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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稻浪
2020-10-24 | 阅:  转:  |  分享 
  
秋风稻浪文/刘荒田2011年09月04日,星期日十月一個晴爽的午後,我走出人聲喧譁的老屋,在村邊佇立。碉樓淡淡的陰影落在肩頭,這方柱一般的古
典地標,是鈐印在原野的圖章,從兒時到知青年代,它是龐大無匹的。剛才坐車回村,從新建的公路望過來,卻又矮又殘破,毫無看頭。所站之處
,有高不到一公尺的圍牆,從池塘那邊延伸過來。如其說它保護什麼,不如說它只劃出田野和村莊的界線。圍牆外側,是極小的菜園,一個蔥蘢的
三角形,把碧綠的番薯葉、雪白的豌豆、枯萎的南瓜藤和散兵游勇般的白菜楔入田峒。別以為這田園,還是「雞鳴桑樹顛」的原汁原味,它早已變
得不倫不類,廢棄在圍牆邊緣,早已和泥土合為一體的化肥口袋就是見證。溪已接近乾涸,一小汪一小汪的殘水,映著不成片段的天。我從水影抬
頭,天大咧咧地藍著,淺得淡定,我記得,三十多年前在鄉村所仰望的天,就是這般。這稀罕的淡藍,教我想起前巷從前一個忍氣吞聲的小媳婦,
忽然揚眉吐氣、叉腰大笑的模樣。好了,視線往前,就是稻田。浪,到了最為恣肆的季節。我的上半身探過圍牆,儘可能地靠到田埂邊上的穗梢
。多少年沒有這般親近稻穗了,因為還鄉的季節不對,只看過四月的新綠和冬天的稻茬。成熟的麥地,在居住了半輩子的美國加州,俄羅斯河三角洲
印地安人賭場外倒是看到過,帶芒的穗子,一律筆直地刺向異國「藍得使人覺得沒有信仰真可憐」的天空(木心語)。成熟的稻穗呢,一串串黃裡
帶青,綠裡泛黃。四十一年前的1969年,我在這裡參與了四季全程的春種秋收,曉得稻子分蘗時如何蓬勃,灌漿前是憤青的作派,戟指蒼天,
捨我其誰,可是「腹笥」日漸豐滿之後,垂成這樣謙卑的角度。大風適時而至。三伏剛過,小風來過幾陣,連暑熱也驅趕不去,別說「落葉滿長
安」的浩蕩之勢了。然而,此刻所颳的,是貨真價實的「裊裊兮秋風」,姿態何其婀娜啊!稻子先是被瘙中癢處般扭擺、顫慄。風益發狂放,稻子
終於放開,從坡頭開始,稻浪布陣,嘩啦啦發起衝鋒,一波奔騰到眼前,在田埂邊沿煞不住,打一踉蹌;後浪又到,滔滔,滔滔,金黃夾著翠綠,
排浪加上渦漩。一個浪頭打來,我縮了一下脖子,下意識地抹抹臉,以為給濺上水花,不,給濺上未熟透的穀粒。這輩子看到的稻浪,去國的年份
不算,次數也可觀。四十年前的1970年,也是十月,獨個兒在田野裡走,秋風俯衝、攪拌,兩座大山夾著的大片稻田,旋舞了!一個漩渦足有
排球場那麼大,我的外衣下襬高高揚起,濃密的青春之髮飄揚。彈性甚佳的二十二歲的腿腳,在凹凹凸凸的田埂上飛。我張開兩手,要把整個田峒
,整個興致勃勃地藍給自己看的天空,連同田間逶迆的電線與雲影擁進懷裡。我祕密地歡樂,祕密地驕傲。活著多美好!儘管那是極貧瘠而封閉的年
代,稻浪再妖嬈,我也不能放開肚皮吃一頓米飯;幸好,我在鄉村老屋的一隅,歌德的《浮士德》饗我以豐盛的精神之宴。而況,這就是普希金謳
歌不已的秋色啊!那時代,比飢餓更要命的是沒有希望。然而,把我圍困、教我沉沒的稻浪就是信仰,我的脈搏和它同步,我擁有堅實的理想,那
就是對田野的崇拜。這麼多年過去,我從來沒忘記過那一次,此生唯一的一次,我和稻海合為一體。那一次和這一次,豈但隔著年齡的鴻溝?稻
浪也有很大的差異,彼時的稻田是無遠弗屆的汪洋,村莊和山坡,是稻海裡的浮漚或島嶼;眼前呢,稻浪才伸延了五十公尺,便被一條水泥公路攔
腰截斷。多氣派的公路,至少四車道,蛋青色的水泥在秋陽下變成耀眼的白,有如一把倚天抽出的長劍。進村前,從公路上看,偉岸了一個世紀以
上的碉樓,何以這樣低矮猥瑣?此刻省悟,它被象徵現代速度的筆直線道「削」掉大半了。碉樓如此,田野亦然。村裡的同齡人阿資坐在榕樹頭,
半帶憂慮半帶自嘲地告訴我,建這條公路,村前最肥沃的稻田被征去四十二畝,一畝賠償二十七萬元,這一百來萬現金,按人頭分,每人也就三千
多。「我們村人多,每人所得的遠遠落在別村後面。有的村人早就遷到城裡去了,聽說有錢分,又遷回來。不合理嘛!看到吧?農民就這樣短視,
其實,田才是命根子,沒了就沒了,將來子孫吃西北風吧!」我還想起一位老縣委書記和現任市長的對話:「現在全市有多少耕地?」「滿打滿算
,六十二萬畝。」「你可知道,1965年我當第一把手那陣子,是一百二十萬畝。」我所面對的田峒遭到「腰斬」,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三十
多年前在學大寨運動中挖掘的排洪河,闊約五米,綿延幾公里。它和公路平行,也是從良田之間切割,功用是把山區的洪澇以最快的速度淹沒濱海地
區的稻田和村舍。兩次傷害,使平疇處處顏色駁雜,線條突兀。我的視線被逼退到狹小的範圍,對面的山坡,土名「江嘴」,意為「大江的嘴唇」
,當然是誇大,這裡並沒有可和稻浪比肩的浩瀚江河,只有一條闊約三米的小湧。坡上的老竹林居然沒被毀掉,扶疏的影子綽約在白磚牆前,那是
一家製造產品名牌的小電鍍廠。我身邊的碉樓及成片村舍,左側的新公路和對面的江嘴,成了圍困稻田的三角形。遠處,幾塊藍的灰的布片拴在竹
竿上,在稻穗的上方疲塌地晃蕩,這就是嚇鳥雀的稻草人。然而,周遭並沒有一隻鳥,連麻雀也見不到,別說躲在田角吃穀子的、渾身圓滾滾的文
雞和斑鳩。沒有聒耳的鳥聲,怪不得身後老屋裡的人語和洗碗碟的聲響格外響亮。我俯身,以和稻海平面等高的視角望開去,低垂的穀穗上,遠遠
近近都有高出一頭的植物在招搖,那是農民必欲拔之而後快的稗草,細瘦,筆直,高高在上,儼然領軍者。不過,稗也不是一無是處,處處見到餓出
水腫病來的小百姓的1959年,我上小學五年級,吃過同班好友的媽媽,用稗草的果實做到糌粑,韌勁十足,很能飽肚。風速慢下來,稻海平
展展的。一位鄉親開著摩托車進村,車兩旁綁著大木桶。我出於好奇,湊近看,桶裡頭有水,水裡有兩條半死不活的鳙魚。「賣剩的。」他的冷淡
教我吃驚。他把魚抓起,放進泡在池塘裡的魚籠子。魚的鱗片閃著光,公路上駛過的公共汽車,頂部也閃著光。唯獨稻田維持著本色的、黃與綠的交
錯。我對著稻田,兀自笑起來。我何曾為了稻海的縮小而痛惜?我豈會因稻海的廣闊而謳歌那個並沒有給辛勞的農民帶來起碼溫飽的年代?今昔之
感,滄桑之慨,來自原始意義的自然崇拜。我要從陶淵明的「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底線,去尋覓人生的意義。人生無常,唯稻浪永在,它是時間的同義語。它自成體系,榮枯有序,我在這裡,不在這裡,它都一樣地翻捲秋風。這,就是大化底層的密碼,人間根本的憑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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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四叔1962首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