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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际拾荒者
2020-10-25 | 阅:  转:  |  分享 
  
对这部短片最轻易产生的解读有两种,一种是乐在其中地接受:目的的荒诞反而让复杂的过程显得有趣。另一种解读则偏向否定:过程的复杂反而让目的显得荒
唐,与其冒险制造幻觉,努力回地球不好吗?直接以否定视角来看待《星际拾荒者》会产生一种混乱:《星际拾荒者》究竟是一部讽刺性的作品,还
是一部该被讽刺的作品?乐在其中的肯定角度同样具有缺陷,如果单纯当成一次视听享受话,《星际拾荒者》只是一部“懂的都懂”的趣味性作品。
因此为了补全否定和肯定各自的残缺部分,下面会同时采用以上两种方式,:从否定的角度出发,再反过来从否定绕回到肯定--这是一种拒绝了单
纯享受的肯定。两位星际探索者流落外星,他们的行为看上去呈现出了一种变态心理的模式:相对于回到真正的地球城市,他们本末倒置,花费很长
时间冒险,探索出了一条能够产生地球幻觉的外星生态链。用叶公好龙来嘲笑两名沦落为拾荒者的星际探索者显得顺理成章:指责他们费力追逐幻想
只是为了逃避现实。变态心理不敢直面自己所欲望的人或者物,转而会采取类似于“暗恋”的行动。暗恋的结构就是既要和欲望对象拉近距离,但最
终又不敢消除距离。叶公好龙就是暗恋失败、距离消失的典型例子,一般使用叶公好龙一词,讽刺的正是暗恋的这种变态性。暗恋的具体行为进一步
加强了变态的荒诞:变态心理断定直面欲望对象是一种不可承受的危险,因此转为暗恋;但暗恋所采取的行为非但不安全,而且往往非常大胆,难度
又大风险也高。比如跟踪狂为了避免直接求爱,跟踪行为本身却引来大量更加暴力的危险:跟踪暴露后对方的羞辱、暴力反击、执法者的惩戒、社会
性死亡等等。类似的有《寄生虫》一家为了给富人打工,反而设计出了富人也难以想象的高难度骗局。安全和危险在暗恋当中是倒错的,直面暗恋对
象并表达出欲望,就有欲望破灭的危险:要么被正面否定,要么发现对象其实根本不值一提,自己的欲望一开始就是错误。暗恋虽然风险更高难度更
大,却成功避免了被直正面否定,暗恋本身不会破灭,那么暗恋者的冒险反而是安全的。这就是为什么暗恋最恐惧的是丧失最后的距离。既要接近目
标又不能抵达目标,暗恋就必须自己给自己增加难度。比如梦中情人一个表情,我需要猜测无数个日日夜夜。实际上我越受到暗恋的煎熬,越是保证
了自己欲望的安全。为了永远保护欲望的安全,暗恋的难度和风险只会被暗恋者自己设置得越来越高,直到难度达到最高,危险达到最大。显而易见
,这个终极暗恋行为就是牺牲。想象一个情境:一个追求者默默地但又决绝地献出自己的一切,例如斯科塞斯的《出租车司机》,为女人行凶逞英雄
。或者托纳托雷的《海上钢琴师》,死也不下船,永葆对大陆和梦中情人的暗恋。反过来说,比牺牲一切还要更可怕的正是欲望的破灭,因此舍去一
切的牺牲恰恰最终保护了欲望本身的完整,通过牺牲,暗恋者真正无限接近了欲望对象,并且维持住了无限小的距离。《出租车司机》和《小丑》直
接证明了变态的暗恋和崇高的牺牲一开始就是莫比乌斯环的一体两面。《星际拾荒者》中的细节也显示出两个星际拾荒者在制造精神鸦片时做出了多
少牺牲:时间、装备、生存压力等等,但正是这些牺牲保护了回地球的欲望不受到破坏。牺牲的荒诞在芝诺提出的阿喀琉斯悖论中得到了极致展现。
这也是一个无限接近又无法抵达的范例:阿喀琉斯和乌龟赛跑,乌龟在前面100米起跑,阿喀琉斯在后面用十倍的速度追,当阿喀琉斯跑100米
时,乌龟爬10米,但喀琉斯跑完这10米时,乌龟又爬1米,阿喀琉斯再跑完这1米,乌龟又爬1分米。阿喀琉斯无限接近但始终追不上乌龟。阿
喀琉斯是一个半人半神,宁愿对一只乌龟无限接近但又保持距离,他对乌龟产生了暗恋。让一个凡人追赶乌龟,凡人只能平庸地从乌龟身上迈过去。
这就是阿喀琉斯为了暗恋所做出的无与伦比的牺牲,不同于凡人,他把神力全部牺牲在了尾随乌龟这件事上,只有用神力,他才能把自己永远困在乌
龟身后。在否定的视角下,仅仅为延续欲望而不惜牺牲一切的变态结构得到了完全暴露。然而当以上的否定在面对《星际拾荒者》时,否定遭遇了失
灵:究竟是这部作品具有讽刺性,还是这部作品本身该被讽刺?让否定产生矛盾的原因在于《星际拾荒者》虽然的确表现出了变态的暗恋结构,但在
形式和内容上,《星际拾荒者》恰好和否定性的作品完全相反。根据原文描写,叶公好龙的讽刺立场非常清晰:真龙降临的确是因为被叶公的痴迷感
动。但叶公具体好龙的行为非常模糊,一笔带过了他的衣食住行离不开龙的装饰,却比较详细地描写了真龙降临后,身体怎样穿过叶公的房屋,叶公
又怎样受到惊吓:转身就跑、失魂落魄、脸色大变。故事以一句近乎说教的描述结尾。这个清晰的讽刺结构表明,否定的重点在于清晰地描写出有因
必有果。除此之外就要避免无因无果的过度描写。比如《小丑》和《寄生虫》这类作品里所有的描写都是为了达到讽刺结果,几乎删除了所有对目的
没有用的闲笔。显而易见,《星际拾荒者》的描写就太过详细和清晰。这也体现在声音处理上,两人没有一句对白,但穿梭在异星生态中的丰富声响
中。然而这些复杂的过程蕴含了丰富细节,却缺乏目标或立场,除了闲笔一样的过程之外,可以说这部短片一无所有。当结局揭露出两个幸存者的一
系列怪异行为是为了在外星生态中获得一种作用于精神的物质、能够让他们产生回到地球的快乐后,只能看出他们对这项活动乐此不疲,以及他们还
在计算时日。剩下的是一连串未解之谜:他们看到的光景究竟是幻觉还是精神真的穿越到了地球?他们是怎么发现这样一套复杂的流程的?这是他们
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还是一项填补乡愁的业余活动?多久做一次?他们究竟有没有准备过真正返回地球?他们是尚存希望还是快要陷入绝望?因为
没有任何立场或者目标,这让《星际拾荒者》中发生的一切几乎能像镜子一样完全反射所有解释。因此,原本否定的逻辑在于:既然为了逃避一个危
险的事情A,却荒唐地做了许多更困难的事情BCD,为什么不直接面对A?当否定的逻辑面对《星际拾荒者》时,否定翻转成了镜像,变成了肯定
:既然已经做到困难得多的BCD,难度较低的A还有什么特殊的?也就是说,既然两人在外星活了下来,对外星生态链展开探索与发现已经是超凡
脱俗的事情了,对地球的乡愁难道不是一件用幻觉看一看就足够了的平常事吗?只有这个看似武断的反转才补全了否定和肯定各自的残缺部分:如果
单纯地进行视听享受,就会忽略结构的荒诞;如果单纯地指责结构,又会忽略过程的非凡。正因为没有立场、目标模糊,两个拾荒者的行为才不被非
此即彼的单一解释所束缚,他们的未来才摆脱了这些陈词滥调的预言,并且把陈词滥调还给了预言家。阿喀琉斯悖论在这里也顺道获得了重新定义。
这是一个几乎丧失所有肯定意义,只剩各种否定意义的案例,似乎阿喀琉斯必须纠正自己变态的牺牲才能追上乌龟。这意味着他必须不再使用神力尾
随乌龟,必须用粗俗的凡人的方式从乌龟身上迈过去。很明显,对乌龟的崇拜在这里完全变成了贬低。但超过乌龟如果仅仅是为了纠正变态,乌龟就
还是阿喀琉斯的欲望对象。充满征服感地贬低乌龟恰恰是比崇拜乌龟更加极端的暗恋。因此否定本身也是暗恋。无论阿喀琉斯超不超过乌龟,就像布
莱希特所说的一样,幸福是无法获得的:追逐幸福时跑得太快,就会超过幸福,把幸福甩到后面。回到跟踪狂的例子,如果催促跟踪狂追逐幸福,跟
踪狂也会超过幸福,变成强奸犯。正如《小丑》中,催促亚瑟追逐成就感,亚瑟就变成了变态的暴乱明星。所以当《小丑》或者《寄生虫》摆出明确
的讽刺立场时,真正变态之处就在于这些遭到讽刺的负面角色才是保障影片质量,给观众提供快感的功臣,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在这个意义上
,负面角色所做的就是所有人都敢想不敢做的事情。这类作品通过讽刺立场所达到的真正效果是既让所有人享受了负面角色的为非作歹,又让所有人
站在了居高临下的道德高地。所以否定立场提供的只是更加变态的享受,摆出否定立场的瞬间,就是否定立刻失效的瞬间。与此不同的是,阿喀琉斯
悖论在形式和内容上和《星际拾荒者》一样,没有清晰的立场或目标。唯一被清楚展现的只有阿喀琉斯运用神力尾随乌龟的行为。这种纯粹的行为同
样把否定翻转成了镜像:既然阿喀琉斯无论做什么都可以淋漓尽致地发挥神力,哪怕他是在追逐一只乌龟,超过乌龟对他来说是一件必要的事情吗?
《星际拾荒者》、阿喀琉斯悖论或者之前讲过的《我失去了身体》等等都是同类案例,角色们都遭遇了一个荒唐的事态。《我失去了身体》里,男主
角因为走神,一只手被机器切断。整部影片围绕这场事故在打转,尝试找个解释或者意义来进行弥补。但这种期待最终是落空的,这场事故没有唤起
女主角的爱情,也没有发生断手复原的动画奇迹。但影片本身发生了奇迹,不仅是男主角一下子敢于在楼顶无意义的一跃,断手的旅程本身就是奇迹
。这就是翻转的瞬间,未来只能用新的方式来发明,是断手的梦幻旅程让男主角不再为这场事故寻找意义,摆脱了苍蝇一样冥冥注定的命运。所以这
类作品总是暗示了解放的可能。例如比断手更极端的就是死亡,为了不面对死亡这个毫无意义的深渊,人会做很多比面对死亡的难度还要更高的事情:做出崇高牺牲,或者贬低死亡,征服死亡,会为死亡赋予各种意义。但就像布莱希特说的幸福一样,死亡本身也是无法抵达的,死亡和幸福一样完全没有意义,死亡也只能被追上并被超过。但既然做到了那么多难度更高的事情,面对死亡相对来说难道不是一个人人都要体验的正常情况吗?所以问题就在于:怎样的行动可以让死亡发生这样的镜像翻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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