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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梨园深深深几许
2021-03-14 | 阅:  转:  |  分享 
  
短篇小说:梨园深深深几许陈昌凌阿伯刘开良是我三爷爷的儿子,他的父亲排老三,我父亲的父亲——我的爷爷排老四,我幼年还不太懂事时,已经
记得阿伯是一个非常能侃的人。阿伯在我家喝酒时,迟迟不提收场,每每有那么多的话要讲,总是深夜才离席,惹得我母亲很烦,我母亲在他们散后
要收拾桌子,洗碗刷盘,但是,我却不讨厌阿伯,反倒是阿伯一来我家喝酒,我就有豆腐烧肉吃,不免有些开心了。“阿伯,你一喝酒,就等于在讲
长篇小说哟!”我笑着冲阿伯说。因为当时太年幼,阿伯说的事,现在几乎一件也回忆不起来。“大槐子又说我在讲长篇小说!”他总是笑着借我的
话肯定他的口才。我父亲在阿伯走后,为了逗乐我的母亲,经常说:“我三伯早就讲过:我家这东西,三本害人书,已被他看懂读透了。”(一)我
阿伯生相标致儒雅,据说年轻时当过官还坐过牢,曾当过合肥某局副局,然后因为已婚男还在局里搞男女关系,并被女子的丈夫捉奸在床……后来送
去了坐牢。做下丢人现眼的事,我们家族几乎没人去看望他。牢房里的伙食差,他每天靠多喝两碗粥来充饥,来储备“营养”,直到坐完三年牢,
刑满释放的那一天,去接他出牢房的亲人看见他脸上无肉,却大腹便便,很是疑问,他回道:“这是水肚子,不是油肚子,都是喝稀饭胀的!”他被
开除公职回家了,但他不会种地,也种不了地,生产队的的苦活、脏活他做不了,他就选择了为生产队里拉平板车。那时候生产队里的农用物资和社
员们的生活用品,都是由各生产队派人用平板车从合肥拉回来,然后由供销社售出,各队各户才能拥有和使用。除了生产队为拉车社员记工分,供销
社有时还发放微薄赏金,从此在合肥与刘桥镇的漫长公路上,在一支由毛驴、板车、人组成的板车队里,就经常能看到我阿伯的身影。不同于别人的
是,他戴着眼镜,有文人样儿。合肥到刘桥镇大约六十公里,板车队一般是披星戴月地去,或披星戴月地回。板车上有货的时候,他们使尽脚力与毛
驴一道爬坡;板车上没货的时候,他们坐在板车上,潇洒地由毛驴把他们送回家。据说,即使不用毛驴,一辆空板车,板车队的成员也能一半脚力一
半“自然力”地奔回家,方法是:板车架上放一重物,人坐在车把上,这样,人与重物通过“压跷跷板”,便可借力向前驶去。这可是上乘功夫了,
当然,也包括我的阿伯刘开良。后来生产队要发展果园——梨树园,阿伯于是承包了生产队的果园,其实他既不是果农,更不懂培养果树,他只是因
为不想种地,也不会种地。生产队之所以让他承包(看管)这片梨树园,除了因为他有口才会推荐自己的诚意,大家更看重的是他的胆量。梨树园的
里里外外都是农家土葬亡人的坟茔,一个人要在这里盖间茅屋,白天黑夜风雨不归地守护,恐怕全队里也只有我阿伯能做到。一段时日下来,有人问
他夜晚间有没有看到或者听到什么,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也没有看见啥,只是那天晚上,忽然风很大,梨树园里好像传出一个女人喊叫的声音,
我出门看时,只看见有一个一身白衣的女人背影从林中匆匆走过,散着长头发。我准备问她是谁,却已经看不见了。”这个短故事说的是真是假
,只有阿伯自己清楚,或许是他怕别人抢了他看果园的肥差,故而言之。只有村民黄发根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足以证明阿伯“非凡人也”的胆量
。夏天,天气酷热难当,那时候农人家还没有空调,无雨的晚上,几乎所有的家庭都在室外过夜。条件好一点的人家把竹床搬到外面来,用凉水擦一
擦,然后挂上蚊帐,这便拥有了一张让人舒心惬意的“凉床”;条件差一点的人家,在室外摆上几条长板凳,然后把几扇门板下将下来担到板凳上,
便是有了纳凉过夜的床铺了;更有甚者,连门板都用不着,或者不够用,一家人扛着一床草席子,往谷场上一铺,“席地而卧”,便算是可以过夜了
。阿伯不用回家搬竹床,也不用编草席子,他瞅上了亡人的水泥坟茔了。那时候亡人火化政策还没有下来,人死了都要放在棺木里挖坑埋掉,然后
活人一般要为亡者搭造一个占地长方形的、防漏雨类同茅屋原理的坟茔。刘传栋老人去世了。刘传栋老人家里有钱,他的儿孙们为他修建了一个很讲
究的水泥坟茔,防雨还防畜。这块水泥坟茔就在林场边上。每至黄昏,阿伯就从周围的池塘里提来清水,浇洗这块水泥坟茔。这浇洗坟茔的好处,一
方面可以冲去白天爬上去的虫蚁,另一方面,促使它快速散热降温。有时候,一桶水浇上去,发现竟有小鱼儿从坟茔顶上一蹦一跳地落下。浇洗完了
坟茔,阿伯开始在他的小屋里炒上几个小菜,然后在刘传栋老人的坟茔边上摆上小饭桌,他就开始喝酒了。阿伯爱喝酒,而且每次喝很长时间,从日
落到月升,甚至到月也落。到他犯困的时候,坟茔上的水早已干去,夜风习习,阿伯睡上去倍觉舒爽,再加上身覆一条毛毯,手摇一把羽扇,完全让
他有不醉也仙的感觉。坟茔边上有几亩西瓜地,他睡到半夜,要是口渴了,想吃哪一块地上的,就摘哪一块地上的。别担心有人会说他偷吃了生产队
种的西瓜,因为他只有看管林场的义务,没有照看瓜地的责任,他能顺便代照看生产队的瓜田,那是队上队下求之不得的呢!再说,如果真的有人把
事告到了生产队,队长只要说一句话:“那下一会儿请你去照看那块瓜地,可以吗?”人家就哑口无言了。可是正是因为这块瓜地,差点把
一个大活人吓死了,这人就是黄发根。黄发根今天黄昏里也喝了酒。平时他老婆在家,只准他一餐最多喝二两,今天他老婆回娘家出份子钱去了,
没人管束他,他把那大半瓶白酒,七八两的,都鬼使神差地灌到肚子里去了——高了。“啥酒,他奶奶的,后劲这么大!”烧酒烧得他来了脾气,
也来了胆量,他想起了今天下午在林场边上看到的瓜地里的又大又圆的西瓜。他觉得西瓜应该是最解渴的。“现在要是能够弄个西瓜来扫(吃)上
一顿,该多好呀!”想着想着,他似乎看到了大大的西瓜在他的眼前被破开了,然后,他捧上红红的瓜瓣,大口大口地吞着,鲜甜的瓜瓤子甜透了
他的心,最后让他心花怒放。他坐不住了——难以忍受馋欲之火的煎烤——终于等到了夜幕把村庄、田野都笼罩得黑古隆冬。他出门了,为了万无闪
失,他脱去了他的白褂子,只穿一件青色的大裤头子,他认为,他的黑瘦的身板在夜晚是不容易被发现的。而且,他还戴上了他的那顶破草帽,他认
为万一遇上了熟人,草帽一偏,完全可以挡住自己的脸。但是,出了村口才走上三五条田埂,他已经开始害怕了,遇上凉风习习的树影,他害怕:“
那是鬼吗?还是我酒喝多了,花了眼?”听到一声鸟鸣,他也一阵惊悚:“妈呀,什么声音?”就连此起彼伏的蛙声,他也觉得与平日里差别很大,
平日里仿佛是它们在笑,今天仿佛是它们在哭。他越走越紧张,但不管怎么着,他也不愿马上回去,不愿无获而返,因为前面有甜透了的大西瓜在
诱惑着他,因为咱是一个大男人,得敢想敢做,何况它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西瓜!到了林场边上,快到西瓜地了,他更加紧张起来,他的心在怦
怦地跳。他不敢朝远方看,但必须朝西瓜地那边看;他不敢看一处处坟地,但眼的余光,却让他关注着每一处的坟茔。忽然,他看到刘传栋的坟茔边
上有个什么影儿在晃动,他几乎要晕倒。他不敢再往前走,“或许是我看花了眼!”他在心里安慰着自己,而脚步却已经停了下来。他在惶恐中睁大
眼睛,直盯着刘传栋坟茔的上端——死者卧躺的前端。“啊!”他叫出了声,他分明看到了刘传栋从坟茔里伸出了手,再一看,他的手正往他的头边
举……黄发根再也安定不了自己的情绪,他拼了命地往家奔,草帽被甩在了身后,一路上跌跌爬爬,爬爬跌跌……“我的妈呀,鬼呀!刘传栋起来啦
……我的妈呀!”但是,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只知道自己的头脑在轰轰地响。他到家时,酒早已清醒,但人却哭成了泪人——他的心太受惊吓了
。在外面乘凉过夜的,很多人也被他的叫声、哭声吓得够呛,都来看望他。人们发现他发烧了,大家说他的魂已经散了。“不得了,不得了……他起
来啦!刘传栋起来啦!”他每日不住地嚷着。为了收回黄发根的魂魄,黄发根老婆挨家挨户去“化油”(积攒食油),然后用来煎蛋给发根吃,希望
借此召回他的魂魄。她在化油的过程中终于弄明白,原来黄发根看到的并不是“刘传栋起来了”,而是我的阿伯刘开良坐在刘传栋坟边饮酒抒怀呢!
“你看错了,你那天晚上看到的不是刘传栋,而是刘开良……你一个偷瓜的,叫我以后怎好见人!”黄发根老婆对黄发根说。再后来,黄发根才渐渐
好了起来。(二)梨园冬天是不需要看管的,但是农家总是冬闲不闲,兴修水利便是一件最大的事。县里有文件精神传到公社,公社传到大队,大队
传到生产队,队里决定派人去扒(挖)河。凡是有劳力去的家庭,每日得工分还得钱,没有劳力去的家庭,每日要出钱。开良阿伯觉得自己的孩子还
未成年,又是冬来无事可做,于是他抄起扁担,带上土兜子,便跟着生产队挖河支队直奔水利建设前线。但是,它永远不会忘记一个重要环节——带
上自己的酒壶。挑土方是个很重的笨活儿,再壮的汉子干到午饭或晚饭前都会精疲力竭,到了晚上都有“上不了床”的感觉。奇怪的是,开良阿伯如
同身上注了鸡血一样,每天神采奕奕,这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每天午饭前、晚饭前都要小喝二两。酒一下肚,他的话就多了起来,他除了会讲农村人
不知道的城里人的故事,还会讲许多荤段子。在这个只有男人的地方,在这个枯燥乏味并且已让人疲劳至极的地方,人们更喜欢听他的荤段子,他也
放松大胆地说着自己的荤段子,于是,不管是已经有了老婆的大叔,还是尚未成家的小伙子,都被他的故事刺激得一愣一愣的。“你尝过不少荤吧?
”有人在下面笑话他。“你都坐过牢,还敢在外面胡说八道!”有人戏谑他。于是,他答道:“坐过牢,我就不敢搞啦,你他娘的,在牢里我也敢找
女犯人……”他开始说得更玄乎了,反正咱泥腿子老百姓又没见过那些场面,划算的是跟着乐一通呗!后来农村实行包干到户政策,田地都分给每家
每户做,阿伯看管的梨园一夜间被砍了个净光,从此阿伯再也没有梨园可看管,与其说是他失业了,不如说是他看管梨园的“清闲工分”,他得不到
了。他的小屋要搬回村里,经过大队支书的批准,他在村口小河边上又盖了两间小屋。这一回,他见老伴也上年纪了,于是把老伴接到了他的小屋里
,共同生活。生活开支从哪儿来呢?酒钱从哪儿来呢?他不愿种地,怕种地,也种不好地,他看着屋前每日奔流不息的小河,终于又想出了一个点子
:学编渔网学捞鱼。他智商很高,很快从别人那里学会了织渔网,从此他们夫妻的饭桌上就总有香喷喷的鱼肴,而他的捞鱼技术也在不断地提升。更
有甚者,在乡村小街上他不只是卖起了鱼,还卖起了渔网,甚至因为技术同理,他还被多人请去织窗户防护网。他织窗网的待遇要求就是请他喝上二
两,豆腐烧肉顶好,鱼便可以缺席了。他的绝活当然不只是织渔网,他还会给别人写公文写诉状——据说,他写的诉状,言辞每每十分妥帖。为别人
写公文写诉状,也让他享受了不少别人的酒宴。只不过,他自己认为他还有一个绝活——教书。他大女儿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在读小学。因为智
慧没被唤起,成绩一直在班级倒数。甚至,有的老师认为他们“孺子不可教也”,于是,他决定让大女儿把两个孩子送到他这儿来,由他来教。只是
,他虽然很勤劳,也辛苦,但终于没有把两个孩子的学业培养成功。拿到新课本的那一秒,他突然明白,他已经被时代抛得老远,他早已落伍了。他
不懂拼音,他当年唱过诗,诵过千字文,但没有拿捏过“a、o、e、i”;他当年学过俄文,但是没有接触过English。但是孩子们既然已
经退学而来,课就必须开始了,何况,他们外公啥时候讲过怂话;再说了,孩子他爸已经留过话:不求孩子怎么样,只要他们能识字,能识数,会做
人,即可以了。孩子们一直在他外公身边大约读到小学六年级毕业,后来因为他们没有学籍,也没有学过英语,所以他们自愿放弃升学,终究只是小
学学历。(三)阿伯很重视香火延续,他一辈子娶妻两次,养育五女二男,每妻为他生一丁,他想多生儿子,却不请自来的多是女儿;他喜欢儿孙绕
膝,所谓“家鸡一打团团转,野鸡一吓贴天飞”,但他晚年更多享受的却是女儿们给的亲福。大女儿把孩子们送来后,把生活费也大把地送来,大女
婿还来帮他挖过水塘,放养过鱼虾;二、三、四、五女儿,每个节日来看望他们夫妇,也总是不空着手,不是钱就是物,就连老两口喜欢的小猫、小
狗,都是女儿们送给他们的,图的就是让老两口开心。清明节到了,远方的亲人不远千里返回家园,有自驾回来的,也有乘动车、坐汽车回来的。
清明与过年不相同,过年是“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而清明是越有钱有权有势,越要回家,为的是光宗耀祖。刘桥镇的清明最后是在团聚的盛宴中收
的尾,也是在此时走向了高潮,而宴席则是在家族中由各家各户轮次排序循环承办。轮到了谁家,就是谁家的骄傲,大家都会热情张罗,花费多少量
力而行,花费再多也毫无怨言。刘桥镇,清明是男人们的天下,大宴小席上推杯换盏的都是男人,而且,清明也是最要让人们议论起香火延续一事的
。承办宴席的家庭,在堂屋里挂上家族宗谱幕布,幕布从上到下按辈分记着先逝者的姓名——只有男人的姓名,他的配偶若也已归去,则只在男人身边记上她的姓氏,如“王氏”、“张氏”、“吴氏”……而且字形很小。宴席间,阿伯刘开良看着宗谱幕布,笑着道:“我主办了一餐,我大儿子主办了一餐,我二儿子主办了一餐,我这辈子还想再主办它一餐!”“那可不容易呀,至少要再等九年呢!”有年轻者道。“那你和我还能等到那一天吗?”有年长者持着怀疑对阿伯说。“能等到!我还没说再办它两遭呢!”但是,他终于没有办成他的下一餐。那天中午,他喝高了,在午睡中就不知不觉地走了。走的时候,面带着微笑。阿伯刘开良走了之后,刘桥镇的清明习俗,除了遵照政府规定不放鞭炮,形式上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但是,你若再走入清明,走近刘氏家谱幕布仔细一看,你会发现:幕布上现在开始记上女性亡者——男人的配偶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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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林径轩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