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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秦与张仪
2021-08-25 | 阅:  转:  |  分享 
  
苏秦与张仪苏秦和张仪师从鬼谷子。二人学成之后,怀着远大抱负,要为天下做一番大事。在战国时期,二人最为轰动的作为就是合纵连横。犀首在秦国对赢
驷等重臣推荐鬼谷子学生苏秦张仪时的评论:近年来,诸子百家中出现了一个策士流派。这个流派的士子很是奇特,各家弟子都有,无分原本所修习
的学问,只是专一地钻研揣摩列国形式格局,游说诸侯,为所向往的邦国谋划王霸之策。犀首说他自己就是“杨朱策士”,即杨子门下的策士名家。
齐国的稷下学宫,敏锐地看到了策士无可限量的势头,已经很有策士才名了。说道末了,犀首信心十足地预言:“未来之战国,将是策士之风云叱诧
,不再是法家之变法称雄!”犀首对赢驷和樗里疾道:“世人皆知鬼谷子高深莫测,前有李悝(kui)、商鞅为发家弟子,后有孙膑、庞涓为兵家
弟子。然却没有人知晓,这位高人于二十年前,已经开始雕琢策士弟子了。也是两个,诸公可知?”犀首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这个消息当真意外。
众人一齐惊讶摇头。赢驷急迫问:“两人是谁?”“苏秦、张仪。”犀首一字一顿,分外清晰。“苏秦、张仪?何国人氏?”赢虔淡淡问。“洛阳苏
秦,安邑张仪。”“先生以为,苏秦张仪,较之先生如何?”樗里疾似乎漫不经心。“唯闻其名,未见其人,教我这天下第一策士如何作答?”犀首
骤然一本正经。话未落点,座中君臣已是同声大笑。【洛阳苏庄的故事】苏氏别庄的主人叫苏亢,论原本身份,却也平常得很,一个专门从事长途贩
运的生意人而已。那时候,生意人分为两类,行商坐贾——行走四方采购货物者叫“商”,坐地开店零售货物者叫“贾”。这苏氏一族本是殷商后裔
,身体里流淌着殷商部族驾牛车奔走天下的血液,做的自然是行商......这苏亢聪明智慧,非但通达商道,使家业重新振兴,而且知书达理,
与天下名士交往颇多。久为商旅,苏亢周游天下见多识广,深感洛阳国人的活法简直与活棺材无异,与天下大势相去甚远。他很想变个活法,活得自
由自在一些,便独出心裁,一步一步地做了起来。第一步,他在洛阳城外私下买了一家“国人”荒芜的百亩弃地,盖了一座小院子做别居。半年之后
,洛阳官署无人过问他的“私相易田”之罪。苏亢的胆子大了起来,也看到了王室官署无暇治民,便找那些无力耕耘荒田的“国人”私下商议,将他
们的井田中的“私田”一块一块地买了下来。十几年工夫,他逐步,买下的“荒田”竟达两千多亩。买田之后,不愁耕耘,每逢收种,苏亢便“买工
”——付钱给住在郊野的隶农,教他们帮自己耕种收获。洛阳王畿的隶农是“国隶”,也就是官府奴隶,只归官府管辖派工。王室整天战兢兢地防备
战火,对奴隶的管束松弛得几乎是放任自流——只要不逃亡,就是好隶农,谁还来整天督导你耕作?于是苏亢有了取之不竭的劳动力,加上他厚待隶
农工钱多,隶农为苏庄做工便特别踊跃。商路生意好,土地收成好,苏家就蓬蓬勃勃地发了起来。苏庄不断扩大,苏家便成了唯一在洛阳城外拥有丰
厚田业的国人。但是,这些还并不是苏亢的最终谋划。他的大志在于改换门庭,使苏氏家族从世代商人的身份中摆脱出来,成为士大夫贵族世家。虽
说商人在战国之世已经不再公然被人蔑视,但在官署与世人眼里,却终究是言利小人。苏亢在自己的经商交往中,对这种身份差别有痛彻心肺的体察
。一介商贾,别说与高车驷马的王公显贵有霄壤之别,即便是清贫士子与寻常国人农夫,也常常不削与商人为伍,更不用说结交了。有一年,苏亢到
魏国安邑采购丝绸,不知那条沟渠没有渗到,安邑官市竟要驱逐他这个洛阳商人。苏亢愤而争执,闹到了丞相公叔痤府里裁决。公叔痤官声颇好,苏
亢对丞相裁决满怀厚望。谁至进得府中,那个官市小吏气昂昂进去了,苏亢却被府吏挡在院中等候,严令不许走动窥视。在北风呼啸的寒冬,苏亢整
整站了一个时辰,浑身冻得僵硬,也不能到廊下避风处站立,更不要说到客厅取暖。那时候,他流下了屈辱的泪水,暗暗对天发誓,一定要教儿子入
仕做官,永远不要做这种“富而贱”的商人。后来,苏亢有了四个儿子。经过仔细审量,他教资质平庸的长子苏昌跟自己经商掌家,却将聪慧灵秀的
三个小儿子送出去求学了。他给三个求学的儿子立下了规矩:若不能成名入仕改换门庭,死后不许入苏氏宗祠。苏家的举动,是无声的告示。王畿国
人有人嘲笑,有人惊叹,有人艳羡,口风相传,成为一时佳话。苏氏家族的命运能否改变?成了洛阳国人拭目以待的谜。但是,没有等得多少年,洛
阳国人便对苏亢刮目相看了——苏家三个儿子个个学问非凡,都成了洛阳名士。这三个儿子,便是纵马原野的苏氏三兄弟——苏秦、苏代、苏厉。【
双杰聚酒平天下】(苏秦、张仪相见洛阳苏氏庄园,二人憧憬入世大展宏愿报复)三骑刚入柳林,便闻一阵爽朗大笑:“走马踏青,苏氏兄弟果然潇
洒也!”随着笑声,林中小道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士子,青衣竹冠,抱拳拱手间气度不凡。马上为首青年红衣玉冠,英挺脱俗,却正是苏氏次子
苏秦。他翻身下马间大笑:“闻讯即来,如何成了走马踏青?张兄好辞令。”疾步向前,四手相握,相互打量着又一阵大笑。“苏兄别来无恙?”来
着无意套了一句官场之礼。“有恙又能如何?”苏秦当了真,揶揄反诘。“张仪颇通医道也。”“张仪者,医国可也。医人?啧啧啧!”“国中难道
无人乎?”“国有人,人中无苏秦也。”“子未入国,安知国中无苏秦?”“子非苏秦,安知苏秦定入其国?”两人边说边走,应对快捷不接思索,
仿佛家常闲话一般。跟在后边的两个少年惊讶新奇,稍大者跺脚高声道:“慢一点儿好不?这就是名士学问?”前行的苏秦和张仪大笑回身。苏秦笑
道:“啊呀,还有两个小弟也。张兄啊,这是三弟苏代,这是四弟苏厉。三弟四弟,这就是我平日向你们提起的张兄仪者也!”苏代苏厉拱手躬身,
同声道:“久闻张兄大名,见过张兄!”张仪一本正经道:“两位小兄弟莫笑,与苏兄打了十几年嘴仗,见面不来几句心慌也。”四人哄然大笑,苏
秦道:“三弟四弟,锤炼学问辩才,可得多多讨教张兄。”“请张兄多多指教。”苏代苏厉不待张仪说话,再次大礼一躬。张仪揶揄道:“苏氏兄弟
,个个聪明绝顶,做好套子让人钻也。我,不上当。”语态之滑稽,将苏代苏厉两兄弟逗得哈哈大笑。苏秦拉起张仪道:“走,进庄,话可是多也。
”张仪边走边感慨:“苏兄啊,我可真是没想到,洛阳王畿竟有如此美庄园。安邑郊野亦多有庄园,可挤挤挨挨,如何比得这无边旷野,一座孤庄,
占尽天地风光也。”苏秦不禁“哧”地笑了出来:“张兄,你这可真是将穷瘦当细腰也。安邑领先天下时势,数十年前城郭之外已经多有村庄,自然
是炊烟相望,鸡鸣狗吠相闻,一片兴旺了。洛阳王畿破败荒凉,张兄不见其衰朽颓废之气,独见其旷野孤庄之美,真道别出心裁也。”张仪原本是触
景生情,没想到这一层,经苏秦一说,不禁慨然一叹:“还是苏兄立论端正,张仪佩服。”“佩服?只怕未必。四弟,知会家老,为张兄接风洗尘。
”苏代却说:“四弟,还是先给大嫂说管用,她有绝学好菜。”说着与苏厉一起,抢先跑步进庄去了。从外面看,苏氏庄园是个影影绰绰的谜。不太
高的院墙外裹着层层高树,即或是树叶凋零的枯木季节,也根本看不见庄园房舍。面南的门房,也是极为寻常的两开间。一只高大凶猛的黄狗蹲在门
道,见主人领着生人进来,霍然挺身,边摇尾巴边从喉咙发出低沉的呜呜声。苏秦笑道:“黄生,这是张兄,认得了?”大黄狗“汪”的一声,蹭着
张仪的衣服嗅了嗅,摇摇尾巴径自去了。张仪笑道:“苏家一只狗,竟也如此通灵?啧啧啧!”苏秦笑道:“此乃老父从胡地带回来的牧羊犬,的确
颇有灵性。张兄,这边。”绕过一道将庭院遮得严严实实的青石影壁,第一进是一排六开间寻常茅屋,看样子是仆人住的。过了茅屋,是一片宽敞空
旷的庭院,三株桑树已经发出新叶,两边茅屋的墙上挂满了犁鋤耒锹等各种农具,俨然农家庭院。庭院尽头又是一排六开间茅屋,中间一道穿堂却被
又一道大影壁挡住了。走过穿堂,绕过影壁,一座高大的石坊立在面前,眼前景象大变——一片清波粼粼的水面,水中一座花木葱茏的孤岛;水面四
周垂柳新绿,绕水形成一道绿色屏障,柳林后露出片片屋顶,幽静雅致得令人惊奇。张仪惊讶笑道:“里外两重天,天下罕见!”苏秦却是淡淡一笑
:“也无甚新奇。苏庄里外之别,就是天下变化的步幅。”张仪恍然笑道:“如此说来,外院是世伯第一步试探,内院是近十多年所建?”苏秦点头
道:“张兄果然明澈。然到底也与家父心性关联,不喜张扬,藏富露拙而又我行我素。等闲人等,家父从来都是在外院接待的。”张仪若有所思地点
点头:“苏世伯真乃奇人,只可惜见他不得了。”苏秦笑道:“家父与长兄,一年中倒有大半年在外奔波,我也很少见。”说话间两人穿过柳林,曲
曲折折来到一座孤立的青砖小院前。苏秦指点道:“张兄请,这便是我的居所。”张仪四面打量一番,见这座小院背依层林,前临水面,与其他房舍
相距甚远,确实是修学的上佳所在;抬头再看,小院门额上四个石刻大字赫然入目——雷鸣瓦釜。张仪凝神端详:“苏兄,志不可量也。”苏秦揶揄
道:“你那‘陵谷崔嵬’又如何说去?”两人同声大笑一阵,走进了小院。院内只有一座方形大屋,很难用寻常说的几开间来度量。大屋中间是一方
不大不小的厅堂,两首隔间很小,隐在一架丝毫没有雕饰的木屏风后面;东首隔间很大,几乎占了整座房屋的三分之二,门却虚掩着。厅中陈设粗简
质朴,没有一件华贵的家具饰物。张仪由衷赞叹道:“苏兄富贵不失本色,难能可贵也。”苏秦不禁笑道:“我等瓦釜,何须充做钟鼎?”张仪大笑
:“苏兄妙辞!惜乎瓦釜竟要雷鸣,钟鼎却是锈蚀了。”苏秦摇摇头:“张兄总能独辟蹊径,苏秦自愧弗如。”张仪听得更是大摇其头:“苏兄差矣
!不记得老师考语了么?‘苏秦之才,暗夜点火。张仪之才有中出新’。苏兄原是高明多了。”苏秦默然有顷,叹息道:“老师这考语,我终是没有
悟透。哎,他们来了。”脚步杂沓间,门外已经传来苏厉稚嫩的嗓音;“二哥,酒菜来了——”便见苏代推开院门,两个仆人抬着一个长大的食盒走
进,身后还跟着一个丰满华贵的女子。苏秦指着女子笑道:“张兄,这是大嫂,女家老。”家老是当世贵族对总管家的称呼,张仪自然立即明白了这
个女子在苏家的地位,忙深深一躬:“魏国张仪,见过长嫂夫人。”女人脸上绽出了明艳的笑容,随和一礼道:“先生名士呢,莫听二叔笑话。小女
子痴长,照料三个小叔自是该当,苏家指靠他们呢。这是我亲手为先生做的几个菜,来,抬进去摆置好了。”快人快语,连说带做,片刻间在客厅摆
好了四案酒菜。苏秦对张仪轻声道:“大嫂古道热肠,能饮酒。”“别奉承我。”女人笑道,“来,落座。先生西首上座,二叔东首相陪。两个小叔
南座,好,正是如此。”快捷利落,免去了任何谦恭礼让。苏氏三兄弟与张仪俱各欣然就座。张仪正待对这位精明能干的大嫂家老表示谢意,却见微
笑的苏秦还是望着大嫂,便没有开口。这时大嫂已经走到最小的苏厉案边笑道:“老公公与夫君不在,我自然要敬先生一爵。”张仪一瞥,已经看见
苏厉的案上摆着两个酒爵,知道这位大嫂一切都是成算在胸,便也像苏秦一样微笑着听任摆布。女子举起酒爵道:“先生光临寒舍,苏家有失粗简,
望先生见谅。小女子与三位小叔,为先生洗尘接风。来,干了!”一饮而尽,笑盈盈地望着张仪。“多谢长嫂夫人。”张仪一饮而尽,苏秦三兄弟也
一起干了。女子笑着一礼;“先生与小叔们谈论大事,小女子告辞。”转身又道,“四弟,我在门外留了一仆,有事尽管说。我走了,啊。”待苏厉
答应一声,她已经轻捷地飘出了院子。苏秦:“如何?大嫂是个人物也。”张仪微笑:“不拘虚礼,精于事务,难得。”苏厉天真笑道:“二哥最怕
大嫂,说她‘言不及义’。”“四弟差矣!那是怕么?那是烦。”苏代认真纠正,“义利两端。言不及义,必是言利之人,二哥焉得不烦?”张仪大
笑:“苏代如此辞令,苏兄教导有方啊。”一句话岔过了对大嫂的品评。“张兄,”苏秦笑道,“来再饮一爵说话。”“好。”张仪举爵,“三弟四
弟,同干。”饮尽置爵,目光向案上一扫,见两尊铜鼎赫然冒着腾腾热气。再看苏秦三兄弟案头,也是铜鼎灿灿,张仪不禁惊叹:“苏兄啊,今日只
差钟鸣了。”苏代抢先道:‘张兄不知,大嫂喜欢显摆贵气,二哥烦得很。今日她听说来了魏国名士,硬是将这套鼎具搬了出来,忒是俗套。如今殷
实富贵之家谁没有这物事?只是洛阳国人不敢用,做稀罕物事罢了。大嫂井底之蛙,张兄见笑了。”张仪大笑一通,煞有介事地长声吟道:“开鼎—
—”打开一只鼎盖,透过袅袅热气便见油红明亮香气喷鼻,不禁惊叹一声,“好方肉也!”又打开另一鼎,却见一汪雪白浓汤拥着一丛晶莹碧绿,煞
是好看“噫!这是何菜?香得如此奇特!别急,有点土香味儿,野菜么?不像。”苏秦微微一笑:“张兄不用琢磨,你不识得的。此物乃西域野草,
胡人叫做‘木须’,中原有人写作‘苜蓿’,本是胡人牧马之上等饲料。多年前,家父通商西域买马,时常在草原野炊,不耐整日呑食肥羊。有一次
忽发奇想,采了大把鲜嫩的牧草和在肉汤里煮。一食之下,竟是清爽鲜香,美味无比。家父便向牧人讨了一捆老苜蓿带了回来,打下种子,在庄内种
了半亩地。目下正是春日,野苜蓿鲜嫩肥绿,大嫂视若珍品,等闲人来,还不肯献上。”张仪听得神往,不由夹起一筷入口,略一咀嚼拍案惊叹:“
妙哉!仙草也!”苏氏三兄弟一齐笑了起来。苏厉一拍手:“{张兄,我给你偷一包苜蓿种,何以谢我?”“偷?”张仪忍住笑低声道,“得仙草种
一包,我赠你秘典一册。如何?”“好!一言为定。”苏厉转着眼珠,“大嫂管得紧,不好偷也。”三人不禁大笑一阵,一起夹出碧绿的苜蓿品尝,
尽皆赞叹不绝。笑语稍歇,苏秦悠然一笑:“张兄呵,千里迢迢从安邑赶来,为了这味野菜么?”张仪一声叹息道:“不瞒苏兄,我是遇到了难题。
家母逼我娶妻,我想避开,又不知该去何方。就想躲过来,也顺便听听苏兄高论了。”“是么?”苏秦闻言心中暗笑,知道这个师弟机变过人却又心
高气傲,即便讨教于人也要找出个“顺便听听”的理由,也不去计较,顺着话题问道,“却不知张兄志在何方?”“我想先去齐国,若无甚乐趣,再
去楚国。”张仪没有再提逃婚之事。“张兄以为,齐国楚国堪成大事?”苏秦眼睛一亮。“齐国,田因齐称王已经三十余年,民众富庶,甲兵强盛,
国力已经隐隐然居六国之首。乃天下第一可图大业之邦,自然当前往一游,至于楚国,数十年虽无战胜之功,但其地广人众,潜力极大,也是可造之
国。苏兄以为如何?”话入正题,张仪很认真。苏秦道“张兄难道对魏国没有心思?”张仪道:“说起我这祖国,实在令人感慨万端。强势虽在,却
屡遭挫折。被秦国夺回河西之地,又迁都大梁,朝野不思进取,一派奢靡颓废,令人心寒齿冷也。”“我倒以为,张兄当从魏国着手。”苏秦目光炯
炯,“奢靡颓废,人事也。魏国若有大才在位,整饬吏治,扫除奢靡,何愁国力不振?以魏国之根基,一旦振兴,雄踞中原,天下何国堪为敌手。张
兄生乃魏人,何舍近求远?”“既然如此,苏兄何不前往魏国?”张仪狡黠地一笑。“人云,良马单槽。我去了魏国,置张兄于何地?”苏秦还以揶
揄的微笑。张仪哈哈大笑:“如此说来,苏兄是给张仪留个金饭碗也。”苏秦释然笑道:“岂有此理?原是我不喜欢魏国朝野的风华奢靡之风。张兄
若得治魏,也要费大力气移风易俗,譬如商鞅在秦国之移风易俗。”张仪思忖点头:“你我在魏国王屋山浸泡了十年,那时苏兄就说过厌烦魏国,张
仪如何能忘记了?只是我已占了三个强国,苏兄却向何处立足?”苏秦笑道:“张兄不妨为我一谋,天下之大,我欲往何方?”张仪心知苏秦虽即便
稍差,但虑事深彻,总能在常人匪夷所思处振聋发聩。这一问显然在考量自己,略一思忖便道:“苏兄志在北方,燕赵两国,可是?”“何以见得?
”“燕国,奇特之邦也。”张仪侃侃道:“周武王所分封最古老之大诸侯国中,唯有燕国沉舟未泯,成为七大战国之一。若说根基,天下无出其右。
且燕国北接胡地,东连大海,纵深广袤,国风剽悍。假以整饬,焉知不会对天下成泰山压顶之势?再说赵国,现已是三晋中最有战力的邦国,骑兵之
强,天下第一;数十年来连败匈奴,扩地接近敕勒川,又吞灭半个中山国,势力大增;更兼山川险峻,西有上党之东要塞,东有大河屏障,易守难攻
。君主赵语,持重勤奋,朝野气象颇为兴旺。如此之国,前途不可限量也!”张仪说得兴奋,见苏秦只是微笑摇头,骤然打住,“难道,赵燕当不得
苏兄大才?”苏秦悠然一笑:“燕赵之长,张兄寥寥数语悉数囊括,可谓精当。然则燕赵之短,张兄却未言及,此短足以抵消其长也。”“未曾虑及
,愿闻兄论。”忽然之间,张仪觉得自己对大势尚欠揣摩。苏秦道:“燕赵两国之最大短处,在于旧制立国,未曾变法。七大战国,魏国、楚国、齐
国、韩国、秦国,已经先后变法,唯独燕赵两国未曾大动。赵国由三家分晋而立国,之后陷于军争,无暇变法,算的半新半旧。燕国则旧坛老酒,几
乎丝毫未动,若不是地处偏远,中间有赵国相隔,难保不被魏国齐国吞灭。未经变法,国无活力,自保图存尚可,断无吞国图霸之心力。若入此等邦
国,无异于自缚手脚,岂能大有伸展?”张仪心中已是豁然明白,暗自叹服,口中却又追问:“难道你我不能做变法之士,像李悝、吴起申不害、商
鞅那般,成一代强国名臣?”苏秦听得大笑:“张兄真能想入非非,佩服!”“未曾修习法家之学,当真可惜也。”张仪自嘲地叹息一声,“苏兄莫
非看好秦国?”“张兄以为如何?”苏秦认真地点了点头。显然没有想到这是苏秦的认真选择,张仪困惑地摇摇头:“不瞒苏兄,我对秦国素有憎恶
,所知甚少。这个西陲诸侯,半农半牧,国小民穷却又蛮勇好战,忝列战国已是一奇,何有远大前程?纵有商鞅变法,也是一时振作而已,充其量与
韩国不相上下。况秦国新君寡恩薄义,车裂商鞅,故步自封,岂能寄予厚望?”苏秦丝毫没有惊讶,悠然笑道:“张兄啊,你还是没有脱开魏秦夙仇
之偏见,对秦国可说是不甚了了。实言相告,我对秦国原本也无好感。但有一个疑问始终在我心头:像商鞅这般大才名士,何以要去秦国?秦国若是
愚昧平庸,又如何能重用商鞅变法二十余年?若商鞅变法果如中原所言,残暴苛虐,何以秦国竟能有如此军力,一举夺回河西?由此疑惑,去冬我便
随家父去了一趟秦国,所见所闻,当真令人大开眼界。一进函谷关,田畴精细,村庄整齐,虽是北风寒天,田头却熙熙攘攘地修缮沟洫,渭水货船来
往穿梭。可以说,当今天下任何邦国,都没有这番勃勃生机!家父乃走遍天下的老商,他指着渭水中穿梭般往来的货船,对我说:商家入国看货流,
货流旺,百业兴,秦国了不得也。进入咸阳,街巷整洁,国人淳朴,人人视国法如神圣;民无私斗,官无贿赂,商务欺诈,工无作伪,道不拾遗,夜
不闭户;外国商人大觉安全,倒是十有八九都将家眷迁到了咸阳。十多天中,我听到见到的犯罪者,竟全部都是东方商贾!张兄,我等也算游历颇多
,你说,当今哪个国家有此等气象?”见张仪默默摇头,苏秦打住话头,“张兄以为不然么?”虽然魏国与秦国接壤,但张仪却从来没有去过秦国。
虽则如此,他坚信自己对秦国的根底还是有把握的。这番话要是别人说出来,张仪一定会不屑一顾地大加嘲笑,但师兄苏秦沉稳多思,素来不谬奖人
物,他既然亲历,说出来断然无虚。但是,张仪还是感到惊讶不已,按照苏秦之说,秦国岂非大治之国?这如何可能?见苏秦看着自己,张仪若有所
思地一笑:“表面大治,鲁国也曾经有过,结果如何?”“张兄之意,我明白。”苏秦将三弟苏代斟的一爵清酒一饮而尽,慨然道:“鲁国虽曾以礼
法大治,国中一度康宁繁盛,但其君臣食古不化,且内争剧烈,终至萎缩衰微。周公封邑,原本天下第一诸侯,竟至连殷商后裔的宋国也不如了,令
人扼腕叹息也!然则,秦国与鲁国迥然有异,断不可同日而语。秦国新法根基空前稳固,旧世族势力二十多年没有抬头。新君赢驷虽车裂了商鞅,但
也彻底铲除了图谋复辟的世族力量,一次整肃旧世族。商君新法非但不会动摇,而且将更进一步,即将向陇西戎狄区域推行。跟随商君变法的上大夫
景监、国尉车英等股肱大臣也必然隐退。新君赢驷,将启用忠于新法的商於郡守樗里疾,函谷关守将司马错。商君时期的郡守县令,一个也不会罢黜
,变法派大权在握。你说如此秦国,能是一时之治么?更有一个奇人,去冬到了秦国。张兄可知?”张仪感到惊讶:“奇人?可是那个犀首?”“然
也!”苏秦兴奋拍案,“你们魏国的一个从横高士,他已做了秦国上卿!”“犀首已经捷足先登,苏兄为何还要去秦国?良马不单槽了?”张仪颇不
以为然。苏秦颇为神秘地一笑:“张兄,天下策士,可有人在你我之上?”张仪恍然大笑:“苏兄是说,有你入秦,犀首无所作为?”“正是。”苏
秦胸有成竹,“犀首第一策就是劝说秦国称王,可谓不识时务。今春没有动静,足证新君赢驷没有采纳,所以只教他做了上卿。秦国之上卿,从来都
是虚职了。”“如此说来,苏兄入秦之心已定?”苏秦点点头:“张兄以为如何?”张仪慨然一叹:“我对秦国原不甚了了,苏兄如此推重,看来定
然不差。然则有犀首在秦,苏兄还当谨慎为好。”“自当如此。”苏秦笑道,“十年铸剑,一朝出鞘,天下谁堪敌手?”张仪被苏秦激励得豪情大发
,开怀大笑:“好!苏兄入秦,张仪入齐,驰骋天下!来,干此一爵!”两人同时举爵,“当”地一碰,一饮而尽。【洛阳试剑,苏秦成名不成功
】次日,张仪匆匆走了,安邑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办。苏秦开始忙起来,除了筹划路上物事,便沉浸在书房里浏览搜集到的秦国典籍。过了几日,一切
就绪,只待次日西行去秦国了。天刚暮黑,四弟苏厉来雷鸣瓦釜小院送饭,说老父从宋国回来了,估摸膳后就会来二哥处。苏秦对父亲很是敬重,正
为不能向父亲辞行感到缺憾,听说父亲回来了自然高兴,连忙用饭,准备吃完饭去拜望老父。谁想就在他与苏厉走出小院时,却见父亲迎面走来。“
父亲。”苏秦看见老父疲惫的步态,心中一阵酸热,忙深深一躬,扶住了父亲。名动洛阳的苏亢,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他点了点头,拂开了苏
秦要扶他的手,却没有话说,径自往院中走来。苏秦素知父亲寡言少语,事大事小都是只做不说,也不再多话,陪着父亲默默走进了院中。进厅堂坐
定,苏厉重新点亮了铜灯,苏秦给父亲捧來了一盅鲜绿的春茶。老人依旧只是默默啜茗。苏秦坐在父亲对面,将张仪来访以及自己的谋划说了一遍:
“父亲,季子明日就要西行入秦,望父亲多加保重,莫要再奔波劳碌。苏氏已经富甲一方,商事交由大哥料理足矣,父亲早当在家颐养天年了。若再
高年奔波,季子于心何安?”季子,是苏秦的“字”,也是举行加冠礼时取的另个别名,这个别名(字)是专供社会群称呼的,以示对父母取的本名
的尊重。但是“字”在战国史料中却不多见。苏亢喜欢呼儿子这个被自己叫做“小名”的名字,苏秦在父亲面前也多以此名自称。老人一直凝神地听
着,仿佛没有理会儿子最后的话题,若有所思沉默了许久,终是滞涩开口:“何去何从,凭你学问见识。为父唯有一想,你自揣摩:无论厚望与何国
,都应先说周王,而后,远游可也。”苏秦大为惊讶——自他离家求学,父亲从来不与他交谈政事。他偶然向父亲谈及天下大势,父亲也只是留神细
听,从来不问不对。今日,老父亲却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提出了如此匪夷所思的“一想”,当真令苏秦莫名惊讶。苏秦深深知道,老父亲久经商旅沧
桑,于是不断则已,断则每每成算在胸。然则,要将奄奄一息的洛阳王室做第一个游说对象,在任何策士看来都是不可想象的荒诞之举,更何况苏秦
这样的名门高士?但无论如何荒诞,苏秦都没有立即回绝。他了解父亲,他要再想想。老人已经站了起来,看着茫然若有所思的儿子,淡淡地说了一
句:“祖国为根,理根为先。”说完径自走了。这一夜,苏秦无法入睡,索性到庄园中转悠去了。春寒犹在,夜空碧蓝深邃,星光闪烁,隐藏着天地
间无穷的隐秘。苏秦仰望星空,终于找到了那颗暗淡的大星。那是填星【填星,古占星学又称决星、卿星,即土星】,是洛阳周王室的国运之星。在
占星家眼里,填星仍是黄帝之星、德政之星、“执绳而制四方”的中央之星。这颗填星晨出东方,夕伏西方,每年停留(填)在二十八宿的一宿中间
,二十八年填完二十八宿,完成一个周天,活似一个至尊老人在众多儿孙家轮流居住,故此叫了填星。填星的常色极为明亮,几与北极星不相上下,
填于任何星宿之中,都可以一眼认出那灿烂的光华。可是,目下这填星隐隐约约地填在东方房四星之中,暗淡发红,几乎要被湮没。苏秦虽然不精于
占星之学,但跟随那位博大精深的老师修学十余年,耳濡目染,对星象基本变化的预兆还是清楚的。老师曾说,填星在周平王东迁洛阳后就渐渐暗淡
了,近百年以来,填星更是回填女四星即暗。而女四星,恰恰便是中原洛阳的星宿座。天象若此,地上之周室也确实已经失去了德政,如同湮没在茫
茫天宇中的填星一样,已经湮没在战国大争的汹汹潮流之中了。这样的王国,值得去殉葬么?苏秦并不完全相信此等颇见神秘的占星学,他修习的是
实实在在的策士谋略之学。要说天象,他更欣赏赵国年轻士子荀况说的“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但因为对星象学有所了解,反而是经常
在夜里总要习惯性的抬起头端详夜空,一看便知天下将有何种“预言”流传。师弟张仪淡漠此道,经常嘲笑他在山顶观星是“苏秦无事忧天倾”,经
常取笑地问他,“苏兄啊,可知上天要将我填到拿个坑里啊?”苏秦则总是微微一笑:“学不压身。我还想做甘德、石申【甘德、石申,战国著名星
象学家,最早记载了彗星现象】的学生,要不要再做一回师兄弟?”遐想之中,一阵寒风扑面,苏秦顿时清醒过来。老父亲要自己先入洛阳,肯定有
他的道理。父亲是久经沧桑的老商旅,不可能对洛阳周室的奄奄待毙视而不见。既然如此,来父之意究竟何在?“祖国为根,理根为先”——老父最
后的话猛然跳了出来。苏秦心中不禁一亮——入洛阳游说,意不在于周王重用,而在于向天下昭示气节!生为王畿子民,在祖国奄奄待毙时不离不弃
,敢于做救亡图存的孤忠之士,传扬开来,这是何等高洁名声?殷商末年的伯夷、叔齐二人没有任何功业,生平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殷商灭亡后
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上,于是乎名满天下了。看来,老父的心思颇有殷商遗老的印痕,由对伯夷叔齐的敬重而生发出对儿子的唯一要求。虽
然是个很老派的谋划,若公然与新派名士商讨,一定会引来满堂嘲笑。但细细一想,这个很老派的谋划,却恰恰符合了权力场亘古不变的名节要求。
从古至今,无论是官场庙堂还是山野庶民,人们都敬重忠诚气节,都蔑视反复无常。交友共事、建功立业、居家人伦、庙堂君臣,一个“忠”字,一
个“义”字,从来都是第一位的品行名节。庶民不忠不义,毁掉的是家人友人;臣子不忠不义,毁掉的是邦国命运。唯其如此,“忠臣义士”成为当
世诸侯取士用人的一个基本准绳。所谓“德才”二字,德之基点便在于忠义两则。尽管战国之世,对“义”的推崇更甚于“忠”,但“忠”的重点也
是显而易见的。大争之世,哪个国家都有倏忽间兴亡倾覆的可能,谁不希望自己的朝臣庶民尽皆忠义之士?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岂有他哉!而一个
游说天下建功立业的士人,最容易被人怀疑为朝三暮四的无行才子,若在大动之前已证明了自己的高风亮节,无异于获得了一方资望金牌,岂非事半
功倍?思忖之下,苏秦对老父的“一想”不禁刮目相看了。他想改变次序,先行入洛阳觐见周王,视情形再定入秦之事。可是,觐见周王呈献何等兴
国大计?总是要有一番说辞的,没有惊世之策,岂有名节效果?苏秦又是久久地仰望星空,要在明暗闪烁的群星中寻找那个闪光的亮点。突然之间,
他放声大笑,对着星空手舞足蹈了。三日后,苏秦骑了一匹寻常白马,布衣束发,出得苏庄向洛阳王城走马而来。真正的王城是城中之城,坐落在洛
阳正中,几乎占了整个大洛阳的一半。三百多年前周平王东迁时,洛阳城已经是函谷关外拱卫镐京的要塞重镇了。那时候,洛阳就属于天子直辖的王
畿,而没有分封给任何一个诸侯国。经过东周初期近百年的不断扩建,洛阳已经堪堪与当年的西周镐京相媲美了。就地理而言,洛阳虽不如镐京那样
居于关中而易守难攻,但也算是天下上佳的形胜之地——北面大河、南依嵩山,三川环绕(洛水、伊水、汝水),八津拱卫(黄河与三川的八处渡口
),沃野千里,沟渠纵横,较之关中却是更加广阔丰饶。尤其是经过戎狄之乱,洛阳更显出了它优于镐京的最突出之点:与西部戎狄有着较远的距离
,更为安全可靠。西面的关中与函谷关,恰恰成了抵御戎狄的坚固屏障。那时候王权尚盛,中原安定,主要的威胁在于西部的游牧部族。如此情势,
洛阳就显得特别适合于做京师王畿。春秋中期,戎狄动乱,大举入侵中原,东周都城洛阳虽然经受了巨大的冲击,终究岿然不动,最根本之点就在于
洛阳地处中原,诸侯勤王极为便捷。于是,齐桓公的“尊王攘夷,九合诸侯”才能极有成效,全部将戎狄驱逐出中原腹地。那时,国人无不惊叹天子
神明——东迁洛阳,挽救了周室。然则,沧桑终是难料。戎狄消退了,诸侯却迅速坐大,王权也无可奈何地衰落了下去。原本远离夷狄安全可靠的中
原,却翻腾得惊天动地,洛阳王畿也变成了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百余年下来,诸侯变着法儿蚕食,洛阳的千里王畿渐渐萎缩的只剩下了城外七八
十里的“王土”了。洛阳国人伤心之余,又每每怀念四面要塞的镐京,说东迁洛阳毁了周室。就这样背负着周王朝的兴衰荣辱,走过了三百多年,洛
阳老了。高厚拙朴的城墙,坚固巍峨的箭楼,尽皆年久失修,城砖剥落,女墙破裂,钟鼓锈蚀,楼木朽空。昔日旌旗招展矛戈生辉的四十里城头,如
今竟只有些许老兵在懒洋洋地转悠,宽阔的护城河堤岸也是杂草丛生,淤塞得只剩下一道散发着腐腥味儿的溪流。那座幽深的城门,终日洞开着。护
城河上宽大破旧的吊桥,也是终日铺放着,竟至断了铁索埋进了泥土,变成了固定的土木桥。城门洞外,则站着一排衣甲破旧的老卒,对进出人等不
闻不问,你速度仪仗一般。洛阳的衰老,令苏秦感到震撼。身为王畿国人,进出洛阳自是家常便饭。然而,苏秦对洛阳却从来没有仔细品味过。少年
离家求学,洛阳在他的记忆中只是一座硕大的古老城池,一片金碧辉煌的王城宫殿。出山归来,进出洛阳不知几多,却也熟视无睹,从来没有留意过
洛阳的变化。十多年修学游历,苏秦对天下潮流时势了如指掌,对大国新城的兴旺气象也颇为熟悉,临淄、安邑、大梁、新郑、咸阳、邯郸、郢都、
蓟城,所有这些著名都会,他都能如数家珍般评点一番,唯独对王城洛阳却不甚了了。在他的心目中,周室天子已经是昨日大梦,洛阳王城已经是过
眼烟云,留下的,只是一道古老神秘的天符,混沌得几乎没有任何的具体感知。今日,当苏秦以名士之身进入洛阳,要对周天子献上振兴大计时,才
发现自己对洛阳是何等生疏。一路走来,仔细打量,感慨万千。在当今天下,唯有洛阳完整地保留了古老的《周礼》规范:“农人井田,工贾食官”
,一切都由国府料理。如今的王室国府,再也没有力量承担这细致繁冗的管治了。井田、作坊、官市即、店铺,一切都在松弛地溃烂着。目下正是春
耕时节,农人一出城,街巷就冷清的幽谷一般,连平日最热闹的官市也人迹寥寥,只有打造日用百器的作坊街传出叮叮当当的锤锻声,使人感到这座
城池的些许生气。苏秦油然想到;临淄齐市与咸阳南市,那真是市声如潮,绵延数里的汪洋人海,摩肩接踵,挥汗如雨,置身市中,当真是一片生
机勃勃。两厢比较,洛阳是一座令人窒息的古墓。寻常时日,总是振振有词地评说洛阳王室的奄奄待毙,实际上却并无真实体察,如今身临其境,用
心品味,方实实在在地感到了这个辉煌王朝的垂垂老矣。进入王城,苏秦已经不再惊讶了。只是他没有想到,觐见天子竟如此的容易。王城宫墙外,
无所事事的守军对有人觐见天子似乎感到很诧异,问了姓名国别,听说是洛阳国人,领哨将军挥挥手叫过城门内一个小内侍:“领他进去便是。”走
过宽阔幽深的门洞,是天下闻名的王场。这片包围在高大楼宇中的广场,全部用三尺见方的白玉岩铺成,两边巍然排列着九座大鼎,中间形成宽约六
丈的王道。这便是象征王权神器的九鼎?那时候,九鼎是王权的标记,具有无上的神圣与权威,如同后来的传国玉玺一样,谁拥有九鼎,几乎是名正
言顺地拥有天子权力。九鼎代表着天下九州,鼎身铸刻了本州地貌,铸刻了人口物产与朝贡数字。这巍然九鼎立于王城,曾经意味着“普天之下,莫
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皇皇威权。百余年来,诸侯国举凡向王权挑战,第一件大事便是图谋取得九鼎。从楚庄王问鼎中原之后,九鼎便成
了天下大国密切关注的王权神器。刀兵连绵的大争之世,人们之所以还能记得洛阳,十有八九,是因为洛阳有至高无上的天赋权力的象征——矗立在
这里的九鼎。逐一凝视着丈余高的巍然大鼎,苏秦眼前油然浮现出使节云集山呼万岁的盛大仪典,不禁一声深重的叹息。宫殿依旧,九鼎依旧,这里
却变成了空旷寂凉的宫殿峡谷,白玉地砖的缝隙中摇曳着泛绿的荒草,铜锈斑驳的九鼎中飞舞着聒噪的鸦雀,檐下铁马的叮咚声在空洞地回响,九级
高台上的王殿也在尘封的蛛网中永久地封闭了。再也没有昔日的辉煌,再也不是昔日的洛阳了。王城里的周显王很有些烦闷,总找不出一件要做的事
来。他二十三岁即位,已经做了三十二年天子,算是少见的老王了。即位之初,他曾经雄心勃勃地要振兴周室,做一个像周宣王那样的中兴之主。试
了几回身手,却都是自讨没趣。先是蕞尔小诸侯梁国与王畿争夺洛阳之南的汝水灌田,屡次挑衅,挖断了王畿井田的干渠。显王大怒,亲自率领两千
兵马与一百辆战车兴师讨伐。谁想梁国附庸于韩国,“借”了韩国五千铁骑,竟将王师杀得大败而归。后来又是“东周”、“西周”两个自家封邑大打出手,搅得洛阳王畿鸡飞狗跳,国人不敢出城。周显王破天荒地在王殿举行了三公(太师、太傅、太保)并卿大夫议国朝会,决议取缔先祖周考王留下的这两块封邑,将洛阳王畿统一到天子治下。谁想这些白发苍苍的老臣竟没有一个赞成,反而都替“东周”、“西周”请命,喋喋不休地说:分封制乃是周礼根本所在,不能悖逆祖制。显王哭笑不得,便坚持要将“东周”、“西周”的朝贡礼品增加两倍。谁知天子刚一出口,三公大臣一齐亢声死谏,说从三皇五帝到商汤周武,诸侯朝贡历来都是量力而行,若像战国一样将贡品变为赋税,王道德政何在?吵闹了一整日,王治丝缕也不能擅动,气的周显王拂袖要去。谁知走也不行。司寇硬是拉住天子衣袖犯颜直谏,责以“我王有违礼法,朝会失态”。周显王无可奈何地长嘘一声,只得坐下来听老臣们聒噪,直到散朝也没说一句话。从那以后,一百余里的洛阳王畿,便固定裂为三块:东周四十里,西周三十里,天子七十里,整天搅闹得不可开交。东周欲种稻,西周不放水;西周要灌田,东周就决堤;天子要例贡,两周就一齐叫苦。大事不能做,周显王就想在小事上来一番气象,一搭手,还是不行。显王通晓古乐音律,要将王室的钟乐《周颂》重新编定演奏。消息传出,一班公卿大夫与东周公、西周公联袂进谏,坚称“礼乐天授,不能擅改”。无可奈何,只得作罢。后来,周显王又想改制王室禁军的礼仪与侍女的服装。再后来,周显王想将王殿与九鼎广场整修一番,与尚商坊官员计较商议。不料尚商坊官员搬出了《王典》,说触动神器要举行祭天大典、天子沐浴斋戒一月,方可择吉动工。天子府库空空如也,何来财力举行祭天大典?周显王只好叹息一声作罢。百无聊赖,周显王想起了鲁国孔子的话:“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若博弈可乎?”便整日与几个内侍侍女消磨在围棋案前打棋博彩,倒也优游自乐。谁知又是好景不长,股肱老臣与袭爵幼臣一齐发难,辞色肃然地责备天子“嬉戏玩物,徒丧心志,不思振作,何颜得见先祖”。一气之下,周显王烧掉了棋枰,砸碎了棋子,蒙头大睡了三天三夜。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一个真命天子,竟至一件事也做不得。“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叹息之余,周显王觉得孔子老头儿是个知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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