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恩师岳美中先
傍晚,太阳收敛起刺眼的光芒,变成一个金灿灿的光盘,微妙的红晕渐渐地布满天际。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院子里,我悠闲地躺在藤条椅上,眯着眼睛感受夕阳的余晖。“师傅,汗出恶风,周身酸痛……”“是酸痛还是酸楚呀!”说完,我微微一愣,一个熟悉的身影渐渐浮现在我眼前,往事也像决堤的江水般涌上脑海,一发不可收拾。
诊室里,我正为一个感冒病人写病例。“发热恶寒,周身酸痛……”这时,一个严肃却又不失温和的声音响起,“你感冒浑身酸痛吗?应该改成酸楚,不应该写成酸痛。”说话的是一位年过古稀的老人,我的恩师岳美中先生。
岳老是我国现代中医药学家、诗人。在我青年学医时,拜读了先生在《北京中医》《中医杂志》等医学刊物上发表的《辽宁麻风病院考察报告》《论黄芪之我见》等文章。其文章内容突出扼要,层次分明,语言精辟,朴实无华,读后受益匪浅。于是拜师求学之心油然而生。然久闻其名,始终不见先生其人,拜师之事也只好暂时就此作罢。
七十年代,通过诊疗,我结识了一位老干部。他很重视中医,时常把岳美中先生撰写的内部资料借我阅读,我视若珍宝。1973年仲春,是我终身难忘的时刻,因陪同之前的那位老同志求诊,我终于得以见到岳美中先生。初见先生时他已是73岁的老人,鬓发斑白,面容慈祥和蔼,仍有浓厚的滦县乡音。他诊病之后,回头望着我说:“王大夫,你也是学中医的吧?”我俯身答到:“在您老前辈面前不敢这样称呼。”遂有幸结识了岳美中先生。此后,我经常前往北京,向他求教,他也很开心后生的进取,使我学术日有进益。继以书信往来,指点迷津。
先生诊病入微入细,常叮嘱我们一病当前,要揆度奇恒,细观察,勤分析,常总结。对急性病人要“有胆有识”。如有胆无识则鲁莽行事,有识无胆则贻误病情。记得曾有一男性患者,头痛眩晕,阵发性心前区憋闷,绞痛,汗出,心烦失眠,易怒,四肢震颤,其舌质青紫,苔黄润,脉弦数。经北京协和医院初诊为肾上腺嗜酪细胞瘤,儿茶酚胺试验为阳性。曾用降压镇静、清肝泻火、平肝熄风、宁心安神之剂,均未见效果,诸医束手无策。病人绝望哀叹:“为之奈何,我命休矣。”时值1974年仲春,请岳老诊治,有我陪同。先生详细地询问病情,时而凝思,时而观察病人神形舌象,沉思良久:“病在肝经,肝经淤血。从肝治,服三剂药后,若大便带有少量鲜血,则有希望。”当时有唐晓峰仁兄侍立岳老身旁,侍诊书方,令其以血府逐瘀汤加味治之。三剂后,果如其言,大便下少量鲜血。连服九十余剂,药中肯綮,效如桴鼓。至今病人已近古稀之年,仍健康无恙。
“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岳老把毕生精力心血,倾注于中医事业。20世纪70年代中业,虽已年过古稀,他仍不辞辛劳,竭尽全力创建了“全国中医研究班”(现在的中国中医研究院研究生部)为国家培养了大批的中医高级人才。先生胸怀博大,淡泊名利,力荐人才。他推荐方药中教授主持研究生班教学工作,从而把教学工作推向一个新阶段,提高到一个新水平,培养了一批又一批中医界的中流砥柱。
1977年初,他旧病复发,我去探望。晚5时许,用过晚餐,扶他休息,我静静地守在病榻旁。他精神稍好转后,便着衣下床,望着书案上的卷宗说:“你打开卷宗,我给你讲讲阴阳示意图(五运六气的纲要性文件)。”我望着年迈生病的老人,真不忍心让老人讲课。“您休息,等身体好些再讲罢!”“一个中医,如果不会运用五运六气,就不是一个完全的中医。”他叹了口气道,“小王,可惜你来得太晚了,如果早些年来我精力旺盛些,可以经常带你到门诊和住院部察看许多危重病人。”听罢我鼻子有些发酸。那天,老人心情格外高兴,抑扬顿挫地讲述《内经》的有关条文。从二十四节气到六淫再讲到月亮的盈亏和潮水的涨落;从“司岁备药”说到中药的阴阳动静及方剂的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的配伍规律。不知不觉已是晚9点。我不忍心再让老人继续讲下去,便请他休息。他问道:“你都明白了吗?不明白一定要提出来。为一字查遍全书,为一义访遍师友,治学理应如此。不然虽差之毫厘,必然谬以千里。”之后在北京跟随老人学习的日子里,我每周四上午陪他看病,有时他的小女儿岳沛芬同志也在。病人走后,他都会重点扼要地讲解辩证的要点法则,选方用药的准则及药量与药效的关系等。他治学严谨和诲人不倦的精神,我们牢记在心,永世不忘。
“岳老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虽然岳老仙逝已有个春秋了。但先生言传身教,品德高尚,对我们影响深远。他的亲传弟子,如今有的是中科院院士,有的是学者、教授,还有的是名噪乡里和在人民群众中享有盛誉的医生。倘若他地下有知,也定会含笑九泉吧!我想,人们怀念这位杰出的中医药学家、诗人,不仅仅是他的思想和学术价值,还有他自身独特的人格魅力。
“师傅,师傅……”一声声清脆的呼唤声将我拉回现实。看着眼前充满朝气的孩子们,心情豁然开朗。
远眺天际,夕阳用它最后的余晖,创造了永恒的美。不禁想起岳老常吟的一句诗:“夕阳莫叹黄昏近,晚霁风光分外明。”
2018.12.3
作于秦皇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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