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海 郭大海 克莱登大学人类学研究员 161人赞同了该回答 正好写了篇相关的文章,可供参考。
浅谈“德”的本义
现代汉语里讲的“德”,指的是一个人的言行符合社会所规定的理想化行为标准的程度。每个社会在各个历史时期都有其独特的理想化行为标准,人们通过这种标准对社会成员的生产、社交、性行为、社会角色进行规范。中国也不例外。比如在过去,守贞是女性的道德标准;而在革命时期,道德先锋是像雷锋一样的共产主义战士。这里的“德”,相当于英文讲的morality。
但是,这和“德”这一概念的本义相去甚远。老子讲的“德”和我们今天讲的“道德(morality)”完全是两回事。在《道德经》中,“道”和“德”是分开的两个概念。道是道,德是德。就像狐是狐,狸是狸一样:虽然现代汉语中“狐狸”指的是一种红毛的犬科动物,但实际上,古汉语中的“狐”和“狸”各指代不同的两种动物。
由于语言在历史中不断演化,我们要小心避开望文生义的陷阱,尽量在古文的语境下理解“德”的本义。因此,要探讨“德”的本义,必须回归《道德经》。
理解中国文化的基本概念,一般从字形学出发。如果我们查询字源的话,可以发现,“德”这个字又三个意象组成:左边的双人旁指的是行走,部首的上半部分是一个眼睛和分岔路,下半部分是心。总体看来,“德”字表达了一个人行走在路上,用眼睛观察,用心思考的意象。从中可以看出,“德”字表达了人的某种观察、导航的能力。这个“德”的基本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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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老子是如何描述“德”的呢?《道德经》里说,“道生之,德畜之”、“上德若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畜是养护,谷是凹下去的地貌,而“德”具有深远的属性,与“物”的浅显是截然相反的。可以看出,“德”与“物”是不同的:“德”不是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客体(物);相反,德是一种能力,施于客体,养护万物。
“德”和“道”有着很微妙的异同。“德”和“道”一样,无法言说,只能心领神会。然而,“道”是没有行为主体的,所谓“道法自然”。而“德”是有行为主体的。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德”是偏旁是双人旁。如果“道”指的是一切事物最本源、最一般的规律的话,“德”指的就是人观察、领悟、配合“道”的能力。
因此,“德”具体指的是:人观察、配合事物发展的能力。这里必须注意的是,“德”是指“观察”、“配合”,这是与“改造”、“控制”的概念完全不同。改造、控制外物是一种“能”,是主动的、阳性的、白色的;而“德”是“玄”的,玄是黑色,因此,“德”是被动的、阴性的。
用舞蹈作比喻的话,“道”就是舞曲,而“德”就是舞者聆听舞曲的韵律并随之起舞的能力。当然,舞蹈不是一个人跳的,人必须与节奏和其他舞者相互配合才能完成舞蹈。这种领悟舞步的能力只能在实际的舞蹈过程中领会,而不能被言语描述:舞者不可能让音乐停下把音符“抓取”出来分析,也不可能让人的舞蹈动作定格并加以描述。舞者更不能强迫音乐顺着自己的舞步。他只有让身体“配合”舞曲才能跳出优美的舞姿。
“德”作为一种人观察、配合事物运行的能力,有好几个层次。
首先,“德”是一个政治概念。古人的讲的“以德治国”,指的是统治者“配合”人民社稷的能力。这和我们今天的理解完全不同的。我们今天讲的“以德治国”,是指通过不成文的社会风俗或树立道德标准,对人的行为进行规范。但从《道德经》看来,用社会风俗和道德标准治国属于“仁义礼智信”,已经脱离了“德”的范围了。正所谓:“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义。失义而後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从这句话也可以看出,老子认为“仁义礼智信”作为统治社会的手段,不仅比“德”低等,更是导致社会混乱的源头。
君主配合人民,即使从现代政治的角度来说,也是很合理的。在任何国家里,统治阶级总是少数人,占有更多社会资源;被统治者总是占人口大多数,但拥有的社会资源更少。让只拥有少量资源的大多数人口去适应拥有多数资源的少数人口,显然是很不现实的。相反,如果统治者配合人民,不仅人民的各种需求可以得到满足,统治者可以更好地维持自己的统治地位。
这样的统治,不会让人民觉得自己被统治了。他们反而会觉得,自己才是国家的主人,而君主不过是为自己服务罢了。因此,德治的重要表现是君主无为:“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
当然,德治是有条件的。一个君主之所以能很好地配合人民的需求,是因为他对人民的需求、性格、风俗有着足够深的了解。这在社群人口少于几千人的情况才有可能。这也是为什么老子推崇“小国寡民”。
当一个统治者开始树立道德楷模时(如举孝廉、立贞洁牌坊),他实际上是在要求人民配合君主。但是,一个社会只要少数人能符合君主树立的楷模,大多数人不能。如此以来,社会就会产生金字塔型的等级结构,不平等、竞争、混乱由此而生。
除了治自己的国,德可以运用在外交上,用来治别人的国。强国遇上弱国,如果选择欺压或消灭,结果必然是你死我活,两败俱伤。但如果强国配合弱国,显示权威而不动用武力,那么两者有可能共存:强国可以保持自己的强国地位,而弱国可以选择向强国表示尊敬(进贡),维持和平。
古代的东亚没有像同时期的欧洲那样发生太多的国际战争,靠的就是强国“配合”弱国的朝贡制度。朝贡制度在表面上看是中华帝国欺压周边小国,但实际上,中国皇帝赏赐外国使团和朝贡贸易,基本上是赔本生意。属国在朝贡体系中获得了实质性的经济利益,而中华帝国也通过获得属国的政治承认,维持了地区性的权威,实现了长久和平。
老子生于春秋时期,那时候诸侯争霸,民不聊生。他提出“以德治国”、“无为而治”的概念,也是希望止息战乱,天下太平。
其次,在生活层面上,“德”是一个形而上概念,指的还是人领悟自身、社会和自然的运行规律,以配合它们运作的能力。所谓“君子以厚德载物”,是指有修为的人(君子)有一种深厚的能力,叫作“德”,使得他得以领悟并配合(载)人事物的运行。
进一步说的话,所谓一个人有“厚德”,就是他不抗拒外界,不把自我与外界对立。正所谓:“含德之厚比於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抟。”赤子就是婴儿,而婴儿有几个特点使其有“厚德”:首先,婴儿没有接受教育,因此没有自我,也没有主客体的概念,世界在婴儿眼里是不分你我,浑然一体的;其次,婴儿是柔弱的,无法抵抗外界对他的影响,但也恰恰是因为他对外物没有威胁,毒蛇猛兽才不侵害他。
具体到生活层面的话,“德”要求一个人对像婴儿一样,对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无所抗拒,对周遭的人没有分别心。在有德之人看来,他不是任由外界摆布的傀儡,而外界也不是他必须控制、统制的对象。
看那骑在马背上的人:是人控制着马,还是马控制着人?好的骑手知道,骑马时,人马一体。人没有刻意控制马,反之亦然。相反,人和马相互信任,才能使骑马得以可能。这里的信任,就是“德”在骑马这一活动中的具体体现。
生活中的其他事务都遵循着相似的规则。人和他的社交、工作、爱好,都存在着一种“人和马”的关系。如果他起了分别心,就会倾向于刻意控制自己的伴侣、同事、生活习惯,要求外界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这样的做法无疑会使彼此之间产生不信任感,不可避免地造成各种社会关系上的冲突。相反,如果他充分信任他人,从长期来说是有益的。或许在个别情况下他会蒙受损失和欺骗,但从演化论的角度看,他中长期的各种事务会进行得更加顺利而游刃有余。
举例来说的话,一个有德的人,在工作上不会挑三拣四,提什么要求。相反,他会尽量配合工作的需要。因为绝不是因为他是个劳模,盲目压抑自己的主见,而是因为他很信任他的工作会为他带来机会和财富。
因此,“德”亦可被理解为一个人对外界的充分信任。当人与人在交往和贸易中缺乏信任时,往往通过外交辞令和法律文件作为媒介和担保。但如果人所有的交往和贸易都这么做,效率会大大降低,社会也无法流畅地运作。从此可以看出,有“德”是要承担风险的,因为信任他人本身就是一种冒险。生活中有德之人,在外人看来可能会很傻很天真,没有心机,因为他很充分信任他人。
我们如今践行“德”的做法,大抵都是不对头的。当我们把“德”理解成“道德规范(morality)”的时候,我们以为,只要压抑自我、强迫自己遵守既定的社会规范,我们就能成功。但事实恰恰相反。有“德”的人,他对待一切以德,包括自己:他了解自己,懂得自己的“道”,即自己的需要、性格、身体状况、行为规律、社会地位等客观条件;他也知道怎么让自己的主观意志配合自己的客观条件,使自己获得最好的发展。
所以,有德之人也是自私的:他理解自我,而不刻意控制自我。但正因为他放下了刻意的自我控制,他获得了“道”的加持。正所谓: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发布于2018-03-1612: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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