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选粹」汪曾祺:桃花源记唐代著名诗人王维有诗云:杏树坛边渔父,桃花源里人家。早在晋代,文学家陶渊明就向我们描绘了这么一个地方——土地平旷 ,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以此表达对安宁自由的理想生活的向往。这就是桃花源,它是一 方居于俗世而超凡脱俗的秘境,是一种恬淡自然、和谐自由的情怀,可以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处桃花源。那么一千多年后,当代作家汪曾祺游赏桃花 源又看到了什么,又会流露出怎样的情感呢?披文入情桃花源记游记散文,与陶渊明作品同名异文,激发阅读兴趣。文本一:①汽车开进桃花源,车 中一眼看见一棵桃树上还开着花,只有一枝,四五朵,通红的,如同胭脂。(比喻手法,生动形象地凸显了桃花红艳欲滴的特点,跃然纸上。)十一 月天气,还开桃花!(作者心中充满欣喜与惊奇。)这四五朵红花似乎想努力地证明:这里确实是桃花源。交代桃花源名字由来,点明写作对象,开 门见山,直截了当。②有一位原来也想和我们一同来看看桃花源的同志,听说这个桃花源是假的,就没有多大兴趣,不来了。这位同志真是太天真了 。(委婉地表现了作者对这位同志的善意戏谑。)桃花源怎么可能是真的呢?《桃花源记》是一篇寓言。中国有几处桃花源,都是后人根据《桃花源 诗并记》附会出来的。先有《桃花源记》,然后有桃花源。不过如果要在中国选举出一个桃花源,这一个应该有优先权。这个桃花源在湖南桃源县, 桃源旧属武陵。而且这里有一条小溪,直通沅江。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不是这样说的么:“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作者否定桃花源的真实性,由于此处桃花源占尽地理优势和文学优势,因此如果要在中国选举出一个桃花源,此处桃花源应该有优先权。 ③刚放下旅行包,文化局的同志就来招呼去吃擂茶。闻擂茶之名久矣,此来一半为擂茶,没想到下车后第一个节目便是吃擂茶,当然很高兴。(交代 来桃花源的原因之一是吃擂茶。)茶叶、老姜、芝麻,加盐,放在一个擂体里,用硬杂木做的擂棒“擂”成细末,用开水冲开,便是擂茶。吃擂茶时 还要摆出十几个碟子,里面装的是炒米、炒黄豆、炒绿豆、炒包谷、炒花生、砂炒红薯片、油炸锅巴、泡菜、酸辣头······边喝边吃。擂茶别 具风味,连喝几碗,浑身舒服。佐茶的茶食也都很好吃,荔头尤其好。(擂茶做法讲究,茶食丰富美味,别具一格。)我吃过的荔头多矣,江西的、 湖北的、四川的······但都不如这里的又酸又甜又辣,桃源荔头滋味之浓,实为天下冠。(对比手法,突出桃源荔头味道极佳,表达了作者的 喜爱和赞美之情。)桃源人都爱喝擂茶。有的农民家,夏天中午不吃饭,就是喝一顿擂茶。问起擂茶的来历,说是:诸葛亮带兵到这里,士兵得了瘟 疫,遍请名医,医治无效,有一个老婆婆说:“我会治!”她熬了几大锅擂茶,说:“吧!”士兵喝了擂茶,都好了。(虚笔描写,吃擂茶的历史传 说相当久远。)这种说法当然也只好姑妄听之。我总怀疑,这种喝茶法是宋代传下来的。《都城纪胜·茶坊》载:“冬天兼卖擂茶。”《梦粱录·茶 肆》载:“冬月添卖七宝擂茶。”(吃擂茶本是生活中平常之事,作者却对其历史溯源,以史料为支撑,勇于质疑,仿佛是一位老学究的形象,可爱 至极,但也表现出作者严谨的写作和治学态度,同时增强了文章的历史纵深感。)记述与同志们吃擂茶一事,良友、佳饮、美食兼备,充满了风土人 情气息,好不快活!④上午在山上桃花观里看了看。进门是一正殿,往后高处是“古隐君子之堂”。两各有一座楼,一名“蹑风”,用陶渊明“愿言 蹑轻风”诗意;一名“玩月”,用刘禹锡故实。楼皆三面开窗,后为墙壁,颇小巧,不俗气。观里的建筑都不甚高大,疏疏朗朗,虽为道观,却无甚 道士气,既没有一气三清的坐像,也没有着手掌放掌心雷降妖的张天师。楹联颇多,联语多隐括《桃花源记》词句,也与道教无关。(桃花观古典精 巧雅致,充满无限诗意。)这些联匾在“文化大革命”中由一看山的老人摘下藏了起来,没有交给“破四旧”的红卫兵,故能完整地重新挂出来,也 算万幸了。(由写景转入写事,武陵人甘冒巨大风险,保护联匾,守护家园,这其中既有作者对联匾免遭破坏的欣喜,也含蓄地表现了对“文革”地 反思。)先写桃花观“景”之美,再写保护联匾的“人”之美,逐步升华,作者的情感也悄然发生变化。⑤下午下山,去钻了“秦人洞”。(“钻” 字使用巧妙,突出秦人洞之狭窄,引发读者想象,富有画面感。)洞口倒是有点像《桃花源记》所写的那样:“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初极狭,才通人。”洞里有小小流水,深不过人脚面,然而源源不竭,蜿蜒流至山下。走了几十步,豁然开朗了,但并不是“土地平旷,屋舍俨然 ,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陡生波折,引人入胜。)后面有一点平地,也有一块稻田,田中插一木牌,写着“千丘田”,实 际上只有两间房子那样大,是特意开出来种了稻子应景的。有两个水池子,山上有一个擂茶馆,再后就又是山了。如此而已。因此不少人来看了,都 觉得失望,说是“不像”。这些同志也真是天真。他们大概还想遇见几个避乱的秦人,请到家里,设酒杀鸡来招待他一番,这才满意。(婉言批判了 那些天真的同志,经历了动乱的“文革”岁月,更寄寓了作者对和平安宁生活的良好愿望。)游览秦人洞,作者因有人觉得失望,说是“不像”而再 次含蓄委婉地引发了对“文革”的理性思考。⑥看了秦人洞,便扶向路下山。山下有方竹亭,亭极古拙,四面有门而无窗,墙甚厚,拱顶,无梁柱, 云是明代所筑,似可信。亭后旧有方竹,为国民党的兵砍尽。竹子这个东西,每隔三年,须删砍一次,不则挤死;然亦不能砍尽,砍尽则不复长。( 委婉地表达了作者对于国民党兵伐竹之举的不满,且隐讽了战争之罪责。)现在方竹亭后仍有一丛细竹,导游的说明牌上说:这种竹子看起来是圆的 ,摸起来是方的。摸了摸,似乎有点棱。但一切竹竿似皆不尽浑圆,这一丛细竹是补种来应景的,和我在成都薛涛井旁所见方竹不同,——那是真正 “的角四方”的。方竹亭前原来有很多碑,“文化大革命”中都被红卫兵椎碎了,剩下一些石头乌龟昂着头,空空地趴在那里。(寥寥数笔,实中有 虚,勾勒出孤独寂寥的画面,影射“文革”时期动乱的岁月。)据说有一块明朝的碑,字写得很好,不知还能不能找到拓本。记叙方竹亭前石碑在“ 文革”期间遭到破坏,体现了作者对“文革”的反思,起到了丰富文章内涵的作用。⑦旧的碑毁掉了,新的碑正在造出来。(意蕴丰富,不仅是石碑 ,更是精神丰碑。)就在碎碑残骸不远处,有几个石工正在丁丁地斫治。一个小伙子在一块桃源石的巨碑上浇了水,用一块油石在慢慢地磨着。碑石 绿如艾叶,很好看。桃源石很硬,磨起来很不容易。(详细刻画了石工和小伙子造碑的情形,这与文革时期“破四旧”形成了对比,展现了武陵人保 护文化遗存,勤劳实干建设美丽家园的精神风貌。)问:“磨这样一块碑得用多少工?”——“好多工啊!哪晓得呢?反正磨光了算!”这回答真有 点无怀氏【注】之民的风度。作者对此地淳朴自由,恬淡自然,率性而为,不为外物束缚的生活方式和态度的由衷赞美。⑧晚饭后,管理处的同志摆 出了纸墨笔砚,请求写几个字,把上午吃擂茶时想出的四句诗写给了他们:红桃曾照秦时月,黄菊重开陶令花。大乱十年成一梦,与君安坐吃擂茶。 既到桃花源,吃了擂茶,参观了桃花观,钻了秦人洞,观赏了方竹亭,见识了斲治场面,文章到此接近尾声,这次看似普通的游历让作者心有所想、 情有所动。本诗古今相连、虚实结合,在平淡质朴地叙述中,让读者感受了桃花源的历史文化底蕴,也写出了作者对那“大乱十年”的复杂况味和对 今天生活的满足。⑨作了一日武陵人,临去,看那个小伙子磨的石碑,似乎进展不大。(武陵人自由随意,不急躁。)门口的桃花还在开着。(再写 桃花,首尾遥相呼应,韵味无穷。)本文以时间为顺序,以作者游踪为明线、情感为暗线,记述了在桃花源的见闻感受。桃花源,不仅是武陵人赖以 生存的家园,也是他们的精神家园。作者:汪曾祺来源:有删改【注】一作“亡怀氏”,传说中我国远古时期部落名。相传那里的人民安居乐业, 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文本二:汪曾祺的散文没有结构的苦心经营,也不追求题旨的玄奥深奇,平淡质朴,娓娓道来,如话家常。他以个人 化的细小琐屑的题材,使“日常生活审美化”,纠偏了那种集体的“宏大叙事”;以平实委婉而又有弹性的语言,反拨了笼革一切的“毛话语”的僵 硬;以平淡、含蓄节制的叙述暴露了滥情的、夸饰的文风之矫情,让人重温曾经消逝的古典主义的名士风散文的魅力,从而折射出中国当代散文的空 洞、浮夸、虚假、病态,让真与美、让日常生活、让恬淡与雍容回归散文,让散文走出“千人一面,千部一腔”,功不可没。来源:摘自张延国《古今<桃花源记><岳阳楼记>》之比较——兼及曾祺散文的意义和限度》文章珠玑旧的碑毁掉了,新的碑正在造出来。就在碎碑残骸不远处,有几个石工正在丁丁地斫治。一个小伙子在一块桃源石的巨碑上浇了水,用一块油石在慢慢地磨着。碑石绿如艾叶,很好看。桃源石很硬,磨起来很不容易。问:“磨这样一块碑得用多少工?”——“好多工啊!哪晓得呢?反正磨光了算!”这回答真有点无怀氏之民的风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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