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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民窟开小店
2022-07-01 | 阅:  转:  |  分享 
  
贫民窟里开小店张联昌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我父亲张永林,初中毕业后一直找不到工作,全家三口每天都为生活发愁。祖母筹借一些钱想让我父亲做点小生意,
据一位做房产中介的亲戚介绍,小沙渡路一带是上海沪西地段的工业区,人气旺,在那里开店,租金便宜,做小本生意容易赚到钱,他还带着祖母和
我父亲去那里看过,我听父亲看地段回来说,小沙渡路,立着刻有英文的路牌,一座足有几层楼高的碑状方形高大建筑——大自鸣钟,矗立在那里的
四岔路口中间,沿路商店林立,路上车水马龙,行人熙熙攘攘,祖母和父亲看看那地段确是不错,而且房租便宜,每月租金仅5元,就允诺付半年租
金,租上一开间的门面房。待我家请木工师傅去简单装修门面时,觉得那中介给我们订的店面房调包到一条破败衰落的街道里,离热闹的大自鸣钟,
有很长的一段路,但租金已付,木已成舟,自己也没能力找店面房,只能这样了。几天简单装修,挂上"元昌烟纸店"的招牌。"元昌烟纸店"出售
的货物,以香烟、火柴、肥皂、草纸为主。那时的香烟是现在早就不见的一些牌子,诸如"美丽"、"老刀"、"全6"等,我最喜欢"全6",6
字配绿色,发音与绿、福禄寿的禄谐音。小店卖烟可以论包出售,还可零支卖;那时的火柴有的是用黄磷制作的,弄不好会自燃,我们卖的是"安全
"火柴,它也是生活必需品,一封火柴拆开分小盒卖;肥皂主要有两种,洗衣服用的肥皂有"固本"牌、"剪刀"牌、蓝花肥皂和洗浴用的消毒的五
洲药水红肥皂;解手大便用纸当时是一种手工做的黄色的粗草纸,五十张为一"刀"。此外还有卫生、防护用品类的"双十"牌牙刷、"蝴蝶"牌牙
粉(那时还没有牙膏)、甘油、蛤蜊油等;药品类的有"龙虎"人丹、八卦丹、十滴水、"老虎"牌清凉油、橡皮膏等;此外还有各种别针、夹子、
小镜子、皮鞋油、鞋垫、信封、信纸……五花八门。花色品种虽说已不算少,但货物数量少,货架上面仍显空落落的。由于这个地段,紧挨着药水弄
、樱华里,是个穷得叮当响的贫民窟。居民大多来自苏北、安徽,都是由于逃荒到上海来求生的,一部分人在日资纱厂工作,每天工作12小时,每
月工资不够买十几公斤的次等米;有的壮劳力,为了多挣钱,去给工厂扛包,把一只包扛进货仓,只能得1只大饼的钱,从早干到晚,拿到的工钱只
够1.5公斤的米,勉强维持最低的生活;也有些人是拉黄包车的,也是一样的苦,他们有时候一天的收入还不够交租金的。我家的店门口附近有人
在一只铁皮桶上架了一只铁锅,算是一个粥摊,他熬的小麦麸皮粥比较稠,所以吸引一些大肚汉来光顾。我看到有一个黄包车夫经常在这个粥摊喝粥
,他每天要跑几十里路,买不起鞋,只能赤脚,夏天走路烫起了泡,冬天冻疮,走一步路掉一滴眼泪,苦不堪言。我看他的腿上青筋暴绽,脚上还有
血迹,我母亲用药棉蘸了红药水给他擦,还给他一点纱布和胶布,他不肯要,说"我脚皮上长茧了,出血是常有的事,不碍事的"我母亲说"我们
不要你付钱",他还是不肯收,最后还是粥摊主发话,他才肯收下。在这样的连温饱都难以维持的穷人世界里开商店,做小买卖,是多么的不易啊。
既然小店已经开张,就得把这生意做起来,我父母都想到,这个店就是我们家的命根子。每一天清晨,父亲把排门板拆下,靠在门口旮旯处,两米长
的玻璃柜台里各色货物似乎露出笑脸,向过往行人打招呼,在说"我们都是你们需要的必需品,价钱便宜,快来买呀!"。父亲自己就坐在柜台后看
起当日送来的8K纸张印的"商品行情报"来,算是开始他一天的营业生活。说是小店六点开门,晚八点打烊,但即使天晚,已经打烊了,如有人应
急来敲排门板,母亲也得匆匆穿上衣服打开门板上信箱大小的小木窗收进零钱后把香烟或什么递出去。这区域的人都是穷人家,难怪来买烟的人几乎
不买一包,只买一支烟,而且还得要借我们的自来火(火柴)来点烟。之后,我们为了节省火柴开支,在柜台上点起一盘蚊香,供买烟人点烟用。开
业初期,烟纸店的玻璃柜台上放着四只横放的大玻璃瓶,里面盛些水果糖、椒盐橄榄、桃片、山楂片等的小零食蜜饯等。有一天,父亲在柜台里面坐
着,看行情报,因为物价飞涨,行情报每天出两次,商品涨落有时一日三变,随着行情上落,随时调整价格,正当父亲要动笔修改价格标签时,他忽
然发现,玻璃瓶少了一只,为亡羊补牢,父亲用废电线把剩下的三只玻璃瓶绑了起来,想这样应该就万无一失了。想不到,第二天,有人偷偷地把电
线剪断,又偷走一只瓶,这下子把父亲气坏了,只能把玻璃瓶往里面挪。父亲不善"外交",进货的业务得要我永祥叔叔来帮忙,他从批发商那里进
货后,把货品分门别类地放在货架上,再把空的包装箱塞到货架的最上层,看起来,我们这个小店物资充盈,货色琳琅满目。有一天,父亲整理货架
,发现上面货架尽是空纸箱,生气地把空纸箱一个一个往外面扔,还埋怨叔叔,装扮门面有什么用?空纸箱搁在这里,能显示我们有实力啦?十月革
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列主义,同时,也给中国"送"来了俄国难民(即"白俄")。尽管"白俄"迁徙到中国也颇费周折,但"白俄"最终
在中国得到了收留。这些俄罗斯难民在二十世纪上半叶流亡于中国上海和东北等地,到上海的往往集中居住于上海租界,日本占领上海时期,他们和
国人一起在上海渡过了的艰难岁月。有一天,一位白俄光顾我小店,他能操蹩脚的国语(即"普通话"),说要买烟,出手大方,是我们开张以来第
一个买整包烟的顾客,付了钱要找零钱,父亲给他找零后,他说不要红的钞票要绿的,给他绿的以后,他又说这绿的钞票旧了要换新的,这样一来二
去,把父亲也搞糊涂了,白俄走后,父亲发现,放钱的盒子里少了两张钞票,等于我们给那白俄请客了。我还是天真烂漫,有一天,我一人站到玻璃
柜台上,唱起歌来,"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大风大雨满街跑,一面走,一面叫,今天的新闻真正好,七个铜板八个铜板买一份报"
。我一滴滴口水流下来,衣服湿了一大片,天气实在太冷,我滴到柜台上的口水都结成冰。我家隔壁是铁匠铺,一个叫蒋来福的男小孩比我大两岁,
但个子还没有我高。他喜欢在我家的柜台旁,听我唱歌,他不会唱,也从来没有唱过,我母亲给他一根棒糖,他高兴极了。有一天,我兴致勃勃到他
家去看看,房子是黑咕隆咚的,点了一盏15瓦的灯泡,还是暗暗的。前间是打铁的砧子、铁钳、榔头等,铁匠师傅好像比我父亲大许多岁,他打刀
、剪、铁链、马掌,凡是铁做的东西都能打出来。后间是他们家的住房,蒋来福的妈妈在纱厂上班,早出晚归,我很少见到她。她只有夜里才在家里
缝缝补补。一个有手艺的人,虽然比那些饱一顿饿一顿,苟延残喘,一贫如洗的人家要好,但蒋来福父子俩,内无衬衣,外无罩衫,下无完好的鞋袜
,全家合盖一条棉絮,生活一定很拮据,是个入不敷出的家庭。蒋来福应该是上幼稚园(即"幼儿园")或上小学的人,而他没有,他读不起书,蒋
来福跟我说,人家像他那样的,就出去拾垃圾、拣煤渣、捡菜叶或到桥头替人家推人力车,而蒋来福的父亲不让孩子去,他说过两年让蒋来福到公共
租界他叔叔家住上两年,在他家里学点文化,做个能识文断字的人,让他少吃点苦。我家楼上住的房客,夫妻俩是工部局学校的教书先生(老师),
男的教体育,女的教美术和音乐,他们看来是我们这一带最有知识的青年人。他们进进出出对我们都打招呼,很有礼貌。有一夜,那男的拿了拉力器
、乒乓球拍、跳绳等几乎全新的体育用品,想放在我店寄卖,我父亲说"这里的人穷得很,连一粒糖都吃不起,还会来买体育用品?要不便宜一点卖
给我吧。"父亲说的是实话,他们讲好价钱,父亲收下这些东西,说过些天给他钱,就把它们藏在五斗橱最低下的抽屉里。过两天,被母亲发现,母
亲说"我们开店连本钱都收不回来,哪有钱买体育用品?"一定要父亲把它们退掉,父亲把这不当一回事,两人吵了起来,父亲脾气发作,竟然爆粗
动起手来。母亲哭诉无门,一气之下,一个人回到我外婆家去了。母亲走后,父亲意识到自己没理,我们家连吃饭的钱都要精打细算,恨不得一分钱
还得掰成两半花,哪能奢望购置体育用品?父亲只能乖乖地把东西退还给人家。父亲长期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母亲不在,现在要他独立操持
家务,真难为他了。我也离不开母亲,又不敢在父亲面前哭闹,成天不言不语。父亲自感孤独,把我抱在他的膝上,有时低吟,有时哼唱起"人皆有
父,翳我独无?..."和"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每逢他心情不好时,总是《天伦歌》和岳飞《满江红》,这两首歌的歌词是
啥意思我不懂,但他老唱,唱得我都能背得出来了。这些歌词是我以后长大了,才知道是些什么字,是什么意思。据蒋师傅说,我们这条街的环境比
附近的药水弄要好些,那药水弄真是"水不清,灯不明,路不平,不太平"。我们这里总算有装在露天的自来水,有电灯,虽常停电,总比天天点火
油灯好。十月十日"双十节"(民国时期的国庆节)快到了,有人来推销中华民国国旗,家家店门口统一悬挂红白蓝的国旗,整齐划一,煞是好看。
可在第二天,蒋师傅过来通报我家,那里的地皮流氓来了,肯定没有好事,这种人巧立名目,肆意欺压掠夺老百姓,平时每月要收月规钱,他们变方
设法送帖子,"打秋风",索要贺礼,过年过节更是明目张胆来要年节钱、壮丁费、保甲捐......苛捐杂税五花八门。这次他们有两人手里捧
着一捆黄色的布条,挨家挨户敲门,强行推销这种像墩布条的东西,还规定每家至少买一条,说每家的国旗上方都要加挂这玩意儿。整个一条巷子没
有人买,贩布条的人像强要饭的,赖在人家家门口不肯走,并在一家店门口,要给大家做示范,这时,众人才看到,他在"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
上方加挂这种黄色三角条形旗,上面分别使用了楷书、隶书、行书和草书,印着黑色的"和平、反共、建国"字样,我不认得这些字,不知道是什么
意思,只觉得像一群黑甲虫在黄带子上爬,难道世界上真有这种既古怪、又丑陋的"国旗"?众口责骂贩卖这种布条的人是汉奸走狗。在我们人多势
众,齐心合力对抗汉奸的声势面前,这两个狗腿子无话可说,只能灰溜溜地背起这捆布条跑了,我们这条穷人巷拒绝挂侮辱中国的黄条幡布的爱国行
动取得胜利。过些天,母亲回来。而父亲要到七浦路去办事,他刚离开,我们这一条街的东西南北的四个出入口,突然都被封锁起来,传言这是19
41年三月三个日本人被意外遭枪杀后,又发生一次谋杀案,这次是一个东洋鬼子的军官被这里的中国人杀死了,鬼子愤怒责令汉奸们在我们这个贫
民窟挨家挨户检查,定要查到杀人嫌疑犯,凡查过的店,在店门的门板上用粉笔画一个圈。我家隔壁是铁匠店,对面的豆腐店和金龙祥米店,都被查
过,而把我们家漏掉了。隔壁铁匠蒋师傅告诉我母亲,"你们小店里不是有粉笔嘛,拿一支粉笔,我给你们门上画上一个圈,省得他们来查"。封锁
第二天,米店门口就排起长队,争抢买米,粮店老板到我店里拿了几支粉笔,在排队的人外衣右袖上用粉笔写上号码,防止有人插队。豆腐店老板心
善,每天早晨免费给穷人分发豆腐渣,因穷人太多,也要排队去领,贫民窟的老百姓哪有多少隔夜粮,封锁初期,有慈善人家的施舍,时间一长,粮
店自己都快断粮了,粮店老板对我母亲说,"现在粮店库存粮食已所剩无几,我不好直接给你们送。黄昏时分,让你儿子把米袋送过来"。那天晚饭
后,天色灰暗,街道已少有人在走动,母亲叫我拿只米口袋过去,老板给我盛了一斗米(12.5斤),有大半口袋,我只有三四岁,力气还真不小
,抱着大米口袋,走过对马路,受到母亲和粮店老板的夸奖。严冬来临,街道四面的铁门仍然紧闭,偶尔有人过来贩卖蔬菜,一会儿看门的要过来驱
赶,饥寒交迫的居民,有的在呻吟,有的在怒号,过些天,我们看到附近一只废弃多时的烤山芋铁桶,一个骨瘦如柴的小男孩冻死在冰冷的烤炉里,
"罪过啊,罪过!"那些日子每天有饿死、冻死的尸体被拉到铁门旁,草袋盖着,麻袋包着,附近已可闻到尸体的腥臭味。我们这条小巷被封锁达七
周,街道里死的人不知其数。普善山庄这种慈善机构,每隔几天到弄口来收尸,不然就尸满为患。家里大米吃完,母亲向粮店要来一点他们在米仓清
扫出来的碎籼米,把它磨成米粉,锅里炒一炒,放一点盐,用刚烧开的水调成糊糊,因肚子亏食,吃的还很香。那时,母亲和我被封锁在贫民窟里,
与住在七浦路的祖母、父亲都断了信息,互相不知彼此的情况。我们周围一片寂静,除非有时听到哭泣声和哀嚎声...大人小孩都不敢出去。封锁
解除后,祖母亲自到小沙渡路来看我们,原来他们想:我一定被饿得骨瘦如柴,现在看到我还是白白胖胖,是母亲用咸味炒米粉把我喂饱的。祖母实
地看到这里的环境,和听了我母亲这半年多小店经营的情况,父母全面盘点小店货品,算计一下,辛辛苦苦白辛苦,没有赚钱却赔本,基本上属于亏本生意,如今已到入不敷出的地步,眼见店是开不下去了。由于父母省吃俭用,上天保佑,还未遭到大的灾难,父亲虽然开业不利,但总算是学到一些做生意的基本经验,付出点学费也理所应当,既然碰到这种山穷水尽的窘境,何不当机立断关账收场,另寻出路。所以决定不再续租,柜台、货架立即设法转让,家里雇了一辆卡车,把所有剩下的商品都拉到七浦路自己家里去,亏得这些出售的都是日用百货,不像食品会腐烂变质,带回家的肥皂、牙粉、生发油、火柴之类自己也可用。这是八十年前的事,那时我人还小,但贫民窟老百姓的痛苦生活至今仍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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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张联昌首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