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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吉兹公爵之死 [法]福楼拜
2022-09-05 | 阅:  转:  |  分享 
  
德·吉兹公爵之死

【本篇写于一八三五年。亨利·吉兹公爵(一五五○年至一五八八年),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伙同太后喀德琳·美第奇组织天主教徒在巴黎屠杀胡格诺教徒二千多人(即“圣巴托罗缪惨案”),致使胡格诺战争(一五六二年至一五九四年)再起。一五七六年成立以他为首的天主教同盟,并依靠西班牙和教皇企图夺取法国王位。后为法王亨利三世所诱杀。本故事就是叙述德·吉兹公爵之死】



一吉兹党人的聚会

“为我们正直的德·吉兹公爵干杯!”

“为他的大计成功干杯!”

“保王党该死!”

这些祝酒的话讲完之后,接着响起了酒杯相碰的声音,嘈杂的讲话声,互相热烈的拥抱声,无情可怕与愤怒疯狂的宣誓声。

“亲爱的公爵,”拉夏佩尔、马尔托说道,“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吃晚饭。”

“为什么是最后一次呢?”

“噢,请看这张字条,唸吧:‘要小心,有人正在准备使你难堪的恶作剧。’”

“这个玩笑开得挺不错!拿支铅笔来,我来给这个不吉祥的诺斯特拉达穆斯【诺斯特拉达穆斯,真名叫米歇尔·德·诺斯特尔—达穆(一五○三年至一五六六年),是法国国王查理九世的医生、星相学家。他于一五五五年发表了预言未来的书《星相学百人队》,名声大噪】一个答复,拿支铅笔来!”

谁也没有带铅笔。

“那么,芒德雷维尔,把你的匕首给我。”

“脸上有刀疤的人”【脸上有刀疤的人,是德·吉兹公爵的绰号】接过匕首,把匕首尖放进吊在众人中间的灯上薰黑,然后写上:“你不敢”,接着把字条扔到桌子底下。

拉夏佩尔、马尔托陷入沉思,手肘倚在桌子上,双眼注视着吉兹公爵。

“嗳,朋友,”公爵突然说道,“这张字条没有引起你的疑惑吗?”

“对国王【国王,指的是亨利三世(一五五一年至一五八九年)】有怀疑,不是吗?”

“是的,对他今天早上跟王太后的谈话有怀疑。”

他当红衣主教的兄弟在此之前都没有说话,只是因为要抽埃及烟草,喷几口烟,现在开口道:“喂,你们知道喀德琳王太后【喀德琳·美第奇(一五一九年至一五八九年),意大利乌尔比诺公爵罗棱佐·美第奇之女,法王亨利二世的妻子。一五五九年亨利二世死,其三个儿子先后继位,即法兰西斯二世、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她利用三主无能,干预政事。一五六二年胡格诺战争爆发后在天主教集团与胡格诺教派之间随机应变。一五七二年八月同天主教集团首领亨利·吉兹一起制造了圣巴托罗缪惨案】主持朝政吗?你们知道她很恨你们吗?亲爱的朋友!”

“我当然知道,”公爵回答道,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深了,“我知道国王制订了阴险的计划,而我的名字使他感到受压迫,觉得局促不安;我知道我的目光令他胆战心惊,他这个瓦卢瓦的亨利尽管坐在宝座上,仍然惶惶不可终日;我还知道,如果他不使用刽子手,就要利用刺客……芒德雷维尔把啤酒递给我!”

于是,公爵敏捷地给自己斟了酒,便继续说道:

“因此,我的好朋友们,我希望你们给我出主意。”

“我们全都作好准备。”

他们放下酒杯,开始安静地听。

“我的意见是,”脸上有刀疤的人说道,“在奥尔良【奥尔良,巴黎以南的城市】过几天。”“离开!从这里走开!”里昂大主教说道,同时拿起自己的酒杯,猛地往桌上一砸,酒杯碎了,“您变得太厉害了,公爵;怎么?逃离布卢瓦【布卢瓦,在奥尔良西南】!正当三级会议就要在您的筹备下召开,您就放弃几乎就要完成的征服吗?不!决不!在亨利的王冠被您坚强有力的手弄弯的时候,在亨利的权杖即将粉碎的时候,在亨利的宝座将作为您登上另一个宝座,即代之以更加光荣伟大的宝座的台阶的时候,在您已经能够召集那么多神圣联盟的成员的时候,您现在是僧侣、第三等级和贵族的领袖,您却要避开亨利;既然您已是国王,您却要放弃您的资格、您的王国,放弃经过多少机智与努力才取得的成果。而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正是由于一个女人埋怨责骂,一个孩子威胁逼迫!”

“天啦!”芒德雷维尔说道,“如果大主教的意见不是我一生中所听到的最正确的意见,那么我宁愿失去在天堂的位子。是的,亨利是个蠢笨无能的国王;你们的国王是个孩子,是虚弱的小灌木,革命之风一吹就会把它连根拔起。”

“那么,好吧,”吉兹说道,同时捋了捋他的小胡子,“也好,我可不在乎亨利,也不在乎他的刺客的匕首;既然死亡要来临,我被尖头短剑刺死,或者寿终正寝,对我都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我的事业已经到了尽头,我看见死亡从窗户进来,而我不愿意从门口出去逃避死亡。’”

“德·吉兹公爵万岁!德·吉兹公爵万岁!”

他们一面欢呼,一面离去,不久只听见他们带马刺的皮靴走在宽阔的楼梯的石级上,发出回响。



二夏洛特·德·博纳

德·吉兹公爵回到自己的要塞,大门上的门锤敲响了两下。一位少妇进来了,她上牙碰下牙格格作响,头发凌乱不堪,目光迷离,嘴唇颤抖,脸色惨白。

“噢!亲爱的巴拉弗雷【巴拉弗雷,即“脸上有刀疤的人”】,”她一边进门,一边说道,“你不知道我所经受的全部痛苦;是的,我在那里窥祠着能够跟你说话的每分每秒。”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讲?”

“这一点也不是告诉你有关宝座的事,刚才你已经竖立起荣耀的宝座;你听着,明天,你就要死。”

“儿戏般的恐怖!”

“是的,你要死,我告诉你。不,这不是儿戏般的恐怖,这不是可怜的女人讲的废话;德·阿朗松公爵【德·阿朗松公爵,亨利三世的弟弟(一五五四年至一五八四年)】对我说,明天……”

“还有呢?”

“明天,德·吉兹公爵将只是一具残缺不全的死尸。”

“怎么回事?”

“他对我说,他的哥哥将在御前会议上建议,明天暗杀你。”

“他?暗杀某个人?谅他不敢!”

“啊!我求求你,离开布卢瓦吧!”

“不离开!我宁可丢掉性命!”

“啊!但是,你真是冷酷无情。是的,是的,我哀求你,远离此地。你赶走我吧,你鄙视我吧,但是我求求你,逃走吧!”

“除非跟你一起,跟我的王国和我的王冠一起逃走。”

“你还开玩笑哩,天啦!”

“而你呢,你害怕了。”

“是的,我在发抖,我为你担忧而发抖;但是,明天,你将为死神来临而发抖呀。”

“算了!但是,夏洛特,在我进入坟墓之前,吻我一次吧,我将安安稳稳睡一个好觉。”

这一夜在亲切的抚摸与欢乐的情爱之中度过。



三御前会议

德·吉兹公爵跟朋友们商议,怎样夺取亨利三世的宝座;与此同时,亨利三世也跟朋友们讨论,怎样保住自己的宝座。喀德琳王太后早就预料到,暗杀在当时已成为一种风气。国王召集了御前会议,他突然站起来说道:

“我亲爱的朋友,很久以来,公爵成了国王,而国王却被贬为公爵。现在,应该改变这一切,恢复上帝原先的安排。是的,是的,德·吉兹先生渴望掌握统治大权,他觊觎王位,而我将赐予他一口棺材;我希望,从明天起,法兰西摆脱这个僭越的君主,我摆脱这个争夺王位的对手。”

“只有一个办法,”德·里厄男爵说道,“送交最高法院审理。”

“找些假见证人,”德·曼特农公爵补充道,“指控他犯了谋反罪、亵渎君主罪、谋害国王罪,以及别的什么罪,总之就是那类罪行,然后判他终身监禁。”

“不,不,”亨利国王,“把那个吉兹关进牢里,那等于把一头野猪关进一个太单薄的网里,它会咬断我们的网绳。”

“进行审判,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德·里厄男爵继续说道。

“审判谁?审判他。啊!不行,他可以找他的一个法官来办案。啊!不行,不行,这要用长剑和匕首啊,先生们。你们之中,谁热爱我?”

八把匕首立即举起来,指向天空。

“好的,明天,”国王说道,“明天,他的人头就要落地,明天就只有国王亨利三世。”



四国王策划的谋杀

“拉尔尚,你将在楼梯脚下,请他上来见我;埃弗雷纳蒂,你扑向他的双腿;圣马利纳,你首先刺他;塞尼亚克,你最终结果他的性命。”

国王在楼梯布置了三十名卫士,在他的办公室有八名卫士。

国王然后回到寝宫,他夜不成寐,可以说这是关系到两部份民众命运的一场决战。是的,整个御前会议,所有这些卫士,所有这些杀手,所有的战争机器,都要服务于处死一个人的大事,而这个人正是德·吉兹公爵。在圣巴特罗缪之夜,查理九世下令屠杀无辜的平民,目睹流血惨景,连眉头也不皱。亨利二世准备打击自己的政敌,却浑身发抖。

早上,脸上有刀疤的人在城堡的栅栏门前被一个男子拦住了,那人眼泪盈眶地劝他道:

“公爵,您千万不要出门去呀。”

“喂,我可怜的朋友,行了,你放心,好久以来我都对预感存有戒心。”

公爵来到王宫大楼梯前,他蓦地流出鼻血来了。

“又出血了。”他苦笑道。

接着他又喃喃地说了些话。

正是这同一个德·吉兹公爵,坚强而又不轻信,不时流露出某些软弱的特点,正如其他的人表露出伟大的特点。

突然,拉尔尚·雷沃尔战战兢兢地进来了,脸色苍白,两腿下跪。

“德·吉兹先生,”他说道,“陛下要见您,陛下在他的旧办公室里。”

公爵到了国王的办公室,根本就没有见到国王,但是有几个卫士向他致敬;一个卫士上前来冲撞他。难道某个朋友最后的忠告应验了吗?

说时迟,那时快,蒙勒里猛扑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捅了他一匕首;他愤怒喊道:

“叛徒,你不得好死的!”

埃弗雷纳蒂扑向他的双腿;圣马利纳又重重地捅了他一

匕首,从喉咙一直刺开到胸膛;塞尼亚克用长剑刺进他的腰部;萨里亚克靠近他,用威尔士尖头短剑插进他的背部,一直插到剑的护手。德·吉兹公爵再也不能站立了,他就要死在谋杀他的国王的床上。

因此,这张很不光彩的床——历代国王荒淫无耻生活的见证,有必要从这个唯一的男人离开人间的事情上,看出整整一个世纪的全部荣耀也随伟人离去!

不久,当尸体冰凉得像大理石,行凶的剑和匕首已经抽出来,亨利三世便进房间来注视这个被他杀害的人;他用脚踢死者的头,对死者的头吐唾沫。

亨利三世仔细看过那些深深的伤口。这个刚强而又可怕的男子汉的遗容,苍白发灰的眼睛似乎在谴责国王的罪行。是的,一时之间,亨利三世面对德·吉兹公爵的遗体不住地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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