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
陈昌凌
天荒地老，野火烧多少。金叶风飞满山坳，陂涸苇枯莲槁。
忽现艳溢香融，陶菊笑绽秋风。直面关河冷落，香飘蘋老枫红。
--词牌：清平乐
身心囿于校园已近二十载了，这二十载过得快抑或是慢，我说不清楚。从学生们的面容表情，我们看不出时间流逝的快慢，从学生的文化成绩，更看不出来。只有从厚袄换薄衫、薄衫换厚袄中可以感知气候的变化，但这往往只是脱衣穿衣的一闪念头，又有谁曾几次把它跟时光流逝的快慢相瓜葛呢？
终于，校园里某位老师的一句话提醒了我：“校园里从来就没有秋天！”原来我麻木于时光流逝，竟然与找不到秋天有关！我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大自然昭示人们季节更替、时光流逝的最壮烈却又最深沉、最冷酷却又最潇洒的摧枯拉朽之举，正生发于秋季，而校园里没有“秋天”。
校园里广植香樟、冬青树、青松翠柏、瘦青竹肥玉兰等不枯叶子的树木，甚至连塑胶操场也是一片“绿草”茵茵。它们抗寒耐冻，永不谢青；它们犹如校园里人们特意选植的、四季绽放的花卉，永远充满浓浓的春意，焕发着“眉眼盈盈”的青春的光泽；它们永远昭示学生以蓬勃的生机，积极鼓励学生涵养“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的不朽斗志，希望他们永远有向上的激情；它们意在高呼，让青春如同这苍松翠柏一样，永远不会老去，让孩子们无论是在“留连戏碟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的春天，还是在“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的秋季，都敢于高唱“青春万岁”。
但是，这种做法，这种“校园不老”的园艺设计，是否也是一把双刃剑呢？同学们在“声嘶力竭”的高唱中，在勇往直前的拼搏中，是否也失去了很多珍贵的东西呢？
如果说永远青春勃发，永远斗志昂扬，是校园中永不衰竭的阳刚之美，那么我敢说，校园中的阳刚之美已渐趋饱和，而阴柔之美实为匮乏；如果说永不言败的拼搏精神，是生命田野上最夺目的花朵，那么我敢说，学会放弃，才是培育这种花卉最丰饶、最美好的养分，因为只有放弃才有选择，只有选择才有执着；如果说我们应该崇拜“松竹梅岁寒三友”的意志，敢于鏖战人生的沧桑巨变，那么我敢说，我们也应该教导学生，学习“枯藤老树昏鸦”的品质，去隐忍逆境的冷酷无情。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敢于隐忍者比敢于锋芒毕露者，更具有远大的理想、坚韧的意志和高超的智慧。春秋末期，越王勾践敢于隐忍，兵败吴军后，为吴王放牛牧羊，忍辱负重，获释回国后，枕兵器，卧稻草，尝苦胆，不忘雪耻。他带领人民，发愤图强，艰苦奋斗，十年磨一剑，终于使越国兵精粮足，转弱为强，最后灭掉了吴国。历史上，苎萝山下浣沙女西施的清纯容颜，将永远以骄横狂妄的吴王夫差的丑恶嘴脸作为强烈烘托。秦末汉初，韩信忍受胯下之辱，才铺垫了他“西汉开国功臣”的一代英名。“齐王”、“楚王”、“上大将军”、“公元前三世纪世界上最杰出的大军事家、大战略家”等等，人们对他自古敬仰至今；而西楚霸王项羽正是因为不察刘邦的隐忍之志，且好勇自大，刚愎自用，才让鸿门一宴成为千古遗憾，亚夫范增撞碎玉斗之声，将永远震颤每个后来者的心扉；项羽也正是因为不信隐忍会有东山再起、绝处逢生之神奇功效，后来才让“小杜”扼腕而作千古绝叹：
“胜败兵家事不期，
包羞忍辱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
卷土重来未可知。”（杜牧《题乌江亭》）。
西风起了，沿着秋风，我返回了我心中的故园。
故园的梧桐叶飘飘洒洒落满了我记忆的小溪。风卷起地上的梧桐叶，其“沙沙”之声，成了我记忆中秋的王国里最甜美、最神圣又最和谐的音符。那里天高云淡，那里月明风清，那里有清冽的溪水，映照满山敢与易安先贤争比清瘦的菊花。秋天是美的，杜樊川偶然秋游了一次“寒山”，便停车陶醉于枫林晚照，赏玩不够“霜叶红于二月花”之迷人秋色。试想，如果他驾车一趟来到我的故园，又将如何呢？会让“小杜”倍觉惊喜的是，我故园就连满目的草芥，也经霜而红，夕阳西下，真不知是广袤无垠的它们薰醉了晚霞，还是因为晚霞浸染了它们。
“苍苍蓝天南归鸿，漠漠秋岭西来风。
春秋野，枯荣峰，一江秋色霜苇红！”
--词牌：渔歌子
朋友，我情不自已地在凄婉的音韵中高唱秋之壮歌了！
秋天不是没有斗志的。相反，西风紧，万木荣枯，正是展示生命的韧性之美的关键时令：
鸟声啾啾荒原老，萧瑟秋风。萧瑟秋风，林谢山枯江苇红。
傲雨斗霜赞杨柳，照旧葱茏。照旧葱茏，他日落魄也英雄！
--词牌：丑奴儿
岂止是战雨斗霜的柳丝，谁经历风霜能枯而不朽，来年还能在一夜春风中，冠戴上千万枝肥绿，绽放出万千朵瘦红，谁就是真正的赢家。不怕西风“吹落黄花满地金”，只等待东风里“她在丛中笑”。秋天更可酝酿出洪波巨澜般的激情，但只有排云直上的游鹤，才能在碧霄深处吟唱他满腹的诗情。
秋天不只是属于成年人的。记忆中，故乡最甜美的季节，是枣子红了的时候。我攀树枝的本事原不比别人差，但我每每不敢爬上枣子树，因为幼稚的我每次猴上枝杈，总是让那绿色的毛毛虫，刺痛了腿与胳膊。鼓起的肿包一次次警告我，此为禁地，胆小者勿进，入者必冒受创之险；另外一个不攀枝的原因，是我掌握了射弹弓、投标枪，乃至扔石子等绝活，我总是能很准确地击中我心中的目标。那遥挂枝头的通红的“玉美人”，终究会用最快的速度，从不胜寒的高处来到我的眼前。我把它们分给我的弟弟、妹妹们，于是又赢得了溢出他们的酒靥的笑声，此时犹如散净阴霾的晴空，剩下的只是千里的蔚蓝。
秋天应该更属于“背着书包上学堂的小儿郎”们。我是在“留得残荷听雨声”的秋季走入刘桥山村小学的，孩子们求知的目光，伴着金风里的晨露，多少年来一直在我的眼前闪烁。时光过去已近二十年，我的心灵依然和那些孩子们在简朴的教室里交流，在黄叶飘飞的操场上嬉戏，在盛开着胡枝子、野姜花的田野上逐风筝、拣标本。秋天里，曾经在旋转不绝的舞蹈节拍里，我们终于唱会了“A、B、C”，看着满口才艺却摔了跤的老师，学生们对我千爱万慕！秋天里，曾经在淹没人影的高粱田地里，我找不着她们可爱的脸蛋儿，面对擎举着焰火的高粱家族，我向我的学生千呼万唤！秋天里，曾经在喊声连天的拔河比赛中，我们竟然拔断了学校的旧缆绳，看着安然无恙的学生群，我对上帝千恩万谢！
在这秋天里，我无奈地离开了刘桥山村小学。临别时，孩子们送我的野姜花，是我此生中所接受到的最美好、最珍贵的礼物。但我没有东西可以馈赠他们，因为我知道，送什么礼物也安慰不了我舍下他们后的愧疚心情。如果能算作礼物的话，，我曾以满眶的泪水相赠，可是它却模糊了我的视线，让我到底看不清漫山的胡枝子、野菊花。
我离开了刘桥，不担心孩子们没有严师的谆谆教诲，只担心他们没有自己的秋天。
如今，重阳已过，我每天骑着单车从小区到校园，再从校园回到小区，无论是位于两端的小区和校园，还是中间的马路，都永远伴着绿树成荫的景致。周边钢筋混凝土筑成的楼房，辉煌屹立，它们的面目永远板滞而冷峻。其实，我真的很怀念“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故园。我永远相信秋天是美的，它才真正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艺术大手笔；我相信秋天，他绝不做自不量力的献身主义，它真正具有“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隐忍与大度；我相信秋天，他怀揣着美景，骨子里永远坚韧不拔、奋发向上，只有那些胸有大志、任重道远的人才能理解秋天的沉着与淡定。我更相信，上帝派秋天来，会给人间，包括少年学子们，带来不同程度的启迪。
我希望，我希望校园能够打开铁栅门，让孩子们有机会走入郊野，走入村舍，走入江堤，甚至走入深山，一句话，走入自然，去拥抱秋天。
作为教书育人的老师们，除了应当教会孩子们感悟春夏的生机与活力，我认为，我们也应当教导他们去领会秋冬的隐忍与沉毅！
尾声：
女儿今天用手机拍发来一张照片，我故园屋后的几棵高大的柿子树，在秋风里几近谢光了叶子，可是留下了数不清的柿子，它们早已被秋霜染得通红，如无数红色的小灯笼正悬挂于枝头、树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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