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梦影
（清）天都张潮心斋着
据啸园丛书本校
幽梦影二卷(线装)（清）张潮撰 啸园丛书 (清)光绪元年（1875年）。
幽梦影序
序一（啸园丛书本无）
余穷经读史之余，好览稗官小说。自唐以来不下数百种，不但可以备考遗忘，亦可以增长意识。如游名山大川者，必探断崖绝壑；玩乔松古柏者，必采秀草幽花。使耳目一新，襟情怡宕。此非头巾褦襶，章句腐儒之所知也。
故余于咏诗撰文之暇，笔录古轶事、今新闻，自少至老，杂着数十种。如《说史》、《说诗》、《赏鉴》、《盈鉴》、《东山谈苑》、《汗青余语》、《砚林》、《不妄语述》、《茶史补》、《四莲花斋杂录》、《曼翁漫录》、《禅林漫录》、《读史浮白集》、《古今书字辨讹》、《秋雪丛谈》、《金陵野抄》之类，虽未雕板问世，而友人借抄，几遍东南诸郡，直可傲子云而睨君山矣。
天都张仲子心斋，家积缥缃，胸罗星宿，笔花缭绕，墨渖淋漓。其所著述，与余旗鼓相当，争奇斗富。如孙伯符与太史子义相遇于神亭，又如石崇、王恺击碎珊瑚时也。其《幽梦影》一书，尤多格言妙论；言人之所不能言，道人之所以未经道。展味低回，似餐帝浆之沆瀣，听钧天之广乐，不知此身之在下方尘世矣。至如「律己宜带秋气，处世宜带春气」；「婢可以当奴，奴不可当婢」；「无损于世，谓之善人；有害于世，谓之恶人」；「寻乐境乃学仙，避苦境乃学佛」，超超玄着，绝胜支、许清淡，人当镂心铭腑，岂止配韦书绅而已哉。
鬘持老人余怀广霞制
序二
心斋著书满家，皆含经咀史，自出机杼，卓然可传。是编是其一脔片羽，然三才之理，万物之情，古今人事之变，皆在是矣。
顾题之以梦且影云者，吾闻海外有国焉，夜长而昼短，以昼之所为为幻，以梦之所遇为真。又闻人有恶其影而欲逃之者。然则梦也者，乃其所以为觉；影也者，乃其所以为形也耶？廋辞讔语，言无罪而闻足戒，是则心斋所为尽心焉者也。读是编也，其亦可以闻破梦之钟，而就阴以息影也夫！
江东同学弟孙致弥题
序三
张心斋先生家自黄山，才奔陆海，柟榴赋就，锦月投怀；芍药词成，繁花作馔。苏子瞻十三楼外，景物犹然；杜牧之廿四桥头，流风仍在。静能见性，洵哉人我不问，而喜嗔不形；弱仅胜衣，或者清虚日来，而滓秽日去。怜才惜玉，心是灵犀；绣腹锦胸，身同丹凤。花间选句，尽来珠玉之音；月下题词，已满珊瑚之笥。岂如兰台作赋，仅别东西；漆园著书，徒分内外而已哉！
然而繁文艳语，止才子余能；而卓识奇思，诚词人本色。若夫舒性情而为著述，缘阅历以作篇章，清如梵室之钟，令人猛省；响若尼山之铎，别有深思。则《幽梦影》一书，余诚不能已于手舞足蹈，心旷神怡也。
其云益人谓善，害物谓恶，咸彷佛乎外王内圣之言；又谓律己宜秋，处世宜春，亦陶镕乎诚意正心之旨。他如片花寸草，均有会心；遥水近山，不遗玄想；息机物外，古人之糟粕不论；信手拈时，造化之精微入悟；湖山乘兴，尽可投囊；风月维谭，兼供挥麈，金绳觉路，弘开入梦之毫；宝筏迷津，直渡广长之舌。以风流道学，寓教化于诙谐；为色为空，知犹有这个在；如梦如影，且应作如是观。
湖上晦村学人石庞天外偶书
序四（啸园丛书本无）
《记》曰：「和顺积于中，英华发于外。」凡文人之立言，皆英华之发于外者也。无不本乎中之积，而适与其人肖焉。是故其人贤者，其言雅；其人哲者，其言快；其人高者，其言爽；其人达者，其言旷；其人奇者，其言创；其人韵者，其言多情思。张子所云：「对渊博友，如读异书；对风雅友，如读名人诗文；对谨饬友，如读圣贤经传；对滑稽友，如阅传奇小说。」正此意也。
彼在昔立言之人，到今传者，岂徒传其言哉！传其人而已矣。今举集中之言，有快若并州之剪，有爽若哀家之梨，有雅若钧天之奏，有旷若空谷之音；创者则如新锦出机，多情则如游丝袅树。以为贤人可也，以为达人、奇人可也，以为哲人可也。譬之瀛洲之木，日中视之，一叶百形。张子以一人而兼众妙，其殆瀛木之影欤？
然则阅乎此一编，不啻与张子晤对，罄彼我之怀！又奚俟梦中相寻，以致迷不知路，中道而返哉！
同学弟松溪王晫拜题
卷上
01
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
曹秋岳曰：可想见其南面百城时。
庞笔奴曰：读《幽梦影》，则春夏秋冬，无时不宜。（啸园丛书本无）
02
经传宜独坐读，史鉴宜与友共读。
孙恺似曰：深得此中真情趣，固难为不知者道。
王景州曰：如无好友，即红友亦可。
03
无善无恶是圣人（如帝力何有于我、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一介不与、一介不取之类），善多恶少是贤者（如颜子不贰过、有不善未尝不知、子路人告有过则喜之类），善少恶多是庸人，有恶无善是小人（其偶为善处亦必有所为），有善无恶是仙佛（其所谓善亦非吾儒之所谓善也）。
黄九烟曰：今人一介不与者甚多，普天之下，旨半边圣人也。○利之不庸者，亦复不少。
江含征曰：先恶后善，是回头人；先善后恶，是两截人。
殷日戒曰：貌善心恶者是奸人，亦当分别。
冒青若曰：昔人云：「善可为而不可为。」唐解元诗云：「善亦懒为何况恶？」当于有无多少中更进一层。
04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独人也，物亦有之。如菊以渊明为知己，梅以和靖为知己，竹以子猷为知己，莲以濂溪为知己，桃以避秦人为知己，杏以董奉为知己，石以米颠为知己，荔枝以太真为知己，茶以卢仝、陆羽为知己，香草以灵均为知己，蓴鲈以季鹰为知己，蕉以怀素为知己，瓜以邵平为知己，鸡以宋宗为知己，鹅以右军为知己，鼓以祢衡为知己，琵琶以明妃为知己。一与之订，千秋不移。若松之于秦始、鹤之于卫懿，正所谓不可与作缘者也。
查二瞻曰：此非松、鹤有求于秦始、卫懿，不幸为其所近，欲避之而不能耳。
殷日戒曰：二君究非如松、鹤者，然亦无损其为松、鹤。
周星远曰：鹤于卫懿，犹当感恩，至吕政五大夫之爵，直是唐突十八公耳。
王名友曰：松遇封，鹤乘轩，还是知己。世间尚有劚松煮鹤者，此又秦、卫之罪人也。
张竹坡曰：人中无知己，而下求于物，是物幸而人不幸矣。物不遇知己，而滥用于人，是人快而物不快矣。可见知己之难，知其难，方能知其乐。
05
为月忧云、为书忧蠹、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忧命薄，真是菩萨心肠。
余淡心曰：洵如君言，亦安有乐时耶？
孙松坪曰：所谓君子有终身之忧者耶？
黄交三曰：为才子佳人忧命薄一语，真令人泪湿青衫。
张竹坡曰：第四忧，恐命薄者消受不起。
江含征曰：我读此书时，不免为蟹忧雾。
竹坡又曰：江子此言，直是为自己忧蟹耳。
尤悔庵曰：杞人忧天，嫠妇忧国，无乃类是？
06
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
黄石闾曰：事到可传皆具癖，正谓此耳。
孙松坪曰：和长舆却未许籍口。
07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欸乃声，方不虚生此耳。若恶少斥辱，悍妻诟谇，真不若耳聋也。
黄仙裳曰：此诸种都颇易得，在人能领略耳。
朱菊山曰：仙老所居，乃城市山林，故其言如此。若我辈日在广陵城市中，求一鸟声，不啻如凤皇之鸣，顾可易言耶！
释中州曰：昔文殊选五十二位圆通，以普门耳根为第一。今心斋居士耳根不减普门，吾他日选圆通，自当以心斋为第一矣。
张竹坡曰：久客者，欲听儿辈读书声，了不可得。
张迂庵曰：可见对恶少悍妻，尚不若日与禽虫周旋也。○又曰：读此方知先生耳聋之妙。
08
上元须酌豪友，端午须酌丽友，七夕须酌韵友，中秋须酌淡友，重九须酌逸友。
朱菊山曰：我于诸友中，当何所属耶？
王武征曰：君当在豪与韵之间耳。
王名友曰：维扬丽友多，豪友少，韵友更少，至于淡友逸友，则削迹矣。
张竹坡曰：诸友易得，发心酌之者为难能耳。
顾天石曰：除夕须酌不得意之友。
徐砚谷曰：惟我则无时不可酌耳。（啸园丛书本无）
尤谨庸曰：上元酌灯、端午酌彩丝、七夕酌双星、中秋酌月、重九酌菊，则吾友俱备矣
09
鳞虫中金鱼，羽虫中紫燕，可云物类神仙；正如东方曼倩避世金马门，人不得而害之。
江含征曰：金鱼之所以免汤镬者，以其色胜而味苦耳。昔人有以重价觅奇特者，以馈邑侯。邑侯他日谓之曰：「贤所赠花鱼殊无味。」盖已烹之矣。世岂少削圆方竹杖者哉？
10
入世须学东方曼倩，出世须学佛印了元。
江含征曰：武帝高明喜杀，而曼倩能免于死者，亦全赖吃了长生酒耳。
殷日戒曰：曼倩诗有云：「依隐玩世，诡时不逢。」此以其所以免死也。
石天外曰：入得世然后出得世。入世、出世打成一片，方可得心应手处。
11
赏花宜对佳人；醉月宜对韵人；映雪宜对高人。
余淡心曰：花即佳人，月即韵人，雪即高人。既已赏花醉月映雪，即与佳人韵人高人无异也。
江含征曰：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
张竹坡曰：聚花月雪于一时，合佳韵高为一人，吾当不赏而心醉矣。
12
对渊博友，如读异书；对风雅友，如读名人诗文；对谨饬友，如读圣贤经传；对滑稽友，如读传奇小说。
李圣许曰：这几种书亦如这几种人矣。
张竹坡曰：善于读书取友之言。
13
楷书须如文人，草书须如名将。行书介乎二者之间，如羊叔子缓带轻裘，正是佳处。
程韡老曰：心斋不工书法，乃解作此语耶？
张竹坡曰：所以羲之必做右将军。
14
人须求可入诗，物须求可入画。
龚半千曰：物之不可入画者：猪也，阿堵物也，恶少年也。
张竹坡曰：诗亦求可见得人，画亦求可像个物。
石天外曰：人须求可入画，物须求可入诗，亦妙。
15
少年人须有老成之识见，老成人须有少年人之襟怀。
江含征曰：今人钟鸣漏尽，白发盈头者，若多收几斛麦，便欲置侧室，岂非有少年襟怀耶？独是少年老成者少耳！
张竹坡曰：十七八岁便有妾，亦居然少年老成。
李若金曰：老而腐板，定非豪杰。
王司直曰：如此，方不使岁月弄人。（啸园丛书本无）
16
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
石天外曰：此是透彻性命关头语。
袁中江曰：得春气者，人之本怀，得秋气者，人之别调。
尤悔庵曰：夏者天之客气，冬者天之素风。
陆云士曰：和神当春，清节为秋，天在人中矣。
17
昔人云：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予益一语云：若无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
殷日戒曰：枉为人身生在世界者急宜猛省。
顾天石曰：海外诸国，决无翰墨棋酒，即有，亦与吾不同。一般有人，何也？
胡会来曰：苦无豪杰文人，亦不须要此世界。（啸园丛书本无）
18
愿在木而为樗（不才终其天年），愿在草为而蓍（前知），愿在鸟而为鸥（忘机），愿在兽而为廌（触邪），愿在虫而为蝶（花间栩栩），愿在鱼而为鲲（逍遥游）。
吴薗次曰：较之《闲情》一赋，所愿更自不同。
郑破水曰：我愿生生世世为顽石。
尤悔庵曰：第一大愿。○又曰：愿在人而为梦。
尤慧珠曰：我亦有大愿，愿在梦而为影。
弟木山曰：前四愿皆是相反，盖前知则必多才，忘机则不能触邪也。
19
黄九烟先生云：「古今人必有其偶。只千古无偶者，其惟盘古乎？」予谓：「盘古亦未赏无偶，但我辈不及见耳。其人为谁？即此劫尽最后一人也。」
孙松坪曰：如此眼光，何啻出牛背上耶？
洪秋士曰：偶亦不必定是两人，有三人为偶者，有四人为偶者，有五六七八人为偶者。是又不可不知。
20
古人以冬为三余，予谓当以夏为三余：晨起者夜之余，夜坐者昼之余，午睡者应酬人事之余。古人诗曰：「我爱夏日长。」洵不诬也。
张竹坡曰：眼前问冬夏皆有余者，能几人乎？
张迂庵曰：此当是先生辛未以前语。
21
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蝴蝶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
黄九烟曰：惟庄周乃能梦为蝴蝶，惟蝴蝶乃能梦为庄周耳。若世之扰扰红尘者，其能有此等梦乎？
孙恺似曰：君于梦之中又占其梦耶？
江含征曰：周之喜梦为蝴蝶者，以其入花深也。若梦甫酣而乍醒，则又如嗜酒者梦赴席。为妻惊醒，不得不加痛诟谇矣。
张竹坡曰：我何不幸而为蝴蝶之梦者！
22
艺花可以邀蝶，累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贮水可以邀萍，筑台可以邀月，种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蝉。
倪永清曰：选诗可以邀谤。
曹秋岳曰：藏书可以邀友。
崔莲峰曰：酿酒可以邀我。
尤艮斋曰：安得此贤主人？
尤慧珠曰：贤主人非心斋而谁乎？
陆云士曰：积德可以邀天，力耕可以邀地，乃无意相邀而若邀之者，与邀名邀利者迥异。
庞天池曰：不仁可以邀富。（啸园丛书本无）
23
景有言之极幽而实萧索者，烟雨也。境有言之极雅而实难堪者，贫病也。声有言之极韵而实粗鄙者，卖花声也。
谢海翁曰：物有言之极俗而实可爱者，阿堵物也。
张竹坡曰：我幸得极雅之境。
24
才子而富贵，定从福慧双修得来。
冒青若曰：才子富贵难兼，若能运用富贵，纔是才子，纔是福慧双修。世岂无才子而富贵者乎？徒自贪着，无济于人，仍是有福无慧。
陈寉山曰：「释氏云：修福不修慧，象身挂璎珞。修慧不修福，罗汉供养薄。」正以其难兼耳。山翁发为此论，直是夫子自道。
江含征曰：宁可拼一副菜园肚皮，不可有一副酒肉面孔。
25
新月恨其易沉，缺月恨其迟上。
孔东塘曰：我唯以月之迟早为睡之迟早耳。
孙松坪曰：第勿使浮云点缀、尘滓太清足矣。
冒青若曰：天道忌盈，沉与迟，请君勿恨。
张竹坡曰：易沉迟上，可以卜君子之进退。
26
躬耕吾所不能，学灌园而已矣；樵薪吾所不能，学薙草而已矣。
江扶晨曰：不为老农，而为老圃，可云半个樊迟。
释菌人曰：以灌园薙草自任自待，可谓不薄；然笔端隐隐有非其种者锄而去之之意。
王司直曰：予自名为识字农夫，得无妄甚！（啸园丛书本无）
27
一恨书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恨站台易漏，四恨菊叶多焦，五恨松多大蚁，六恨竹多落叶，七恨桂荷易谢，八恨薛萝藏虺，九恨架花生刺，十恨河豚多毒。
江菂庵曰：黄山松并无大蚁，可以不恨。
张竹坡曰：安得诸恨物尽有黄山乎？
石天外曰：予另有二恨，一曰才人无行，二曰佳人薄命。
28
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境。
毕右万曰：予每于雨后看柳，觉尘襟俱涤。
江允凝曰：黄山看云，更佳。
倪永清曰：做官时看进士，分金处看文人。
尤谨庸曰：山上看雪，雪中看花，花中看美人，亦可。
29
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韵致，美人之姿态，皆无可名状，无可执着。真足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
吴街南曰：以极有韵致之文人，与极有姿态之美人，共坐于山水花月间。不知此时魂梦何如？情思何如？
30
假使梦能自主，虽千里无难命驾，可不羡长房之缩地；死者可以晤对，可不需少君之招魂；五岳可以卧游，可不俟婚嫁之尽毕。
黄九烟曰：予尝谓鬼有时胜于人，正以其能自主耳。
江含征曰：吾恐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地茫茫皆不见也。
张竹坡曰：梦魂能自主，则可一生死，通人鬼，真见道之言也。
31
昭君以和亲而显，刘蕡以下第而传。可谓之不幸，不可谓之缺陷。
江含征曰：若故折黄雀脚而后医之，亦不可。
尤悔庵曰：不然一老宫人，一低进士耳。
32
以爱花之心爱美人，则领略自饶别趣；以爱美人之心爱花，则护惜倍有深情。
冒辟疆曰：能如此，方是真领略，真护惜也。
张竹坡曰：花与美人何幸遇此东君！
33
美人之胜于花者，解语也；花之胜于美人者，生香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香而解语者也。
王勿翦曰：飞燕吹气若兰，合德体自生香，薛瑶英肌肉皆香，则美人又何尝不生香也。
34
窗内人于纸窗上作字，吾于窗外观之，极佳。
江含征曰：若索债人于窗外纸上画，吾且望之却走矣。
35
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
黄交三曰：真能知读书痛痒者也。
毕右万曰：吾以为学道亦有浅深之别。
张竹坡曰：吾叔此论，直置身广寒宫里，下视大千世界，皆清光似水矣。
36
吾欲致书雨师：春雨宜始于上元节后（观灯已毕），至清明十日之内（雨止桃开）及谷雨节中；夏雨宜于每月上弦之前及下弦之后（免碍于月）；秋雨宜于孟秋季秋之上下二旬（八月为玩月胜景）。至若三冬，正可不必雨也。
孔东塘曰：君若果有此牍，吾愿作致书邮也。
张竹坡曰：此书独不可致于巫山雨师。
余生生曰：使天而雨粟，虽自元旦雨至除夕，亦未为不可。
37
为浊富不若为清贫，以忧生不若以乐死。
李圣许曰：顺理而生，虽忧不忧；逆理而死，虽乐不乐。
吴野人曰：我宁愿为浊富。
张竹坡曰：我愿太奢，欲为清富，焉能遂愿？
38
天下唯鬼最富：生前囊无一文，死后每饶楮镪。天下为鬼最尊：生前或受欺凌，死后必多跪拜。
吴野人曰：世于贫士，辄目为穷鬼，则又何也？
陈康畴曰：穷鬼若死，即并称尊矣。
39
蝶为才子之化身，花乃美人之别号。
张竹坡曰：蝶入花房香满衣，是反以金屋贮才子矣。
40
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侠客，因月想好友，因山水想得意诗文。
李季子曰：此善于设想者。
张竹坡曰：多情语，令人泣下。
弟木山曰：余每见人一长一技，即思效之，虽至琐屑，亦不厌也。大约是爱博而情专。
尤谨庸曰：因得意诗文想心斋矣。
陆云士曰：临川谓想内成，因中见，与此相发。
41
闻鹅声如在白门，闻橹声如在三吴，闻滩声如在淛江，闻骡马项下铃铎声，如在长安道上。
聂晋人曰：南无观世音菩萨摩诃萨！
倪永清曰：众音寂灭时，又作么生话会？
42
一岁诸节，以上元为第一，中秋次之，五日九日又次之。
张竹坡曰：一岁当以我意畅日为佳节。
顾天石曰：跻上元于中秋之上，未免尚耽绮习。
43
雨之为物，能令昼短，能令夜长。
张竹坡曰：雨之为物，能令天闭眼，能令地生毛，能为水国广封疆。
44
古之不传于今者，啸也、剑术也、弹棋也、打球也。
黄九烟曰：古之绝胜于今者，官妓、女道士也。
张竹坡曰：今之绝胜于古者，能吏也、猾棍也、无耻也。
庞天池曰：今之必不能传于后者，八股也。（啸园丛书本无）
45
诗僧时复有之，若道士之能诗者，不啻空谷足音，何也？
尤谨庸曰：僧家势利第一，能诗次之。
倪永清曰：我所恨者，辟榖之法不传。
毕右万曰：僧道能诗，亦非难事。但惜僧道不知禅玄耳。
顾天石曰：道于三教中原属第三，应是根器最钝人做，那得会诗？轩辕弥明，昌黎寓言耳。
46
当为花中之萱草，毋为鸟中之杜鹃。
袁翔甫补评曰：萱草忘忧，杜鹃泣血，悲欢哀乐，何去何从？
47
物之穉者，皆不可厌，惟驴独否。
黄略似曰：物之老者皆可厌，惟松与梅则否。
倪永清曰：惟癖于驴者，则不厌之。
48女子自十四五岁至二十四五岁，此十年中，无论燕秦吴越，其音大都娇媚动人；一睹其貌，则美恶判然矣。耳闻不如目见，于此益信。
吴听翁曰：我向以耳根之有余，补目力之不足。今读此，乃知卿言亦复佳也。
江含征曰：帘为妓衣，亦殊有见。
倪永清曰：若逢美貌而恶声者，又当何如？
张竹坡曰：家有少年丑婢者，当令隔屏私语，灭烛侍寝，何如？
49
寻乐境乃学仙，避苦趣乃学佛。佛家所谓极乐世界者，盖谓众苦之所不到也。
江含征曰：着败絮行荆棘中，固是苦事。彼披忍辱铠者，亦未得优游自得也。
陆云士曰：空诸所有，受即是空，其为苦乐不足言矣。故学佛优于学仙。
50
富贵而劳悴，不若安闲之贫贱；贫贱而骄傲，不若谦恭之富贵。
曹实庵曰：富贵而又安闲，自能谦恭也。
许师六曰：富贵而又谦恭，乃能安闲耳。
张竹坡曰：谦恭安闲，乃能长富贵也。
张迂庵曰：安闲乃能骄傲，劳悴则必谦恭。
51
目不能自见，鼻不能自嗅，舌不能自舐，手不能自握，惟耳能自闻其声。
弟木山曰：岂不闻「心不在焉，听而不闻」乎？兄其诳我哉！
张竹坡曰：心能自信。
释师昂曰：古德云：「眉与目不相识，祇为太近。」（啸园丛书本无）
52
凡声皆宜远听，惟琴声则远近皆宜。
王名友曰：松涛声、瀑布声、箫笛声、潮声、读书声、钟声、梵声，皆宜远听。惟琴声、度曲声、雪声，非至近不能得其离合抑扬之妙。
庞天池曰：凡色皆宜近看，惟山色远近皆宜。（啸园丛书本无）
53
目不能识字，其闷尤过于盲；手不能执管，其苦更甚于哑。
陈寉山曰：君独未知今之不识字不握管者，其乐尤过于不盲不哑者也。
54
并头联句，交颈论文，宫中应制，历使属国，皆极人间乐事。
狄立人曰：既已并头交颈，即欲联句论文，恐亦有所不暇。
汪舟次曰：历使属国，殊不易易。
孙松坪曰：邯郸旧梦，对此惘然。
张竹坡曰：并头交颈，乐事也；联句论文，亦乐事也。是以两乐并为一乐者，则当以两夜并一夜方妙。然其乐一刻，胜于一日矣。
沈契掌曰：恐天亦见妒。（啸园丛书本无）
55
《水浒传》，武松诘蒋门神云：「为何不姓李？」此语殊妙。盖姓有佳有劣：如华、如柳、如云、如苏、如乔，皆极风韵；若夫毛也、赖也、焦也、牛也，则皆尘于目而棘于耳者也。
先渭求曰：然则君为何不姓李耶？
张竹坡曰：止闻今张昔李，不闻今李昔张也。
56
花之宜于目而复宜于鼻者：梅也、菊也、兰也、水仙也、珠兰也、莲也；止于鼻者：橼也、桂也、瑞香也、栀子也、茉莉也、木香也、玫瑰也、蜡梅也。余则皆宜于目者也。花与叶俱可观者：秋海棠为最，荷次之；海棠、酴醾、虞美人、水仙又次之。叶胜于花者，止雁来红、美人蕉而已。花与叶俱不足观者，紫薇也、辛夷也。
周星远曰：山老可当花阵一面。
张竹坡曰：以一叶而能胜诸花者，此君也。
57
高语山林者，辄不善谈市朝事。审若此，则当并废史、汉诸书而不读矣。盖诸书所载者，皆古之市朝也。
张竹坡曰：高语者必是虚声处士，真入山者方能经纶市朝。
58
云之为物，或崔巍如山，或潋滟如水，或如人，或如兽，或如鸟毳，或如鱼鳞。故天下万物皆可画，惟云不能书。世所画云，亦强名耳。
何蔚宗曰：天下百官皆可做，惟教官不可做。做教官者，皆谪戌耳。
张竹坡曰：云有反面正面，有阴阳向背，有层次内外，细观其与日相映，则知其明处乃一面，暗处又一面。尝谓古今无一画云手，不谓《幽梦影》中先得我心。
59
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长廉静，家道优裕，娶妇贤淑，生子聪慧。人生如此，可云全福。
许筱林曰：若以粗笨愚蠢之人当之，则负却造物。
江含征曰：此是黑面老子，要思量做鬼处。
吴岱观曰：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亦且快意。
李荔园曰：贤淑聪慧，尤贵永年，否则福不全。
60
天下器玩之类，其制日工，其价日贱，毋惑乎民之贫也。
张竹坡曰：由于民贫，故益工而益贱。若不贫，如何肯贱！
61
养花胆瓶，其式之高低大小，须与花相称，而色之深浅浓淡，又须与花相反。
程穆倩曰：足补袁中郎《瓶史》所未逮。
张竹坡曰：夫如此，有不甘去南枝而生香于几案之右者乎？名花心折矣。
王宓草曰：须知相反者，正欲其相称也。（啸园丛书本无）
62
春雨如恩诏，夏雨如赦书，秋雨如挽歌。
张谐石曰：我辈居恒苦饥，但愿夏雨如馒头耳。
张竹坡曰：赦书太多，亦不甚妙。
63
十岁为神童，二十三十为才子，四十五十为名臣，六十为神仙，可谓全人矣。
江含征曰：此却不可知，盖神童原有仙骨故也。祇恐中间做名臣时，堕落名利场中耳。
张竹坡曰：神童、才子由于己，可能也。臣由于君，仙由于天，不可必也。
杨圣藻曰：人孰不想，难得有此全福。
顾天石曰：六十神仙，似乎太早？
64
武人不苟战，是为武中之文；文人不迂腐，是为文中之武。
梅定九曰：近日文人不迂腐者颇多，心斋亦其一也。
顾天石曰：然则心斋直谓之武夫可乎？笑笑。
王司直曰：是真文人，必不迂腐。（啸园丛书本无）
65
文人讲武事，大都纸上谈兵；武将论文章，半属道听涂说。
吴街南曰：今之武将讲武事，亦属纸上谈兵。今之文人论文章，大都道听涂说。
66
斗方止三种可存，佳诗文一也，新题目二也，精款式三也。
闵宾连曰：近年斗方名士甚多，不知能入吾心斋彀中否也？
67
情必近于痴而始真，才必兼乎趣而始化。
陆云士曰：真情种，真才子，能为此言。
顾天石曰：才兼乎趣，非心斋不足当之。
尤慧珠曰：余情而痴则有之，才有趣则未能也。
68
凡花色之娇媚者，多不甚香；瓣之千层者，多不结实。其矣，全才之难也。兼之者，其惟莲花乎？
殷日戒曰：花叶根实，无所不空，亦不适其用。莲则全有其德者也。
贯玉曰：莲花易谢，所谓有全才而无全福也。
王丹麓曰：我欲荔枝有好花，牡丹有佳实，方妙。
尤谨庸曰：全才必为人所忌，莲花故名君子。
69
着得一部好书，便是千秋大业；注得一部古书，允为万世弘功。
黄交三曰：世间难事，注书第一，大要于极寻常处，要看出作者苦心。
张竹坡曰：注书无难，天使人得安居无累，有可以注书之时与地为难耳。
70
延名师训子弟，入名山习举业，丐名士代捉刀，三者无是处。
陈康畴曰：大抵名而已矣，好歹原未必着意
殷日戒曰：况今日之所谓名乎！
71
积画以成字，积字以成句，积句以成篇，谓之文。文体日增，至八股而遂止。如古文、如诗、如赋、如词、如曲、如说部、如传奇小说，皆自无而有。方其未有之时，固不料后来之有此一体也。逮既有此一体之后，又若天造地设，为世所应有之物。然自明以来，未见有创一体裁新人耳目者。遥计百年之后，必有其人，惜乎不及见耳。
陈康畴曰：天下事从意起，山来今日既作此想，安知其来生不即为此辈翻新之士乎？惜乎，今人不及知耳。
孙恺似曰：读心斋别集，拈四子书题，以五七言韵体行之，无不入妙，叹其独绝，此则可当先生自序也。
陈寉山曰：此是先生应以创体身得度者，即现创体身而为说法。
张竹坡曰：见及于此，是必能创之者，吾拭目以待新裁。
72
云映日而成霞，泉挂岩而成瀑。所托者异，而名亦因之。此友道之所以可贵也。
张竹坡曰：非日而云不映，非岩而泉不挂，此友道之所以当择也。
73
大家之文，吾爱之慕之，吾愿学之。名家之文，吾爱之慕之，吾不敢学之。学大家而不得，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也；学名家不得，则是画虎不成反类狗矣。
黄旧樵曰：我则异于是，最恶世之貌为大家者。
张竹坡曰：今人读得一两句名家，便自称为大家矣。
殷日戒曰：彼不曾闯其藩篱，乌能窥其阃奥？祇说得隔壁话耳。
74
由戒得定，由定得慧，勉强渐近，自然炼精化气，炼气化神，清虚有何渣滓？
尤悔庵曰：极平常语，然道在是矣。
袁中江曰：此二氏之学也，吾儒何独不然？
陆云士曰：《楞严经》、《参同契》精义尽涵在内。
75
南北东西，一定之位也；前后左右，无定之位也。
张竹坡曰：闻天地昼夜旋转，则此东西南北，亦无定之位也。或者天地外贮此天地者，当有一定耳。
76
予尝谓二氏不可废，非袭夫大养济院之陈言也。盖名山胜境，我辈每思褰棠就之，使非琳宫梵剎，则倦时无可驻足，饥时谁与授餐？忽有疾风暴雨，五大夫果真足恃乎？又或邱壑深邃，非一日可了，岂能露宿以待明日乎？虎豹蛇虺，能保其不为人患乎？又或为士大夫所有，果能不问主人，任我之登陟凭吊而莫之禁乎？不特此也，甲之所有，乙思起而夺之，是启争端也。祖父之所创建，子孙贫，力不能修葺，其倾颓之状，反足令山川减色矣。然此特就名山胜境之耳，即城市之内，与夫四达之衢，亦不可少此一种。客游可作居停，一也；长途可以稍憩，二也；夏之茗，冬之姜汤，复可以济役夫负戴之困，三也。凡此皆就事理言之，非二氏福报之说也。
释中洲曰：此论一出，量无悭檀越矣。
张竹坡曰：如此处置此辈甚妥。但不得令其于人家丧事诵经，吉事拜忏，装金为像，铸铜作身，房如宫殿，器御钟鼓，动说因果。虽饮酒食肉，娶妻生子，总无不可。
石天外曰：天地生气，大抵五十年一聚。生气一聚，必有刀兵饥馑瘟疫以收其生气。此古今一治一乱必然之数也。自佛入中国，用剃度出家法绝其后嗣，天地盖欲以佛节古今之生气也。所以唐宋元明以来，剃度者多，而兵刀劫数，稍减于春秋战国奏汉诸时也。然则佛氏且未必无功天地，宁特人类已哉？
顾天石曰：所以名家画山水，不离梵宇琳宫。
77
虽不善书，而笔砚不可不精；虽不业医，而验方不可不存；虽不工奕，而楸枰不可不备。
江含征曰：虽不善饮，而良酝不可不藏。此坡仙之所以为坡仙也。
顾天石曰：虽不好色，而美女妖童不可不蓄。
毕右万曰：虽不习武，而弓矢不可不张。
78
方外不必戒酒，但须戒俗；红裙不必通文，但须得趣。
朱其恭曰：以不戒酒之方外，遇不通文之红裙，必有可观。
陈定九曰：我不善饮，而方外不饮酒者誓不与之语；红裙若不识趣，亦不乐与近。
释浮村曰：得居士此论，我辈可放心豪饮矣。
弟东囿曰：方外并戒了化缘方妙。（啸园丛书本无）
79
梅边之石宜古，松下之石宜拙，竹傍之石宜瘦，盆内之石宜巧。
周星远曰：论石至此，直可作九品中正。
释中州曰：位置相当，足见胸次。
80
律己宜带秋气，处世宜带春气。
尤悔庵曰：皮里春秋。
孙松坪曰：君子所以有矜群而无争党也。
胡静夫曰：合夷、惠为一人，吾愿亲灸之。
81
厌催租之败意，亟宜早早完种；喜老衲之谈襌，难免常常布施。
释中州曰：居士辈之实情，吾僧家之私冀，直被一笔写出矣。
瞎尊者曰：我不会谈襌，亦不敢妄求布施，惟闲写青山卖耳。
82
松下听琴，月下听箫，涧边听瀑布，山中听梵呗，觉耳中别有不同。
张竹坡曰：其不同处，有难于向不知者道。
倪永清曰：识得不同二字，方许亨此清听。
83
月下听襌，旨趣益远；月下说剑，肝胆益真；月下论诗，风致益幽；月下对美人，情意首笃。
袁士旦曰：溽暑中赴华筵，冰雪中应考试，阴雨中对道学先生，与此况味何如？
84
有地上之山水，有画上之山水，有梦中之山水，有胸中之山水。地上者妙在邱壑深邃，画上者妙在笔墨淋漓，梦中者妙在景象变幻，胸中者妙在位置自如。
周星远曰：心齐《幽梦影》中文字，其妙亦在景象变幻。
殷日戒曰：若诗文中之山水，其幽深变幻，更不可以名状。
江含征曰：但不可有面上之山水。
余香祖曰：余境况不佳，水穷山尽矣。
85
一日之计种蕉，一岁之计种竹，十年之计种柳，百年之计种松。
周星远曰：千秋之计，其著书乎？
张竹坡曰：百世之计种德。
86
春雨宜读书，夏雨宜弈棋，秋雨宜检藏，冬雨宜饮酒。
周星远曰：四时惟秋雨最难听。然予谓无分今雨旧雨，听之皆要宜于饮也。
87
诗文之体，得秋气为佳；词曲之体，得春气为佳。
江含征曰：调有惨淡、悲伤者，亦须相称。
殷日戒曰：陶诗、欧文，亦似以春气胜。
88
抄写之笔墨，不必过求其佳；若施之缣素，则不可不求其佳。诵读之书籍，不必过求其备；若以供稽考，则不可不求其备。游历之山水，不必过求其妙；若因之卜居，则不可不求其妙。
冒辟疆曰：外遇之女色，不必过求其美；若以作姬妾，则不可不求其美。
倪永清曰：观其区处条理，所在经济可知。
王司直曰：求其所当求，而不求其不必求。（啸园丛书本无）
89
人非圣贤，安能无所不知？祇知其一，惟恐不止其一，复求知其二者，上也；止知其一，因人言始知有其二者，次也；止知其一，人言有其二而莫之信者，又其次也；止知其一，恶人言有其二者，斯下之下矣。
周星远曰：兼听则聪，心斋所以深于知也。
倪永清曰：圣贤大学问，不意于清语得之。
90
史官所纪者，直世界也；职方所载者，横世界也。
袁中江曰：众宰官所治者，斜世界也。
尤悔庵曰：普天下所行者，混沌世界也。
顾天石曰：吾尝思天上之天堂，何处筑基？地下之地狱，何处出气？世界固有不可思议者。
91
先天八卦，竖看者也；后天八卦，横看者也。
吴街南曰：横看、竖看，皆看不着。
钱目天曰：何如袖手旁观？（啸园丛书本无）
92
藏书不难，能看为难；看书不难，能读为难；读书不难，能用为难；能用不难，能记为难。
洪去芜曰：心斋以能记次于能用之后，想亦苦记性不如耳。世固有能记而不能用者。
王端人曰：能记、能用，方是真读书人。
张竹坡曰：能记固难，能行尤难。
93
求知己于朋友易，求知己于妻妾难，求知己于君臣则尤难之难。
王名友曰：求知己于妾易，求知己于妻难，求知己于有妾之妻尤难。
张竹坡曰：求知己于兄弟亦难。
江含征曰：求知己于鬼神，则反易耳。
94
何谓善人？无损于世者则谓之善人。何谓恶人？有害于世者则谓之恶人。
江含征曰：尚有有害于世，而反邀善人之誉，此实为好利而显为名高者，则又恶人之尤。
95
有工夫读书谓之福，有力量济人谓之福，有学问著述谓之福，无是非到耳谓之福，有多闻直谅之友谓之福。
倪永清曰：直谅之友，富贵人久拒之矣，何心斋反求之也？
殷日戒曰：我本薄福人，宜行事求福，在随时儆醒而已。
杨圣藻曰：在我者可必，在人者不能必。
王丹麓曰：备此福者，惟我心斋。
李水樵曰：五福骈臻固佳，苟其半者，亦不得谓之无福。
96
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胜，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著书。天下之乐，孰大于是？
陈寉山曰：然则正是忙极处。
黄交三曰：闲字前有止敬功夫，方能到此。
尤悔庵曰：昔人云「忙里偷闲」，闲而可偷，盗亦有道矣。
李若金曰：闲固难得，有此五者，方不负闲字。
97
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
李圣许曰：文章必明秀，方可作案头山水；山水必曲折，乃可名地上文章。
98平上去入，乃一定之至理。然入声之为字也少，不得谓凡字皆有四声也。世之调平仄者，于入声之无其字者，往往以不相合之音隶于其下。为所隶者，苟无平上去之三声，则是以寡妇配鳏夫，犹之可也。若所隶之字，自有其平上去之三声，而欲强以从我，则是干有夫之妇矣，其可乎？姑就诗韵言之：如东、冬韵，无入声者也，今人尽调之以东、董、冻、督。夫督之为音，当附于都、睹、妒之下。若属之于东、董、冻，又何以处夫都、睹、妒？若东、都二字，俱以督为入声，则是一妇而两夫矣。三江，无入声者也，今人尽调之以江、讲、绛、觉。殊不知觉之为音，当附于交、绞、教之下者也。诸如此类，不胜其举。然则如之何而后可？曰：鳏者听其鳏，寡者听其寡，夫妇全者安其全，各不相干而已矣。（东、冬、欢、桓、寒、山、真、文、元、渊、先、天、庚、青、侵、盐、咸诸部，皆无入声者也。屋、沃内如秃、独、鹄、束等字，乃鱼、虞韵内都、图等字之入声；卜、木、六、仆等字，乃五歌部之入声；玉、狱、菊、育等字，乃尤部之入声；三觉、十药，当属于萧、肴、豪；质、锡、职、缉，当属于支、微、齐。质内之橘、卒，物内之郁、屈，当属于鱼、虞；物内之勿、物等音，无平上去者也；讫、乞等，四支之入声也。陌部乃佳、灰之半，开、来等字之入声也。月部之月、厥、阙、谒等及屑、叶二部，古无平上去，而今则为中州韵内车、遮诸字之入声也。伐、发等字及曷部之括、适及八黠全部，又十五合内诸字，又十七洽全部，皆六麻之入声也。曷内之撮、阔等字，合部之合、盒数字，皆无平上去者也。若以缉、合、叶、洽为闭口韵，则止当谓之无平上去之寡妇，而不当调之以侵、寝。○缉、咸、喊、陷、洽也。）
石天外曰：中州韵无入声，是有夫无妇，天下皆成旷夫世界矣！
99
《水浒传》是一部怒书，《西游记》是一部悟书，《金瓶梅》是一部哀书。
江含征曰：不会看《金瓶梅》，而祇学其淫，是爱东坡者，但爱吃东坡肉耳。
殷日戒曰：《幽梦影》是一部快书。
朱其恭曰：余谓《幽梦影》是一部趣书。
100
读书最乐，若读吏书则是喜少怒多，究之怒处亦乐处也。
张竹坡曰：读到喜怒俱忘，是大乐境。
陆云士曰：余尝有句云：「读《三国志》无人不为刘，读《南宋书》无人不冤岳。」第人不知怒处亦乐处耳。怒而能乐，惟善读史者知之。
101
发前人未发之论，方是奇书；言妻子难言之情，乃为密友。
孙恺似曰：前二语是心斋著书本领。
毕右万曰：奇书我却有数种，如人不肯看何！
陆云士曰：《幽梦影》一书，所发者皆未发之论，所言者皆难言之情。「欲语羞雷同」，可以题赠。
102
一介之士，必有密友，密友不必是刎颈之交。大率虽千百里之遥，皆可相信，而不为浮言所动；闻有谤之者，即多方为之辩析而后已。事之宜行宜止者，代为筹划决断；或事当利害关头，有所需而后济者，即不必与闻，亦不虑其负我与否，竟为力承其事。此皆所谓密友也。
殷日戒曰：后段更见恳切周详，可以想见其为人耳。
石天外曰：如此密友，人生能得几个？仆愿心齐先生当之。
卷下
01
风流自赏，只容花鸟趋陪；真率谁知，合受烟覆供养。
江含征曰：东坡有云：「当此之时，若有所思而无有所思。」
02
万事可忘，难忘者名心一段；千般易淡，未淡者美酒三杯。
江含征曰：是闻鸡起舞，酒后耳热气象。
王丹麓曰：予性不耐饮，美酒亦易淡。所最难忘者，名耳。
陆云士曰：惟恐不好名，丹麓此言，具见真处。
03芰荷可食，而亦可衣；金石可器，而亦可服。
张竹坡曰：然后知濂溪不过为衣食计耳。
王司直曰：今之为衣食计者，果似濂溪否？（啸园丛书本无）
04
宜于耳复于目者，弹琴也、吹箫也。宜于耳不宜于目者，吹笙也、擪管也。
李圣许曰：宜于目不宜于耳者，狮子吼之美妇人也；不宜于目并不宜于耳者，面目可憎、语言无味之纨袴子也。
庞天池曰：宜于耳复宜于目者，巧言令色也。（啸园丛书本无）
05
看晓妆，宜于傅粉之后。
余淡心曰：看晚妆，不知心斋以为宜于何时？
周冰持曰：不可说！不可说！
黄交三曰：水晶帘下看梳头，不知尔时曾傅粉否？
庞天池曰：看残妆，宜于微醉后，然眼花撩乱矣。（啸园丛书本无）
06我不知我之前生，当春秋之季，曾一识西施否？当典午之时，曾一看卫玠否？当义熙之世，曾一醉渊明否？当天宝之代，曾一睹太真否？当元丰之朝，曾一晤东坡否？千古之上，相思者不止此数人，而此数人则其尤甚者，故姑举之以概其余也。
杨圣藻曰：君前生曾与诸君周旋，亦未可知，但今生忘之耳。
纪伯紫曰：君之前生，或竟是渊明、东坡诸人，亦未可知。
王名友曰：不特此也。心斋自云：「愿来生为绝代佳人。」又安知西施、太真，不即为其前生耶？
郑破水曰：赞叹爱慕，千古一情。美人不必为妻妾，名士不必为朋友，又何必问之前生也耶？心斋真情痴也！
余香祖曰：我亦欲搔首问青天。
陆云士曰：余尝有诗曰：「自昔闻佛言，人有轮回事。前生为古人，不知何姓氏？」或览青史中，若与他人遇，竟与心齐同情，然大逊其奇快。
07
我又不知在隆万时，曾于旧院中交几名妓？眉公、伯虎、若士、赤水诸君，曾共我谈笑几回？茫茫宇宙，我今当向谁问之耶？
江含征曰：死者有知，则良晤匪遥。如各化为异物，吾未如之何也已。
顾天石曰：具此襟情，百年后当有恨不？与心斋周旋者，能吾幸矣。
08
文章是有字句之锦锈，锦锈是无字句之文章，两者同出于一原。姑即粗迹论之，如金陵、如武林、如姑苏，书林之所在，即机杼之所在也。
袁翔甫补评曰：若兰回文，是有字句之锦锈也；落花水面，是无字句之文章也。
09
予尝集诸法帖字为诗，字之不复而多者，莫善于千字文。然诗家目前常用之字，犹苦其未备，如天文之烟霞风雪，地理之江山塘岸，时令之春宵晓暮，人物之翁僧渔樵，花木之花柳苔萍，鸟兽之蜂蝶莺燕，宫室之台槛轩窗，器用之舟船壶杖，人事之梦忆愁恨，衣服之裙袖锦绮，饮食之茶浆饮酌，身体之须眉韵态，声色之红绿香艳，文史之骚赋题吟，数目之一三双半，皆无此字。千字文且然，况其它乎？
黄仙裳曰：山来此种诗，竟似为我而设。
顾天石曰：使其皆备，则千字文不为奇矣。吾尝于千字文外，另集千字而已不可复得，更奇。
10
花不可见其落，月不可见其沉，美人不可见其夭。
朱其恭曰：君言谬矣！洵如所云，则美人必见其发白齿豁而后快耶？
11
种花须见其开，待月须见其满，著书须见其成，美人须见其畅适，方有实际，否则皆为虚设。
王璞庵曰：此条与上条互相发明，盖曰花不可见其落耳，必须见其开也。
12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虞卿以穷愁著书，今皆不传。不知书中果作何语？我不见古人，安得不恨！
王仔园曰：想亦与《幽梦影》相类耳！
倪永清曰：有著书之名，而不见其书，省人多少横指。
顾天石：古人所读之书，所著之书，若不被奏人烧尽，则奇奇怪怪，可供今人刻画者，知复何限？然如《幽梦影》等书出，不必思古人矣。
庞天池曰：我独恨古人不见心斋。（啸园丛书本无）
13
以松花为量，以松实为香，以松枝为麈尾，以松阴为步障，以松涛为鼓吹，山居得乔松百余章，真乃受用不尽。
施愚山曰：居独不记曾有「松多大蚁」之恨耶？
江含征曰：松多大蚁，不妨便为蚁王。
石天外曰：坐乔松下，如在水晶宫中，见万顷波涛，总在头上，真仙境也。
14
玩月之法，皎洁则宜仰观，朦胧则宜俯视。
孔东塘曰：深得玩月三味。
15
孩提之童，一无所知，目不能办美恶，耳不能判清浊，鼻不能别香臭。至若味之甘苦，则不第知之，且能取之弃之。告子以甘食、悦色为性，殆指此类乎？
袁翔甫补评曰：于禽兽又何异焉？
16
凡事不宜刻，若读书则不可不刻；凡事不宜贪，若买书则不可不贪；凡事不宜痴，若行善则不可不痴。
余淡心曰：读书不可不刻，请去一读字，移以赠我何如？
张竹坡曰：我为刻书累，请并去一不字。
杨圣藻曰：行善不痴，是邀名矣。
17
酒可好不可骂座，色可好不可伤生，财可好不可昧心，气可好不可越理。
袁中江曰：如灌夫使酒，文园病肺。昨夜南塘一出，马上挟章台柳归，亦自无妨，觉愈见英雄本色也。
18
文名可以当科第，俭德可以当货财，清闲可以当寿考。
聂晋人曰：若名人而登甲第，富翁而不骄奢，寿翁而又清闲，便是蓬壶三岛中人也。
范汝受曰：此亦是贫贱文人无所事事，自为慰藉云耳，恐无实在受用处也。
曾青藜曰：「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此是清闲当寿考注脚。
石天外曰：得老子退一步法。
顾天石曰：予生平喜游，每逢佳山水，辄留连不去，亦自谓可当园亭之乐。质之心斋，以为然否？
19
不独诵其诗，读其书，是尚友古人。即观其字画，亦是尚友古人处。
张竹坡曰：能友字画中之古人，则九原皆为之感泣矣。
20
无益之施舍，莫过于斋僧；无益之诗文，莫甚于祝寿。
殷简堂曰：若诗文有笔赀，亦未尝不可。
张竹坡曰：无益之心思，莫过于忧贫；无益之学问，莫过于务名。
庞天池曰：有益之施舍，莫过于多送我《幽梦影》几册。（啸园丛书本无）
21
妾美不如妻贤，钱多不如境顺。
张竹坡曰：此所谓竿头欲进步者，然妻不贤安用妾美？钱不多那得境顺？
张迂庵曰：此盖谓二者不可得兼，舍一而取一者也。○又曰：世固有钱多而境不顺者。
22
创新庵若不修古庙，读生书不如温旧业。
张竹坡曰：是真会读书者，是真读过万卷书者，是真一书曾读过数遍者。
顾天石曰：惟《左传》、《楚辞》、马、班、杜、韩之诗文及《水浒》、《西厢》、《还魂》等书，虽读百遍不厌。此外者不耐温矣，奈何？
王安节曰：今世建生祠，又不若创茅庵。（啸园丛书本无）
23
字与画同出一原，观六书始于象形，则可知矣。
江含征曰：有不可画之字，不得不用六法也。
张竹坡曰：千古人未经道破，却一口拈出。
24
忙人园亭，宜与住宅相连；闲人园亭，不妨与住宅相远。
张竹坡曰：真闲人，必以园亭为住宅。
25
酒可以当茶，茶不可以当酒；诗可以当文，文不可以当诗；曲可以当词，词不可以当曲；月可以当灯，灯不可当月；笔可以当口，口不可以当笔；婢可以当奴，奴不可以当婢。
江含征曰：婢当奴则太亲，吾恐忽闻河东狮子吼耳。
周星远曰：奴亦有可当婢处，但未免稍逊耳。○近时士大夫，往往耽此癖。吾辈驰惊之流，盗窃虚名，亦欲效颦相尚，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心斋岂未识其故乎？
张竹坡曰：婢可以当奴者，有奴之所有者也。奴不可以当婢者，有婢之所同有，无婢之所独有者也。
弟木山曰：兄于饮食之顷，恐月不可以当灯。
余湘客曰：以奴当婢，小姐权时落后也。
宋子发曰：惟帝王家不妨以奴当婢，盖以有阉割法也。每见人家奴子出入主母卧房，亦殊可虑。
26
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
周星远曰：看剑引杯长，一切不平皆破除矣。
张竹坡曰：此平世的剑术，非隐娘辈所知。
张迂庵曰：苍苍者未必肯以太阿假人，似不能代作空空儿也。
尤悔庵曰：龙泉太阿，汝知我者，岂止苏子美以一斗读《汉书》耶？
27
不得已而谀之者，宁以口，毋以笔；不可耐而骂之者，亦宁以口，毋以笔。
孙豹人曰：但恐未必能自主耳。
张竹坡曰：上句言品，下句立德。
张迂庵曰：匪惟立德，亦以免祸。
顾天石曰：今人笔不谀人，更无用笔之处矣。心斋不知此苦，还是唐宋以上人耳。
陆士云曰：古笔铭曰：「毫毛茂茂，陷水可脱，陷文不活。」正此谓也。亦有谀以笔而实讥之者，亦有骂以笔而若誉之者，总以不笔为高。
28
多情者必好色，而好色者未必尽属多情；红颜者必薄命，而薄命者未必尽属红颜；能诗者必好酒，而好酒者未必尽属能诗。
张竹坡曰：情起于色者，则好色也，非情也；祸起于颜色者，则薄命在红颜否？则亦止曰命而已矣。
洪秋士曰：世亦有能诗而不好酒者。
29
梅令人高，兰令人幽，菊令人野，莲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艳，牡丹令人豪，蕉与竹令人韵，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
张竹坡曰：美人令众卉皆香，名士令寻芳俱舞。
尤谨庸曰：读之惊才绝艳，堪采入群芳谱中。
30
物之能感人者：在天莫如月，在乐莫为琴，在动物莫如鹃，在植物莫如柳。
袁翔甫补评曰：问之物而物不知其所以然也，问之人而人亦不知其何以故也。
31
妻子颇足累人，羡和靖梅妻鹤子；奴婢亦能供职，喜志和樵婢渔奴。
尤悔庵曰：梅妻鹤子，樵婢渔童，可称绝对。人生眷属，得此足矣。
32
涉猎虽曰无用，犹胜于不通古今；清高固然可嘉，莫流于不识时务。
黄交三曰：南阳抱膝时，原非清高者可比。
江含征曰：此是心斋经济语。
张竹坡曰：不合时宜则可；不达时务，奚其可？
尤悔庵曰：名言！名言！
33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
冒辟疆曰：合古今灵秀之气，庶几铸此一人。
江含征曰：还要有松蘗之操纔好。
黄交三曰：论美人而曰以诗词为心，真是闻所未闻。
34
蝇集人面，蚊嘬人肤，不知以人为何物？
陈康畴曰：应是头陀转世，意中但求布施也。
释菌人曰：不堪道破。
张竹坡曰：此南华精髓也。
尤悔庵曰：正以人之血肉，只堪供蝇蚊咀嘬耳。以我视之人也，自蝇蚊视之，何异腥膻臭腐乎？
陆云士曰：集人面者，非蝇而蝇，嘬人肤者，非蚊而蚊。明知其为人也，而集之嘬之，更不知其以人为何物？
35
有山林隐逸之乐而不知享者，渔樵也、农圃也、缁黄也；有园亭姬妾之乐而不能享、不善享者，富商也、大僚也。
弟木山曰：有山珍海错而不能享者，庖人也；有牙签玉轴而不能读者，蠹鱼也，书贾也。
36
黎举云：「欲令梅聘海棠，枨子（想是橙）臣樱桃，以芥嫁笋，但时不同耳。」予谓物各有偶，儗必于伦，今之嫁娶，殊觉未当。如梅之为物，品最清高，棠之为物，姿极妖艳，即使同时，亦不可为夫妇。不若梅聘梨花，海棠嫁杏，橼臣佛手，荔枝臣樱桃，秋海棠嫁雁来红，庶几相称耳。至若以芥嫁笋，笋如有知，必受河东狮子之累矣。
弟木山曰：余尝以芍药为牡丹后，因作贺表一通。兄曾云：「但恐芍药未必肯耳。」
石天外曰：花神有知，当以花果数升，谢蹇修矣。
姜学在曰：雁来红做新郎，真是个老少年也。
【儗nǐ】1.比拟。《礼记·曲礼下》：“儗人必于其伦。”郑玄注：“儗，犹比也。”
37
五色有太过，有不及，惟黑与白无太过。
杜茶村曰：居独不闻唐有李太白乎？
江含征曰：又不闻元之又元乎？
尤悔庵曰：知此道者，其惟弈乎？老子曰：「知其曰，守其黑。」
38
许氏《说文》分部，有止有其部而无所属之定者，下必注云：「凡某之属，皆从某。」赘句殊觉可笑，何不省此一句乎？
谭公子曰：此独民县到任告示耳。
王司直曰：此亦古史之遗。（啸园丛书本无）
39
阅《水许传》，至鲁达打镇关西，武松打虎，因思人生必有一椿极快意事，方不枉在生一场。即不能有其事，亦须着得一种得意之书，庶几无憾耳。（如李太白有贵妃捧砚事，司马相如有文君当垆事，有严子陵事有足加帝腹事，王涣、王昌龄有旗亭画壁事，王子安有顺风过江作滕王阁序事之类。）
张竹坡曰：此等事，必须无意中方做得来。
陆云士曰：心斋所著得意之书颇多，不止一打快活林、一打景阳岗称快意矣。
弟木山曰：兄若打中山狼，更极快意。（啸园丛书本无）
40
春风如酒，夏风如茗，秋风如烟、如姜芥。
许筠庵曰：所以秋风客气味狠辣。
张竹坡曰：安得东风夜夜来？
41
冰裂纹极雅，然宜细，不宜肥。若以之作窗栏，殊不耐观也。（冰裂纹须分大小。先作大冰裂，再于每大块之中作小冰裂，方佳。）
江含征曰：此便是哥窑纹也。
靳熊封曰：「一片冰心在玉壶」，可以移赠。（啸园丛书本无）
42
鸟声之最佳者，画眉第一，黄鹂、百舌次之。然黄鹂、百舌，世未有笼而畜之者，其殆高士之俦，可闻而不可屈者耶？
江含征曰：又有「打起黄莺儿」者，然则亦有时用他不着。
陆云士曰：黄鹂住久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来去有情，正不必笼而畜之也。
43
不治生产，其后必致累人；专务交游，其后必致累己。
杨圣藻曰：晨钟夕磬，发人深省。
冒巢民曰：若在我，虽累己累人，亦所不悔。
宗子发曰：累己犹可，若累人则不可矣。
江含征曰：今之人未必肯受你累，还是自家稳些的好。
44
昔人云：「妇人识字，多致诲淫。」予谓此非识字之过也。盖识字则非无闻之人，其淫也，人易得知耳。
张竹坡曰：此名士持身不可不加谨也。
李若金曰：贞者识字愈贞，淫者不识字亦淫。
45
善读书者，无之而非书；山水亦书也，棋酒亦书也，花月亦书也。善游山水者，无之而非山水；书史亦山水也，诗酒亦山水也，花月亦山水也。
陈寉山曰：此方是真善读书人，善游山水人。
黄交三曰：善于领会者，当作如是观。
江含征曰：五更卧被时，有无数山水书籍，在眼前胸中。
尤悔庵曰：山耶水耶书耶，一而二，二而三，三而一者也。
陆士云曰：妙舌如环，真慧业文人之语。
46
园亭之妙，在邱壑布置，不在雕绘琐屑。往往见人家园亭，屋脊墙头，雕砖镂瓦，非不穷极工巧，然未久即坏，坏后极难修葺。是何如朴素之为佳乎？
江含征曰：世间最令人神怆者，莫如名园雅墅，一经颓废，风台月榭，埋没荆棘，故昔之贤达有不欲置别业者。予尝过琴虞留题名园句有云：「而今绮砌雕阑在，剩与园丁作业钱。」盖伤之也。
弟木山曰：予尝悟作园亭与作光棍二法：园亭之善，多在回廊；光棍之恶，在能结讼。
47
清宵独坐，邀月言愁；良夜孤眠，呼蛩语恨。
袁士旦曰：令我百端交集。
黄孔植曰：此逆旅无聊之况，心斋亦知之乎？（啸园丛书本无）
48
官声采于舆论，豪右之口，与寒乞之口，俱不得其真。花案定于成心，艳媚之评，与寝陋之评，概恐失其实。
黄九烟曰：先师有言：「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李若金曰：豪右而不讲分上，寒乞而不望推恩者，亦未尝未公论。
倪永清曰：我谓众人唾骂者，其人必有可观。
49胸藏邱壑，城市不异山林；兴寄烟霞，阎浮有如蓬岛。
袁翔甫补评曰：旷达二字，由于天性，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50
梧桐为植物中清品，而形家独忌之，甚且谓「梧桐大如斗，主人往外走」，若竟视为不祥之物也者。夫翦桐封弟，其为宫中之桐可知。而卜世最久者，莫过于周。俗言之不足据，类如此夫。
江含征曰：爱碧梧者，遂艰于白镪，造物盖忌之故靳之也。有何吉凶休咎之可关？祇是打秋风时，光棍样可厌耳。
尤悔庵曰：「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诗》言之矣。
倪永清曰：心斋为梧桐雪千古之奇冤，百卉俱当九顿。
51
多情者不以生死易心，好饮者不以寒暑改量，喜读书者不以忙闲作辍。
朱其恭曰：此三言者，皆是心斋自为写照。
王司直曰：我愿饮酒读《离骚》，至死方辍，何如？（啸园丛书本无）
52
蛛为蝶之敌国，驴为马之附庸。
周星远曰：妙论解颐，不数晋人危语隐语。
黄交三曰：自开辟以来，未闻有此奇论。
53
立品须法乎宋人之道学，涉世须参以晋代之风流。
倪永清曰：等闲地位，却是个双料圣人。
方宝臣曰：真道学，未有不风流者。
张竹坡曰：夫子自道也。
胡静夫曰：予赠今陵前辈赵客庵句云：「文章鼎立庄、骚外，杖履风流晋、宋间。」今当移赠山老。
陆云士曰：有不风流之道学，有风流之道学；有不道学之风流，有道学之风流。毫厘千里。
54
古谓禽兽亦知人伦，予谓独匪禽兽也，即草木亦复有之。牡丹为王，芍药为相，其君臣也；南山之乔，北山之梓，其父子也；荆之闻分而枯，闻不分而活，其兄弟也；莲之并蒂，其夫妇也；兰之同心，其朋友也。
江含征曰：纲常伦理，今日几于扫地！合向花木鸟兽中求之。○又曰：心斋不喜迂腐，此却有腐气。
55
豪杰易于圣贤，文人多于才子。
张竹坡曰：豪杰不能为圣贤，圣贤未有不豪杰。文人、才子亦然。
56
牛与马，一仕而一隐也；鹿与豕，一仙而一凡也。
杜茶村曰：田单之火牛，亦曾效力疆埸；至马之隐者，则绝无之矣。若武王归马于华山之阳，所谓勒令致仕者也。
张竹坡曰：谚云：「莫与儿孙作牛马。」盖为后人审出处语也。
57
古今至文，皆血泪所成。
吴晴岩曰：山老清泪痕一书，细看皆是血泪。
江合征曰：古今恶文，亦纯是血。
58
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饰乾坤。
吴雨若曰：世界原从情字生出。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兄弟，有兄弟然后有朋友，有朋友然后有君臣。
释中州曰：情与才，缺一不可。
59
孔子生于东鲁，东者生方，故礼乐文章，其道皆自无而有；释迦生于西方，西者死地，故受想行识，其教皆自有而无。
吴街南曰：佛游东土，佛入生方；人望西天，岂知是寻死地？呜呼！西方之人兮，之死靡他。
殷日成曰：孔子祇勉人生时用功，佛氏祇教人死时作主，各自一意。
倪永清曰：盘古生于天心，故其人在不有不无之间。
60
有青山方有绿水，水惟借色于山；有美酒便有佳诗，诗亦乞灵于酒。
李圣许曰：有青山绿水，乃可酌美酒而咏佳诗，是诗酒又发端于山水也。
61
严君平以卜讲学者也，孙思邈以医讲学者也，诸葛武侯以出师讲学者也。
殷日戒曰：心斋殆又以《幽梦影》讲学者耶？
戴田友曰：如此讲学，纔可称道学先生。（啸园丛书本无）
62
人则女美于男，禽则雄华于雌，兽则牝牡无分者也。
杜于皇曰：人亦有男美于女者，此尚非确论。
徐松之曰：此是茶村兴到之言，亦非定论。
63
镜不幸而遇嫫母，砚不幸而遇俗子，剑不幸而遇庸将，皆无可奈之事。
杨圣藻曰：凡不幸者，皆可此概之。
闵宾连曰：心齐案头无一佳砚，然诗文绝无一点尘俗气，此又砚之大幸也。
曹冲谷曰：最无可奈者，佳人定随痴汉。（啸园丛书本无）
64
天下无书则已，有则必当读；无酒则已，有则必当饮；无名山则已，有则必当游；无花月则已，有则必当赏玩；无才子佳人则已，有则必当爱慕怜惜。
弟木山曰：谈何容易，即我家黄山，几能得一到耶？
65
秋虫春鸟，尚能调声弄舌，时吐好音。我辈搦管拈毫，岂可甘作鸦鸣牛喘？
张竹坡曰：宰相不问科律，而问牛喘，真是文章司命。
吴薗次曰：牛若不喘，宰相安肯问之？
倪永清曰：世皆以鸦鸣牛喘为凤歌鸾唱，奈何！
66
媸颜陋质，不与镜为仇者，亦以镜为无知之死物耳。使镜而有知，必遭扑破矣。
江含征曰：镜而有知，遇若辈早已回避矣。
张竹坡曰：镜而有知，必当化媸为妍。
67
吾家公艺，恃百忍以同居，千古传为美谈。殊不知忍而至于百，则其家庭乖戾暌隔之处，正未易更仆数也。
江含征曰：然除了一忍，更无别法。
顾天石曰：心斋此论，先得我心。忍以治家则可，奈何进之？高宗使忍以养成武氏之祸哉！
倪永清曰：若用忍字，则百犹嫌少，否则以剑字处之足矣。或曰:出家二字足以处之。
王安节曰：惟其乖戾暌隔，是以要忍。（啸园丛书本无）
68
九世同居，诚为盛事，然止当与割股、庐墓者作一例看，可以为难矣，不可以为法也，以其非中庸之道也。
洪去芜曰：古人原有父子异宫之说。
沈契掌曰：必居天下之广居而后可。（啸园丛书本无）
69
作文之法：意之曲折者，宜写之以显浅之词；理之显浅者，宜运之以曲折之笔；题之熟者，参之以新奇之想；题之庸者，深之以关系之论.至于窘者舒之使长，缛者删之使简，俚者文之使雅，闹者摄之使静，皆所谓裁制也。
陈康畴曰：深得作文三昧语。
张竹坡曰：所谓节制之师。
王丹麓曰：文家秘旨，和盘托出，有功作者不浅。
70
笋为蔬中尤物，荔枝为果中尤物，蟹为水族中尤物，酒为饮食中尤物，月为天文中尤物，西湖为山水中尤物，词曲为文字中尤物。
张南村曰：《幽梦影》可为书中尤物。
陈寉山曰：此一则，又为《幽梦影》中尤物。
71
买得一本好花，犹且爱护而怜惜之，矧其为解语花乎！
李若金曰：花能解语，而落于粗恶武夫，或遭狮吼戕贼，虽欲爱护，何可得！
周星远曰：情至之语，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耶！
石天外曰：此一副心，令我念佛数声。
王司直曰：此言是恻隐之心，即是是非之心。（啸园丛书本无）
72
观手中便面，足以知其人之雅俗，足以识其人之交游。
李圣许曰：今人以笔资丐名人书画，名人何尝与之交游？吾知其手中便面虽雅，而其人甚俗也。心斋此条，犹非定论。
毕嵎谷曰：人苟肯以笔资丐名人书画，则其人犹有雅道存焉。世固有并不爱此道者。
钱目天曰：二语皆然。（啸园丛书本无）
【便面】古代用以遮面的扇状物。《汉书·张敞传》：“然敞无威仪，时罢朝会，过走马章台街，使御吏驱，自以便面拊马。”颜师古注：“便面，所以障面，盖扇之类也。不欲见人，以此自障面则得其便，故曰便面，亦曰屏面。今之沙门所持竹扇，上袤平而下圜，即古之便面也。”后称团扇、折扇为便面。宋杨万里《诚斋荆溪集序》：“自此，每过午，吏散庭空，即携一便面，步后园，登古城。”
73
水为至污之所会归，火为至污之所不到，若变不洁而为至洁，则水火皆然。
江含征曰：世间之物，宜投诸水火者不少，盖喜其变也。
74
貌有丑而可观者，有虽不丑而不足观者；文有不通而可爱者，有虽通而极可厌者。此未易与浅人道。
李若金曰：究竟可观者必有奇怪之处，可爱者必无大不通。
陈康畴曰：相马于牝牡骊黄之外者得之矣。
梅雪坪曰：虽通而可厌，便可谓之不通。（啸园丛书本无）
75
游玩山水，亦复有缘，苟机缘未至，则虽近在数十里之内，亦无暇到也。
张南村曰：予晤心齐时，询其曾游黄山否？心斋对以未游，当是机缘未至耳。
陆云士曰：余慕心齐者十年，今戊寅之冬，始得一面，身到黄山恨其晚，而正未晚也。
76
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古人之所贤也；贫而无骄，富而无谄，今人之所少也。足以知世风之降矣。
许耒庵曰：战国时已有贫贱骄人之说矣。
张竹坡曰：有一人一时而对此谄、对彼骄者更难。
77
昔人欲以十年读书，十年游山，十年检藏。予谓检藏尽可不必十年，祇二三载足矣。若读书与游山，虽或相倍蓗，恐亦不足以偿所愿也。必也如黄九烟前辈之所云：「人生必三百岁而后可乎！」
江含征曰：昔贤原谓尽则安能，但身到处莫放过耳。
孙松坪曰：吾乡李长蘅先生，爱湖上诸山，有「每个峰头住一年」之句，然则黄九烟先生所云，犹恨其少。
张竹坡曰：今日想来，彭祖反不如马迁。
78
宁为小人之所骂，毋为君子之所鄙；宁为盲主司之得摈弃，毋为诸名宿之所不知。
陈康畴曰：世之人自今之后，慎毋骂心斋也。
江含征曰：不独骂也，即打亦无妨，但恐鸡肋不足以当尊拳耳。
张竹坡曰：后两句足少平吾恨。
李若金曰：不为小人所骂，便是乡愿；若为君子所鄙，断非佳士。
79
傲骨不可无，傲心不可有；无傲骨则近于鄙夫，有傲心不得为君子。
吴街南曰：立君子之侧，骨亦不可傲；当鄙夫之前，心亦不可不傲。
石天外曰：道学之言，才人之笔。
庞笔奴曰：现身说法，真实妙谛。（啸园丛书本无）
80
蝉是虫中之夷、齐，蜂为虫中之管、晏。
崔青峙曰：心斋可谓虫中之董狐。
吴镜秋曰：蚊是虫中酷吏，蝇是虫中游客。（啸园丛书本无）
81
曰痴曰愚曰拙曰狂，皆非好字面，而人每乐居之；曰奸曰黠曰强曰佞反是，而人每不乐居之。何也？
江含征曰：有其名者无其实，有其实者避其名。世有奸黠强佞而貌托痴愚拙狂者，谓为不乐居，恐亦未必。
82
唐虞之际，音乐可感鸟兽，此盖唐虞之鸟兽，故可感耳。若后世之兽，恐未必然。
洪去芜曰：然则鸟兽亦随世道升降耶？
陈康畴曰：后世鸟兽，应是后世人之所化身，即不无升降，正未可知。
石天外曰：鸟兽自是可感，但无唐虞音乐耳。
毕右万曰：后世之鸟兽，与唐虞无异，但后世之人迥不同耳。
83
痛可忍，而痒不可忍；苦可忍，而酸不可忍。
陈康畴曰：余见酸子，偏中耐苦。
张竹坡曰：是痛痒关心语。
余香祖曰：痒不可忍，须倩麻姑搔背。
释牧堂曰：若知痛痒，辨苦酸，便是居士悟道处。（啸园丛书本无）
84
镜中之影，着色人物也；月下之影，写意人物也；镜中之影，钩边画也；月下之影，没骨画也；月中山河之影，天文中地理也；水中星月之象，地理中天文也。
恽叔子曰：绘空镂影之笔。
石天外曰：此种着色写意，能令古今善画人一齐阁笔。
沈契掌曰：好影子俱被心斋先生画着。（啸园丛书本无）
85
能读无字之书，方可得惊人妙句；能会难通之解，方可参最上禅机。
黄交三曰：山老之学，从悟而入，故常有彻天彻地之言。
86
若无诗酒，则山水为具文；若无佳丽，则花月皆虚设.
袁翔甫补评曰：世间之辜负此山花水月者，正不知几多地方、几多时日也。恨之！恨之！
87
才子而美姿容，佳人而工著作，断不能永年者，匪独为造物之所忌。盖此种原不独为一时之宝，乃古今万世之宝，故不欲久留人世以取亵耳。
郑破水曰：千古伤心，同声一哭。
王司直曰：千古伤心者，读此可以不哭矣。（啸园丛书本无）
88
陈平封曲逆侯，史汉注皆云音去遇。予谓此是北方人土音耳。若南人四音俱全，似仍当读作本音为是。（北人于唱曲之曲亦读如去字）
孙松坪曰：曲逆，今完县也。众水潆洄，势曲而流逆，予尝为土人订之，心斋重发吾覆矣。
89
古人四声俱备，如「六」「国」二字，皆入声也。今梨园演苏秦戏，必读六为溜，读国为鬼，从无读入声者。然考之《诗经》，如良马六之、无衣六兮之类，皆不与去声叶而叶祝告袄；国字皆不与上声叶，而叶入陌质韵。则是古人似亦有入声，未必尽读六为溜，读国为鬼也。
弟木山曰：梨园演苏秦，原不尽读六国为溜鬼。大抵以曲调为别，若曲是南调，则仍读入声也。
90
闲人之砚，固欲其佳，而忙人之砚，尤不可不佳；娱情之妾，固欲其美，而广嗣之妾，亦不可不美。
江含征曰：砚美下墨可也，妾美招妒奈何。
张竹坡曰：妒在妾，不在美。
91
如何是独乐乐？曰鼓琴；如何是与人乐乐？曰弈棋；如何是众乐乐？曰马吊。
蔡铉升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人！」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曰「不若与少。」
王丹麓曰：我与蔡君异，独畏人为鬼阵，见则必乱其局后已。
92
不待教而善为恶者，胎生也；必待教而后为善为恶者，卵生也；偶因一事之感触，而突然为善为恶者，湿生也；前后判若两截，究非一日之故者，化生也。
袁翔甫补评曰：不能为善、不能为恶者，枉生也。
93
凡物皆以形用，其以神用者，则镜也，符印也，日晷也，指南针也。
袁中江曰：凡人皆以形用，其以神用者，圣贤也，仙也，佛也。
黄虞外士曰：凡物之用皆形，而其所以然者神也；镜凸凹而易其肥瘦，符印以专一而主其神机，日晷以恰当而定其准则，指南以灵动而活其针缝，是皆神而明之存乎人矣。
94
才子遇才子，每有怜才之心；美人遇美人，必无惜美之意。我愿来世托生为绝代佳人，一反其局而后快。
陈寉山曰：谚云：「鲍老当筵笑郭郎，笑他舞袖太郎当。若教鲍老当筵舞，转更郎当舞袖长。」则为之奈何？
郑蕃修曰：俟心齐来世为佳人时再识。
余湘客曰：古亦有我见犹怜者。
倪永清曰：再来时不可忘却。
95
予尝欲建一无遮大会，一祭历代才子，一祭历代佳人，俟遇有真正高僧，即当为之。
顾天石曰：君若果有此盛举，请迟二三十年之后，则我亦可拜领盛情也。
释中洲曰：我是真正高僧，请即为之，何如？不然，则此二种沉魂滞魄，何日而得解脱耶？
江含征曰：折柬虽具，而未有定期，则才子佳人亦复怨声载道。○又曰：我恐非才子而冒为才子，非佳人而冒为佳人，虽有十万八千母陀罗臂，亦不能具香厨法膳也。心斋以为然否？
释远峰曰：中洲和尚，不得夺我施主。
96
圣贤者，天地之替身。
石天外曰：此语大有功名教，敢不伏地拜倒！
张竹坡曰：圣贤者，乾坤之帮手也。
97
天极不难做，祇须生仁人、君子、有才德者二三十人足矣。君一、相一、冢宰一，及诸路总制抚君是也。
黄九烟曰：吴歌有云：「做天切莫做四月天。」可见天亦有难做之时。
倪永清曰：天若都生善人，君相皆当袖手，便可无为而治。
江含征曰：天若好做，不须女娲氏补之。
尤谨庸曰：天不做天，祇是做梦，奈何！奈何！
陆云士曰：极诞极奇之话，极真极确之话。
98
掷升官图，所重在德，所忌在赃。何一登仕版，辄与之相反耶？
江含征曰：所重在德，不过是要赢几文钱耳。
沈契掌曰：仕版原与纸版不同。（啸园丛书本无）
99
动物中有三教焉：蛟龙麟凤之属，近于儒者也；猿狐鹤鹿之属，近于仙者也；狮子牯牛之属，近于释者也。植物中有三焉：竹梧兰蕙之属，近于儒者也；蟠桃老桂之属，近于仙者也；莲花薝卜之属，近于释者也。
顾天石曰：请高唱西厢一句，一个通彻三教九流。
石天外曰：众人碌碌，动物中蜉蝣而已；世人峥嵘，植物中荆棘而已。
100
佛氏云：「日月在须弥山腰。」果尔，则日月必是遶山横行而后可，苟有升有降，必为山颠所碍矣。又云：「地上有阿耨达池，其水四出，流入诸印度。」又云：「地轮之下为水轮，水轮之下为风轮，风轮之下为空轮。」余谓此皆喻人身也。须弥山喻人首，日月喻两目，池水四出，喻血脉流通，地轮喻此身水为便溺，风为泄气。此下则无物矣。
释远峰曰：却被此公道破。
毕右万曰：乾坤交往，有三股大气：一呼吸、二盘旋、三升降。呼吸之气，在八卦为震巽，在天地为风雷、为海潮。在人身为鼻息；盘旋之气，在八卦为坎离，在天地为日月，在人身为两目、为指尖发顶罗纹，在草木为树节蕉心；升降之气，在八卦为艮兑，在天地为山泽，在人身为髓液便溺、为头颅肚腹，在草木为花叶之萌雕、为树梢之向天、树根之入地，知此而寓言之出于二氏者，皆可类推而悟。
101
苏东坡和陶诗，尚遗数十首，予尝欲集东坡句以补之，苦于韵之弗备而止。如责子诗中「不识六与七，但觅梨与栗」，七字、栗字皆无其韵也。
袁翔甫补评曰：凡古人已亡，未竟之作，后人补之，卒不能佳，如束皙补由庚，元次山补咸英、九渊，皮日休补九夏，裴光庭补新宫、茅鸱，其词虽在，读之者寡。虽以坡句补坡诗，然何如不补之为妙也。
102
予尝偶得句，亦殊可喜，惜无佳对，遂未成诗。其一为「枯叶带虫飞」，其一为「乡月大于城」，姑存之，以俟异日。
袁翔甫补评曰：单词只句，亦足以传，何必足成耶？如「满城风雨近重阳」之类是也。
103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二句，极琴心之妙境；「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二句，极手谈之妙境；「帆随湘转，望衡九面」二句，极泛舟之妙境；「胡然而天，胡然而帝」二句，极美人之妙境。
袁翔甫补评曰：此等妙境，岂钝根人领略得来！
104
镜与水之影，所受者也；日与灯之影，所施者也。月之有影，则在天者为受，而在地者为施也。
郑破水曰：受、施二字，深得阴阳之理。
庞天池曰：幽梦之影，在心斋为施，在笔奴为受。（啸园丛书本无）
105
水之为声有四：有瀑布声，有流泉声，有滩声，有沟浍声。风之为声有三：有松涛声，有秋叶声，有波浪声。雨之为声有二：有梧蕉荷叶上声，有承檐溜竹筩中声。
弟木山曰：数声之中，惟水声最为可厌。以其无已时，甚聒人耳也。
106
文人每好鄙薄富人，然于诗文之佳者，又往往以金玉珠玑锦锈誉之，则又何也？
陈寉山曰：犹之富贵之家，张山臞野老落木荒村之画耳。
江含征曰：富人嫌其悭且俗耳，非嫌其珠玉文绣也。
张竹坡曰：不文虽富可鄙，能文虽穷可敬。
陆云士曰：竹坡之言，是真公道说话。
李若金曰：富人之可鄙者在吝。或不好书史，或畏交游，或趋炎热而轻忽寒士。若非然者，则富翁大有裨益人处，何可少之？
107
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
袁翔甫补评曰：闲里着忙，是?懂汉；忙里偷闲，出短命相。
108
先读经，后读史，则论事不谬于圣贤；既读史，复读经，则观书不徒为章句。
黄交三曰：宋儒语录中不可多得之句。
陆云士曰：先儒着读书法，累牍连章，不若心斋数言道尽。
王宓草曰：妄论经史者，还宜退而读经。（啸园丛书本无）
109
居城市中，当以画幅为山水，以盆景当苑囿，以书籍当友朋。
周星远曰：究是心斋偏重独乐乐。
王司直曰：心斋先生置身于画中矣。（啸园丛书本无）
110
乡居须得良朋始佳。若田夫樵子，仅能办五谷而测晴雨，久且数未免生厌矣。而友之中又当以能诗为第一，能谈次了，能画次之，能歌又次之，解觞政又次之。
江含征曰：说鬼话者又次之。
殷日戒曰：奔走于富贵之门者，自应以善说鬼语为第一，而诸客次之。
倪永清曰：能诗者必能说鬼话。
陆云士曰：三说递进，愈转愈妙，滑稽之雄。
111
玉兰，花中之伯夷也（高而且洁）；葵，花中之伊尹也（倾心向日）；莲，花中之柳下惠也（污泥不染）。鹤，鸟中之伯夷也中（仙品）；鸡，鸟中之伊尹也（司晨）；莺，鸟中之柳下惠也（求友）。
袁翔甫补评曰：蝉，虫中之伯夷也；蜂，虫中之伊尹也；蜻蜓，虫中之柳下惠也。
112
无其罪而虚受恶名者，蠹鱼也；有其罪而恒逃清议者，鼅
张竹坡曰：自是老吏断狱。
李若金曰：予尝有除蛛网说。则讨之未尝无人。
113
臭腐化为神奇，酱也、腐乳也、金汁也。至神奇化为臭腐，则是物皆然。
袁中江曰：神奇不化臭腐者，黄金也，真诗文也。
王司直曰：曹操、王安石文字，亦真是神奇出于臭腐。（啸园丛书本无）
114
黑与白交，黑能污白，白不能掩黑；香与臭混，臭能胜香，香不能敌臭。此君子小人相攻之大势也。
弟木山曰：人必喜白而恶黑，黜臭而取香，此又君子必胜小人之理也。理在又乌论乎势？
石天外曰：余尝言于黑处着一些白，人必惊心骇目，皆知黑处有白；于白处着一些黑，人亦必惊心骇目，以为白处有黑。甚矣，君子之易于形短，小人易于见长，此不虞之誉、求全之毁所由来也。读此慨然！
倪永清曰：当今以臭攻臭者不少。
115
耻之一字，所以治君子；痛之一字，所以治小人。
张竹坡曰：若使君子以耻治小人，则有耻且格；小人以痛报君子，则尽忠报国。
116
镜不能自照，衡不能自权，剑不能自击。
倪永清曰：诗不能自传，文不能自誉。
庞天池曰：美不能自见，丑不能自掩。（啸园丛书本无）
117
古人云：「诗必穷而后工。」盖穷则语多感慨，易于见长耳。若富贵中人，既不可忧贫叹贱，所谈者不过风云月露而已，诗安得佳？苟思所变，计惟有出游一法，即以所见之山川风土，物产人情，或当疮痍兵燹之余，或值旱涝灾祲之后，无一不可寓之诗中。借他人之穷愁，以供我之咏叹，则诗亦不必待穷而后工也。
张竹坡曰：所以郑监门流民图，独步千古。
倪永清曰：得意之游，不暇作诗；失意之游，不能作诗。苟能以无意游之，则眼光识力，定是不同。
尤悔庵曰：世之穷者多而工诗者少，诗亦不任受过也。
跋
之一
昔人云：「梅花之影妙于梅花。」窃意影子何能妙于花？为花妙则影亦妙，枝干扶疏，自尔天然生动。凡一切文字语言，总是才人影子，人妙则影自妙。此册一行一句，非名言，即韵语，皆从胸次体验而出。故能发人警省，片玉碎金，俱可宝贵。幽人梦境，读者勿作影响观可矣。
南村张惣识（啸园丛书本无）
之二
抱异疾者多奇梦，梦所未到之境，梦所未见之事。以心为君主之官，邪干之故如此，此则病也，非梦也。至若梦木撑天，梦河无水，则休咎应之；梦牛尾，梦蕉鹿，则得失应之；此则梦也，非病也。心斋之《幽梦影》，非病也，非梦也，影也。影者惟何？石火之一敲，电光之一瞥也。东坡所谓「一掉头时生老病，一弹指顷去来今」也。昔人云：「芥子具须弥。」心斋则于倐忽备古今也。此因其心闲手闲，故弄墨如此之闲适也。心斋盖长于勘梦者也，然而未可向痴人说也。
寓东淘香雪斋江之兰草
之三
昔人著书，间附评语，若以评语参错书中，则《幽梦影》创格也。诗言隽旨，前于后喁，令读者如入真长座中，与诸客周旋，聆其謦欬；不禁色舞眉飞，洵翰墨中奇观也。书名曰梦曰影，盖取六如之义。饶广长舌，散天女花，心灯意蕊，一印印空，可以悟矣。
己末夏日震泽杨复吉识（啸园丛书本无）
幽梦影跋
余习闻《幽梦影》一书，着墨不多，措词极隽，每以未获一读为恨事。客秋南沙顾耐圃茂才示以钞本，展玩之余，爱不释手。所惜尚有残阙，不无余憾。今从同里袁翔甫大令处见有刘君式亭所赠原刊之本，一无遗漏，且有同学诸君评语，尤足令人寻绎。闲有未评数条，经大令一一补之，功媲娲皇，允称全璧。爰乞重付手民，冀可流传久远，大令欣然曰诺，故略私志其颠末云。
光绪五年岁次己卯冬十月仁和葛元煦理斋识。
《幽梦续影》
[清]朱锡绶
[朱锡绶，字筱云，号弇山草衣，江苏太仓人。道光二十六年（1864）举人，曾任知县，能诗，兼工绘画。]
据啸园丛书本校
幽梦续影序
吾师镇洋朱先生，名锡绶，字撷筠，盛君大士高足弟子也。著作甚富，屡困名场，后作令湖北，不为上官所知，郁郁以殁。祖荫觿韘之年，奉手受教，每当岸帻奋麈，陈说古今，亹亹发蒙，使人不倦。自咸丰甲寅，先生作吏南行，遂成契阔。先生诗集已刊版，毁于火，他著述亦不存，仅从亲知传写，得此一编，大率皆阅世观物、涉笔排闷之语。元题曰《幽梦续影》，略如屠赤水、陈麋公所为小品诸书，虽绮语小言，而时多名理。祖荫不忍使先生语言文字无一二存于世间，辄为镂版，以贻胜流。屋乌储胥，聊存遗爱。然流传止此，益用感伤。昔宋明儒门弟子，刊行其师语录，虽琐言鄙语，皆为搜存，不加芟饰。此编之刊，犹斯志也。
光绪戊寅四月门人潘祖荫记。
【韘觿】《诗·卫风·芄兰》：“芄兰之支，童子佩觿……芄兰之叶，童子佩韘。”毛传：“觿，所以解结，成人之佩也……韘，决也。能射御则佩韘。”汉刘向《说苑·修文》：“能治烦决乱者佩觿，能射御者佩韘。”后遂以“韘觿”借指智勇兼备的少年。
01
真嗜酒者气雄，真嗜茶者神清，真嗜笋者骨臞，真嗜菜根者志远。
粟隐师云：余拟赠啸筠楹贴曰：「神清半为编《茶录》，志远真能嗜菜根。」
02
鹤令人逸，马令人俊，兰令人幽，松令人古。
华山词客云：蛩令人愁，鱼令人闲，梅令人臞，竹令人峭。
03
善贾无市井气，善文无迂腐气。
张石顽云：善兵无豪迈气。
04
学导引是眼前地狱，得科第是当世轮回。
陆眉生云：昵倡优是眼下恶道。
05
求忠臣必于孝子，余为下一转语云：求孝子必于情人。
熊蓑舲云：情人又安所求之？
王问莱云：必也其在动心忍性中。
06
造化，善杀风景者也。其尤甚者，使高僧迎显宦，使循吏困下僚，使绝世之姝习弦索，使不羁之士累米盐。
补桐生云：和尚四大皆空，虽迎显宦，无有显宦。
07
日间多静坐，则夜梦不惊；一月多静坐，则文思便逸。
黄鹤笙云：甘苦自得。
08
观虹销雨霁时，是何等气象；观风回海立时，是何等声势。
陆又珊云：我师意殆谓改过宜用勇，迁善宜速。
09
贪人之前莫炫宝，才人之前莫炫文，险人之前莫炫识。
悼秋云：妬妇之前莫炫色。
忏绮生云：妄人之前莫炫才。
10
文人富贵，起居便带市井；富贵能诗，吐属便带寒酸。
华山词客云：不顾俗眼惊。
王寅叔云：黄白是市井家物，风月是寒酸家物。
11
花是美人后身。梅，贞女也；梨，才女也；菊，才女之善文章者也；水仙，善诗词者也；荼蘼，善谈禅者也；牡丹，大家中妇也；芍药，名士之妇也；莲，名士之女也；海棠，妖姬也；秋海棠，制于悍妇之艳妾也；茉莉，解事雏鬟也；木芙蓉，中年侍婢也。
惟兰为绝代美人，生长名阀，耽于词画，寄心清旷，结想琴筑，然而闺中待字，不无迟暮之感。优此则绌彼，理有固然，无足怪者。
眉影词人云：桂，富贵家才女也；剪秋罗，名士之婢妾也。
省缘师云：普愿天下勿栽秋海棠。
12
能食澹饭者方许尝异味，能溷市嚣者方许游名山，能受折磨者方许处功名。
郑盦云：然则夫子何以不豫色然？
13
非真空不宜谈禅，非真旷不宜谈酒。
莲衣云：居士奈何自信真空？
香祖主人云：始知吾辈大半假托空旷。
14
雨窗作画，笔端便染烟云；雪夜哦诗，纸上如洒冰霰。是谓善得天趣。
诗盋云：君师盛兰雪先生云：“冰雪窖中人对语，更于何处着尘埃？”冷况髣髴。
【盋】同“钵”。《汉书·东方朔传》“置守宫盂下”唐颜师古注：“盂，食器也，若盋而大。”宋程大昌《演繁露·盋盂》：“盋，音拨，今僧家名其食钵为钵，则中国古有此名，而佛徒用之耳。”
15
凶年闻爆竹，愁眼见灯花，客途得家书，病后友人邀听弹琴，俱可破涕为笑。
沈石生云：客中、病后、凶年、愁眼，奈何？
16
观门径可以知品，观轩馆可以知学，观位置可以知经济，观花卉可以知旨趣，观楹帖可以知吐属，观图画可以知胸次，观童仆可以知器宇。访友不待接亲言笑也。
香祖主人云：此君随地用心，吾甚畏之。
17
余亦有三恨，一恨山僧多俗，二恨盛暑多蝇，三恨时文多套。
赵享帚云：第三恨务请释之。
18
蝶使之俊，蜂使之雅，露使之艳，月使之温，庭中花斡旋造化者也。使名士增情，使美人增态，使香炉茗碗增奇光，使图画书籍增活色，室中花附益造化者也。
星农云：啸筠之画庭中花，啸筠之诗室中花。
19
无风雨不知花之可惜，故风雨者，真惜花者也；无患难不知才之可爱，故患难者，真爱才者也。风雨不能因惜花而止，患难不能因爱才而止。
仙洲云：晴日则花之发泄太甚，富贵则才之剥削太甚。故花养于轻阴，才醇于微晦。
20
琴不可不学，能平才士之骄矜；剑不可不学，能化书生之懦怯。
香轮词客云：中散善琴，去不得骄矜二字。
毕雄伯云：气静则骄矜自化，何必学琴；气充则懦怯自除，何必学剑？
21
美味以大嚼尽之，奇境以粗游了之，深情以浅语传之，良辰以酒食度之，富贵以骄奢处之。俱失造化本怀。
张企崖云：黄白以悭吝守之，翻似曲体造化。
22
楼之收远景者，宜游观不宜居住；室之无重门者，便启闭不便储藏。庭广则爽，冬累于风；树密则幽，夏累于蝉。水近可以涤暑，蚊集中宵；屋小可以御寒，客窘炎午。君子观居身无两全，知处境无两得。
少郭云：诚如君言，天下何者为安宅？
23
忧时勿纵酒，怒时勿作札。
粟隐师云：非杜康何以解忧？
24
不静坐，不知忙之耗神者速；不泛应，不知闲之养神者真。
钱云在云：不阅历，不知《幽梦续影》之说理者精。
25
笔苍者学为古，笔隽者学为词，笔丽者学为赋，笔肆者学为文。
蓑舲云：笔高者学为诗。
26
读古碑宜迟，迟则古藻徐呈；读古画宜速，速则古香顿溢；读古诗宜先迟后速，古韵以抑而后扬；读古文宜先速后迟，古气以挹而后永。
梅亭云：若得摩诘辋川真本，肯使其古香顿溢乎？
27
物随息生，故数息可以致寿；物随气灭，故任气可以致夭。欲长生，祇在呼吸求之；欲长乐，祇在和平求之。
澹然翁云：信数息而不信导引，何耶？
28
雪之妙在能积，云之妙在不留，月之妙在有圆有缺。
二如云：月妙在缺，天下更无恨事。
香轮云：山之妙在峰回路转，水之妙在风起波生。
29
为雪朱阑，为花粉墙，为鸟疏枝，为鱼广池，为素心开三径。
梅花翁云：一、二句画理，三、四句天机，第五句古人风。
【三径】亦作“三径”。晋赵岐《三辅决录·逃名》：“蒋诩归乡里，荆棘塞门，舍中有三径，不出，唯求仲、羊仲从之游。”后因以“三径”指归隐者的家园。晋陶潜《归去来辞》：“三径就荒，松竹犹存。”唐蒋防《题杜宾客新丰里幽居》诗：“退迹依三径，辞荣继二疏。”
30
筑园必因石，筑楼必因树，筑榭必因池，筑室必因花。
春山云：园亭之妙，一字尽之，曰借，即因之类耳。
31
梅绕平台，竹藏幽院，柳护朱楼，海棠依阁，木犀匝庭，牡丹对书斋，藤花蔽绣闼，绣球傍亭，绯桃照池，香草漫山，梧桐覆井，荼蘼隐竹屏，秋色倚阑杆，百合仰拳石，秋萝亚曲阶，芭蕉障文窗，蔷薇窥疏帘，合欢俯锦帏，柽花媚纱槅。
鄂生云：红杏出墙，黄菊缀篱，紫藤掩桥，素兰藏室，翠竹碍户。
【亚】8.拂。……唐方干《书吴道隐林亭》诗：“橘枝亚路黄苞重，井脉牵湖碧甃深。”清李年良《绮罗香·桃园晓行同分虎赋》词：“甚西风吹亚霜砧，数枝遮浣女。”
32
花底填词，香边制曲，醉后作草，狂来放歌，是谓遣笔四称。
师白云：月下舞剑，亦一绝也。
怡云云：绝塞谈兵，空江泛月，亦觉雄旷。
33
谈禅不是好佛，祇以空我天怀；谈玄不是羡老，祇以贞我内养。
稚兰云：谈诗不是慕李杜，祇以写我性情。
34
路之奇者入不宜深，深则来踪易失；山之奇者入不宜浅，浅则异境不呈。
警甫云：知此方可陟历。
35
木以动折，金以动缺，火以动焚，水以动溺。惟土宜动。然而思虑伤脾，燔炙生冷皆伤胃，则动中仍须静耳。
粟隐云：藏府精微，隔垣洞见。
36
习静觉日长，逐忙觉日短，读书觉日可惜。
桐生云：客途日长，欢场日短，侍亲日可惜。
37
少年处不得顺境，老年处不得逆境，中年处不得闲境。
涧雨云：中年闲境，最是无憀。
38
素食则气不浊，独宿则神不浊，默坐则心不浊，读书则口不浊。
华潭云：焚香则魂不浊，说士则齿不浊。
39
空山瀑走，绝壑松鸣，是有琴意；危楼雁度，孤艇风来，是有笛意；幽涧花落，疏林鸟坠，是有筑意；书帘波漾，平台月横，是有箫意；清溪絮扑，丛竹雪洒，是有筝意；芭蕉雨粗，莲花漏续，是有鼓意；碧瓯茶沸，绿沼鱼行，是有阮意；玉虫妥烛，金莺坐枝，是有歌意。
卧梅子云：阮字疑琵琶之误。
雪蕉云：海棠倚风，粉篁洒雨，是有舞意。
【阮咸】2.古乐器名。简称“阮”。拨弦乐器。古琵琶的一种。形状略像月琴，柄长而直，四弦有柱。相传晋阮咸创制并善弹此乐器，因而得名。唐刘餗《隋唐嘉话》卷下：“元行冲宾客为太常少卿，有人于古墓中得铜物，似琵琶而身正圆，莫有识者。元视之曰：‘此阮咸所造乐具。’乃令匠人改以木，为声甚清雅，今呼为‘阮咸’是也。”
40
琴医心，花医肝，香医脾，石医肾，泉医肺，剑医胆。
蝶隐云：琴味甘平，花辛温，香辛平而燥，石苦寒，泉甘平微寒，剑辛烈有小毒。
41
对酒不能歌，盲于口；登高不能赋，盲于笔；古碑不能模，盲于手；名山水不能游，盲于足；奇才不能交，盲于胸；庸众不能容，盲于腹；危词不能受，盲于耳；心香不能嗅，盲于鼻。
伯寅云：由此观之，不盲者鲜矣。
42
静一分，慧一分；忙一分，愦一分。
憩云居士云：静中参动是大般若，忙里偷闲是三菩提。
43至人无梦，下愚亦无梦，然而文王梦熊，郑人梦鹿。圣人无泪，强悍亦无泪，然而孔子泣麟，项王泣骓。
梅生云：漆园梦蝶，不过中材。
44
感逝酸鼻，感恩酸心，感情酸手足。
无隐生云：有友患手足酸麻，医不能立方，惜未以《幽梦续影》示之也。
45
水仙以玛瑙为根，翡翠为叶，白玉为花，琥珀为心，而又以西子为色，以合德为香，以飞燕为态，以宓妃为名，花中无第二品矣。
退省先生云：莫清于水，莫灵于仙，此花可谓名称其实。
梅花翁云：虽谓陈思一赋，为此花写照，犹恐唐突。
46
小园玩景，各有所宜：风宜环松杰阁；雨宜俯涧轩窗；月宜临水平台；雪宜半山楼槛；花宜曲廊洞房；烟宜绕竹孤亭；初日宜峰顶飞楼；晚霞宜池边小彴；雷者天之盛怒，宜危坐佛龛；雾者天之肃气，宜屏坐邃闼。
云在云：是十幅界画画。
二如云：雷景鲜有能玩之者。
47
富贵作牢骚语，其人必有隐忧；贫贱作意气语，其人必有异能。
梅亭云：意气最害事，贫贱时有之，即他日骄侈之根。
48
高柳宜蝉，低花宜蝶，曲径宜竹，浅滩宜芦，此天与人之善顺物理，而不忍颠倒之者也；胜境属僧，奇境属商，别院属美人，穷途属名士，此天与人之善逆物理，而必欲颠倒之者也。
忏绮生云：庭树宜月。
蝶缘云：非颠倒则造化不奇。
49
名山镇俗，止水涤妄，僧舍避烦，莲花证趣。
莲衣云：坐莲舫中，遂使四美具。
少郭云：余每过莲舫，见其舆盖阗塞，未知能避烦否也？
稚兰云：为下一转语曰：老僧于此避烦。
50
星象要按星实测，拘不得成图；河道要按河实浚，拘不得成说；民情要按民实求，拘不得成法；药性要按药实咀，拘不得成方。
退省子云：隐然赅天地人物。
51
奇山大水，笑之境也；霜晨月夕，笑之时也；浊酒清琴，笑之资也；闲僧侠客，笑之侣也；抑郁磊落，笑之胸也；长歌中令，笑之宣也；鹘叫猿啼，笑之和也；棕鞋桐帽，笑之人也。
玉淦生云：可作一则笑谱读。
52
医花十剂：壅以补之，水以润之，露以和之，摘以宣之，火以泄之，日以涩之，雨以滑之，风以燥之，怯蠹以养之，纱笼帐以护之。
梅花翁云：瓶供钗簪，非惜花者也。
小清閟阁主人云：石以镇之，香以表之。
53
臞字不能尽梅，澹字不能尽梨，韵字不能尽水仙，艳字不能尽海棠。
退省云：幽字不能尽兰，逸字不能尽梅。
兰丹云：曩于武原陈氏园池，见退红莲花数茎，实兼臞、澹、韵、艳、幽、逸六字之胜。
54
樱桃以红胜，金柑以黄胜，梅子以翠胜，葡萄以紫胜，此果之艳于花者也；银杏之黄，乌桕之红，古柏之苍，筤竿之绿，此叶之艳于花者也。
享帚生云：果之妙至荔枝而极，枝之妙至杨柳而极，叶之妙至贝多而极，花之妙至兰蕙而极，枝叶并妙者莫如松柏，花叶并妙者莫如水仙，花果并妙者莫如梅花，叶茎花无一不妙者莫如莲。
55
脂粉长丑，锦绣长俗，金珠长悍。
香祖云：与富而丑，宁贫而美；与美而俗，宁丑而才；与才而悍，宁俗而淑。
56
雨生绿萌，风生绿情，露生绿精。
省缘云：烟生绿魂，月生绿神。
竹侬云：香生绿心。
57
村树宜诗，山树宜画，园树宜词。
云在云：密树宜风，古树宜雪，远树宜云。
58
抟土成金，无不满之欲；画笔成人，无不偿之愿；缩地成胜，无不扩之胸；感香成梦，无不证之因。
冶水云：炼香为心，无不艳之笔。
59
鸟宣情声，花写情态，香传情韵，山水开情窟，天地辟情源。
月舟云：雨濯情苗，月生情蒂。
萝月主人云：灯证情禅。
忏绮生云：诗孕情因，画契情缘，琴圆情趣。
60
将营精舍先种梅，将起画楼先种柳。
箬溪云：将架曲廊先种竹，将辟水窗先种莲。
61
词章满壁，所嗜不同；花卉满圃，所指不同；粉黛满座，所视不同。
莲生云：江湖满地，所寄不同。
62
爱则知可憎，憎则知可怜。
紫蕙云：怜则知可节取。
63
云何出尘？闭户是。云何享福？读书是。
澧荪云：闭户读书，尘中无此福也。
64
厚施与即是备急难，俭婚嫁自然无怨旷，教节省胜于裕留贻。
印青居士云：施与也要观人，婚嫁也要称家。
65
利字从禾，利莫甚于禾，劝勤耕也；从刀，害莫甚于刀，戒贪得也。
春山云：酒从水，言易溺也；从酉，酉属金，亦是兵象。
66
乍得勿与，乍失勿取，乍怒勿责，乍喜勿诺。
戒定生云：乍责勿任，乍诺勿疑。
67
素深沉，一事坦率就能贻误；素和平，一事愤激便足取祸。故接人不可以猝然改容，持己不可以偶然改度。
无碍云：深沉人要光明，和平人要严肃。
68
有深谋者不轻言，有奇勇者不轻斗，有远志者不轻干进。
心白云：有侠肠者不轻施报。
69
孤洁以骇俗，不如和平以谐俗；啸傲以玩世，不如恭敬以陶世；高峻以拒物，不如宽厚以容物。
心逸云：能和平方许孤洁，能恭敬方许啸傲，能宽厚方许高峻。
70
冬室密，宜焚香；夏室敞，宜垂帘。焚香宜供梅，垂帘宜供兰。
证泪生云：焚香供梅，宜读陶诗；垂帘供兰，宜读楚些。
71
楼无重檐则蓄鹦鹉，池无杂影则蓄鹭鸶。园有山始蓄鹿，水有藻始蓄鱼。蓄鹤则临沼围阑，蓄燕则沿梁承板。蓄狸奴则墩必装褥，蓄玉猧则户必垂花。微波菡萏，多蓄彩鸳；浅渚菰蒲，多蓄文蛤。蓄雉则镜悬不障，蓄兔则草长不除。得美人始蓄画眉，得侠客始蓄骏马。
梅臞云：有曲廊洞房，药炉茶臼，始蓄丽姝。有名花美酒，象板凤笙，始蓄歌伎。
72
任气语少一句，任足路让一步，任笔文检一番。
问渔云：少一句气恬，让一步路宽，检一番文完。
73
以任怨为报德则直切，以罪己为劝人则沉痛。
华山词客云：任怨忌有德色，罪己不作劝词。
74
偏是市侩喜通文，偏是俗吏喜勒碑，偏是恶妪喜诵佛，偏是书生喜谈兵。
信甫云：偏是枯僧喜见女色。
子镜云：偏是贫士喜挥霍。
75
真好色者必不淫，真爱色者必不滥。
仲鱼云：拈花以微笑而止，饮酒以微醺而止。
76
侠士勿轻结，美人勿轻盟。恐其轻为我死也。
心白云：猛将勿轻谒，豪贵勿轻依，恐其轻任我死也。
77
宁受呼蹴之惠，勿受敬礼之恩。
问渔云：呼蹴不报而亦安，敬礼虽报而犹歉。
78
贫贱时少一攀援，他日少一掣肘；患难时少一请乞，他日少一疚心。
仙洲云：富贵时少一威福，他日少一后悔。
79
舞弊之人能防弊，谋利之人能兴利。
沈箬溪云：利无小弊，虽兴不广；弊有小利，虽除不尽。
80
善诈者借我疑，善欺者借我察。
安航云：故疑召诈，察召欺。
81
过施弗谢，自反必太倨；过求弗怒，自反必太卑。
梁叔云：自反非倨，彼其人必系畸士；自反非卑，彼其人必系重臣。
82
英雄割爱，奸雄割恩。
兰舟云：爱根不断，终为儿女累。
83
天地自然之利，私之则争；天地自然之害，治之无益。
箬溪钓师云：因所欲而与之，其利溥矣；若其性而导之，其功伟矣。
84
汉魏诗象春，唐诗象夏，宋元诗象秋，有明诗象冬。包含四时，生化万物，其国初诸老之诗乎？
薏侬云：六朝诗象残春，晚唐诗象残暑。
85
鬼谷子方可游说，庄子方可诙谐，屈子方可牢愁，董子方可议论。
玉淦生云：留侯方可持筹，淮阴方可推毂。
无碍云：老子是兵家之祖，鬼谷是法家之祖，庄子是词章家之祖。
86
唐人之诗多类名花，少陵似春兰，幽芳独秀；摩诘似秋菊，冷艳独高；青莲似绿萼梅，仙风骀荡；玉溪似红萼梅，绮思?娟；韦枊似海红，古媚在骨；沈宋似紫薇，矜贵有情；昌黎似丹桂，天葩洒落；香山似芙蓉蕖，慧相清奇；冬郞似铁梗垂丝；阆仙似檀心磬口；长吉似优钵昙，彩云拥护；飞卿似曼陀罗，璚月玲珑。
啸琴云：微之似水外绯桃，牧之似雨中红杏。
幽梦续影跋
余重刊《幽梦影》既蒇，吴门潘椒坡明府远自临湘任所寄示以《幽梦续影》，谓为镇洋朱撷筠大令所著，其弟伯寅尚书所刊，曷不并入，以成合璧。余受而读之，觉词句隽永，与前书颉颃，一新耳目。爰体明府之意趣，付手民。愿与阅是书者共探其奥而索其旨焉。
光绪七年季春月仁和葛元煦理斋识。
《幽梦新影》
[现代]郑逸梅
清歙人张潮作《幽梦影》，镇洋朱锡绶作《幽梦续影》，语殊清隽，耐人玩味。我爱诵，效颦为《幽梦新影》，悉为旧作，有乖时代，在所不顾也。
1
壮士骑马，逸士骑驴。
2
柳宜莺、宜蝉、宜烟、宜雾、宜细雨、宜斜阳、宜晓风、宜残月、宜长隄、宜古道、宜红楼、宜小榭、宜系青骢、宜维画舫。
3
心中无一事萦系，然后读书得其奥，饮酒得其趣，睡眠得其适，游赏得其幽。
4
香是幽人，茶是逸士，花是美女，月是清流，宝剑是侠客，素琴是高僧，室庐有此，晨夕不患岑寂矣。
5
少言语，人不知我浅；少为文，人不知我陋；少饮酒，人不知我量；少晋接，人不知我贫。
6
读《离骚经》宜于茶余，诵《剑侠传》宜于酒后。
7
坐花裀，枕琴囊，嗽清泉，啖松实，仙乎仙乎！
8
于玉梅花下临《灵飞经》，亦一韵事。
9
花多韵意，石多画意，月多洁意，云多澹意，书多古意，剑多豪意，草多生意，水多清意，鸟多慧意，琴多幽意。
10
能忽人之所明，始能明人之所忽。
11
愁无可遣，遣之于诗，遣之于酒；恨无可语，语之于月，语之于蛩。
12
舌无骨，是故巧言者什九无骨气。
13
寻梅于雪后，访菊于霜前，挹荷于露晨，翦韭于雨夕。
14
与其谈朝市，不如话桑麻。
15
恨不得十年暇，读生平未见之书，涉从来未至之境。
16
画石不妨如云，画云却不可如石。
17
柳经风梳，桃由露润，此销魂景色也。
18
文人如范仲淹，始足以讲武；武将如岳鹏举，始足以谈文。
19
胸中一团浩荡之气，不能发之于文，亦当挥之以剑。
20
虚怀始能交友，素心方许读书。
21
久坐忘机，不必入定；高眠蠲虑，无异成仙。
22
画松宜巨幅，写兰宜矮笺。
23
与其热情之短，毋宁幽兴之长。
24
以画鬼之法画石，则自然丑怪；以画龙之法画松，则自然矫腾。
25
喜读书者不得书读，喜饮酒者不得酒饮，喜游山水者不得山水游，最为恨事。
26
折花斗草，俱含杀机；笼鸟盎鱼，无异桎梏。
27
味澹始真，香清自永。
28
鹤是禽中之老庄，梅是花中之仲尚。
29
桃红不如李白，蝶静终胜蜂喧。
30
看云宜负手，宜策杖，宜据石，宜抚松。
31
惟真醉不自知，真痴不自觉。
32
桐荫涤砚，竹院煎茶，松斋弹琴，蕉窗读画，此之谓四美具。
33
野客狎鸥，逸士放鹤。
34
不读书，不看云，不焚香，不写字，则雅趣自消，俗尘自长。
35
得佳茗可以永日，获醇醪可以永宵。
36
我于陶靖节，欲师事之。我于林逋仙，欲友契之。
37
美人与其寿，不如其夭；名士与其朝，不如其野。
38
茶初熟，香初温，月初圆，花初发，是人生最受用处，不容轻易放过。
39
春弄筝，秋擫笛。
40
天有不平之气，托之于雷；人有不平之气，托之于剑。
41
会心处不在远，拂意事付淡忘。
42
中秋重阳，同是秋日佳节，然中秋蕴藉，重阳萧条。中秋宜夜，重阳宜昼。中秋多晴朗，重阳多风雨。
43
不必信佛，尽可焚香；不必能武，尽可备剑；不必善书，尽可蓄砚；不必辨乐，尽可置琴。
44
予爱梅，爱山野之梅，爱半开之梅，至若官阁媚人，烂熳满树，与予之僻性有乖，未之喜也。
45
花之佳者在韵，清次之，艳又次之，香其末也。
46
南人失之柔，不可不睹黄河之奔腾；北人失之亢，不可不见吴山之秀美。
47
人不可不有月下谈禅之逸致，亦不可不有花前说剑之豪情。
48
寻梅宜策蹇，爱枫宜停车。
49
曾子固不能诗，苏长公不能饮，陶渊明不能琴，林和靖不能棋，可谓文苑四憾。
50
天下惟善读书者，不负花月，不脱酒盏，不离山水，不绝美人。
51
诗文中常以花喻美人，人谓其妍，我谓其忍。
52
忙时心常静，静时必常忙。
53
无琴则已，有则必当弹；无剑则已，有则必当舞；无马则已，有则必当驰骋疆场；无笔则已，有则必欲纵论古今。
54
读美人传宜缓，缓则愈觉缠绵；读英雄传宜急，急则豪气直达。
55
善游者随处可寄闲踪，善饮者随馔皆增豪量。
56
一琴一剑，抒我怨愤；一灯一影，伴我凄清。
57
天生一美人，即泪史中多添一人物。
58
铅刀虽钝，然鲜挫折。
59
轻云翳半月，可当裸美人画看。
60
愁人望月，几疑露滴为嫦娥之泪。
61
笑涡眼波，溺人不少。
62
月不自炫其皎，花不自炫其艳，山不自炫其高，水不自炫其清。
63
平野看山，似翠峦秀壑，近在眼前，然行行重行行，却颇费一番跋涉，读书悟理亦然。
64
把心得住，何处不可去？何事不可为？
65
如彼苍能启厥口，则叩天阍者，不知其日有万几。
66
人心当似明镜，形形色色来，便现出形形色色；形形色色去，便不着些儿痕迹。
67
英雄好杀，不杀人之所不忍杀者，好杀人之所不敢杀者；文人好骂，不骂人之所不忍骂者，好骂人之所不敢骂者。
68
大英雄不怕死，亦不轻生；大丈夫不随世浮沉，亦不矫情立异。
69
未生之我，固无负于现在之我；现在之我，辄有负于既死之我。
70
目中有，心中无，是大智慧；口中是，心中非，是真佞人。
71
不与贵交，我不贱；不与富交，我不贫。
72
「虚堂说剑邀奇士，小像焚香拜美人」，此查初白诗也，如此襟怀，予愿为之执鞭。
73
凡作文作诗、作书作画，最忌恶客来扰，恶客来则文不成、诗不就、书不佳、画不工，此古人之所以杜门谢客也。至若良朋嘉宾，素心知契，正恐其不来，决无谢之之理。
74
与其誉今人，不如誉古人，誉今人失之于谄，誉古人不损其高。
75
予爱梅，胸中如有万幅梅花稿本，惜手拙不能画，而梅之清、之逸、之韵、之奇、之疏、之瘦，乃一一蕴蓄于心头，未克泄吐而出，殊闷损也。
76
竹不嫌喧，茗不嫌苦，花不嫌澹，香不嫌微。
77
架无书，壁无画，案无砚，瓶无花，陈设虽富丽，我无取焉。
78
夏蝉催眠，寒蛩警梦，同一虫也，而勤惰判矣。
79
米颠拜石，丹青家取以为人物画材。此外尚有钟毓拜酒，据云「毓偷酒，拜而后饮，曰酒以成礼，不敢不拜」。又前辈姚明晖拜经，词人周武臣拜花，合之为古今四拜。
80
茶余宜画西子，酒后宜画钟馗。
81
或谓兰花可用糖醋煎食，但予总觉太杀风景。
82
因露思荷，因雨思蕉，因风想柳，因雪思梅。
83
昔贤之明，明于察己；时彦之明，明于察人。
84
贫时不忘富，自无谄容；富时不忘贫，自无骄态。
85
求其所可求，求无不得；求其所不可求，求无一得。故人不可妄求。
86
春饮宜挟美人，秋饮宜邀名士。
87
以肥瘠度人食量，往往有失。
88
冬夏读书，春秋游览，此是世间唯一福人。
89
蚁行丈尺地，亦足自夸远游。
90
宋宣献善藏异书，皆手自校雠，常谓「校书如扫落叶，一面扫，一面生，故有一书每三四校，犹有脱谬」。予谓人之省改过失亦然。
91
一喜一怒，最足见人之真。
92
一勺水，不妨存烟波万顷之想；一拳石，亦可作云山千叠之观。
93
鸟声、花落声、竹被风声、水石相激声，俱属自在笙簧，不必闻韶听武。
94
云宜澹，雨宜疏，霜宜微，风宜细，花宜瘦，月宜清，名士宜脱略，美人宜轻盈。
95
予处事不耐用心，或问予之心何在？曰：在山之巅、水之涯、寒云古木之间、烟柳斜阳之外，以及杏花村里、桃叶渡头、燕子矶边、莺脰湖上。
96
风可涤暑，雨足留寒。
97
检藏乐事也，检藏而得久已遗忘之物，则其乐更甚。
98
妇藏斗酒，僮煮清茶，家庭之乐，无逾于此。
99
读《红楼梦》宜于暖阁，读《水浒传》宜于风廊。
100
看圆后之月，不如看缺后之月。
101
替古人嗟叹，替古人痛哭，替古人担忧，替古人叫屈，读书人真自寻烦恼。
102
静对一灯，灯中便有一世界。
103
罗两峰之鬼，蒲留仙之狐，是世态人情之真相。
104
为宦人传，不如为伶伎作起居注。
105
若成人能如儿时之生长，则人人可得摸着天之徽号。
106
我若早生若干年，或迟生若干年，必非今日这我。
107
用情于人，不如寄情于物。
108
金钱为发笑草，常足令人现笑容。
109
人瘦影瘦，人肥影肥。
110
惟聪明人能做痴心事。
111
思钝者，临文必勤蘸笔。
112
妙想入禅，绮思成梦。
113
情海多双沤，随起随灭。
114
马嘶西风，剑鸣鞘匣，雄心一起，便绕走通宵，不能成寐。
115
英雄夜看吴钩，美人晓窥菱镜，同一娬媚。
116
世有大年，岂必常服补剂；天生名将，不关多读兵书。
117
胸中几许郁勃气，无处发泄，一旦至荒丘寒木间，尽情一哭，岂不大快！
118
昔人何必造一老字？致令后世无数圣贤英雄、美人才士，均断送在此老字中，茫茫此海，精卫难填，为之恨恨。
119
读山水记，宜于晨起开窗；读美人传，宜于夜静闭户。
120
都市有时女，无好花，村野有好花，无时女，故事求其全，终难有得。
121
独立苍茫中，自有经济在，自有学问在。
122
日之夕矣，凄其对影，此境为最难堪。
123
多啖饴糖，足以病齿，故与其分人之甘，毋宁茹我之苦。
124
冷眼以观世，虚心以读书。
125
好花簪上美人头，便不算孤负。
126
珠藏于泽，不珍而自珍；玉蕴于山，不贵而自贵。
127
能庄不能谐，庙中之木偶而已；能谐不能庄，剧院之丑角而已。故我人涉世，当亦庄亦谐，亦谐亦庄。
128
天下惟无言之契合，其契合为最真。
129
濯垢易，涤耻难。
130
人虽同怀而生，然不同其境遇。
131
萧艾不能与兰蕙共生，萧敷艾荣，则自兰摧蕙折。
132
美罗绮而耻布褐者，不知衣；甘粱肉而薄菽水者，不知食。
133
世无金窟，有之在勤山劳水之间。
134
与其看家人之呻吟床笫，毋宁己病之为爽利。
135
花是蝶之多情妇，蝶是花之薄幸郎。
136
风日晴爽不出游，有负天时；明窗净几不读书，有负地利；高朋满座不饮酒，有负人和。
137
荷宜朝露，榴宜午晴，柳宜夕烟，梨宜夜月。
138
茶余赏花，酒后啖果。
139
贪心之女子，几欲摘星以为钻，攫月以为珠。
140
暖衣饱食，尚有余钱沽酒买书，不亦快哉！
141
金谷园无非绮罗场，滕王阁不脱富贵气。
142
以惜花之情绪养民，以爱月之精神卫国。
143
虽不善饮，酒不可不备；虽无暇读，书不可不藏。
144
詈人为禽兽，人辄反唇相讥，实则禽中之鹤、兽中之鹿，其高旷闲逸，远胜于人，予固深羡之也。
145
汲清泉可以邀客，笼白云亦足赠人。
146
花是画本，月为诗源。
147
蜀中人士，称三月骤寒，谓之桐花冻，桐花冻三字，可以入诗。
148
天地之所以为天地，以其有山水也，有花木也，有图书也，有美人也，否则天地便归寂灭。
149
照人团栾者月也，照人别离者亦月也。团栾如此，别离亦如此，无动乎其中，故月也者，天下最无情之物也。
150
世间最丑之事，莫若攀龙附凤。
151
能琴者气必和，能茶者心必细，能书者品必娴雅，能画者格必清高。
152
若得地十亩，必以三亩植梅，三亩树竹石，一亩凿莲沼，而所余三亩，则筑屋庋藏文史图藉，鼎砚骨董，予偃仰舒啸其中，以度晨夕，此外则无所求矣。
153
以手擘橙，香雾濛然，颇可悦鼻，若徒知咀啖，便是伧楚。
154
面目之可憎与否，不在美与丑，在于其人之曾否读书，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也。
155
美女子深以天下有盲人为憾。
156
据青桐树，执绿葵扇，与客谈鬼、谈禅、谈桑麻、谈诗酒、谈名胜、谈贤彦、谈逸史古帖、谈侠士美人，无所不谈，无所不适，此暑居之无上乐事也。
157
用钱适当，则有如健儿摧羸，无不一以当百，百以当千。
158
少年作衰飒语，不祥之兆；老人作天真语，寿者之征。
159
唾面自干，与睚眦必报，可谓过犹不及。
160
襟度当似秋月之朗，辞采须如春花之妍。
161
能安贫即是福，有令誉即是寿，自食其力，则禄在其中矣。
162
观云宜于秋，观瀑宜于夏。
163
明知鸩毒，耽之者众；明知祸水，溺之者多。
164
开窗即近银汉，闭户即属深山。
165
茶可以当酒，酒不可以当茶，此茶之所以胜于酒也。
166
春花妍冶，夏花腴润，秋花凄幽，冬花清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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