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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传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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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传奇选》 田园居士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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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传奇选》



目录

李娃传

游仙窟

霍小玉传

虬髯传

柳毅传

莺莺传

长恨歌传

离魂记

昆仑奴传

红线传

南柯太守传

无双传

非烟传

杨太真外传

破镜重圆

人面桃花

枕中记

古岳渎经







李娃传(又名《节行娼娃传》、《汧国夫人传》、《一枝花》)



唐 白行简



汧国夫人李娃,长安之倡女也。节行瑰奇,有足称者。故监察御史白行

简为传述。天宝中,有常州刺史荥阳公者,略其名氏,不书,时望甚崇,家

徒甚殷。知命之年,有一子,始弱冠矣,隽朗有词藻,迥然不群,深为时辈

推伏。其父爱而器之,曰:“此吾家千里驹也。”

应乡赋秀才举,将行,乃盛其服玩车马之饰,计其京师薪储之费。谓之

曰:“吾观尔之才,当一战而霸。今备二载之用,且丰尔之给,将为其志也。”

生亦自负视上第如指掌。

自毗陵发,月余抵长安,居于布政里。尝游东市还,自平康东门入,将

访友于西南。至鸣珂曲,见一宅,门庭不甚广,而室宇严邃,阖一扉。有娃

方凭一双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绝代未有。生忽见之,不觉停骖久之,徘徊

不能去。乃诈坠鞭于地,候其从者,敕取之,累眄于娃,娃回眸凝睇,情甚

相慕,竟不敢措辞而去。

生自尔意若有失,乃密征其友游长安之熟者以讯之。友曰:“此狭邪女

李氏宅也。”曰:“娃可求乎?”对曰:“李氏颇赡,前与通之者,多贵戚豪

族,所得甚广,非累百万,不能动其志也。”生曰:“苟患其不谐,虽百万,

何惜!”他日,乃洁其衣服,盛宾从而往。扣其门,俄有侍儿启扃。

生曰:“此谁之第耶?”侍儿不答,驰走大呼曰:“前时遗策郎也。”娃

大悦曰:“尔姑止之,吾当整妆易服而出。”生闻之,私喜。乃引至萧墙间,

见一姥垂白上偻,即娃母也。生跪拜前致词曰:“闻兹地有隙院,愿税以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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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乎?”姥曰:“惧其浅陋湫隘,不足以辱长者所处,安敢言直耶?”延生

于迟宾之馆,馆宇甚丽。与生偶坐,因曰:“某有女娇小,技艺薄劣,欣见

宾客,愿将见之。”乃命娃出,明眸皓腕,举步艳冶。生遂惊起,莫敢仰视。

与之拜毕,叙寒燠,触类妍媚,目所未睹。复坐,烹茶斟酒,器用甚洁。久

之日暮,鼓声四动。姥访其居远近。

生绐之曰:“在延平门外数里。”冀其远而见留也。姥曰:“鼓已发矣,

当速归,无犯禁。”生曰:“幸接欢笑,不知日之云夕。道里辽阔,城内又无

亲戚,将若之何?”娃曰:“不见责僻陋,方将居之,宿何害焉。”生数目姥,

姥曰:“唯唯。”生乃召其家僮,持双缣,请以备一宵之馔。娃笑而止之曰:

“宾主之仪,且不然也。今夕之费,愿以贫窭之家,随其粗粝以进之。其余

以俟他辰。”固辞,终不许。

俄徙坐西堂,帷幙帘榻,焕然夺目;妆奁衾枕。亦皆侈丽。乃张烛进馔,

品味甚盛。彻馔,姥起。生娃谈话方切,诙谐调笑,无所不至。生曰:“前

偶过卿门,遇卿适在屏间。厥后心常勤念,虽寝与食,未尝或舍。”娃答曰:

“我心亦如之。”生曰:“今之来,非直求居而已,愿偿平生之志。但未知命

也若何。”言未终,姥至,询其故,具以告。姥笑曰:“男女之际,大欲存焉。

情苟相得,虽父母之命,不能制也。女子固陋,曷足以荐君子之枕席!”生

遂下阶,拜而谢之曰:“愿以己为厮养。”姥遂目之为郎,饮酣而散。及旦,

尽徙其囊橐,因家于李之第。自是生屏迹戢身,不复与亲知相闻,日会倡优

侪类,狎戏游宴。囊中尽空,乃鬻骏乘及其家童。岁余,资财仆马荡然。迩

来姥意渐怠,娃情弥笃。他日,娃谓生曰:“与郎相知一年,尚无孕嗣。常

闻竹林神者,报应如响,将致荐酹求之,可乎?”生不知其计,大喜。

乃质衣于肆,以备牢醴,与娃同谒祠宇而祷祝焉,信宿而返。策驴而后,

至里北门,娃谓生曰:“此东转小曲中,某之姨宅也,将憩而觐之,可乎?”

生如其言,前行不逾百步,果见一车门。窥其际,甚弘敞。其青衣自车后止

之曰:“至矣。”生下,适有一人出访曰:“谁?”曰:“李娃也。”乃入告。

俄有一妪至,年可四十余,与生相迎曰:“吾甥来否?”娃下车,妪逆访之

曰:“何久踈绝?”相视而笑。娃引生拜之,既见,遂偕入西戟门偏院。中

有山亭,竹树葱蒨,池榭幽绝。生谓娃曰:“此姨之私第耶?”笑而不答,

以他语对。俄献茶果,甚珍奇。食顷,有一人控大宛,汗流驰至曰:“姥遇

暴疾颇甚,殆不识人,宜速归。”

娃谓姨曰:“方寸乱矣,某骑而前去,当令返乘,便与郎偕来。”生拟随

之,其姨与侍儿偶语,以手挥之,令生止于户外,曰:“姥且殁矣,当与某

议丧事,以济其急,奈何遽相随而去?”乃止,共计其凶仪斋祭之用。日晚,

乘不至。姨言曰:“无复命何也?郎骤往觇之,某当继至。”生遂往,至旧宅,

门扃钥甚密,以泥缄之。生大骇,诘其邻人。邻人曰:“李本税此而居,约

已周矣。第主自收,姥徙居而且再宿矣。”征徙何处,曰:“不详其所。”

生将驰赴宣阳,以诘其姨,日已晚矣,计程不能达。乃弛其装服,质馔

而食,赁榻而寝,生恚怒方甚,自昏达旦,目不交睫。质明,乃策蹇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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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至,连扣其扉,食顷无人应。生大呼数四,有宦者徐出。生遽访之:“姨

氏在乎?”曰:“无之。”生曰:“昨暮在此,何故匿之?”访其谁氏之第,

曰:“此崔尚书宅。昨者有一人税此院,云迟中表之远至者,未暮去矣。”生

惶惑发狂,罔知所措,因返访布政旧邸。邸主哀而进膳。生怨懑,绝食三日,

遘疾甚笃,旬余愈甚。邸主惧其不起,徙之于凶肆之中。绵缀移时,合肆之

人,共伤叹而互饲之。

后稍愈,杖而能起。由是凶肆日假之,令执繐帷,获其直以自给。累月,

渐复壮,每听其哀歌,自叹不及逝者,辄呜咽流涕,不能自止。归则效之。

生聪敏者也,无何,曲尽其妙,虽长安无有伦比。初,二肆之佣凶器者,互

争胜负。其东肆车舆皆奇丽,殆不敌。唯哀挽劣焉。其东肆长知生妙绝,乃

醵钱二万索顾焉。其党耆旧,共较其所能者,阴教生新声,而相赞和。累旬,

人莫知之。其二肆长相谓曰:“我欲各阅所佣之器于天门街,以较优劣。不

胜者,罚直五万,以备酒馔之用,可乎?”二肆许诺,乃邀立符契,署以保

证,然后阅之。

士女大和会,聚至数万。于是里胥告于贼曹,贼曹闻于京尹。四方之士,

尽赴趋焉,巷无居人。自旦阅之,及亭午,历举辇舆威仪之具,西肆皆不胜,

师有惭色。乃置层榻于南隅,有长髯者,拥铎而进,翊卫数人,于是奋髯扬

眉,扼腕顿颡而登,乃歌《白马》之词。恃其夙胜,顾眄左右,旁若无人。

齐声赞扬之,自以为独步一时,不可得而屈也。有顷,东肆长于北隅上设连

榻,有乌巾少年,左右五六人,秉翣而至,即生也。整衣服,俯仰甚徐,申

喉发调,容若不胜。乃歌《薤露》之章,举声清越,响振林木。曲度未终,

闻者歔欷掩泣。西肆长为众所诮,益惭耻,密置所输之直于前,乃潜遁焉。

四座愕眙,莫之测也。先是天子方下诏,俾外方之牧,岁一至阙下,谓之入

计。

时也,适遇生之父在京师,与同列者易服章,窃往观焉。有小竖,即生

乳母婿也,见生之举措辞气,将认之而未敢,乃泫然流涕。生父惊而诘之,

因告曰:“歌者之貌,酷似郎之亡子。”父曰:“吾子以多财为盗所害,奚至

是耶?”言讫,亦泣。及归,竖间驰往,访于同党曰:“向歌者谁,若斯之

妙欤?”皆曰:“某氏之子。”征其名,且易之矣,竖凛然大惊。徐往,迫而

察之。生见竖,色动回翔,将匿于众中。竖遂持其袂曰:“岂非某乎?”相

持而泣,遂载以归。至其室,父责曰:“志行若此,污辱吾门,何施面目,

复相见也?”乃徒行出,至曲江西杏园东,去其衣服。以马鞭鞭之数百。生

不胜其苦而毙,父弃之而去。其师命相狎昵者,阴随之,归告同党,共加伤

叹。令二人赍苇席瘗焉。至则心下微温,举之良久,气稍通。因共荷而归,

以苇筒灌勺饮,经宿乃活。

月余,手足不能自举,其楚挞之处皆溃烂,秽甚。同辈患之,一夕弃于

道周。行路咸伤之,往往投其余食,得以充肠。十旬,方杖策而起。被布裘,

裘有百结,褴褛如悬鹑。持一破瓯巡于闾里,以乞食为事。自秋徂冬,夜入

于粪壤窟室,昼则周游廛肆。一旦大雪,生为冻馁所驱。冒雪而出,乞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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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甚苦,闻见者莫不凄恻。时雪方甚,人家外户多不发。至安邑东门,循里

垣,北转第七八,有一门独启左扉,即娃之第也。

生不知之,遂连声疾呼:“饥冻之甚。”音响凄切,所不忍听。娃自合中

闻之,谓侍儿曰:“此必生也,我辨其音矣。”连步而出。见生枯瘠疥疠,殆

非人状。娃意感焉,乃谓曰:“岂非某郎也?”生愤懑绝倒,口不能言,颔

颐而已。娃前抱其颈,以绣襦拥而归于西厢。失声长恸曰:“令子一朝及此,

我之罪也。”绝而复苏。姥大骇奔至,曰:“何也?”娃曰:“某郎。”姥遽曰:

“当逐之,奈何令至此。”娃敛容却睇曰:“不然,此良家子也,当昔驱高车,

持金装,至某之室,不逾期而荡尽。且互设诡计,舍而逐之,殆非人行。令

其失志,不得齿于人伦。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绝,杀而弃之,又困踬

若此。天下之人,尽知为某也。生亲戚满朝,一旦当权者熟察其本末,祸将

及矣。况欺天负人,鬼神不佑,无自贻其殃也。

某为姥子,迨今有二十岁矣。计其赀,不啻直千金。今姥年六十余,愿

计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赎身,当与此子别卜所诣。所诣非遥,晨昏得以温凊,

某愿足矣。”姥度其志不可夺,因许之。给姥之余,有百金。北隅四五家,

税一隙院。乃与生沐浴,易其衣服,为汤粥通其肠,次以酥乳润其脏。旬余,

方荐水陆之馔。头巾履袜,皆取珍异者衣之。未数月,肌肤稍腴。卒岁,平

愈如初。异时,娃谓生曰:“体已康矣,志已壮矣。渊思寂虑,默想曩昔之

艺业,可温习乎?”生思之曰:“十得二三耳。”娃命车出游,生骑而从。至

旗亭南偏门鬻坟典之肆,令生拣而市之,计费百金,尽载以归。因令生斥弃

百虑以志学,俾夜作昼,孜孜矻矻。

娃常偶坐,宵分乃寐。伺其疲倦,即谕之缀诗赋。二岁而业大就,海内

文籍,莫不该览。生谓娃曰:“可策名试艺矣。”娃曰:“未也,且令精熟,

以俟百战。”更一年,曰:“可行矣。”于是遂一上登甲科,声振礼闱。虽前

辈见其文,罔不敛衽敬羡,愿友之而不可得。娃曰:“未也。今秀士苟获擢

一科第,则自谓可以取中朝之显职,擅天下之美名。子行秽迹鄙,不侔于他

士。当砻淬利器,以求再捷,方可以连衡多士,争霸群英。”生由是益自勤

苦,声价弥甚。其年遇大比,诏征四方之隽。生应直言极谏策科,名第一,

授成都府参军。三事以降,皆其友也。

将之官,娃谓生曰:“今之复子本躯,某不相负也。愿以残年,归养小

姥。君当结媛鼎族,以奉蒸尝。中外婚媾,无自黩也。勉思自爱,某从此去

矣。”生泣曰:“子若弃我,当自刭以就死。”娃固辞不从,生勤请弥恳。娃

曰:“送子涉江,至于剑门,当令我回。”生许诺。月余,至剑门。未及发而

除书至,生父由常州诏入,拜成都尹,兼剑南采访使。浃辰,父到。生因投

刺,谒于邮亭。父不敢认,见其祖父官讳,方大惊,命登阶,抚背恸哭移时。

曰:“吾与尔父子如初。”因诘其由,具陈其本末。大奇之,诘娃安在。曰:

“送某至此,当令复还。”父曰:“不可。”翌日,命驾与生先之成都,留娃

于剑门,筑别馆以处之。明日,命媒氏通二姓之好,备六礼以迎之,遂如秦

晋之偶。娃既备礼,岁时伏腊,妇道甚修,治家严整,极为亲所眷尚。后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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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生父母偕殁,持孝甚至。

有灵芝产于倚庐,一穗三秀,本道上闻。又有白燕数十,巢其层甍。天

子异之,宠锡加等。终制,累迁清显之任。十年间,至数郡。娃封汧国夫人,

有四子,皆为大官,其卑者犹为太原尹。弟兄姻媾皆甲门,内外隆盛,莫之

与京。嗟乎,倡荡之姬,节行如是,虽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为之叹

息哉!予伯祖尝牧晋州,转户部,为水陆运使,三任皆与生为代,故谙详其

事。贞元中,予与陇西公佐,话妇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国之事。公佐拊

掌竦听,命予为传。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时乙亥岁秋八月,太原白行简

云。







游仙窟

(霍小玉传)

作者:唐·蒋防



大历中,陇西李生名益,年二十,以进士擢第。其明年,拔萃,俟试於

天官。夏六月,至长安,舍於新昌里。生门族清华,少有才思,丽词嘉句,

时谓无双;先达丈人,翕然推伏。每自矜风调,思得佳偶,博求名妓,久而

未谐。长安有媒鲍十一娘者,故薛驸马家青衣也;折券从良,十馀年矣。性

便辟,巧言语,豪家戚里,无不经过,追风挟策,推为渠帅。常受生诚托厚

赂,意颇德之。

经数月,李方闲居舍之南亭。申未间,忽闻扣门甚急,云是鲍十一娘至。

摄衣从之,迎问曰:“鲍卿今日何故忽然而来?”鲍笑曰:“苏姑子作好梦未?”

有一仙人,谪在下界,不邀财货,但慕风流。如此色目,共十郎相当矣。”

生闻之惊跃,神飞体轻,引鲍手且拜且谢曰:“一生作奴,死亦不惮。”因问

其名居。鲍具说曰:“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爱之。母曰净持。即王之

宠婢也。王之初薨,诸弟兄以其出自贱庶,不甚收录。因分与资财,遣居於

外,易姓为郑氏,人亦不知其王女。资质□□,一生未见,高情逸态,事事

过人,音乐诗书,无不通解。昨遣某求一好儿郎格调相称者。某具说十郎。

他亦知有李十郎名字,非常欢惬。住在胜业坊古寺曲,甫上车门宅是也。以

与他作期约。明日午时,但至曲头觅桂子,即得矣。”

鲍既去,生便备行计。遂令家僮秋鸿,於纵兄京兆参军尚公处假青骊驹,

黄金勒。其夕,生浣衣沐浴,修饰容仪,喜跃交并,通夕不寐。迟明,巾帻,

引镜自照,惟惧不谐也。徘徊之间,至於亭午。遂命驾疾驱,直抵胜业。至

约之所,果见青衣立候,迎问曰:“莫是李十郎否?”即下马,令牵入屋底,

急急所门。见鲍果从内出来,遥笑曰:“何等儿郎,造次入此:”生调诮未毕,

引入中门。庭间有四樱桃树;西北悬一鹦鹉笼,见生入来,即语曰:“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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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来,急下帘者!”生本性雅淡,心犹疑惧,忽见鸟语,愕然不敢进。

逡巡,鲍引净持下阶相迎,延入对坐。年可四十馀,绰约多姿,谈笑甚

媚。因谓生曰:“素闻十郎才调风流,今又见仪容雅秀,名下固无虚士。某

有一女子,虽拙教训,颜色不至丑陋,得配君子,颇为相宜。频见鲍十一娘

说意旨,今亦便令永奉箕帚。”生谢曰:“鄙拙庸愚,不意故盼,倘垂采录,

生死为荣。”遂命酒馔,即命小玉自堂东阁子中而出。生即拜迎。但觉一室

之中,若琼林玉树,互相照曜,转盼精彩射人。既而遂坐母侧。母谓曰:“汝

尝爱念‘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即此十郎诗也。尔终日念想,何如一

见。”玉乃低鬟微笑,细语曰:“见面不如闻名。才子岂能无貌?”生遂连起

拜曰:“小娘子爱才,鄙夫种色。两好相映,才貌相兼。”母女相顾而笑,遂

举酒数巡。生起,请玉唱歌。初不肯,母固强之。发声清亮,曲度精奇。

酒阑,及瞑,鲍引生就西院憩息。闲庭邃宇,帘幕甚华。鲍令侍儿桂子、

浣沙与生脱靴解带。须臾,玉至,言叙温和,辞气宛媚。解罗衣之际,态有

馀妍,低帏□枕,极其欢爱。生自以为巫山、洛浦不过也。中宵之夜,玉忽

流涕观生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爱,托其仁贤。但虑一旦色衰,

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极欢之际,不觉悲至。”生闻之,不胜

感叹。乃引臂替枕,徐谓玉曰:“平生志愿,今日获从,粉骨碎身,誓不相

舍。夫人何发此言。请以素缣,著之盟约。”玉因收泪,命侍儿樱桃褰幄执

烛,受生笔研,玉管弦之暇,雅好诗书,筐箱笔研,皆王家之旧物。遂取秀

囊,出越姬乌丝栏素缣三尺以授生。生素多才思,援笔成章,引谕山河,指

诚日月,句句恳切,闻之动人。染毕,命藏於宝箧之内。自尔婉娈相得,若

翡翠之在云路也。如此二岁,日夜相从。

其後年春,生以书判拔萃登科,授郑县主簿。至四月,将之官,便拜庆

於东洛。长安亲戚,多就筵饯。时春物尚馀,夏景初丽,酒阑宾散,离思萦

怀。玉谓生曰:“以君才地名声,人多景慕,愿结婚媾,固亦众矣。况堂有

严亲,室无冢妇,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约之言,徒虚语耳。然妾有短愿,

欲辄指陈。永委君心,复能听否?”生惊怪曰:“有何罪过,忽发此辞?试

说所言,必当敬奉。”玉曰:“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壮士之秋,

犹有八岁。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後□选高门,以谐秦晋,亦未为晚。妾

便舍弃人事,剪发披缁,夙昔之愿,於此足矣。”生且愧且感,不觉涕流。

因谓玉曰:“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与卿偕老,犹恐未惬素志,岂敢辄有二

三。固请不疑,但端居相待。至八月,必当却到华州,寻使奉迎,相见非远。”

更数日,生遂诀别东去。到任旬日,求假往东都觐亲。未至家日,太夫

人以与商量表妹卢氏,言约已定。太夫人素严毅,生逡巡不敢辞让,遂就礼

谢,便有近期。卢亦甲族也,嫁女於他门,聘财必以百万为约,不满此数,

义在不行。生家素贫,事须求贷,便托假故,远投亲知,涉历江、怀,自秋

及夏。生自以辜负盟约,大愆回期,寂不知闻,欲断期望,遥托亲故,不遗

漏言。

玉自生逾期,数访音信。虚词诡说,日日不同。博求师巫,便询卜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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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优抱恨,周岁有馀。羸卧空闺,遂成沈疾。虽生之书题竟绝,而玉之想望

不移,赂遗亲知,使通消息。寻求既切,资用屡空,往往私令侍婢潜卖箧中

服玩之物,多托於西市寄附铺侯景先家货卖。曾令侍婢浣沙将紫玉钗一只,

诣景先家货之。路逢内作老玉工,见浣沙所执,前来认之曰:“此钗,吾所

作也。昔岁霍王小女将欲上鬟,令我作此,酬我万钱。我尝不忘。汝是何人,

从何而得?”浣沙曰:“我小娘子,即霍王女也。家事破散,失身於人。夫

婿昨向东都,更无消息。悒怏成疾,今欲二年。令我卖此,赂遗於人,使求

音信。”玉工凄然下泣曰:“贵人男女,失机落节,一至於此!我残年向尽,

见此盛衰,不胜伤感。”遂引至延先公主宅,具言前事,公主亦为之悲叹良

久,给钱十二万焉。

时生所定卢氏女在长安,生即毕於聘财,还归郑县。其年腊月,又请假

入城就亲。潜卜静居,不令人知。有明经催允明者,生之中表弟也。性甚长

厚,昔岁常与生童欢於郑氏之室,杯盘笑语,曾不相间。每得生信,必诚告

於玉。玉常以薪刍衣服,资给於崔。崔颇感之。生既至,崔具以诚告玉。玉

恨叹曰:“天下岂有是事乎!”遍请亲朋,多方召致。生字以愆期负约,又知

玉疾候沈绵,惭耻忍割,终不肯往。晨出暮归,欲以回避。玉日夜涕泣,都

忘寝食,期一相见,竟无因由。冤愤益深,委顿床枕。

自是长安中稍有知者。风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侠之伦,皆怒生之

薄行。时已三月,人多春游。生与同辈五六人诣崇敬寺玩牡丹花,步於西廊,”

递吟诗句。有京兆韦夏卿者,生之密友,时亦同行。谓生曰:“风光甚丽,

草木荣华。伤哉郑卿,衔冤空室!足下终能弃置,实是忍人。丈夫之心,不

宜如此。足下宜为思之!”

叹让之际,忽有一豪士,衣轻黄布衫,挟弓弹,风神俊美,衣服卿华,

唯有一剪头胡雏从後,潜行而听之。俄而前揖生曰:“公非李十郎者乎?某

族本山东,姻连外戚。虽乏文藻,心实乐贤。仰公声华,常思觏止。今日幸

会,得睹清扬。某之敝居,去此不远,亦有声乐,足以娱情。妖姬八九人,

骏马十数匹,唯公所欲。但愿一过。”生之侪辈,共聆斯语,更相叹美。因

与豪士策马同行,疾转数坊,遂至胜业。生以进郑之所止,意不欲过,便托

事故,欲回马首。豪士曰:“敝居咫尺,忍相弃乎?”乃挽挟其马,牵引而

行。迁延之间,已及郑曲。生神情恍惚,鞭马欲回。豪士遽命奴仆数人,抱

持而进。疾走推入车门,便令锁却,报云:“李十郎至也!”一家惊喜,声闻

於外。

先此一夕,玉梦黄衫丈夫抱生来,至席,使玉脱鞋。惊寤而告母。因自

解曰:“鞋者,谐也。夫妇再合。脱者,解也。既合而解,亦当永诀。由此

徵之,必遂相见,相见之後,当死矣。”凌晨,请母梳妆。母以其久病,心

意惑乱,不甚信之。□勉之间,强为妆梳。妆梳才必,而生果至。玉沈绵日

久,转侧须人。忽闻生来,倏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与生相见,

含怒凝视,不复有言。羸质娇姿,如不胜致,时负掩袂,返顾李生。感物伤

人,坐皆欷嘘。顷之,有酒肴数十盘,自外而来。一坐惊视,遽问其故,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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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豪士之所致也。因遂陈设,相就而坐。玉乃侧身转面,斜视生良久遂举杯

酒酬地曰:“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

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徵痛黄泉,皆君所致。李

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後,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乃引左

手握生臂,掷杯於地,长恸号哭数声而绝。母乃举尸,置於生怀,令唤之,

遂不复苏矣。生为之缟素,旦夕哭泣甚哀。将葬之夕。生忽见玉穗帷之中,

容貌妍丽,宛若平生。著石榴裙,鞨裆,红绿帔子。斜身倚帷,手引绣带,

顾谓生曰:“愧君相送,尚有馀情。幽冥之中,能不感叹。”言毕,遂不复见。

明日,葬於长安御宿原。生至墓所,尽哀而返。

後月馀,就礼於卢氏。伤情感物,郁郁不乐。夏五月,与卢氏偕行,归

於郑县。至县旬日,生方与卢氏寝,忽帐外叱叱作声。生惊视之,则见一男

子,年可二十馀,姿状温美,藏身映幔,连招卢氏。生惶遽走起,绕幔数匝,

倏然不见。生自此心怀疑恶,猜忌万端,夫妻之间,无聊生矣。或有亲情,

曲相劝喻。生意稍解。

後旬日,生复自外归,卢氏方鼓琴於床,忽见自门抛一斑犀钿花合子,

方圆一寸馀,中有轻绢,作同心结,坠於卢氏怀中。生开而视之,见相思子

二,叩头虫一,发杀觜一,驴驹媚少许。生当时愤怒叫吼,声如豺虎,引琴

撞击其妻,诘令实告。卢氏亦终不自明。尔後往往暴加捶楚,备诸毒虐,竟

讼於公庭而遣之。卢氏既出,生或侍婢媵妾之属,暂同枕席,便加妒忌。或

有因而杀之者。生尝游广陵,得名姬曰营十一娘者,容态润媚,生甚悦之。

每相对坐,尝谓营曰:“我尝於某处得某姬,犯某事,我以某法杀之。”日日

陈说,欲令惧己,以肃清闺门。出则以浴斛复营於床,周回封署,归必详视,

然後乃开。又畜一短剑,甚利,顾谓侍婢曰:“此信州葛溪铁,唯断作罪过

头!”大凡生所见妇人,辄加猜忌,至於三娶,率皆加初焉。







霍小玉传

唐·张文成 撰



若夫积石山者,在乎金城西南,河所经也。《书》云:“导河积石,至于

龙门。”即此山是也。

仆从汧陇,奉使河源。嗟命运之迍邅,叹乡关之眇邈。张骞古迹,十万

里之波涛;伯禹遗踪,二千年之坂墱。深谷带地,凿穿崖岸之形;高领横天,

刀削岗峦之势。烟霞子细,泉石分明,实天上之灵奇,乃人间之妙绝。目所

不见,耳所不闻。

日晚途遥,马疲人乏。行至一所,险峻非常:向上则有青壁万寻,直下

则有碧潭千仞。古老相传云:“此是神仙窟也;人迹罕及,鸟路才通。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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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香果琼枝,天衣锡钵,自然浮出,不知从何而至。”余乃端仰一心,洁斋三

日。缘细葛,泝轻舟。身体若飞,精灵似梦。须臾之间,忽至松柏岩,桃华

涧,香风触地,光彩遍天。见一女子向水侧浣衣。

余乃问曰:“承闻此处有神仙之窟宅,故来祗候。山川阻隔,疲顿异常,

欲投娘子,片时停歇;赐惠交情,幸垂听许。”

女子答曰:“儿家堂舍贱陋,供给单疏,只恐不堪,终无吝惜。”

余答曰:“下官是客,触事卑微,但避风尘,则为幸甚。”遂止余于门侧

草亭中,良久乃出。

余问曰:“此谁家舍也?”

女子答曰:“此是崔女郎之舍耳。”

余问曰:“崔女郎何人也?”

女子答曰:“博陵王之苗裔,清河公之旧族。容貌似舅,潘安仁之外甥;

气调如兄,崔珪之小妹。华容婀娜,天上无俦;玉体逶迤,人间少匹。辉辉

面子,荏苒畏弹穿;细细腰支,参差疑勒断。韩娥宋玉,见则愁生;绛树青

琴,对之羞死。千娇百媚,造次无可比方;弱体轻身,谈之不能备尽。”

须臾之间,忽闻内里调筝之声,仆因咏曰:

“自隐多姿则,欺他独自眠。故故将纤手,时时弄小弦。耳闻犹气绝,

眼见若为怜。从渠痛不肯,人更别求天。”

片时,遣婢桂心传语,报余诗曰:“面非他舍面,心是自家心;何处关

天事,辛苦漫追寻!”

余读诗讫,举头门中,忽见十娘半面,余即咏曰:“敛笑偷残靥,含羞

露半唇;一眉犹叵耐,双眼定伤人。”

又遣婢桂心报余诗曰:“好是他家好,人非着意人;何须漫相弄,几许

费精神。”

于时夜久更深,沉吟不睡,彷徨徙倚,无便披陈。彼诚既有来意,此间

何能不答!遂申怀抱,因以赠书曰:

“余以少娱声色,早慕佳期,历访风流,遍游天下。弹鹤琴于蜀郡,饱

见文君;吹凤管于秦楼,熟看弄玉。虽复赠兰解佩,未甚关怀;合卺横陈,

何曾惬意!昔日双眠;恒嫌夜短;今宵独卧,实怨更长。一种天公,两般时

节。遥闻香气,独伤韩寿之心;近听琴声,似对文君之面。向来见桂心谈说

十娘,天上无双,人间有一。依依弱柳,束作腰支;焰焰横波,翻成眼尾。

才舒两颊,孰疑地上无华;乍出双眉,渐觉天边失月。能使西施掩面,百遍

烧妆;南国伤心,千回扑镜。洛川回雪,只堪使迭衣裳;巫峡仙云,未敢为

擎靴履。忿秋胡之眼拙,枉费黄金;念交甫之心狂,虚当白玉。下官寓游胜

境,旅泊闲亭,忽遇神仙,不胜迷乱。芙蓉生于涧底,莲子实深;木栖出于

山头,相思日远。未曾饮炭,肠热如烧;不忆吞刃,腹穿似割。无情明月,

故故临窗;多事春风,时时动帐。愁人对此,将何自堪!空悬欲断之肠,请

救临终之命。元来不见,他自寻常;无故相逢,却交烦恼。敢陈心素,幸愿

照知!若得见其光仪,岂敢论其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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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书达之后,十娘敛色谓桂心曰:“向来剧戏相弄,真成欲逼人。”

余更又赠诗一首,其词曰:

“今朝忽见渠姿首,不觉殷懃着心口;令人频作许叮咛,渠家太剧难求

守。端坐剩心惊,愁来益不平。看时未必相看死,难时那许太难生。沉吟坐

幽室,相思转成疾。自恨往还疏,谁肯交游密!夜夜空知心失眼,朝朝无便

投胶漆。园里华开不避人,闺中面子翻羞出。如今寸步阻天津,伊处留心更

觅新。莫言长有千金面,终归变作一抄尘。生前有日但为乐,死后无春更着

人。只可倡佯一生意,何须负持百年身?”

少时,坐睡,则梦见十娘,惊觉揽之,忽然空手。心中怅怏,复何可论!

余因乃咏曰:“梦中疑是实,觉后忽非真。诚知肠欲断,穷鬼故调人。”

十娘见诗,并不肯读,即欲烧却。仆即咏曰:“未必由诗得,将诗故表

怜。闻渠掷入火,定是欲相燃。”

十娘读诗,悚息而起。匣中取镜,箱里拈衣。袨服靓妆,当阶正履。

仆又为诗曰:“熏香四面合,光色两边披。锦障划然卷,罗帷垂半欹。

红颜杂绿黛,无处不相宜。艳色浮妆粉,含香乱口脂。鬓欺蝉鬓非成鬓,眉

笑蛾眉不是眉。见许实娉婷,何处不轻盈!可怜娇里面,可爱语中声。婀娜

腰支细细许,眼子长长馨。巧儿旧来镌未得,画匠迎生摸不成。相看未相识,

倾城复倾国。迎风帔子郁金香,照日裙裾石榴色。口上珊瑚耐拾取,颊里芙

蓉堪摘得。闻名腹肚已猖狂,见面精神更迷惑。心肝恰欲摧,踊跃不能裁。

徐行步步香风散,欲语时时媚子开。靥疑织女留星去,眉似姮娥送月来。含

娇窈窕迎前出,忍笑嫈嫇返却回。”

余遂止之曰:“既有好意,何须却入?”然后逶迤回面,娅姹向前。

十娘敛手而再拜向下官,下官亦低头尽礼而言曰:“向见称扬,谓言虚

假,谁知对面,恰是神仙。此是神仙窟也!”

十娘曰:“向见诗篇,谓非凡俗,今逢玉貌,更胜文章。此是文章窟也!”

仆因问曰:“主人姓望何处?夫主何在?”

十娘答曰:“儿是清河崔公之末孙,适弘农杨府君之长子。就成大礼,

随父住于河西。蜀生狡猾,屡侵边境,兄及夫主,弃笔从戎,身死寇场,茕

魂莫返。儿年十七,死守一夫;嫂年十九,誓不再醮。兄即清河崔公之第五

息,嫂即太原公之第三女。别宅于此,积有岁年。室宇荒凉,家途翦弊。不

知上客从何而至?”

仆敛容而答曰:“下官望属南阳,住居西鄂。得黄石之灵术,控白水之

余波。在汉则七叶貂蝉,居韩则五重卿相。鸣钟食鼎,积代衣缨;长戟高门,

因循礼乐。下官堂构不绍,家业沦胥。青州刺史博望侯之孙,广武将军巨鹿

侯之子。未能免俗,沉迹下寮。非隐非遁,逍遥鹏鷃之间;非吏非俗,出入

是非之境。暂因驱使,至于此间。卒尔干烦,实为倾仰。”

十娘问曰:“上客见任何官?”

下官答曰:“幸属太平,耻居贫贱。前被宾贡,已入甲科;后属搜扬,

又蒙高第。奉敕授关内道小县尉,见筦河源道行军总管记室。频繁上命,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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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想报恩。驰骤下寮,不遑宁处。”

十娘曰:“少府不因行使,岂肯相过?”

下官答曰:“比不相知,阙为参展,今日之后,不敢差违。”

十娘遂回头唤桂心曰:“料理中堂,将少府安置。”

下官逡巡而谢曰:“远客卑微,此间幸甚。才非贾谊,岂敢升堂!”

十娘答曰:“向者承闻,谓言凡客;拙为礼贶,深觉面惭。儿意相当,

事须引接。此间疏陋,未免风尘。入室不合推辞,升堂何须进退!”遂引入

中堂。

于时金台银阙,蔽日干云。或似铜雀之新开,乍如灵光之且敞。梅梁桂

栋,疑饮涧之长虹;反宇雕甍,若排天之娇凤。水精浮柱,的皪含星;云母

饰窗,玲珑映日。长廊四注,争施玳瑁之椽;高阁三重,悉用琉璃之瓦。白

银为壁,照耀于鱼鳞;碧玉缘阶,参差于雁齿。入穹崇之室宇,步步心惊;

见傥阆之门庭,看看眼碜。遂引少府升阶。

下官答曰:“客主之间,岂无先后?”

十娘曰:“男女之礼,自有尊卑。”

下官迁延而退曰:“向来有罪过,忘不通五嫂。”

十娘曰:“五嫂亦应自来,少府遣通,亦是周匝。”则遣桂心通,暂参屈

五嫂。十娘共少府语话,须臾之间,五嫂则至。罗绮缤纷,丹青暐晔。裙前

麝散,髻后龙盘。珠绳络彩衫,金薄涂丹履。

余乃咏曰:“奇异妍雅,貌特惊新。眉间月出疑争夜,颊上华开似斗春。

细腰偏爱转,笑脸特宜嚬。真成物外奇稀物,实是人间断绝人。自然能举止,

可念无比方。能令公子百重生,巧使王孙千回死。黑云裁两鬓,白雪分双齿。

织成绵袖麒麟儿,刺绣裙腰鹦鹉子。触处尽开怀,何曾有不佳!机关太雅妙,

行步绝娃。傍人一一丹罗袜,侍婢三三绿线鞋。黄龙透入黄金钏,白燕飞来

白玉钗。”

相见既毕,五嫂曰:“少府跋涉山川,深疲道路,行途届此,不及伤神。”

下官答曰:“黾勉王事,岂敢辞劳!”

五嫂回头笑向十娘曰:“朝闻鸟鹊语,真成好客来。”

下官曰:“昨夜眼皮瞤,今朝见好人。”

既相随上堂。珠玉惊心,金银曜眼。五彩龙须席,银绣缘边毡;八尺象

牙床,绯绫帖荐褥。车渠等宝,俱映优昙之花;玛瑙真珠,并贯颇梨之线。

文柏榻子,俱写豹头;兰草灯芯,并烧鱼脑。管弦寥亮,分张北户之间;杯

盏交横,列坐南窗之下。各自相让,俱不肯先坐。

仆曰:“十娘主人,下官是客。请主人先坐。”

五嫂为人饶剧,掩口而笑曰:“娘子既是主人母,少府须作主人公。”

下官曰:“仆是何人,敢当此事!”

十娘曰:“五嫂向来戏语,少府何须漫怕!”

下官答曰:“必其不免,只须身当。”

五嫂笑曰:“只恐张郎不能禁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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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众人皆大笑。一时俱坐。即唤香儿取酒。俄尔中间,擎一大钵,可受三

升已来。金钗铜环,金盏银杯,江螺海蚌;竹根细眼,树瘿蝎唇;九曲酒池,

十盛饮器;觞则兕觥犀角,尫尫然置于座中;杓则鹅项鸭头,泛泛焉浮于酒

上。遣小婢细辛酌酒,并不肯先提。

五嫂曰:“张郎门下贱客,必不肯先提。娘子径须把取。”

十娘则斜眼佯嗔曰:“少府初到此间,五嫂会些频频相弄!”

五嫂曰:“娘子把酒莫嗔,新妇更亦不敢。”

酒巡到下官,饮乃不尽。五嫂曰:“胡为不尽?”

下官答曰:“性饮不多,恐为颠沛。”

五嫂骂曰:“何由叵耐!女婿是妇家狗,打杀无文。但终须倾使尽,莫

漫造众诸!”

十娘谓五嫂曰:“向来正首病发耶?”

五嫂起谢曰:“新妇错大罪过。”因回头熟视下官曰:“新妇细见人多矣,

无如少府公者;少府公乃是仙才,本非凡俗。”

下官起谢曰:“昔卓王之女,闻琴识相如之器量;山涛之妻,凿壁知阮

籍为贤人。诚如所言,不敢望德。”

十娘曰:“遣绿竹取琵琶弹,儿与少府公送酒。”

琵琶入手,未弹中间,仆乃咏曰:“心虚不可测,眼细强关情;回身已

入抱,不见有娇声。”

十娘应声即咏曰:“怜肠忽欲断,忆眼已先开;渠未相撩拨,娇从何处

来?”

下官当见此诗,心胆俱碎。下床起谢曰:“向来唯睹十娘面,如今始见

十娘心;足使班婕妤扶轮,曹大家阁笔,岂可同年而语,共代而论哉!”请

索笔砚,抄写置于怀袖。

抄诗讫,十娘弄曰:“少府公非但词句妙绝,亦自能书。笔似青鸾,人

同白鹤。”

下官曰:“十娘非直才情,实能吟咏。谁知玉貌,恰有金声。”

十娘曰:“儿近来患嗽,声音不彻。”

下官答曰:“仆近来患手,笔墨未调。”

五嫂笑曰:“娘子不是故夸,张郎复能应答。”

十娘语五嫂曰:“向来纯当漫剧,元来无次第,请五嫂当作酒章。”

五嫂答曰:“奉命不敢,则从娘子;不是赋古诗云,断章取意,唯须得

情,若不惬当,罪有科罚。”

十娘即遵命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次,下官曰:“南有樛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五嫂曰:“折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

又次,五嫂曰:“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

次,十娘曰:“女也不爽,士二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次,下官曰:“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余不信,有如曒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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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嫂笑曰:“张郎心专,赋诗大有道理。俗谚曰:『心欲专,凿石穿。』

诚能思之,何远之有!”

其时,绿竹弹筝。五嫂咏筝曰:“天生素面能留客,发意关情并在渠。

莫怪向者频声战,良由得伴乍心虚。”

十娘曰:“五嫂咏筝,儿咏尺八:『眼多本自令渠爱,口少元来每被侵;

无事风声彻他耳,教人气满自填心。』”

下官又谢曰:“尽善尽美,无处不佳;此是下愚,预闻高唱。”

少时,桂心将下酒物来:东海鲻条,西山凤脯;鹿尾鹿舌,干鱼炙鱼;

雁醢荇菹,鹑䑎〕桂糁;熊掌兔髀,雉臎豺唇;百味五辛,谈之不能

尽,说之不能穷。

十娘曰:“少府亦应太饥。”唤桂心盛饭。

下官曰:“向来眼饱,不觉身饥。”

十娘笑曰:“莫相弄!且取双六局来,共少府公睹酒。”

仆答曰:“下官不能赌酒,共娘子赌宿。”

十娘问曰:“若为赌宿?”

余答曰:“十娘输筹,则共下官卧一宿;下官输筹,则共十娘卧一宿。”

十娘笑曰:“汉骑驴则胡步行,胡步行则汉骑驴,总悉输他便点。儿递

换作,少府公太能生。”

五嫂曰:“新妇报娘子,不须赌来赌去,今夜定知娘子不免。”

十娘曰:“五嫂时时漫语,浪与少府作消息。”

下官起谢曰:“元来知剧,未敢承望。”

局至,十娘引手向前,眼子盱瞜,手子腽腯。一双臂腕,切我肝肠;十

个指头,刺人心髓。

下官因咏局曰:“眼似星初转,眉如月欲消,先须捺后脚,然后勒前腰。”

十娘则咏曰:“勒腰须巧快,捺脚更风流,但令细眼合,人自分输筹。”

须臾之间,有一婢名琴心,亦有姿首,到下官处,时复偷眼看,十娘欲

似不快。五嫂大语嗔曰:“知足不辱,人生有限。娘子欲似皱眉,张郎不须

斜眼。”

十娘佯作色嗔曰:“少府关儿何事,五嫂频频相恼!”

五嫂曰:“娘子向来频盼少府,若非情想有所交通,何因眼咏朝来顿引?”

十娘曰:“五嫂自隐心偏,儿复何曾眼引!”

五嫂曰:“娘子不能,新妇自取。”

十娘答曰:“自问少府,儿亦不知。”

五嫂遂咏曰:“新华发两树,分香遍一林。迎风转细影,向日动轻阴。

戏蜂时隐见,飞蝶远追寻。承闻欲采摘,若个动君心?”

下官谓:“为性贪多,欲两华俱彩。”

五嫂答曰:“暂游双树下,遥见两枝芳;向日俱翻影,迎风并散香。戏

蝶扶丹萼,游蜂入紫房。人今总摘取,各着一边厢。”

五嫂曰:“张郎太贪生,一箭射两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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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娘则谓曰:“遮三不得一,觅两都卢失。”

五嫂曰:“娘子莫分疏,兔入狗突里,知复欲何如!”

下官即起谢曰:“乞浆得酒,旧来伸口,打兔得獐,非意所望。”

十娘曰:“五嫂如许大人,专拟调合此事。少府谓言儿是九泉下人,明

日在外处,谈道儿一钱不值。”

下官答曰:“向来承颜色,神气顿尽;又见清谈,心胆俱碎。岂敢在外

谈说,妄事加诸?忝预人流,宁容如此!伏愿欢乐尽情,死无所恨。”

少时,饮食俱到。熏香满室,赤白兼前,穷海陆之珍羞,备川原之果菜,

肉则龙肝凤髓,酒则玉醴琼浆。城南雀噪之禾,江上蝉鸣之稻。鸡雉臛,鳖

醢鹑羹,椹下肥肫,荷间细鲤;鹅子鸭卵,照曜于银盘;麟脯豹胎,纷纶于

玉迭。熊腥纯白,蟹酱纯黄;鲜脍共红缕争辉,冷肝与青丝乱色。蒲桃甘蔗,

枣石榴,河东紫盐,岭南丹橘;敦煌八子柰,青门五色瓜;太谷张公之梨,

房陵朱仲之李;东王公之仙桂,西王母之神桃;南燕牛乳之椒,北赵鸡心之

枣。千名万种,不可具论。

下官起谢曰:“予与夫人娘子,本不相识,暂缘公使,邂逅相遇。玉馔

珍奇,非常厚重,粉身灰骨,不能酬谢。”

五嫂曰:“亲则不谢,谢则不亲。幸愿张郎,莫为形迹。”

下官曰:“既奉恩命,不敢辞逊。”当此之时,气便欲绝,不觉转眼,时

复偷看十娘。

十娘曰:“少府莫看儿!”

五嫂曰:“还相弄!”

下官咏曰:“忽然心里爱,不觉眼中怜。未关双眼曲,直是寸心偏。”

十娘咏曰:“眼心非一处,心眼旧分离。直令渠眼见,谁遣报心知!”

下官咏曰:“旧来心使眼,心思眼即传。由心使眼见,眼亦共心怜。”

十娘咏曰:“眼心俱忆念,心眼共追寻。谁家解事眼,副着可怜心?”

于时五嫂遂向果子上作机警曰:“但问意如何,相知不在枣。”

十娘曰:“儿今正意密,不忍即分梨。”

下官曰:“忽遇深恩,一生有杏。”

五嫂曰:“当此之时,谁能忍柰!”

十娘曰:“暂借少府刀子割梨。”

下官咏刀子曰:“自怜胶漆重,相思意不穷。可惜尖头物,终日在皮中。”

十娘咏鞘曰:“数捺皮应缓,频磨快转多;渠今拔出后,空鞘欲如何!”

五嫂曰:“向来渐渐入深也。”即索棋局,共少府赌酒。下官得胜。

五嫂曰:“围棋出于智慧,张郎亦复太能。”

下官曰:“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且休却。”

五嫂曰:“何为即休?”

下官咏曰:“向来知道径,生平不忍欺。但令守行迹,何用数围棋!”

五嫂咏曰:“娘子为性好围棋,逢人剧戏不寻思;气欲断绝先挑眼,既

得速罢即须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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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娘见五嫂频弄,佯嗔不笑。余咏曰:“千金此处有,一笑待渠为;不

望全露齿,请为暂颦眉。”

十娘咏曰:“双眉碎客胆,两眼判君心。谁能用一笑,贱价买千金。”

当时有一破铜熨斗在于床侧,十娘忽咏曰:“旧来心肚热,无端强熨他。

即今形势冷,谁肯重相磨!”

下官咏曰:“若冷头面在,生平不熨空,即今虽冷恶,人自觅残铜。”众

人皆笑。十娘唤香儿为少府设乐,金石并奏,箫管间响。苏合弹琵琶,绿竹

吹筚篥,仙人鼓瑟,玉女吹笙。玄鹤俯而听琴,白鱼跃而应节。清音叨咷,

片时则梁上尘飞;雅韵铿锵,卒尔则天边雪落。一时忘味,孔丘留滞不虚;

三日绕梁,韩娥余音是实。

十娘曰:“少府稀来,岂不尽乐!五嫂大能作舞,且劝作一曲。”亦不辞

惮。遂即逶迤而起,婀娜徐行。虫蛆面子,妒杀阳城;蚕贼容仪,迷伤下蔡。

举手顿足,雅合宫商;顾后窥前,深知曲节。欲似蟠龙宛转,野鹄低昂。回

面则日照莲花,翻身则风吹弱柳。斜眉盗盼,异种㛺姑,缓步急行,

穷奇造凿。罗衣熠耀,似彩凤之翔云;锦袖纷披,若青鸾之映水。千娇眼子,

天上失其流星;一搦腰支,洛浦愧其回雪。光前艳后,难遇难逢;进退去来,

希闻希见。两人俱起舞,共劝下官。

下官遂作而谢曰:“沧海之中难为水,霹雳之后难为雷。不敢推辞,定

为丑拙。”遂起作舞。桂心咥咥然低头而笑。

十娘问曰:“笑何事?”

桂心曰:“笑儿等能作音声。”

十娘曰:“何处有能?”

答曰:“若其不能,何因百兽率舞?”

下官笑曰:“不是百兽率舞,乃是凤凰来仪。”一时大笑。

五嫂谓桂心曰:“莫令曲误!张郎频顾。”

桂心曰:“不辞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下官曰:“路逢西施,何必须识!”遂舞,着词曰:“从来巡绕四边,忽

逢两个神仙。眉上冬天出柳,颊中旱地生莲。千看千处妩媚,万看万种㛹

妍。今宵若其不得,剩命过与黄泉。”又一时大笑。

舞毕,因谢曰:“仆实庸才,得陪清赏,赐垂音乐,惭荷不胜。”

十娘咏曰:“得意似鸳鸯,情乖若胡越。不向君边尽,更知何处歇!”

十娘曰:“儿等并无可收彩,少府公云『冬天出柳,旱地生莲』,总是相

弄也。”

下官答曰:“十娘面上非春,翻生柳叶。”

十娘应声曰:“少府头中有水,那不生莲华?”

下官笑曰:“十娘机警,异同着便。”

十娘答曰:“得便不能与,明年知有何处?”

于时砚在床头,下官因咏笔砚曰:“摧毛任便点,爱色转须磨。所以研

难竟,良由水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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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娘忽见鸭头铛子,因咏曰:“嘴长非为嗍,项曲不由攀。但令脚直上,

他自眼双翻。”

五嫂曰:“向来大大不逊,渐渐深入也。”

于时乃有双燕子,梁间相逐飞。仆因咏曰:“双燕子,联翩几万回。强

知人是客,方便恼他来。”

十娘咏曰:“双燕子,可可事风流。即令人得伴,更亦不相求。”

酒巡到十娘,下官咏酒杓子曰:“尾动惟须急,头低则不平。渠今合把

爵,深浅任君情。”

十娘咏盏曰:“发初先向口,欲竟渐伸头;从君中道歇,到底即须休。”

下官翕然起谢曰:“十娘词句,事尽入神;乃是天生,不关人学。”

五嫂曰:“张郎新到,无可散情,且游后园,暂适怀抱。”

其时园内:杂果万株,含青吐绿;丛花四照,散紫翻红。激石鸣泉,流

岩凿磴。无冬无夏,娇莺乱于锦枝;非古非今,花鲂跃于银池。婀娜蓊茸,

清冷飋;鹅鸭分飞,芙蓉间出。大竹小竹,夸渭南之千亩;花合花开,笑河

阳之一县。青青岸柳,丝条拂于武昌;赫赫山杨,箭干稠于董泽。

余乃咏花曰:“风吹遍树紫,日照满池丹。若为交暂折,擎就掌中看。”

十娘咏曰:“映水俱知笑,成蹊竟不言。即今无自在,高下任渠攀。”

下官即起谢曰:“君子不出游言,意言不胜再;娘子恩深,请五嫂等各

制一篇。”

下官咏曰:“昔时过小苑,今朝戏后园。两岁梅花匝,三春柳色繁。水

明鱼影静,林翠鸟歌喧。何须杏树岭,即是桃花源。”

十娘咏曰:“梅蹊命道士,桃涧伫神仙。旧鱼成大剑,新龟类小钱。水

湄唯见柳,池曲且生莲。欲知赏心处,桃花落眼前。”

五嫂咏曰:“极目游芳苑,相将对花林。露净山光出,池鲜树影沉。落

花时泛酒,歌鸟惑鸣琴。是时日将夕,携樽就树阴。”

当时,树上忽有一李子落下官怀中,下官咏曰:“问李树,如何意不同?

应来主手里,翻入客怀中?”

五嫂即报诗曰:“李树子,元来不是偏,巧知娘子意,掷果到渠边。”

于时,忽有一蜂子飞上十娘面上,十娘咏曰:“问蜂子:蜂子太无情,

飞来蹈人面,欲似意相轻?”下官代蜂子答曰:“触处寻芳树,都卢少物华,

试从香处觅,正值可怜花。”众人皆拊掌而笑。

其时,园中忽有一雉,下官命弓箭射之,应弦而倒。五嫂笑曰:“张郎

才器,乃是曹植天然。今见武功,又复子南夫也。今共娘子相配,天下惟有

两人耳。”

十娘因见射雉,咏曰:“大夫巡麦陇,处子习桑间。若非由一箭,谁能

为解颜?”

仆答曰:“心绪恰相当,谁能护短长;一床无两好,半丑亦何妨。”

五嫂曰:“张郎射长垛如何?”

仆答曰:“且得不阙事而已。”遂射之,三发皆绕遮齐,众人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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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娘咏弓曰:“平生好须弩,得挽即低头。闻君把提快,更乞五三筹。”

下官答曰:“缩干全不到,抬头则大过。若令脐下入,百放故筹多。”

于时,日落西渊,月临东渚。五嫂曰:“向来调谑,无处不佳;时既曛

黄,且还房室。庶张郎共娘子安置。”

十娘曰:“人生相见,且论杯酒,房中小小,何暇匆匆!”遂引少府向十

娘卧处:屏风十二扇,画障五三张,两头安彩幔,四角垂香囊;槟榔荳蔻子,

苏合绿沉香,织文安枕席,乱彩迭衣箱。相随入房里,纵横照罗绮,莲花起

镜台,翡翠生金履;帐口银虺装,床头玉狮子,十重蛩駏毡,八迭鸳鸯被;

数个袍裤,异种妖娆;姿质天生有,风流本性饶;红衫窄裹小撷臂,绿袂帖

乱细缠腰;时将帛子拂,还投和香烧;妍华天性足,由来能装束;敛笑正金

钗,含娇累绣褥;梁家妄称梳发缓,京兆何曾画眉曲。

十娘因在后,沉吟久不来。余问五嫂曰:“十娘何处去,应有别人邀?”

五嫂曰:“女人羞自嫁,方便待渠招。”言语未毕,十娘则到。

仆问曰:“旦来披雾,香处寻花,忽遇狂风,莲中失藕。十娘何处漫行

来?”

十娘回头笑曰:“星留织女,遂处人间;月待姮娥,暂归天上。少府何

须苦相怪!”

于时两人对坐,未敢相触,夜深情急,透死忘生。仆乃咏曰:“千看千

意密,一见一怜深。但当把手子,寸斩亦甘心。”

十娘敛色却行。五嫂咏曰:“他家解事在,未肯辄相嗔。径须刚捉着,

遮莫造精神。”

余时把着手子,忍心不得。又咏曰:“千思千肠热,一念一心焦。若为

求守得,暂借可怜腰。”十娘又不肯,余捉手挽,两人争力。

五嫂咏曰:“巧将衣障口,能用被遮身。定知心肯在,方便故邀人。”

十娘失声成笑,婉转入怀中。当时腹里癫狂,心中沸乱。又咏曰:“腰

支一遇勒,心中百处伤。但若得口子,余事不承望。”

十娘嗔咏曰:“手子从君把,腰支亦任回。人家不中物,渐渐逼他来。”

十娘曰:“虽作拒张,又不免输他口子。”口子郁郁,鼻似熏穿,舌子芬

芳,颊疑钻破。

五嫂咏曰:“自隐风流到,人前法用多。计时应拒得,佯作不禁他。”

十娘曰:“昔日曾经自弄他,今朝并悉从人弄。”

下官起,谘请曰:“十娘有一思事,亦拟申论,犹自不敢即道,请五嫂

处分。”

五嫂曰:“但道!不须避讳。”

余因咏曰:“药草俱尝遍,并悉不相宜。惟须一个物,不道自应知。”

十娘答咏曰:“素手曾经捉,纤腰又被将。即今输口子,余事可平章。”

下官敛手而答曰:“向来惶惑,实畏参差。十娘怜悯客人,存其死命,

可谓白骨再肉,枯树重花。伏地叩头,殷懃死罪。”

五嫂因起谢曰:“新妇曾闻:线因针而达,不因针而;女因媒而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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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媒而亲。新妇向来专心为勾当,已后之事,不敢预知。娘子安稳,新妇向

房卧去也。”

于时夜久更深,情急意密。鱼灯四面照,蜡烛两边明。十娘即唤桂心,

并呼芍药,与少府脱靴履,迭袍衣,阁幞头,挂腰带。然后自与十娘施绫被,

解罗裙,脱红衫,去绿袜。花容满目,香风裂鼻。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

插手红裈,交脚翠被。两唇对口,一臂支头。拍搦奶房间,摩挲髀子上。一

啮一快意,一勒一伤心,鼻里酸,心中结缭。少时眼华耳热,脉胀筋舒。始

知难逢难见,可贵可重。俄顷中间,数回相接。谁知可憎病鹊,夜半惊人;

薄媚狂鸡,三更唱晓。遂则披衣对坐,泣泪相看。

下官拭泪而言曰:“所恨别易会难,去留乖隔,王事有限,不敢稽停。

每一寻思,痛深骨髓。”

十娘曰:“儿与少府,平生未展,邂逅新交,未尽欢娱,忽嗟别离,人

生聚散,知复如何!”因咏曰:“元来不相识,判自断知闻,天公强多事,今

遣若为分!”

仆乃咏曰:“积愁肠已断,悬望眼应穿。今宵莫闭户,梦里向渠边。”

少时,天晓已后,两人俱泣,心中哽咽,不能自胜。侍婢数人,并皆嘘

唏,不能仰视。

五嫂曰:“有同必异,自惜攸然;乐尽哀生,古来常事。愿娘子稍自割

舍。”下官乃将衣袖与娘子拭泪。十娘乃作别诗曰:“别时终是别,春心不值

春。羞见孤鸾影,悲看一骑尘。翠柳开眉色,红桃乱脸新。此时君不在,娇

莺弄杀人。”

五嫂咏曰:“此时经一去,谁知隔几年!双凫伤别绪,独鹤惨离弦。怨

起移酲后,愁生落醉前。若使人心密,莫惜马蹄穿。”

下官咏曰:“忽然闻道别,愁来不自禁。眼下千行泪,肠悬一寸心。两

剑俄分匣,双凫忽异林。殷懃惜玉体,勿使外人侵。”

十娘小名琼英,下官因咏曰:“卞和山未斲,羊雍地不耕。自怜无玉子,

何日见琼英?”

十娘应声咏曰:“凤锦行须赠,龙梭久绝声。自恨无机杼,何日见文成?”

下官瞿然,破愁成笑。遂唤奴曲琴,取“相思枕”留与十娘,以为记念。

因咏曰:“南国传椰子,东家赋石榴。聊将代左腕,长夜枕渠头。”

十娘报以双履,报诗曰:“双凫乍失伴,两燕还相属。聊以当儿心,竟

日承君足。”下官又遣曲琴取“扬州青铜镜”,留与十娘,并赠诗曰:“仙人

好负局,隐士屡潜观。映水菱光散,临风竹影寒。月下时惊鹊,池边独舞鸾。

若道人心变,从渠照胆看。”

十娘又赠手中扇,咏曰:“合欢游璧水,同心侍华阙。飒飒似朝风,团

团如夜月。鸾姿侵雾起,鹤影排空发。希君掌中握,勿使恩情歇!”

下官辞谢讫,因遣左右取“益州新样锦”一匹,直奉五嫂,因赠诗曰:

“今留片子信,可以赠佳期。裁为八幅被,时复一相思。”

五嫂遂抽金钗送张郎,因报诗曰:“儿今赠君别,情知后会难。莫言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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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小,可以挂渠冠。”

更取“滑州小绫子”一匹,留与桂心、香儿数人共分。桂心已下,或脱

银钗,落金钏,解帛子,施罗巾,皆自送张郎曰:“好去。若因行李,时复

相过。”香儿因咏曰:“大夫存行迹,殷懃为数来。莫作浮萍草,逐浪不知回!”

下官拭泪而言曰:“犬马何识,尚解伤离;鸟兽无情,由知怨别。心非

木石,岂忘深恩!”

十娘报咏曰:“他道愁胜死,儿言死胜愁。愁来百处痛,死去一时休。”

又咏曰:“他道愁胜死,儿言死胜愁。日夜悬心忆,知隔几年秋。”

下官咏曰:“人去悠悠隔两天,未审迢迢度几年?纵使身游万里外,终

归意在十娘边。”

十娘咏曰:“天涯地角知何处,玉体红颜难再遇!但令翅羽为人生,会

些高飞共君去。”

下官不忍相看,忽把十娘手子而别。

行至二三里,回头看数人,犹在旧处立。余时渐渐去远,声沉影灭,顾

瞻不见,恻怆而去。行到山口,浮舟而过。夜耿耿而不寐,心茕茕而靡托。

既怅恨于啼猿,又凄伤于别鹄。饮气吞声;天道人情,有别必怨,有怨必盈。

去日一何短,来宵一何长!比目绝对,双凫失伴,日日衣宽,朝朝带缓。口

上唇裂,胸间气满,泪脸千行,愁肠寸断。端坐横琴,涕血流襟,千思竞起,

百虑交侵。独颦眉而永结,空抱膝而长吟。望神仙兮不可见,普天地兮知余

心;思神仙兮不可得,觅十娘兮断知闻;欲闻此兮肠亦乱,更见此兮恼余心。









虬髯客传

唐 杜光庭 著



隋扬帝之幸江都,命司空杨素守西京。素骄贵,又以时乱,天下之权重

望崇者,莫

我若也,奢贵自奉,礼异人臣。每公卿入言,宾客上谒,未尝不踞床而

见,令美人捧出,侍婢罗列,

颇僭于上。未年愈甚,无复知所负荷,有扶危持颠之心。

一日,卫国公李靖以布衣上谒,献奇策。素亦踞见。公前揖曰:“天下

方乱,英雄竟起。公为帝室重臣,须以收罗豪杰为心,不宜踞见宾客。”素

敛容而起,谢公,与语,大悦,收其策而退。

当公之骋辩也,一伎有殊色,执红拂,立于前,独目公。公既去,而执

拂者监轩指吏曰:“问去者处士第几?住何处?”公具以对。伎诵而去。

公归逆旅。其夜五更初,忽闻叩门而声低者,公起问焉,乃紫衣戴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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杖一囊。公问谁?曰:

“妾,杨家之红拂伎也。”公遽延入,脱衣去帽,乃十八九佳丽人也。

素面画衣而拜。公惊答拜。

曰:“妾恃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

乔木,故来奔耳。”公曰:

“杨司空权重京师,如何?”曰:“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诸妓知其

无成,去者甚众矣。彼亦不甚逐也,计之详矣。幸元疑焉。”问其姓,曰:

“张。”问其伯仲之次。曰:“最长。”观其肌肤、仪状、言词、气语,真天

人也。公不自意获之,愈喜愈惧,瞬息万虑不安。而窥户者无停履。数日,

亦闻追讨之声,意亦非峻。乃雄服乘马,排闼而去,将归太原。

行次灵右旅舍,既设床,炉中烹肉且熟,张氏以发长委地,立梳床前。

公方刷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如虬,乘蹇驴而来。投革囊于炉前,取枕

欹卧,看张梳头。公怒甚,未决,犹亲刷马。

张熟视其面,一手映身摇示公,令勿怒。急急梳头毕,敛衽前问其姓,

卧客答曰:“姓张。”对曰:

“妾亦姓张。合是妹。”遽拜之。问第几。曰:“第三。”因问:“妹第几?”

曰:“最长。”遂喜曰:“今夕幸逢一妹。”张氏遥呼:“李郎且来见三兄!”公

骤拜之。遂环坐。曰:“煮者何肉?”曰:“羊肉,计已熟矣。”客曰:“饥。”

公出市胡饼,客抽腰间匕首,切肉共食。食竟,余肉乱切送驴前,食之甚速。

客曰:“观李郎之行,贫士也。何以致斯异人?”曰:“靖虽贫,亦有心者焉。

他人见问,固不言。兄之问,则不隐耳。”具言其由。曰:“然则将何之?”

曰:“将避 地太原。”曰:“然故非君所致也。”曰:“有酒乎?”曰:“主人

西,则酒肆也。”公取酒一斗。

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曰:“不敢,”于是开

革囊,取出一人首并心肝。

却头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乃天下负心者也,衔之

十年,今始获之。吾憾释矣。”又曰:“观李郎仪容气宇,真丈夫也。抑知太

原有异人乎?”靖曰:“尝见一人,愚谓之真人。

其余,将相而已。”“其人何姓?”曰:“靖之同姓。”“年几何?”曰:

“年仅二十。”“今何为?”曰:“州将之子。”曰:“似矣。亦须见之。李郎

能致我见否?”曰:“靖之友刘文静者,与之狎。因文静见之可也。兄欲何

为?”曰:“望气者言太原有奇气,吾将访之。李郎何日到太原?”靖计之,

某日当到。曰:“达之日,方曙,我于汾阳桥待耳。”言讫,乘驴而去,其行

若飞,回顾已远。 靖与张氏且惊且喜,久之曰:“烈士不欺人,固无伤也。”

但速鞭而行。 及期,入太原候之,相见大喜,同诣刘氏。诈谓文静曰:“有

善相者思见郎君。”文静方与客议论匡辅,一旦闻客有知人者,其心喜之,

遂致酒延焉,既而,太宗至,不衫不履,神采扬扬,貌与常异。虬髯默居坐

未,见之心死。饮数巡,起招靖曰:“真天子也!”靖以告刘,刘益喜,自负。

既出,虬髯曰:“吾见之十得八九。亦须道兄决之。李郎宜与一妹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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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某日午时,访我于马行东酒楼下,下有此驴及一瘦骡,即我与道兄 俱

在其所也。”

靖到,果见二乘,揽衣登楼,即虬髯与一道士方对饮,见靖惊喜,召坐,

环饮十数巡,曰:“

楼下柜中有钱十万,择一深稳处,驻一妹毕,某日复会我于汾阳桥。”

如期至桥,道士、虬髯已先在矣。同访文静。时方弈棋,揖起而语。少焉,

文静飞书召文皇看棋。道士对文静弈,虬髯与靖傍立而视,俄而文皇来,长

揖就坐。神清气朗,满坐风生,顾盼炜如也。道士一见惨然,敛棋子曰:

“此局全输矣。于此失却局哉,救无路矣。”罢奔请去。既出,谓虬髯

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也。他方可勉图之,勿以为念。”因共入京。虬髯路语

靖曰:“计李郎之程,某日方到。到之明日,可与一妹同诣某坊小宅,为李

郎往复相从,一妹悬然如磬。欲令新妇祗谒,兼议从容。无令前却。”

言毕,吁嗟而去。

靖亦驰马速征。俄即到京,与张氏同往,至一小版门,叩之,有应者出,

拜曰:“三郎令候李郎、一娘子久矣。”延人重门,门益壮丽,奴婢三十余人,

罗列庭前。青衣二十人,引靖人东厅。

厅之陈设,穷极珍异,巾箱妆奁冠镜首饰之盛,非人间之物。巾栉妆饰

毕备,请更衣,衣又珍奇。

甫毕,传云:“三郎来!”乃虬髯也,纱帽紫衫,趋走有龙虎之状,相见

欢然。命妻出拜,亦天人也。遂延中堂,陈设盘筵之盛,虽王公亦不侔也。

四人对坐,陈馔,次出女乐二十人,旅奏于庭,似从天降,非人间之曲度。

食毕,行酒。有苍头自西堂异出二十床、各覆以锦帕,既列,尽去其帕,

乃文簿钥匙之类。虬髯举杯告靖曰:“此皆珍宝货帛之数。吾之所有,

悉有充赠。何者?某本欲于此世界求事,当或龙战二三十年,建少功业。今

既有主,住亦何 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内,即当太平。李郎以

英特之才,辅清平之主,竭心尽力,必极人臣。一妹以天人之姿,蕴不世

之艺,从夫之贵,荣及轩裳,非一妹不能识李郎,非李郎不能遇一妹。

圣贤起陆之渐,际会如期,虎啸风生,龙腾云合,固非偶然也。将余之赠,

以佐真主,施功立业,勉之,勉之!此后十余年,东南数千里外有异事,是

吾得意之秋也。一妹与李郎可沥酒相贺。”复回命家童列拜,曰:“李郎、一

妹,是汝主也。可善事之!”言讫,与其妻戎服乘马,一奴从后,数步遂不

复见。

靖据其宅,遂为豪家,得以助文皇缔构之资,遂匡大业。贞观中,公以

左仆射平章事。适南蛮奏曰:“有海船千艘,甲兵数十万,入扶苏国,杀其

主自立,国已定矣。”靖知虬髯成功也。归告张氏,共沥酒向东南拜而贺之。

乃知真人之兴非英雄所冀。况非英雄者乎!人臣之谬思乱者,乃螳臂之拒走

轮耳。我皇家垂福万叶,岂虚然哉。或曰:“卫国公之兵法,半是虬髯所传

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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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毅传

唐·李朝威



仪凤中,有儒生柳毅者,应举下第,将还湘滨。念乡人有客于径阳者,

遂往告去。至六七里,鸟起马惊,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见有妇人,

牧羊于道畔。毅怪视之,乃殊色也。然而娥脸不舒,中袖元光,凝听翔立,

若有所伺。毅诘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此?”妇始笑而谢,终泣而对曰:“贱

妾不幸,今日见辱问于长者,然而恨贯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闻焉。妾洞

庭龙君少女也。父母配嫁径川次子。而夫婿乐逸,为婢仆所惑,日以厌薄。

既而将诉于舅姑,舅姑爱其子,不能御。逮诉频切,又得罪于舅姑。舅姑毁

黜以至此。”言讫,欷流涕,悲不自胜。又曰:“洞庭于兹,相远不知其几多

也?长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断尽,无所知哀。闻君将还吴,密迩洞庭,

欲以尺书寄托侍者,未卜将以为可乎?”毅曰:“吾义夫也。闻子之说,

气血俱动,恨无毛羽,不能奋飞。是何可否之谓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

行尘间,宁可致意耶?惟恐道途显晦,不相通达,致负诚托,又乖恳愿,子

有何术,可导我耶?”女悲泣再谢曰:“负戴珍重,不复言矣,脱获回耗,

虽死必谢,君不许,何敢言。既许而问,则洞庭之与京邑,不足为异也。”

毅请闻之。女曰:“洞庭之阴,有大橘树焉,乡人谓之社橘。君当解去兹带,

束以他物。然后举树三发,当有应者。因而随之,元有碍矣。幸君子书叙之

外,悉以语之。心诚信托,千万勿渝。”毅曰:“敬闻命矣。”女遂于襦间解

书,再拜以进。东望愁泣,若不自胜。毅深为之戚。乃置书囊中,因复问曰:

“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岂宰杀乎?”女曰:“非羊也,雨工也。”

曰:“何为雨工?”曰:“雷霆之类也。”毅复视之,则皆矫顾怒步,饮甚异。

而大小毛角,则无别羊焉。毅又曰:“吾为使者,他日归洞庭,慎勿相避。”

女曰:“宁止不避,当如亲戚耳。”语竟,引别东去。不数十步,回望女与羊,

俱无所见矣。

其夕,至邑而别其友,月余到家。乃访于洞庭之阴,果有社橘。遂易带

向树三叩。俄有武夫出波间,再拜请曰:“贵客将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

事,曰:“徒谒大王耳。”武夫揭水指路,引毅以进。谓毅曰:“当闭目,数

息可达矣。”毅如其言,遂至其宫。始见台阁相向,门户千万;奇草珍木,

无所不有,武夫乃指毅上于大室之隅,曰:“客当居此以伺。”毅曰:“此何

所也?”夫曰:“此灵虚殿也。”毅视之,则人间珍宝,毕尽于此。柱以白壁,

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晶;雕琉璃于翠媚,饰琥珀于虹栋。奇秀深杳,

不可殚言。然而王久不至。毅谓夫曰:“洞庭君安在哉?”曰:“君方幸玄珠

阁,与太阳道士讲《火经》,少选当毕。”毅曰:“何谓《火经》?”

夫曰:“吾君,龙也。龙以水为神,举一波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

以火为神,发一炬可燎阿房。

然而灵用不同,玄化各异。太阳道士精于入理,吾君邀以听焉。”言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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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而宫门问景从云合,见一人披紫衣,执青玉。夫跃曰:“此吾君也。”乃

至前以告之。君望毅而问曰:“岂非人间之人乎?”毅曰:“然。”遂入拜,

君亦拜,坐于灵虚之下,谓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夫子不远千里而

来,将有为乎?”毅曰:“毅,大王之乡人也。长于楚,游学于秦。昨下第,

闲驱泾水之,见大王爱女牧羊于野,风鬟雨鬓,所不忍视。毅因诘之,谓毅

曰:‘为夫媚所薄,舅姑不念,以至于此。’悲泗淋漓,诚怛人心。遂托书于

毅,毅许之,念至此。”因取书进之。洞庭君览毕,以袖掩面而泣目:“老父

之罪,不诊鉴听,坐贻聋瞽,使深闺孺弱,远罹辱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

急之。幸被齿发,何敢负德!”词毕,又哀咤良久。左右皆流涕。时有宦人

密侍君者,君目以书授之,令达宫中。须臾,宫中皆恸哭。君惊谓左右曰:

“疾告宫中,元使有声,恐钱塘所知。”毅曰:“钱塘何人也?”曰:“寡人

爱弟也,昔为钱塘长,今则致政矣。”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过

人耳。昔尧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与天将失意,穿其五山。上帝

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宽其同气之罪。然犹摩系于此。故钱塘之人,日来

候焉。”词未毕,而大声忽发,天坼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

长万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须;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缴绕其

身,霰雪雨雹,一瞬皆下,乃孽青天而飞去。毅初恐蹶仆地,君亲起持之曰:

“元惧,固无害。”毅良久安抑,乃获自定,因告辞曰:“愿得生归,以避复

来。”君曰:“不必如此,其去则然,其来则不尔。幸为少尽缱绻。”因命酌,

互举以人事。俄而祥风庆云,融融恰恰,幢节玲珑,箫韶以随,红妆千万,

笑语熙熙。中有一人,自然蛾眉,明满身,绡参差。迫而视之,前所寄辞女。

然而若喜若悲,零泪如丝。须臾,红烟蔽其左,紫气舒其右,香凝环旋,入

于宫中。君笑谓毅曰:“泾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辞人宫。须臾,又闻怨苦不

已。有顷,君复出,与毅饮。又有一人,披紫裳,执青玉,貌耸神溢,立于

君左右。谓毅曰:“此钱塘也。”毅起趋拜之,钱塘亦尽礼相接。谓毅曰:“女

侄不幸,为顽童所辱,赖明君子信义昭彰,致达远冤。不然者,是为泾陵之

土矣。飨德怀恩,辞不渝心。”毅退辞谢,俯仰唯唯。钱塘乃告兄曰:“适者,

辰发灵虚,巳至泾阳,午战于彼,未还于此。申间驰至九天,以告上帝。上

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谴执,因而获免。然而刚肠激发,不逞辞候。惊

扰宫中,复忤宾客,愧惕惭惧,不知所还。”因退而再拜。君曰: “所杀几

何?”曰:“六十万。”“伤稼乎?”曰:“八百里。”“无情郎安在?”曰:“食

之矣。”君怃然曰:“顽童之为是心也,诚过忍,然汝亦大草草。赖上帝灵圣,

谅其至冤。不然者,我何辞焉。从此已往,勿复如斯。”钱塘复再拜坐定,

遂宿毅于凝光殿,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宫。会友戚,张广乐,具以醪醴,罗

以甘洁。初笳角鼙鼓,旗旌剑乾,舞万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钱

塘破阵乐》。”族杰气,顾骤悍,坐客视之,毛发皆竖。复有金石丝竹,罗绮

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进曰:“此《贵主还宫乐》。”清音宛转,

如诉如慕,坐客听之,不觉泪下。

二舞既毕,龙君大悦。赐以纨绮,颁于舞人,然后密席贯坐,纵酒极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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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酣,洞庭君乃击席而歌曰:“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

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墙。雷霆一发兮,其孰敢当!荷贞人兮信义长,

令骨肉兮返故乡。永言惭愧兮何时忘!”洞庭君歌罢,钱塘君再拜而歌曰:

“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当妇兮,彼不当夫,腹心辛苦兮,泾水之隅。

鬟鬓风霜兮,雨雪罗襦。赖公明兮引素书,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郑重兮无

时无。”钱塘君歌阂,洞庭君俱奉觞于毅。毅躇而受爵。饮讫,复以二觞奉

二君,乃歌曰:“碧云悠悠兮,径水东流。伤嗟美人兮,雨泣花愁。尺书远

达兮,以解君忧。哀冤果雪兮,还处其休。荷君和雅兮盛甘羞。山家寂寞兮

难久留,欲得辞去兮悲绸缪。”歌罢,皆呼万岁。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贮以

开水犀;钱塘君亦出红珀盘,贮以照夜玑,皆起进毅。毅辞谢而受。既而宫

中之人,咸以绡彩珠璧,投于毅侧。重叠焕赫,须臾埋没于前后。毅笑语四

顾,愧揖不暇。泊酒阑欢极,毅辞起,复宿于凝光殿。翌日,又宴毅于清光

阁。

钱塘君因酒作色,谓毅曰:“子不闻‘猛石可裂不可卷,义士可杀不可

羞’者耶?愚有衷曲,一陈于公。为可,则俱履云霄;如不可,则绵夷粪壤。

足下以为何如哉?”毅曰:“请闻之。”钱塘曰:

“泾阳之妻,则洞庭君之爱女也。淑性茂质,为九姻所重。不幸见辱于

匪人,今则绝矣。将欲求托高义,世为亲宾。使受恩者知其所归,怀爱者知

其所付。岂不为君子始终之道耶?”毅肃然而作,笑曰:“诚不知君孱困如

是。毅始闻,跨九州,攘五岳,泄其愤怒;复见断金锁,掣玉柱,赴其急

难。毅以为刚决明直,无如君者。盖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受其生。

此真丈夫之志。奈何萧管方洽,亲宾正和,不顾其道,以威加人,岂仆之素

望乎。若遇公于洪波之内,玄山之中,鼓以鳞须,被的云雨,将迫毅以死,

毅则以禽兽视之,亦何恨哉。今体被衣冠,坐谈札义,尽五常之至性,穷

百行之微旨,虽人世贤杰,有不如者,况江湖灵类乎?而欲以介然之躯,

悍然之性,乘酒假气,将迫于人,岂近直哉!且毅之质,不足以藏王一甲之

间,然而敢以不伏之心,胜王强暴之气,惟王筹之耳。”钱塘逡巡致谢曰:

“寡人生长深宫,不闻正论。迩者词述狂狷,唐突高明,退自循顾,戾不容

责,幸君子不为此乖间也。”其夕复与欢宴,其乐如旧。毅与钱塘君遂为知

心友。明日,毅辞归。洞庭君夫人别宴毅于潜景殿。男女仆妾,悉出预会。

夫人泣谓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别。”使前泾阳女

当席拜毅以致谢。夫人又曰:“此别岂有复相遇之日乎?”毅于始虽不诺钱

塘之请,然当此席,殊有叹恨之色。宴罢辞别,满宫凄然。赠遗珍宝,怪不

可述。毅于是复循出途上岸。见从者十余人,担囊以随,至其家而辞去。

毅因适广陵宝肆,鬻其所得,百未发一,财已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

为莫如。遂娶于张氏,亡。又娶韩氏,数月又亡。徒家金陵,常以鳏旷多感,

欲求继。媒氏来曰:“有卢氏女,范阳人也。父曰浩,尝为清流宰。晚岁好

道,独游云泉,今则不知所在矣。母曰郑氏。卢氏女前年适清河张氏,无何

而张子夭亡。今母怜其少艾,惜其独居,欲择德以配焉。尊意可否?”毅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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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日就礼。是则男女二姓,俱为豪族,法用礼物,极其丰盛。金陵之士,莫

不健仰。居月余,毅视其妻,俄忆类于龙女,而逸艳丰状,则又过之。因与

话昔事,妻曰:“世间岂有是理乎?”经岁余,生一子,端丽奇特,毅益爱

重之。逾月,乃饰焕服,殷勤笑谓毅曰:“君不忆余之于昔耶?”毅曰:“昔

非姻好,何以为忆?”妻曰:“余即洞庭君之女也。泾川之辱,君能救之。

自此,誓心求报。洎钱塘季父论亲不从,乖负宿心,怅望成疾。中间父母欲

配嫁于濯锦小儿,妾遂闭户剪发,以明无意。虽君子弃绝,分无见期。而当

初之心,死不自替。他日父母怜志,复欲驰白于君。值君累娶张、韩,不可

申志。怠张、韩继卒,君卜居于兹,父母得以为心矣。不意今日获奉君子,

感喜终世,死何恨焉。”

因泣下,复谓毅曰:“始不言者,知君无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

爱子之意。妇人匪薄,不足以欢厚永心。故因君之爱子,以托贱质,未知君

意若何?愁惧兼心,不能自解。君附书之日,笑谓妾曰,‘他日归洞庭,慎

勿相避;诚不知当此之际,君岂有意于今日之事乎?其后季父请于君,君

不许。君乃诚为不可邪,抑忿然耶?君其语之。”毅曰:“似有命者。仆

始见君于长泾之隅,枉抑憔悴,诚有不平之志。然自约其心,以达君之命,

余无及也。初言慎勿相避者,偶然耳,岂有意哉。洎钱塘君逼迫之际,惟理

有不可,是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行义为志,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耶!一

不可也。某素以操直为志尚,宁有屈于己而负于心者乎?二不可也,因率肆

胸臆,酬酢纷纶,惟直是图,不遑避害。然而将别之日,见子有依然之容,

心甚恨之。终以人事扼束,无由报谢。吁!今子卢氏也,又家于人间,则吾

始心未为惑矣。从此以往,永奉欢好,心元纤虑也。”妻深感,悲喜交至。

复谓曰:“勿以异类,遂为无心,固当知报耳。”夫龙寿万岁,今与君同之。

水陆无往不适,君不以为妄也?”毅嘉之曰:“吾不知国客,乃复为神仙之

饵。”乃相与觐洞庭。既至,而宾主盛礼,不可备纪。后徙居南海。仅四十

年,其邸第舆马,珍鲜服玩,虽侯伯之室,无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泽。

以其春秋积聚,容状不衰。南海之人,靡不惊惑。

及开元中,上方属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术。毅不安,遂归洞庭。凡十

余岁,殆莫知迹。至开元末,毅之表弟薛暇,为京畿令,谪官东南。经洞庭,

晴昼长望,俄见碧山出于远波,舟人皆侧立曰:“此本无山,恐水怪耳!”指

顾之际,山与舟稍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驰来,迎问于。其中有一人呼之曰:

“柳公来候耳!”省然记之,乃促至山下,摄衣疾上。山有宫阙如人世。见

毅立于宫室之中,前列丝竹,后罗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间。毅词理益玄,

容颜益少。初,迎于砌,持曰:“别来瞬息,而毛发已黄。”

笑曰:“兄为神仙,弟为枯骨。命也。”毅因出药五十丸,遗曰:“此药

一丸,可增一岁。岁满复来,无久居人世。”欢宴毕,乃辞行。自是以后,

遂绝影响。

尝以是说传于人世。殆四纪亦不知所在。

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五虫之长,必以灵者,别斯见矣。人,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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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信鳞虫。洞庭含吐大直,钱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诛而不载,独可怜其

意矣。愚义之,遂为斯文。”







莺莺传

唐·元稹 著(亦名会真记)



唐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或

朋从游宴,扰杂其间,他人皆汹汹拳拳,若将不及,张生容顺而已,终不能

乱。以是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知者诘之,谢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

是有淫行。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

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诘者识之。亡几何,张生游于蒲。

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

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

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是岁,浑薨于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

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崔氏家财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骇,不知所

托。先是,张与蒲将之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十余日,廉使杜确

将天子命,以统戈节令于军,军由是戢。郑厚张之德甚,因饰馔以命张中堂

宴之,复谓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携幼稚,不幸属师徒大溃,实不保其身。

弱子幼女,犹君之生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礼奉见,冀所以报恩也。”

命其子曰欢郎,可十余岁,容甚温美。次命女:“出拜尔兄,尔兄活尔。”久

之,辞疾。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不然尔且虏矣。能复远嫌乎?”久之,

乃至。常服悴容,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断红而已。颜色艳异,光

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以郑之抑而见也,凝涕怨绝,若不胜其

体者。问其年纪,郑曰:“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终,今贞元庚辰生十七年矣。”

张生稍以词导之,不对。终席而罢。张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

崔之婢曰红娘。生私为之札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婢果惊沮,溃然而

奔。张生悔之;翌日,婢复至。张生乃羞而谢之,不复云所求矣。婢因谓张

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族姻,君所详也,何不因其

德而求娶焉?”张曰:“予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纨绮闲居,曾莫流盼。

不为当年,终有所蔽。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

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干枯鱼之肆

矣。尔其谓我何?”婢曰:“崔之贞顺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下人

之谋,固难人矣。然而善属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试为喻情诗

以乱之。不然,则无由也。” 张大喜,立缀《春词》二首以投之。是夕,红

娘复至,持彩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题其篇曰《明且三五夜》。其词

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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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张亦微喻其旨。是夕岁二月旬有四日矣。

崔之东有杏花一树,扳援可逾。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逾焉。达于西

厢,则户半开矣。红娘寝于床上,因惊之。红娘骇曰:“郎何以至?”张因

绐之曰:“崔氏之笺召我矣,尔为我告之。”

无几,红娘复来。连曰:“至矣,至矣!”张生且喜且骇,必谓获济。及

女至,则端服严容,大数张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

幼女见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

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诚欲寝其词,则保人之好,不义。明之于母,

则背人之惠,不祥。将寄于婢仆,又惧不得发其真诚。是用托短章,愿自陈

启,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

愿以礼自持,无及于乱。”言毕,翻然而逝。 张自失者久之,复逾而出,于

是绝望。

数夕,张君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惊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抚

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并枕同衾而去。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

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

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矣。斜月晶荧,幽辉半床,张生

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

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

“岂其梦耶?”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

是后十余日,杳不复至。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未毕,而红娘适至,

因授之,以贻崔氏。

自是复容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会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张

生常诘郑氏之情,则曰:“知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无何,张生将之长

安,先以诗渝之。崔氏宛无难词,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将行之夕,再不复

可见。而张生遂西。不数月,复游于蒲,舍于崔氏者又累月。崔氏甚工刀札,

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往往张生自以文挑之,亦不甚观览。大略崔

之出人者,势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辩,而寡于酬对;待张之意甚厚,

然未尝以词继之。时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异时独夜

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以是愈惑之。张生俄以

文调及期,又当西去。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崔已阴

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

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没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

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

且往矣,既君此诚。”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

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欷。崔亦遽止之,投琴,位下流涟,趋归郑所,

遂不复至。明旦而张行。

明年,文战不胜,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其意。崔氏缄报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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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载于此,云:“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胜一

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

叹。伏承便示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弃。

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以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

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叙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缱

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

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一昨拜辞,倏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

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亡。鄙薄之志,元以奉酬。至于终始之盟,则固

不在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心,不能自

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及荐寝席,义盛意深。愚陋之情,

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中帻,没

身永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

士略情,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谓要盟之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

没,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没之诚,言尽于此。临纸鸣咽,情不能申。千

万珍重,珍重千万!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佩。玉取其

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乱丝一绚,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

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秘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诚,

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

多厉。强饭为佳。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

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所善杨巨源好属词,因为赋《崔

娘诗》一绝云:

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

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

河南元稹亦续生《会真诗》三十韵,曰: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

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罗绡垂薄露,环佩响

轻风。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会雨蒙蒙。珠莹光文履,

花明隐绣笼。瑶钗行彩凤,罗彼掩丹虹。言自瑶华浦,将朝碧玉宫。因游里

城北,偶向宋家东,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环蝉影动,回步玉尘蒙。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绩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朱暖

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履,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

发乱绿葱葱。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流连时有限,缱缮意难终。慢脸含

愁态,芳词誓素衷。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啼粉流晓镜,残灯绕虫。华

光犹冉冉,旭日渐瞳瞳。乘骛还归洛,吹萧亦止嵩。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

红。幂幂临塘草,飘飘思渚蓬。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海阔诚难度,天

高不易冲。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张之友闻之者,莫不耸异之,然而张亦志绝矣。稹特与张厚,因征其词。

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

乘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蚊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

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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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于时坐者皆为深叹。

后岁余,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后乃因其夫言于崔,求以外兄见。

夫语之,而崔终不为出。张怨念之诚,动于颜色。知之,潜赋一章,词曰:

自从别后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淬却羞郎。

竟不之见。后数日,张生将行,又赋一章以谢绝之: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自是,绝不复知矣。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

予常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使夫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贞元岁

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

歌》以传之。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名篇。



李绅莺莺本传歌



伯劳飞迟燕飞疾,垂杨绽金花笑日。

绿窗娇女字莺莺,金雀姬鬟年十七。

黄姑天上阿母在,寂寞霜姿素莲质。

门掩重关萧寺中,芳草花时不曾出。



杜舍人牧之次会真诗三十韵



鹦鹉出深笼,麒麟步远空。拂墙花,透户月胧胧。暗度飞龙竹,潜挨宿

凤桐。松篁摇夜影,锦绣动春风。远信传青鸟,私期避玉童。柳烟轻漠漠,

花气淡蒙蒙。小小钗簪凤,盘盘髻绾龙,无言欹宝枕,面背银。姑射临仁阙,

嫦娥降月宫。精神绝赵北,颜色冠浦东。密约千金直,灵犀一点通。修眉娥

绿扫,媚脸粉相蒙。燕隐凝香垒,蜂藏芍药丛。留灯垂绣幕,和月簌帘栊。

弱体花枝颤,娇颜汗颗融。笋抽纤玉软,莲衬采颐丰。笑吐丁香舌,轻摇杨

柳躬。未酬前恨足,肯放此情松。幽会愁难再,通宵意未穷。锦裳温未暖,

玉漏滴将终。密语重言约,深盟各诉衷。树交连理并,蒂结合欢同。烟篆销

金兽,灯花落玉虫。残星光闪闪,曙色影瞳瞳,别泪倾江海,行云蔽华嵩。

花钿留宝靥,罗帕记(一作寄)新红。有梦思春草,无因系断篷。伤心别怨

鹤,仁目送归鸿。厚德难酬报,高天可径冲。寸诚言不已,封在锦笺中。





王性之传奇辨证 (汝阴王)



尝读苏内翰赠子野诗云:“诗人老去莺莺在。”注言,所谓张生乃张籍也。

仆按:微之所作传奇,莺莺事在贞元十六年春。又言“明年、生文战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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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在十七年。而唐登科记张籍,以贞元十五年商郢下登科。既先二年,决非

张籍明矣。每观斯文,抚卷叹息,未知张生男为何人。意其非微之一等人不

可当也。会清源庄季裕为仆言,友人杨阜公尝读微之所作姨母郑氏墓志云:

“其既丧夫,遭军乱。”微之为保护其家备至。则所谓传奇者,盖微之自叙,

特假他姓以避就耳。仆退而考微之《长庆集》,不见所谓郑氏志文,岂仆家

所收未完,或别有他本。然细味微之所叙,及考于他书,则与李裕之所说皆

合。盖昔人事有悖于义者,多托之鬼神梦寐,或假自他人,或云见别书,后

世犹可考也。微之心不自抑,既出之翰墨,姑易其姓氏耳。不然,为人

叙事,安能委曲详尽如此。

按乐天作微之墓志,以太和五年薨,年五十三,则当以大历十四年己未

生,至贞元十六年庚辰,正二十二岁(传奇言生年二十二未知女色)。又韩

退之作微之妻韦丛志文:“作婿韦氏时,微之始以选为校书郎”,正传奇所谓

“后岁余生亦有所娶也”(贞元十八年,微之始中书判拔萃,授校书郎,年

二十四)。又微之作陆氏姊志云:“予外祖父授睦州刺史郑济。”白乐天作微

之母郑夫人志,亦言郑济女。而唐崔氏谱,永宁(一作定)尉鹏,亦娶郑济

女。则莺驾者乃崔鹏之女,于微之为中表。

正传奇所谓郑氏为异派之从母者也。非特此而已。仆家有微之作元氏《古

艳诗》百余篇,中有春词二首,其间皆隐驾字(传奇言,生立缀春词二首以

授之,不书讳字者即此意)。及自有《莺莺诗》、《离思诗》、《杂忆诗》,与传

奇所载,犹一家说也。又有《古决绝词》、《梦游春词》,前叙所遇,后言舍

之以义,及叙娶韦氏之年,与此无少异者(《梦游春词》云:

当年二纪初,佳节三星度,

韦门正全盛,出入多欢裕。

二纪初,谓二十四岁也)。其诗多言双文,意为二莺字为双文也。并书

于后,使览者可考焉。

又意,《古艳诗》多微之专因莺莺而作无疑。又微之《百韵诗》寄乐天

云:

山岫当阶翠,墙花拂面枝,

莺声爱娇小,燕翼玩透迤。

注:昔于赋诗云。“为见墙头拂面花”,时惟乐天知此事。又云,幼年与

蒲中诗人杨巨源友善,日课诗(传奇云:生发其书于所知,予亦闻其说,生

所善杨巨源为赋崔娘一绝)。凡是数端,有一于此可验,决为微之无疑。况

于如是之众耶。然必更以张生者,岂元与张受姓命氏本同所自出耶(张姓,

出元氏之后,元姓亦然。为跋氏,至后魏有国,改姓元氏),仆喜讨论,考

合同异。每闻一事,隐而未见,及可见而不同,如瓦砾之在怀,必欲讨阅,

归于一说而后己。尝谓:“读千载之书,探千载之迹必须尽见当时事理,如

身履其间,丝分缕解,终始备尽,乃可以置议论;若略执一言一事,未见其

余,则事之相戾者多矣。”又谓:“前世之事,无不可考者,特学者观书少而

未见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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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之所遇合,虽涉于流宕自放,不中礼义,然名辈流凤(流风一作风流)

余韵,照映后世,亦人间可喜事。而士之臻此者特鲜矣。虽巧为避就,然意

微而显见于微之其他文辞者,彰著又如此。故反复抑扬,张而明之,以信其

说。他时见所谓姨母郑氏志文,当详载于后云。”

元微之古艳诗词《春词》二首:

春来频到宋家东,垂袖开怀待好风。

莺藏柳暗无人语,惟有墙花满树红。

其二:

深院元人草树光,娇莺不语趁阴藏。

等闲弄水浮花片,流出门前赚阮郎。

《莺莺诗》一首:

殷红浅碧旧衣裳,取次梳头雅淡妆。

夜合带烟笼晓日,牡丹经雨泣残阳。

依稀似笑还非笑,仿佛闻香不是香。

频动横波娇(一作嗔)不语,等闲教见小儿郎。

《杂思》五首:

自爱残妆晓镜中,钗镘簪绿丝丛。(馒一作漫)

须臾日射燕脂颊,一朵红酥旋欲融。

其二:

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

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其三:

红罗著压逐时新,杏子花纱嫩曲尘。

第一莫嫌才地薄,些些纰缦最宜人。

其四: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口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其五:

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

今日江头两三树,可怜枝叶度残春。

《春晓词》一首:

半欲天明半未明,醉闻花气睡闻莺。

蛙(一作娃)儿撼(一作感)起钟声动,二十年前晓寺情。

《古决绝词》三首:

乍可为天上牵牛织女星,不愿为庭前红槿枝。

七月七日一相见,故心终不移。

哪能朝开暮飞去,一任东西南北吹。

分不两相守,恨不两相思。对面且如此,背面当何知。春风撩乱怕劳语,

此时抛去时,握予苦相问,竟不言后期。君情即决绝,妾意亦参差。借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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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别,安得长苦悲。

其二:

噫春冰之将泮,何余怀之独结?有美一人,于焉旷绝。一日不见,比一

日于三年,况三年之旷永别。水得风兮小而已波,徇在苞兮高不见节。矧桃

李之当春,竟众人之攀折。我自顾悠悠而若云,又安能保君皓皓之如雪,感

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余血。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

已焉哉!织女嫁 黄姑,一年一度暂相见,彼此隔河何事无。

其三:

“夜夜相抱眠,幽恨尚沉结。哪堪一年事,长遣一宵说。但感久相思,

何暇暂相悦。虹桥薄夜成,龙驾寝晨列。生憎野鹊性迟回,死恨天鸡识时节。

曙色渐瞳,华星次明灭。一去又一年,一(一作年)年何时(一作可)彻。

有此迢递期,不如死生别。天公隔(一作既)是妒相怜,何不便教相决绝。

《杂忆》五首:

今年寒食元月光,月色才侵已上床。

忆得双文通内里,玉龙深处暗闻香(闻当做焚)。

其二:

花笼微月竹笼烟,百尺丝绳拂地县。

忆得双文人静后,潜教桃叶送秋千。

其三:

寒轻夜浅绕回廊,不辨花丛暗辨香。

忆得双文笼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

其四:

山榴似火叶相兼,亚枝低墙半拂檐。

忆得双文独披掩,满头花草倚新帘。

其五:

春冰消尽碧波湖,漾影残霞似有无。

忆得双文衫子薄,钿头云映褪红酥。

《赠双文》一首:

艳极翻含态,怜多转自娇。

有时还自笑,闲坐更无聊。

晓月行看堕,春酥旋欲消。

何因肯垂手(一作首),不敢望回腰。

《梦游春词》一首:

昔岁梦游春,梦游何所遇?梦人深洞中,果遂平生趣。清冷浅漫溪,画

肪兰篙渡。过尽万株桃,盘旋竹林路。长廊抱小楼,门牖相回互。楼下杂花

丛,池丛绕鸳鹭。池光漾彩霞,晓日初明煦。未敢上阶行,频移曲池步。乌

龙不作声,碧玉曾相慕。渐到帘幕问,徘徊意犹惧。闲窥东西阁,奇玩参差

布,格子碧油糊,驼驹紫金镀。逡巡日渐高,影响人将寝。鹦鹉饥乱鸣,娇

娃睡犹怒(娃一作蛙)。帘开侍儿起,见我遥相谕。铺设绣红茵,施张钿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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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潜寨翡翠帷,瞥见珊瑚树。不见花貌人,空惊香若雾。回身夜合偏,敛

态晨霞聚。睡脸桃破风,汗妆莲委露。丛梳百叶髻(时世髻也),金蹙重台

履(踏殿样也)。纰软殿头裙(瑟瑟也),玲珑合欢裤(夹缬也)。鲜妍脂粉

薄,暗淡衣裳故。敢似红牡丹,雨来春欲暮。梦魂良易惊,灵境难久寓。夜

夜望天河,无由重沿沂。结念心所期,返如掸顿悟。觉来八九年,不向花回

顾。杂洽两京春,喧闻众禽护。我到看花时,但作怀仙句。

浮生转经历,道性尤坚固。近作梦仙诗,亦知劳肺腑。一梦何足云,良

时自昏娶。当年二世初,佳节三星度。朝玉佩迎,高松女萝附。韦门正全盛,

出入多欢裕。

《乐天和微之梦游春诗序》云:“斯言不可使不知吾者知;知吾者亦不

可使不知,知乐天知吾者,吾不敢不使吾子知。即辱斯言,三复其旨。大抵

悔既往而悟将来也。”正谓此事,非张籍益明也。

鸳鸳传跋予向在武林日,于一友人处,见陈居中所画唐崔丽人图。其上

有题云:

并燕莺为字,联徽氏姓崔。

非姻宜采画,秀玉胜江梅。

薄命千年恨,芳心一寸灰。

西厢旧红树,曾与月徘徊。

予丁卯春三月,衔命陕右,道出于蒲东。普救之僧舍所谓西厢者,有唐

丽人崔氏女遗照在焉,因命画师陈居中绘摹真像。意非登徒子之用心,迨将

勉情钟终始之戒,仍拾四十言,使好事者和伯劳之歌以记云。泰和丁卯林钟

吉日,十洲种玉大志宜之题。

延庚申春二月,余传命至东平,顾市鬻双鹰图。观久之,弗见主人而归。

夜宿府治西轩,梦一丽人,绡裳玉质,逡巡而前曰:“君玩双鹰图,虽佳,

非君几席间物。妾流落久矣,有双鹰名冠古今,愿托君为重。”觉而怪之,

未卜其何祥。迟明欲行,忽主人携鹰图来,且四轴。余意丽人双鹰,符此数

耳。继出一小轴,乃梦所见,有诗四十字,跋语九十八。识曰:泰和丁卯出

蒲东普救僧舍,绘唐崔氏莺莺真,十洲种玉大志宜之题。”画、诗、书皆绝,

神品也。余惊诧良久。时有司群官吏环视,因缩不自,托以跋语佳胜赎之。

吁!物理相感,果何如也。岂法书名画自有灵耶?抑名不朽者随神耶,

遇合有定数耶?余尝谓,关睢硕人,姿德兼备,君子之配也。琴心雪句,才

艳联芳,文士之偶也。自诗书道废,丈夫弗学,况女流乎。故近世非无秀色,

往往脂粉腥秽,鸦凤莫辨。求其仿佛待月章之万一,绝代无闻焉。此亦慨世

降之一端也。因归于我,义弗辞已。宜之者,盖前金赵愚轩之字,曾为巩西

簿。遗山谓泰和有诗名,五言平淡,他人未易造,信然。泰和丁卯,迨今百

十四年。云其月二日,壁水见士思容题。

右共五百九字。虽不知壁水、见士为何人,然二君之风韵可见。俟因俾

嘉禾绘工盛懋临写一轴,适舅氏赵公待制雍,见而爱之,就为录文于上。

按,唐元微之传奇莺莺事,以为张生寓蒲之普救寺,适有崔氏孀妇亦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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兹寺。崔氏妇,郑氏也。生出于郑,视郑则异派之从母。因丁文雅军扰掠蒲

人,郑惶骇不知所措。生与将之灵善,请吏护之,不及于难。郑厚生德,谓

曰:“姨之弱子幼女,当以仁兄之礼奉承。”命莺莺出拜,颜色艳异,光辉动

人。生问其年纪,郑曰“十七岁矣。”生自是私礼莺莺之侍婢红娘,间道其

意,既而诗章往复,遂酬所愿。中间离合多故,然不能终谐伉俪。说者以为

生即张子野。宋王性之著《传奇辨证》,按微之作姨母郑氏墓志云:其既丧

夫遭军乱,微之为保护其家。又作陆氏志云:余外祖睦州刺史郑济。

白乐天作微之母郑氏志,亦言郑济女。而唐崔氏谱,永宁尉鹏娶郑济女。

则莺莺乃崔鹏之女,于微之为中表也。传奇言生年二十二,乐天作微之墓志,

以大和五年死,年五十三,即当以大历十四年己未生,至贞元庚辰,正二十

二岁。凡此数端,决为微之无疑,特托他姓以避耳。事具《候靖录》

中。







长恨歌传(一作长恨传)

陈鸿著



唐开元中,泰阶平,四海无事。玄宗在位岁久,倦于旰食宵衣,政元

小大,始委于丞相,稍深居游宴,以声色自娱。先是元献皇后武淑妃皆有宠,

相次即世。宫中虽良家子千万数,无悦目者。上心忽忽不乐,时每岁十月,

驾幸华清宫,内外命妇,馄耀景从,浴日余波,赐以汤沐,春风灵液,澹荡

其间。上心油然,若有所遇,顾左右前后,粉色如土,诏高力士潜搜外宫,

得弘农杨玄琰女于寿邸,既笄矣。鬓发腻理,纤称中度,举止闲冶,如汉武

帝李夫人。别疏汤泉,诏赐澡莹。既出水,体弱力微,若不任罗绩。光彩焕

发,转动照人。上甚悦。进见之日,奏《霓裳羽衣曲》以导之;定情之夕,

授金钗钿合以固之。又命戴步摇,垂金明珥。册为贵妃,着后服用。由是冶

其容,敏其词,婉娈万态,以中上意。上益劈焉。时省风九州,泥金五

岳,俪山雪夜,上阳春朝,与上行同辇,止同室,宴专席,寝专房。虽有三

夫人,九嫔,二十六世妇,八十一御妻,暨后宫才人,乐府伎女,使天子无

顾叼意。自是六宫无复进幸者。非徒殊艳尤态独能致是,盖才智明慧,善巧

便佞,先意希旨,有不可形容者焉。叔父昆弟皆列位清贵,爵为通侯。姊妹

封国夫人,富埒王宫,车服邸第,与大长公主侔矣,而恩泽势力,则又过之,

出入禁不问,京师长吏为之侧目。故当时谣咏有云:“生女勿悲酸,生男勿

喜欢。”又曰:“男不封侯女作妃,君看女却为门。”其为人心羡慕如此。

天宝末,兄国忠盗丞相位,愚弄国柄。及安禄山引兵向阙,以讨杨氏为

词。潼关不守,翠华南幸,出咸阳,道次马嵬亭。六军徘徊,持戟不进。从

官郎吏伏上马前,请诛晁错谢天下。国忠奉牦缨盘水,死于道周。左右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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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惬,上问之。当时敢言者,请以贵妃塞天下怒。上知不免,而不忍见其死,

反袂掩面,使牵而去之。仓皇展转,竟就绝于尺组之下。

既而玄宗狩成都,肃宗受禅灵武。明年大凶归元,大驾还都。尊玄宗为

太上皇,就养南官。自南宫迁于西内,时移事去,乐尽悲来,每至春之日,

冬之夜,池莲夏开,宫槐秋落,梨园弟子,玉管发音,闻《霓裳羽衣》一声,

则天颜不怡,左右欷。三载一意,其念不衰。求之梦魂,杳不能得。

适有道士自蜀来,知上心念杨妃如是,自言有李少君之术。玄宗大喜,

命致其神。方士乃竭其术以索之,不至。又能游神驭气,出天界、没地府以

求之,又不见。又旁求四虚上下,东极绝天涯,跨蓬壶。见最高仙山,上多

楼阙,西厢下有洞户东向,窥其门,署曰“玉妃大真院”。方士抽簪叩扉,

有双鬟童女,出应门。方士造次未及言,而双鬟复入,俄有碧衣侍女至,诘

其所从来。方士因称唐天子使者,且致其命。碧衣云:“玉妃方寝,请少待

之。”于时云海沉沉,洞天日晚,琼户重阖,悄然无声。方士屏息敛足,拱

手门下。久之,而碧衣延入,且曰:“玉妃出。”见一人冠金莲,披紫绡,佩

红玉,曳凤舄,左右侍者七八人,揖方士,问“皇帝安否?”次问天宝十四

载已还事。

言讫,悯然。指碧衣女取金钗钿合,各析其半,授使者曰:“为谢太上

皇,谨献是物,寻旧好也。”方土受辞与信,将行,色有不足。玉妃因征其

意。复前跪致词:“请当时一事,不为他人闻者,验于太上皇。不然,恐钿

合金钗,负新垣平之诈也。”玉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徐而言曰:“昔天宝

十年,侍辇避暑骊山宫。秋七月,牵牛织女相见之夕,秦人风俗,是夜张锦

绣,陈饮食,树瓜华,焚香于庭,号为乞巧。宫掖间尤尚之。时夜殆半,休

侍卫于东西厢,独侍上。上凭肩而立,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愿世世

为夫妇。言毕,执手各呜咽。此独君王知之耳。”因自悲曰:“由此一念,义

不复居此。复堕下界,且结后缘。或为天,或为人,决再相见,好合如旧。”

因言: “太上皇亦不久人间,幸惟自安,无自苦耳。”使者还奏太上皇,皇

心嗟悼久之。 余具唐史。

至宪宗元和元年,县尉自居易为歌以言其事。并前秀才陈鸿作传,冠于

歌之前,自为《长恨歌传》。居易歌曰: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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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 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索纡登剑阁;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苑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子弟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漏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为感君王展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云舍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飘举,犹 似霓裳羽衣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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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离魂记

陈玄祐 著



天授三年,清河张镒,因官家于衡州。性简静,寡知友。无子,有女二

人。其长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绝伦。镒外甥太原王宙,幼聪悟,美容范,

镒常器重,每曰:“他时当以倩娘妻之。”后各长成。宙与倩娘常私感想于寤

寐,家人莫知其状。后有宾察之选者求之,镒许焉。女闻而郁抑;宙亦深恚

恨。托以当调,请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遣之。宙阴恨悲恸,诀别上船。日

暮,至山郭数里。夜方半,宙不寐,忽闻岸上有一人,行声甚速,须臾至船。

问之,乃倩娘步行跣足而至。宙惊喜发狂,执手问其从来。泣曰:“君厚意

如此,寝食相感,今将夺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将杀身奉报,是以亡

命来奔。”宙非意所望,欣跃特甚。遂匿情倩于船,连夜遁去。倍道兼行,

数月至蜀。

凡五年,生两子,与镒绝信。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不能

相负,弃大义而来奔君。向今五年,恩慈间阻。覆载之下,胡颜独存也?”

宙哀之,曰:“将归,无苦。”遂俱归衡州。

既至,宙独身先至镒家,首谢其事。镒大惊曰:“倩娘疾在闺中数年,

何其诡说也!”宙曰:“见在舟中!”铁大惊,促使人验之。果见情娘在船中,

颜色怡畅,讯使者曰:“大人安否?”家人异之,疾走报镒。室中女闻,喜

而起,饰妆更衣,笑可不语,出与相迎,翕然而合为一体,其衣裳皆重。其

家以事不常,秘之。惟亲戚间有潜知之者。后四十年间,夫妻皆丧。二男并

孝廉,擢第至丞尉。

玄祐少常闻此说,而多异同,或谓其虚。大历末,遇莱芜县令张仲规,

因备述其本末。镒则仲规堂叔,而说极备悉,故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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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隐娘

著者待考



聂隐娘者,唐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也。方十岁,有尼乞食於锋舍,

见隐娘,悦之,乃云:“问押衙乞取此女。”锋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

铁柜中盛,亦须偷去矣。”及夜,果失隐娘所在。锋大惊骇,令人搜寻,曾

无影响。父母每思之,相对涕泣而已。

后五年,送隐娘归,告锋曰:“教已成矣,可自领取。”尼欲亦不见。一

家悲喜,问其所习。曰:“初,但读经念咒,余无他也。”锋不信,恳诘。隐

娘曰:“真说又恐不信,如何?”锋曰: ‘但真说之。”乃曰:“隐娘初被尼

挚去,不知行几里。及明,至大石穴中,嵌空数十步,寂无居人,猿猱极多。

尼先已有二女,亦各十岁。皆聪明婉丽,不食,能干峭壁上飞走,若捷猱登

木,无有蹶失。尼与我药一粒,兼令执宝剑一口,长一二尺许,锋利吹毛可

断。遂令二女教某攀缘,渐觉身轻如风。一年后,刺猿揉百无一失。后刺虎

豹,皆决其首而归。三年后,能使刺鹰隼,无不中。剑之刃渐减五寸,飞禽

遇之,不知其来也。至四年,留二女守穴,挈我於都市,不知何处也。指某

人者,一一数其过,曰:‘为我刺其首来无使知觉。定其胆,若飞鸟之容易

也。’授以羊角匕首,刃广三寸,遂白日刺其人於都市中,人莫能见。以首

人囊返命,则以药化之为水。五年,又曰:‘某大僚有罪,无故害人若干,

夜可入其室,决其首来。’又携匕首入室,度其门隙无有障碍,伏之梁上。

至瞑时,得其首而归。尼大怒曰:‘何太晚如是?’某云:‘见前人戏弄一儿,

可爱,未忍 便下手。,尼叱曰:‘已后遇此辈,必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

某拜谢。尼曰:‘吾为汝开脑后,藏匕首而无所伤。用即抽之。’曰:‘汝术

已成,可归家。’遂送还,云:后二十年,方可一见。”锋闻语甚惧。后,遇

夜即失踪,及明而返。锋亦不敢诘之,因兹亦不甚怜爱。忽值磨镜少年及门,

女曰:“此人可与我为夫。”白父,又不敢不从,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镜,余

无他能。父乃给衣食甚丰。

数年后,父卒,魏帅知其异,遂以金帛召署为左右吏。如此又数年。至

元和间,魏帅与陈许节度使刘悟,参商不协,使隐娘贼其首。隐娘辞帅之许。

许帅能神算,已知其来。召衙将、今曰:“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各

跨白黑卫。至门,遇有鹊来噪,丈夫以弓弹之不中。妻夺夫弹,一丸而毙鹊

者,揖之云:吾欲相见,故远相祗迎也。”衙将受约束,遇之。隐娘夫妻曰:

“刘仆射真神人。不然者,何以动召也。愿见刘公。”刘劳之。隐娘夫妻拜

曰:“得罪仆射,合万死。”刘曰: “不然,各亲其主,人之常事。魏今与

许何异。请当留此,勿相疑也。”隐娘谢曰:“仆射左右无人,愿舍彼而就此,

服公神明也。”盖知魏帅之不及刘也。刘问其所需。曰:“每日只要钱二百文

足矣。”乃依所请。忽不见二卫所在。刘使人寻之,不知所向。后潜于

布囊中,见二纸卫,一黑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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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月余,白刘曰:“彼未知信,必使人继至。今宵请剪发,系之以红绡,

送放魏帅枕前,以表不回。”刘听之,至四更,却返曰:“送其信矣。是夜必

使精精儿来杀某及贼仆射之首。此时亦万计杀之。乞不忧耳。”刘豁达大度,

亦无畏色。是夜明烛,半宵之后,果有二幡子,一红一白,飘飘然如相击于

床四隅。良久,见一人自空而踣,身首异处。隐娘亦出曰:“精精儿已毙。”

拽出于堂之下,以药化为水,毛发不存矣。隐娘曰:“后夜当使妙手空空儿

继至。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能从空虚人冥莫,无

形而灭影。隐娘之艺,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系仆射之福耳。但以于阗玉周其

颈,拥以衾,隐娘当化为蠛蠓,潜入仆射肠中听伺,其余无逃避处。”刘如

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闻项上挫然,声厉甚,隐娘自刘口中跃出,贺曰:

“仆射无患矣。此人如俊鹘,一搏不中,即翩然远逝,耻其不中耳,才未逾

一更,已千里矣。”后视其玉,果有匕首划处,痕逾数分,自此刘转厚礼之。

泊元和八年,刘自许人觐,隐娘不愿从焉。云:自此寻山水,访至人,

但一一请给与其夫。刘如约。后渐不知所之。及刘薨于军,隐娘亦鞭驴而一

至京师柩前,恸哭而去。开成年,昌裔子纵除陵州刺史,至蜀栈道,遇隐娘,

貌若当时。相见喜甚,依前跨白卫如故。谓纵曰:“郎君大灾,不合适此。”

出药一粒,令纵吞之。云:“来年火急抛官归洛,方脱此祸。吾药力只保一

年患耳。”

纵亦不甚信。遗其增彩,隐娘一无所受,但沉醉而去。后一年,纵不休

官,果卒于陵州。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







昆仑奴传



大历中有崔生者,其父为显僚,与盖代之勋臣一品者熟。生是时为千牛,

其父使往省一品疾。生少年,容貌如玉,性禀孤介,举止安详,发言清雅。

一品命伎召主人室。生拜传父命,一品忻然慕爱,命坐与语。时三伎人,艳

皆绝代,居前以金瓯贮绯桃而擘之,沃以甘酪而进。一品遂命衣红绢伎者,

擎一瓯与生食。生少年赦伎辈,终不食。一品命红绡伎以匙而进之,生不得

已而食,伎晒之。遂告辞而去。一品曰:“郎君闲暇,必须一相访,无间老

夫也。”命红绡送出院。时生回顾,伎立三指,又反掌者三,然后指胸前小

镜子,云:“记取。”余更无言。

生归,达一品意,返学院,神迷意夺,语减容沮,然凝思,日不暇食,

但吟诗曰:

误到蓬山顶上游,明玉女动星眸。

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琼芝雪艳愁。

左右莫能究其意。时家中有昆仑奴磨勒,顾瞻郎君曰:“心中有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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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抱恨不已,何不报老奴?”生曰:“汝辈何知,而问我襟怀间事?”磨

勒曰:“但言,当为郎君释解。远近必能成之。”生骇其言异,遂具告知。磨

勒曰:“此小事耳,何不早言之,而自苦耶?”生又白其隐语。勒曰:“有何

难会。立三指者,一品宅中有十院歌姬,此乃第三院耳。反掌三者,数十五

指,以应十五日之数。胸前小镜子,十五夜月圆如镜,令郎来耳。”生大喜,

不自胜,谓磨勒曰:“何计而能达我郁结乎?”磨勒笑曰:“后夜乃十五夜,

请深青绢两匹,为郎君制束身之衣。一品宅有猛犬守歌伎院门外,常人不得

辄人,人必噬杀之。其警如神,其猛如虎,即曹州孟海之犬也。世间非老奴

不能毙此犬耳。今夕当为郎君挝杀之。”遂宴犒以酒肉,至三更,携炼椎而

往。食顷而回曰:“犬已毙讫,固元障塞耳。”是夜三更,与生衣青衣,遂负

而逾十重垣,乃人歌伎院内,止第三门。绣户不扃,金睢微明,惟闻伎长叹

而坐,若有所伺。翠环初坠,红脸才舒,幽恨方深,殊愁转结。但吟诗曰:

深谷莺啼恨院香,偷来花下解珠。

碧云飘断音书绝,空倚玉萧愁凤凰。

侍卫皆寝,邻近阒然。生遂掀帘而入。姬默然良久,跃下榻,执生手曰:

“知郎君颖悟,必能默识,所以手语耳,又不知郎君有何神术,而能至此?

生具告磨勒之谋,负荷而至。姬曰:“磨勒何在?”曰:“帘外耳。”遂召人,

以金瓯酌酒而饮之。姬白生曰:“某家本居朔方。主人拥旄,逼为姬仆。不

能自死,尚且偷生,脸虽铅华,心颇郁结。纵玉箸举馔,金炉泛香,云屏而

每近绔罗,绣被而常眠珠翠,皆非所愿,如在桎梏。贤爪牙既有神术,何妨

为脱狴牢。所愿既申,虽死不侮。请为仆隶,愿侍光容。又不知郎君高意如

何?”生揪然不语。磨勒曰:“娘子既坚确如是,此亦小事耳。”姬甚喜。磨

勒请先为姬负其囊橐妆奁,女”此三复焉。然后曰:“恐迟明。”遂负生与姬

而飞出峻垣十余重。一品家之守御,无有惊者。遂归学院匿之。

及旦,一品家方觉。又见犬已毙。一品大骇曰:“我家门垣,从来邃密,

扃甚严,势似飞腾,寂无形迹,此必是一大侠矣。无更声闻,徒为患祸耳。”

姬隐崔生家二载。因花时驾小车而游曲江,为一品家人潜志认。遂白一品。

一品异之,召崔生而诘之。生惧而不敢隐,遂细言端由,皆因奴磨勒负荷而

去。一品曰:“是姬大罪过。但郎君驱使年,即不能问是非。某须为天下人

除害。”命甲士五十人,严持兵仗,围崔生院,使擒磨勒。磨勒遂持匕首,

飞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鹰隼,攒矢如雨,莫能中之。顷刻之间,不知所

向。然崔家大惊愕。后一品悔惧,每夕多以家童持剑戟自卫。

如此周岁方止。十余年,崔家有人见 磨勒卖药于洛阳市,容发如旧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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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线传



唐潞州节度使薛嵩家青衣红线者,善弹阮咸,又通经史,嵩召俾掌表笺,

号曰内记室。时军中大宴,红线谓嵩曰:“羯鼓之声甚悲切,其击者必有事

也。”嵩素晓音律,曰:“如汝所言。”乃召而问焉,云:“某妻昨夜身亡,不

敢求假。”嵩即遣归。是时至德之后,两河未宁,以淦阳为镇,命嵩固守,

控压山东。杀伤之余,军府草创。朝廷命嵩女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男,又遣

嵩男娶滑台节度使胡章女;三镇交缔为姻姬,使益相接。

田承嗣常患肺气,遇暑益增,每曰:“我若移镇山东,纳其凉冷,可以

延数年之命。”乃募军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号外宅男,而厚其廪给。

常令三百人夜直宅中。卜良日,欲并潞州。嵩闻之,日夕忧闷,咄咄自语,

计无所出,时夜漏方深,辕门已闭。杖策庭除,惟红线从焉。红线曰:

“主公一月,不遑寝食。意有所属,岂非邻境乎?”嵩曰:“事系安危,

非汝能料。”红线曰:“某诚贱品。亦能解主公之忧。”嵩以其言异,乃曰:

“我不知汝是异人,诚暗昧也。”遂告其事,曰:“我承祖父遗业,受国厚恩,

一旦失其疆土,则数百年功勋尽矣。”红线曰:“此易与耳。不足劳主公忧,

某暂到魏境,观其形势,觇其有无。今一更登途,二更可复命,请先定一走

马使具寒暄书,其他则俟某却回也。”嵩曰:“倘事或不济,反祸之速,又如

之何?”红线曰:“某之此行,无不济也。”乃人闺房,饬其行具。梳乌蛮髻,

插金凤钗,衣紫绣短袍,着青丝轻履,胸前挂龙纹匕首,额上书太乙神名。

再拜而行,倏忽不见。嵩乃返身闭户,背烛危坐。时常饮酒,不过数杯,是

夕举觞十余不醉。忽闻晓角吟风,一叶坠露,惊而起问,红线回矣。嵩喜而

慰劳,询事谐否?红线对曰:“幸不辱命。”又问曰:“无杀伤否?”曰:“不

至是。但取床头金盒为信耳。”又曰: “某子夜前三刻,即达魏城,凡历数

门,遂及寝所。闻外宅儿止于房廊,睡声雷动,见中军士卒,步于庭下,传

呼风生,乃发其左扉,抵其寝帐。田亲家翁止于帐内,鼓跌酣眠,头枕文犀,

枕前露七星剑。剑前仰开一金盒,内书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复以名香美味,

压镇其上。彼则扬威玉帐,但其心豁于生前;熟寝兰堂,不觉命悬于手下。

宁劳擒纵,只益伤嗟。时则蜡烛烟微,炉香烬委,侍人四布,兵仗森罗。或

头触屏风,鼾而者;或手持中拂,寝而伸者。某乃拔其眷洱,褰其裳衣,如

病如昏,皆不能寤;遂持金盒以归。出魏城西门,将行二百里,见铜台高揭,

漳水东流;晨钟动野,斜月在林。忿往喜还,顿忘于行役,感知酬德,聊副

于咨谋。夜漏三时往返七百里。人危邦,一道经五六城,冀减主忧,敢言劳

苦。”嵩乃发使人魏,遗承嗣书曰:“昨来暮夜有客自魏中来,云从元帅床头

获一金盒,不敢留驻,谨封纳。”专使星驰,夜半方达。正见搜捕金盒,一

军忧疑。

使者以马捶挝门,非时请见。承嗣遽出,使者以金盒授之,捧承之时,

惊绝倒。遂留使者止于宅中,狎以私宴,多其赐赉。明日遣使赉帛三万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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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马二百匹,及珍异等,以献于嵩,曰:“某之首领,系在恩私。便宜知过

自新,不复更贻伊戚。专膺指使,敢议亲姻。循当捧鼓后车来,在麾鞭马前。

所置纪纲外宅儿者,本防他盗,亦非异图,今并脱其甲裳,放归田亩矣。”

由是两月之内,河北河南,信使交至。

忽一日,红线辞去。嵩曰:“汝生我家,今将焉往?又方赖汝力,岂可

议行?”红线曰:“某生前本男子,游学江湖间,读神农药书,而救世人灾

患。时里有妇孕,又患蛊症,某误以芫花酒下之。妇与腹中二子俱毙。是某

一举而杀三人。阴司见诛,蹈为女子,使身居贱隶,气禀凡俚,幸生于公家,

今十九年。身厌罗绮,口穷甘鲜,宠待有加,荣亦甚矣。况国家平治,庆且

无疆。此即违天,理当尽弭。昨至魏邦,以是报恩。今两地保其城池,万人

全其性命。使乱臣知惧,列士谋安,在某一妇人,功亦不小,固可赎其前罪,

还其本形,便当遁迹尘中,栖心物外,澄清一气,生死长存。”嵩曰:“不然,

以千金为居山之所。”红线曰:“事关来世,安可预谋。”嵩知不可留,乃广

为饯别,悉集宾僚,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红线酒。请座客冷朝阳为词,词曰:

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客魂消百尺楼。

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长流。

歌竟,嵩不胜其悲。红线拜且位,伪醉离席,遂亡所在。







南柯太守传

李公佐 著



淳于棼东平淳于棼,吴、楚游侠之士。嗜酒使气,不守细行。累巨产,

养豪客。曾以武艺补淮南军裨将,因使酒忤帅,斥逐落魄,纵诞饮酒为事。

家住广陵郡东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干修长,清阴数亩。淳于

生日,与群豪大饮其下,其以唐贞元七年九月,因沉醉致疾。时二友人于坐

扶生归家,卧于堂东庑之下。二友谓生曰:“子其寝矣,予将秣马濯足,俟

子小愈而去。”

生解衣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梦。见二紫衣使者,跪拜生曰:“槐安

国王遣小臣致命奉邀。”生不觉下榻整衣,随二使至门。见青油小车,驾以

白牡,左右从者七八,扶生上车,出大户,指古槐穴而去。使者即驱人穴中,

生颇甚异之,不敢致问。豁见山川、风候、草木、道路,与人世甚殊。前行

数十里,有郛郭城堞,车舆人物,不绝于路。生左右传车者,传呼甚严,行

者亦争避于左右。又人大城,朱门重楼,楼上有金书,题曰:“大槐安国”。

执门者趋拜奔走。旋有一骑传呼曰:

“王以驸马远降,令且息东华馆。”因前导而去。

俄见一门洞开,生降车而入。采槛雕楹,华木珍果,列植于庭下;几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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茵褥,帘帏肴膳,陈设于庭上。生心甚自悦。复有呼曰:“右相且至。”生降

阶祗奉,有一人紫衣象简前趋,宾主之仪敬尽焉。右相曰:“寡君不以敝国

远僻,奉迎君子,托以姻亲。”生曰:“某以贱劣之躯,岂敢是望。”右相因

请生同诣其所。行可百步,人朱门,矛戟斧钺,布列左右,军吏数百,避易

道侧。生有平生酒徒周弁者,亦趋其中;生私心悦之,不敢前问。右相引生

升广殿,御卫严肃,若至尊之所。见一人长大端严,居正位,衣素练服,簪

朱华冠。生战栗,不敢仰视。左右侍者令生拜。王曰:“前奉贤尊命,不弃

小国,许令次女瑶芳,奉事君子。”生但俯伏而已,不敢致词。王曰:“且就

宾宇,续造仪式。”

有顷,右相亦与生偕还馆舍。生私心念之,意以为父在边将,因没虏中,

不知存亡。将谓父北蕃交逊,而致兹事,心甚迷惑,不知其由。是夕,羔雁

币帛,威容仪度,伎乐丝竹,肴膳灯烛,车骑礼物之用,无不咸备。有群女,

或称华阳姑,或称青溪姑,或称上仙子,或称下仙子,若名者数辈,皆侍从

左右。冠翠风冠,衣金霞帔,彩碧金钿,目不可视。遨游戏乐,往来其门,

争以淳于郎为戏弄。凤态妖丽,言词巧艳,生莫能对。复有一女谓生曰:“昨

上巳日,吾从灵芝夫人过禅智寺,于天竺院。观石延舞《婆罗门》。吾与诸

女坐北牖石榻上,时君少年,亦解骑来看。君独强来亲洽,言笑调谑。吾与

琼英妹结绛中,挂于竹枝上,君独不忆念之乎?又七月十六日,吾于孝感寺,

悟上真子,听契玄法师讲《观音经》。吾于讲下舍金凤钗两只,上真子舍水

犀合子一枚。时君亦讲筵中,于法师处请钗合视之,赏叹再三,嗟异良久。

顾余辈曰:‘人之与物,皆非野间所有。’或问吾氏,或访吾里,吾亦不答。

情意恋恋,瞩盼不舍,君岂不思念之乎?”生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群女曰:“不意今日与此君为眷属。”复有三人,冠带甚伟,前拜生曰:

“奉命为驸马相者。”中一人与生且故,生指曰:“子非冯翊田子华乎?”对

曰:“然。”生前,执手叙旧久之。生谓曰: “子何以居此?”于华曰:“吾

放游,获受知于右相武成侯段公,因以栖托。”生复问曰:“周弁在此,知之

乎?”子华曰:“周生,贵人也。职为司隶,权势盛甚,吾数蒙庇护。”言笑

甚欢。俄传声曰:“驸马可进矣。”三子取剑佩冕服更衣之。子华曰:“不意

今日获睹于盛礼,无以相忘也。”有仙姬数十,奏诸异乐,婉转清亮,曲调

凄悲,非人间之所闻听。有执烛引道者,亦数十。左右见金翠步障,彩碧玲

珑,不断数里。生端坐车中,心意恍惚,甚不自安,田子华数言笑以解之。

向者群女姑姊,各乘凤翼辇,亦往来其间。

至一门,号“修仪宫”,群仙姑姊亦纷然在侧,令生降车辇,拜,揖让

升降,一如人间。撤障去扇,见一女子,云号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俨若

神仙。效欢之礼,颇亦明显。生自尔情义日洽,荣辉日盛,出入车服,游宴

宾御,次于王者。王命生与群僚备武卫,大猎于国西灵龟山。山阜峻秀,川

泽广远,林树丰茂,飞禽走兽,无不蓄之。师徒大获,竟夕而还。生因他日

启王曰:“臣顷结好之日,大王云奉臣父之命。臣父顷佐边将,用兵失利,

陷没胡中,迩来绝书,告十七八岁矣。王既知所在,臣请一往拜观。”王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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谓曰:“亲家翁职守北上,信问不绝,卿但具书状知闻,未用便去。”遂命妻

馈致贺之礼,一以遣之。数夕还答,生验书本意,皆父平生之迹,书中忆念

教诲,情意委曲,皆如昔年。复问亲戚存亡,闾里兴废。复言道路乖远,凤

烟阻绝。词意悲苦,言语哀伤。又不令生来观,云:“岁在丁丑,当与汝相

见。”生捧书悲咽,情不自堪。

他日,妻谓生曰:“子岂不思为官乎?”生曰:“我,放荡者,不习政事。”

妻曰:“卿但为之,予当奉赞。”妻遂自于王。累曰,谓生曰:“吾南柯政事

不理,太守黜废,欲藉卿才,可屈往之,便与小女同行。”生敬受教命。王

遂敕有司备太守行李。因出金玉、锦绣、箱箧、仆妾、车马,列于广衢,以

饯公主之行。生少游侠,曾不敢有望,至是甚悦。因上表曰:“臣将门余子,

素无艺术,猥当大任,必败朝章。自悲负乘,绎致覆。今欲广求贤哲,以赞

不逮。伏见司隶颖川周弁,忠亮刚直,守法不回,有毗佐之器。处士冯翊田

子华,清慎通变,达政化之源。二人与臣有十年之旧,备知才用,可托政事。

周请署南柯司宪,田请署司农。庶使臣政绩有闻,宪章不紊也。”王并依求

以遣之。其夕,王与夫人饯于国南。王谓生曰:“南柯,国之大郡。土地丰

穰,人物豪盛,非惠政不能治之。况有周、田二赞,卿其勉之,以副国念。”

夫人戒公主曰:“淳于郎性刚好酒,加之少年,为妇之道,贵乎顺柔,尔善

事之,吾无忧矣。南柯虽封疆不遥,晨昏有间,今日睽别,宁不沾巾。”生

与妻拜首南去,登车拥骑,言笑甚欢。 累夕达郡。郡有官吏、僧道、耆老、

音乐、车舆、武卫、銮铃,争来迎奉。人物阗咽,钟鼓喧哗不绝。十数里,

见雉堞台观,佳气郁郁。入大城门,门亦有大榜,题以金字,曰:“南柯郡

城”,见朱轩户,森然深邃。生下车,省风俗,疗病苦,政事委以周、田,

郡中大理。自守郡二十载,风化广被,百姓歌谣,建功德碑,立生祠宇。王

甚重之,赐食邑,锡爵位,居台辅。周、田皆以政治著闻,递迁位。生有五

男二女。男以门荫授官,女亦聘于王族,荣耀显赫,一时之盛,代莫比之。

是岁,有檀萝国者,来伐是郡。王命生训将练师以征之。乃表周弃将兵三万,

以拒贼之众于瑶台城。弁刚勇轻敌,师徒败绩,弁单骑裸身潜遁,夜归城。

贼亦收辎重销甲而还。生因囚弁以请罪。

王并舍之。

是月,司宪周弁疽发背,卒。生妻公主遘疾,旬日又薨。生因请罢郡,

护丧赴国。王许之。便以司农田子华行南柯太守事。生哀恸发引,威仪在途,

男女叫号,人吏奠馔,攀辕遮道者不可胜数,遂达于国。王与夫人素衣哭于

郊,候灵舆之至。谥公主曰“顺仪公主”。备仪仗羽葆鼓吹,葬于国东十里

盘龙冈。是月,故司宪子荣信,亦护丧赴国。

生久镇外藩,结好中国,贵门豪族,靡不是洽。自罢郡还国,出入无恒,

交游宾从,威福日盛。王意疑惮之。时有国人上表云:“玄象见,国有大恐。

都邑迁徙,宗庙崩坏。衅起他族,事在萧墙。”时议以生侈之应也。遂夺生

侍卫,禁生游从,处之私第。生自恃守郡多年,曾无败政,流言怨悖,郁郁

不乐。王亦知之,因命生曰:“姻亲二十余年,不幸小女夭枉,不得与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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偕老,良用痛伤。”夫人因留孙自鞠育之。又谓生曰:“卿离家多时,可暂归

本里,一见亲族。诸孙留此,无以为念。

后三年,当令迎生。”生曰:“此乃家矣,何更归焉?”王笑曰:“卿本

人间,家非在此。”生忽若昏睡,懵然久之,方乃发悟前事,遂流涕请还。

王顾左右以送生,生再拜而去。

复见前二紫衣使者从焉。至大户门外,见所乘车甚劣,左右亲使御仆,

遂无一人,心甚叹异。生上车行可数里,复出大城。宛是昔年东来之途,山

川原野,依然如旧。所送二使者,甚无威势。生愈怏怏。生问使者曰:“广

陵郡何时可到?”二使讴歌自若,乃答曰:“少顷即至。”俄出一穴,见本里

闾巷,不改往日,潸然自悲,不觉流涕。二使者引生下车,入其门,升自阶,

己身卧于堂东庑之下。生甚惊畏,不敢前近。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数声,生

遂发寤如初。见家之童仆拥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隐于西垣,余樽尚

湛于东牖。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 生感念嗟叹,遂呼二客而语之。惊骇。

因与生出外,寻槐下穴,生指曰:“此即梦中所经入处。”二客将谓狐狸木媚

之所为祟。遂命仆夫荷斤斧,断拥肿,折查,寻穴究源。旁可袤丈,有大穴

洞。洞然明朗,可容一榻,上有积土壤,以为城郭台殿之状。有蚁数斛,

隐聚其中。中有小台,其色若丹。一大蚁处之,素翼朱首,长可三寸。左右

大蚁数十辅之,诸蚁不敢近,是其王矣。即槐安国都也。又旁一穴,直上南

枝,可四丈,宛转方中,亦有土城小楼,群蚁亦处其中,即生所领南柯郡也。

又一穴,西去二丈,磅礴空墟,嵌异状。中有一腐龟壳,大如斗。积雨浸润,

小草丛生,繁茂翳荟,掩映振壳,即生所猎灵龟山也。又旁一穴,东去丈余,

古根盘屈,若龙虺之状。中有小土壤,高尺余,即生所葬妻盘龙冈之墓也。

追想前事,感叹于怀,披阅穷迹,皆符所梦。不欲二客坏之,还令掩塞如旧。

是夕,风雨暴发。旦视其穴,遂失群蚁,莫知所去。故先言“国有大恐,都

邑迁徙”,此其验矣。复念檀萝征伐之事,又请二客访迹于外。宅东一里有

古涸涧,侧有大檀树一株,藤萝拥织,上不见日。旁有小穴,亦有群蚁隐聚

其间。檀萝之国,岂非此耶?嗟乎!蚁之灵异,犹不可穷,况山藏木伏之大

者所变化乎?时生酒徒周弁、田子华并居六合县,不与生过从旬日矣。生遽

遣家童疾往候之。周生暴疾已逝,田子华亦寝疾于床。生感南柯之浮虚,悟

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绝弃酒色。后三年,岁在丁丑,亦终于家。时年

四十七,将符宿契之限矣。 公佐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吴之洛,泊淮浦。

偶觌淳于生貌楚,询访遗迹,反复再三,事皆摭实,辄编寻成传,以资好事。

虽稽神语怪,事涉非经,而窃位著生,翼将为戒。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

然,无以名位骄于天壤间云。

前华州参军李肇赞曰: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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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双传



唐玉仙客者,建中中朝臣刘震之甥也。初,仙客父亡,与母同归外氏。

震有女曰无双,小仙客数岁,皆幼稚,戏弄相狎。震之妻常戏呼仙客为王郎

子。如是者凡数岁。而震奉孀姊及抚仙客尤至。一旦,王氏姊疾,且重,召

震约曰:“我一子,念之可知也。恨不见其婚宦。无双端丽聪慧,我深念之。

异日无令归他族。我以仙客为托。尔诚许我,瞑目无所恨也。”震曰:“姊宜

安静自颐养,无以他事自挠。”其姊竟不痊。仙客护丧,归葬襄郡。服阕,

思念:“身世孤孑如此,宜求婚娶,以广后嗣。无双长成矣。我舅氏岂以位

尊官显,而废旧约耶?”于是饰装抵京师。

时震为尚书租庸使,门馆赫奕,冠盖填塞。仙客既觐,置于学舍,弟子

为伍。舅甥之分,依然如故,但寂然不闻选取之议,又于窗隙间窥见无双,

姿质明艳,若神仙中人。仙客发狂,惟恐姻亲之事不谐矣。遂鬻囊橐,得钱

数百万。舅氏舅母左右给使,达于厮养,皆厚遗之。又因复设酒馔,中门之

内,皆得人之矣。诸表同处,悉敬事之。遇舅母生日,市新奇以献,雕镂屏

玉以为首饰。舅母大喜。又旬日,仙客遣老妪,以求亲之事闻于舅母。舅母

曰:“是我所愿也,即当议其事。”又数夕,有青衣告仙客曰:“娘子适以亲

情事言于阿郎,阿郎云:‘向前亦未许之。’模样云云,恐是参差也。”仙客

闻之,心气俱丧,迟且不寐,恐舅氏之见弃也。然奉事不敢懈怠。一日,震

趋朝,至日初出,忽然走马人宅,汗流气促,惟言:“锁却大门,锁却大门!”

一家惶骇,不测其由。良久,乃言:“径原兵士反,姚令言领兵人含元殿,

天子出苑北门,百官奔赴行在。我以妻女为念,略归部署。疾召仙客与我勾

当家事。我嫁与尔无双。”仙客闻命,惊喜拜谢。乃装金银罗锦二十驮, 谓

仙客曰:“汝易衣服,押领此物出开远门,觅一深隙店安下。我与汝舅母及

无双出启夏门,绕城续至。”仙客依所教。至日落,城外店中待久不至。城

门自午后扃锁,南望目断。遂乘骢,秉烛绕城至启夏门。门亦锁。守门者不

一,持白棒,或坐,或立。仙客下马,徐问曰:“城中有何事如此?”又问:

“今日有何人出此?”门者曰:“朱太尉已作天子。午后有一人重戴,领妇

人四五辈,欲出此门,街中人皆识,云是租庸使刘尚书。门司不敢放出。近

夜,追骑至,一时驱向北去矣。”

仙客失声恸哭,却归店。三更向尽,城门忽开,见火炬如昼。兵士皆持

兵挺刃,传呼斩斫使出城,搜城外朝官。仙客舍辎骑惊走,归襄阳。

村居三年,后知克复,京阙重经,海内无事,乃人京,访舅氏消息。至

新昌南街,立马仿惶之际,忽有一人马前拜,熟视之,乃旧使苍头塞鸿也。

--鸿本王家生,其舅常使得力,遂留之。握手垂涕。仙客谓鸿曰:“阿舅舅

母安否?”鸿云:“并在兴化宅。”仙客喜极,云:“我便过街去。”鸿曰:“某

已得从良,客户有一小宅子,贩缯为业。今日已夜,郎君且就客户一宿。来

早同去未晚。”遂引至所居,饮馔甚备。至昏黑,乃闻报曰:“尚书授伪命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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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夫人皆处极刑。无双已人掖廷矣。”仙客哀冤号绝,感动邻里。谓鸿曰:

“四海至广,举目无亲戚,未知托身之所。”又问曰:“旧家人谁在?”鸿曰:

“惟无双所使婢采者,今在金吾将军王遂中宅。”仙客曰:“无双固无见期,

得见采,死亦足矣。”由是乃刺谒,以从侄礼见遂中,具道本末,愿纳厚价

以赎采。遂中深见相知,感其事而许之。仙客税屋,与鸿居。塞鸿每言:“郎

君年渐长,合求官职。悒悒不乐, 何以遣时?”仙客感其言,以情恳告遂

中。遂中荐见仙客于京兆尹李齐运。齐运以仙客前衔,为富平县尹,知长乐

驿。

累月,忽报有中使押领内家三十人往园陵,以备洒扫,宿长乐驿,毡车

子十乘,下迄。仙客谓塞鸿曰:“我闻宫嫔选在掖廷,多是衣冠子女,我恐

无双在焉。汝为我一窥,可乎?”鸿曰:“宫嫔数千,岂便及无双。”仙客曰:

“汝但去,人事亦未可定。”因令塞鸿为假驿吏,烹茗于帘外。

仍给钱三千,约曰:“坚守茗具,无暂舍去,忽有所睹,即疾报来。”塞

鸿唯唯而去。宫人悉在帘下,不可得见之,但夜语喧哗而已。至夜深,群动

皆息。塞鸿涤器篝火,不敢辄寐,忽闻帘下语曰: “塞鸿,塞鸿,汝争得

知我在此耶?郎健否?”言讫,呜咽。塞鸿曰:“郎君见知此驿。今日疑娘

子在此,令塞鸿问候。”又曰:“我不久语。明日我去后,汝于东北舍阁子中

紫褥下,取书送郎君。”言讫,便去。忽闻帘下极闹云:“内家中恶。”中使

索汤药甚急,乃无双也。塞鸿疾告仙客,仙客惊曰:“我何得一见?”塞鸿

曰:“今方修渭桥,郎君可假作理桥官,车子过桥时,近车子立。

无双若认得,必开帘子,当得瞥见耳。”仙客如其言,至第三车子,果

开帘子,”窥见,真无双也。仙客悲感怨慕,不胜其情,塞鸿于阁子中褥下

得书送仙客,花笺五幅,皆无双真迹,词理哀切,叙述周尽。仙客览之,茹

恨涕下。自此永诀矣。其书后云:“常见敕使说,富平县古押衙,人间有心

人。今能求之否?”仙客遂申府,请解驿务,归本官。遂寻访古押衙,闲居

于村墅。仙客造谒,见古生。生所愿,必力致之,缯彩宝玉之赠,不可胜纪。

一年未启口。秩满,闲居于县。古生忽来,谓仙客曰:“洪一武夫,年且老,

何所用?郎君于某竭分。察郎君之意,将有求于老夫。老夫乃一片有心人也。

感郎君之深恩,愿粉身以答效。”仙客泣拜,以实告古生。古生仰天,以手

拍脑数四,曰:“此事大不易。然与郎君试求,不可朝夕便望。”仙客拜曰:

“但生前得见,岂敢以迟晚为恨耶。”半岁元消息。一日,叩门,乃古生送

书。书云:“茅山使者回。且来此。”仙客奔马见古生,生乃无一言。又启使

者。复云:“杀却也。且吃茶。”夜深,谓仙客曰:“宅中有女家人识无双否

?”仙客以采对。仙客立取而至。古生端相,且笑且喜云:“借留三五

日。郎君且归。”后累日,忽传语说曰:“有高品过,处置园陵宫人。”仙客

心甚异之。令塞鸿探所杀者,乃无双也。仙客号哭,乃叹曰:“本望古生。

今死矣!为之奈何!”流涕,不能自己。是夕更深,闻叩门甚急,及开门,

乃古生也。领一篼子入,谓仙客曰:“此无双也,今死矣,心头微暖,后日

当活。微灌汤药,切须静密。”言讫,仙客抱入阁子中,独守之。至明,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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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有暖气。见仙客,哭一声遂绝。救疗至夜,方愈。古生又曰:“暂借塞鸿

于舍后掘一坑。”坑稍深,抽刀断塞鸿头于坑中。仙客惊怕。古生曰:“郎君

莫怕。今日报郎君恩足矣。比闻茅山道士有药术。其药服之者立死,三日却

活。某使人专求,得一丸,昨令采藏假作中使,以无双逆党,赐此药令自尽。

至陵下,托以亲故,百缣赎其尸。凡道路邮传,皆厚赂矣,必免漏泄。茅山

使者及舁篼人,在野外处置讫。老夫为郎,亦自刎。

郎君不得更居此。门外有担子一十人,马五匹,绢三百匹。五更,挚无

双便发,变姓名浪迹以避祸。”言讫,举刃,仙客救之,头已落矣。遂并尸

盖覆讫。未明发,历西蜀下峡,寓居于清宫,悄不闻京兆之耗,乃挚家归襄、

邓别业,与无双偕老矣。男女成群。噫!人生之契阔会合多矣,罕有若此之

奇,常谓古今所无。无双遭乱世籍没,而仙客之志,死而不夺。卒遇古生之

奇法取之,冤死者十余人。艰难走窜,其后归故乡,为夫妇五十年,何其异

哉!







非烟传



非烟传临淮武公业,咸通中任河南府功曹参军。爱妾日非烟,姓步氏。

容止纤丽,若不胜绔罗。善秦声,好文笔,尤工击瓯,其韵与丝竹合。公业

甚嬖之。其比邻,天水赵氏第也,亦衣缨之族,不能斥言。其子曰象,端秀

有文才,弱冠矣。时方居丧礼。忽一日,于南垣隙中窥见非烟,神气俱丧,

废食息焉。乃厚赂公业之阍,以情告之,阍有难色,复为厚利所动,乃令其

妻伺非烟闲处,具以象意言焉。非烟闻之,但含笑凝睇而不答。门温尽以语

象,象发狂心荡,不知所如。乃取薛涛笺题绝句曰:

一睹倾城貌,尘心只自猜。

不随萧史去,拟学阿兰来。

以所题密缄之,祈门媪达非烟。烟读毕,吁嗟良久,谓媪曰:“我亦曾

窥见赵郎,大好才貌。

此生福薄,不得当之。”盖鄙武 生粗悍,非良配耳。乃复酬篇,写于金

凤笺,曰:

绿惨双蛾不自持,只缘幽恨在新诗。

郎心应似琴心怨,脉脉春情更泥谁。

封付门媪,令遗象。象启缄吟讽数四,拊掌喜曰:“吾事谐矣。”又以剡

溪玉叶笺赋诗以谢曰:

珍重佳人赠好音,彩笺芳翰两情深。

薄于蝉翼难供恨,密似蝇头未写心。

疑是落花迷碧洞,只思轻雨洒幽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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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回消息千回梦,裁作长谣寄绿琴。

诗去旬日,门媪不复来。象忧懑,恐事泄或非烟追悔。春夕于前庭独坐

赋诗曰:

绿暗红藏起瞑烟,独将幽恨小庭前。

重重良夜与谁语,星隔银河月半天。

明日晨起吟际,而门媪来传非烟语曰:“勿讶旬日无信,盖以微有不安。”

因授象以连蝉锦香囊,并岩苔笺,诗曰:

元力严妆倚绣栊,暗题蝉锦思难穷。

近来赢得伤春病,柳弱花欹怯晓风。

象结锦囊于怀,细读小简,又恐烟幽思增疾,乃剪乌丝简为回缄曰:“春

日迟迟,人心悄悄。

自因窥觏,长役梦魂。虽羽驾尘襟,难于会合,而丹诚皎日,誓以周旋。

况又伺乘春多感,芳履违和,耗冰雪之妍姿,郁蕙兰之佳气。忧抑之极,恨

不翻飞。企望宽情,元至憔悴。莫孤短韵,宁爽后期。惝寸心,书岂能尽。

兼持菲什,仰继华篇。”诗曰:

见说伤情为见春,想封蝉锦绿蛾颦。

叩头与报烟卿道,第一风流最损人。

门媪既得回报,径赍诣烟阁中。

武生为府椽属,公务繁伙,或数夜一直,或竟日不归。是时适值生入府

曹,烟拆书得以款曲寻绎。既而长太息曰:“丈夫之志,女子之心,情契魂

交,视远如近也。”于是阖户垂幌为书曰:“

下妾不幸,垂髫而孤。中间为媒的所欺,遂匹合于琐类。每至清风朗月,

移玉桂以增杯;秋帐冬,泛金微而寄恨。岂期公子忽贻好音,发华缄而思飞,

讽丽句而目断。所恨洛川波隔,贾午墙高。联云不及于秦台,荐梦尚遥于楚

岫。犹望天从素恳,神假微机,一拜清光,九殒无恨。兼题短什,用寄幽怀。”

诗曰:

画檐春燕须同宿,兰浦双鸳肯独飞。

长恨桃源诸女伴,等闲花里送郎归。

封讫,召门媪令达于象。象览书及诗,以烟意稍切,喜不自持。但静室

焚香,虔祷以俟。

忽一日将夕,门媪促步而笑至,且拜曰:“赵郎愿见神仙否?”象惊,

连问之。传烟语曰:“今夜功曹府直,可谓良时。妾家后庭,郎君之前垣也。

不渝惠好,专望来仪,方寸万重,悉俟晤语。”既曛黑,象乃跻梯而登。烟

已令重榻于下。既下,见烟靓妆盛服,立于花下。拜讫,俱以喜极不能言。

乃相携自后门人堂中。背解幌,尽谴绻之意焉。及晓钟初动,复送象于垣下。

烟执象泣曰: “今日相遇,乃前生姻缘耳。勿谓妾无玉洁松贞之志,放荡

如斯。直以郎之风调,不能自顾,愿深鉴之。”象曰:“揖希世之貌,见出人

之心,已誓幽庸,永奉欢狎。”言讫,象逾垣而归。明日,托门媪赠烟诗曰:

十洞三清虽路阻,有心还得傍瑶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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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香风引思深夜,知是蕊宫一驭来。

烟览诗微笑,复赠象诗曰:

相思只怕不相识,相见还愁却别君。

愿得化为松上鹤,一双飞去入行云。

封付门媪,仍令语象曰:“赖妾有小小篇咏,不然,君作几许大才面目?”

兹不盈旬,常得一期于后庭矣。展微密之思,罄宿昔之心。以为鱼鸟不知,

人神相助,或景物寓目,歌诗寄情,来往便繁,不能悉载。如足者周岁。

无何,烟数以细过挞其女奴。奴阴衔之,乘间尽以告公业。公业曰:“汝

慎言,我当伺察之。”后至直日,乃伪陈状请假。迨如常人直,遂潜于里门。

街鼓既作,匍伏而归。循墙至后庭,见烟方倚户微吟,象则据垣斜睬。公业

不胜其愤,挺前欲擒。象觉跳去,业搏之,得其半糯。乃人室,呼烟诘之。

烟色动声战,而不以实告。公业愈怒,缚之大柱,鞭楚血流。但云:“生得

相亲,死亦何恨。”深夜,公业怠而假寐。烟呼其所爱女仆曰:“与我一杯水。”

水至,饮尽而绝。公业起,将复笞之,已死矣。乃解缚,举致阁中,连呼之,

声言烟暴疾致殒。后数日,葬于北邙。而里巷间皆知其强死矣。象因变服易

名,远窜江浙间。

洛阳才士有崔、李二生,常与武掾游处。崔赋诗未句云:“恰似传花人

饮散,空床抛下最繁枝。”其夕,梦烟谢曰:“妾貌虽不迨桃李,而零落过之。

捧君佳什,愧仰无已。”李生诗未句云:

“艳魄香魂如有在,还应羞见坠楼人。”其夕,梦烟戟手而言曰:“士有

百行,君得全乎?何至矜片言,苦相诋斥!当屈君于地下面证之。”数日,

李生卒。时人异焉。







杨太真外传

乐史 著



杨太真外传杨贵妃小字玉环,弘农华阴人也。后徙居蒲州永乐之独头村。

高祖令本,金州刺史;父玄琰,蜀州司户。贵妃生于蜀。尝误坠池中,后人

呼为落妃池。池在导江县前。(亦如王昭君生于陕州,今有昭君村;绿珠生

于白州,今有绿珠江。)妃早孤,养于叔父河南府士曹玄家。开元二十三年

十一月,归于寿邸。二十八年十月,玄宗幸温泉宫,(自天宝六载十月,复

改为华清宫。)使高力士取杨氏女于寿邸,度为女道士,号太真,住内太真

宫。天宝四载七月,册左卫中郎将韦昭训女配寿邸。是月,于凤凰园册太真

宫女道士杨氏为贵妃,半后服用。进见之日,奏《霓裳羽衣曲》。(《霓裳羽

衣曲》者,是玄宗登三乡驿,望女儿山所作也。故刘禹锡有诗云:“伏睹玄

宗皇帝望《女儿山诗》,小臣斐然有感:开元天子万事足,惟惜当时光景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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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乡驿上望仙山,归作《霓裳羽衣曲》。仙心从此在瑶池,三清八景相追随。

天上忽乘白云去,世间空有《秋风词》。”

又《逸史》云:“罗公远天宝初侍玄宗,八月十五日夜,宫中玩月,曰:

‘陛下能从臣月中游乎?’乃取一枝桂,向空掷之,化为一桥,其色如银。

请上同登,约行数十里,遂至大城阙。公远曰: ‘此月宫也。’有仙女数百,

素练宽衣,舞于广庭。上前问曰:‘此何曲也?’曰:‘《霓裳羽衣》也。’上

密记其声调,遂回桥,却顾,随步而灭。旦谕伶官,象其声调,作《霓裳羽

衣曲》。”

以二说不同,乃备录于此。)是夕,授金钗钿合。上又自执丽水镇库紫

磨金琢成步摇,至妆阁,亲与插鬓。上甚喜,谓后宫人曰:“朕得杨贵妃,

如得至宝也。”乃制曲子曰《得宝子》,又曰《得子》。先是,开元初,玄宗

有武惠妃、王皇后。后无子。妃生子,又美丽,宠倾后宫。至十三年,皇后

废,妃嫔无得与惠妃比。二十一年十一月,惠妃即世。后庭虽有良家子,无

悦上目者,上心凄然。至是得贵妃,又宠甚于惠妃。有姊三人,皆丰硕修整,

工于谑浪,巧会旨趣,每入宫中,移晷方出。宫中呼贵妃为娘子,礼数同于

皇后。册妃日赠其父玄淡济阴太守,母李氏陇西郡夫人。又赠玄琰兵部尚书,

李氏凉国夫人。叔玄为光禄卿银青光禄大夫。再从兄钊拜为侍郎,兼数使。

兄又居朝列。堂弟尚太华公主,是武惠妃生,以母,见遇过于诸女,赐第连

于宫禁。自此杨氏权倾天下,每有嘱请,台省府县,若奉诏敕。四方奇货、

童仆、驼马,日输其门。

时安禄山为范阳节度,恩遇最深,上呼之为儿。尝于便殿与贵妃同宴乐。

禄山每就坐,不拜上

而拜贵妃。上顾而问之:“胡不拜我而拜妃子,意者何也?”禄山奏云:

“胡家不知其父,只知其母。”上笑而赦之。又命杨以下,约禄山为兄弟姊

妹,往来必相宴饯。初虽结义颇深,后亦权敌,不叶。

五载七月,妃子以妒悍忤旨。乘单车,令高力士送还杨宅。及亭午,上

思之不食,举动发怒。

力士探旨,奏请载还,送院中宫人衣物及司农米面酒馔百余车。诸姊及

初则惧祸聚哭,及恩赐浸广,御馔兼至,乃稍宽慰。妃初出,上无卿,中官

趋过者,或笞挞之。至有惊怖而亡者。力士因请就召,既夜,遂开安兴坊,

从太华宅以入。及晓,玄宗见之内殿,大悦。贵妃拜泣谢过。因召两市杂戏

以娱贵妃。贵妃诸姊进食作乐。自兹恩遇日深,后宫无得进幸矣。

七载,加钊御史大夫,权京兆尹,赐名国忠。封大姨为韩国夫人,三姨

为虢国夫人,八姨为秦国夫人。同日拜命,皆月给钱十万,为脂粉之姿。然

虢国不施妆粉,自炫美艳,常素面朝天。当时杜甫有诗云: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上马入宫门。

却嫌脂粉颜色 ,淡扫蛾眉朝至尊。

又赐虢国照夜玑,秦国七叶冠,国忠锁子帐,盖希代之珍,其恩宠如此。

授银青光禄大夫鸿肿卿,列戟,特授上柱国,一日三诏。与国忠五家于宣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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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甲第洞开,僭拟宫掖,车马仆从,照耀京邑。递相夸尚,每造一堂,费

逾千万计,见制度宏土于己者,则毁之复造,土木之工,不舍昼夜。上赐御

食,及方外进献,皆颁赐五宅。开元已来,豪贵荣盛,未之比也。上起动必

与贵妃同行,将乘马,则力士执辔授鞭。宫中掌贵妃刺绣织锦,亡虑百人,

雕楼器物又数百人,供生日及时节庆,续命杨益往岭南长吏,日求新奇以进

奉。岭南节度张九章,广陵乏史王翼,以端午进贵妃珍玩衣服,异于他郡,

九章加银青光禄大夫,翼擢为户部侍郎。

九载二月,上旧置五王帐,长枕大被,与兄弟共处其间。妃子无何窃宁

王紫玉笛吹。因此又忤旨,放出。时吉温多与中贵人善,国忠惧,请计于温。

遂入奏曰:“妃,妇人,无智识。有忤圣颜,罪当死。既蒙尝恩宠,只合死

于宫中。陛下何惜一席之地,使其就戮,安忍取辱于外乎?”上曰: “朕

用卿,盖不缘妃也。”初,令中使张韬光送妃至宅,妃泣谓韬光曰:“请奏:

妾罪合万死。衣服之外,皆圣恩所赐。惟发肤是父母所生。今当即死,无以

谢上。”乃引刀剪其发一缭,附韬光以献。妃既出,上怃然。至是,韬光以

发搭于肩以奏。上大惊惋,遽使力士就召以归,自后益嬖焉。又加国忠遥领

剑南节度使。

十载上元节,杨氏五宅夜游,遂与广宁公主骑从争西市门。杨氏奴挥鞭

误及公主衣,公主堕马。

驸马郑昌裔扶公主,因及数挝。公主泣奏之,上令决杀杨家奴一人,昌

裔停官,不许朝谒。于是杨家转横,出入禁门不问,京师长吏为之侧目。故

当时谣曰:“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又曰:

“男不封侯女作妃,君看女却为门。”其天下人心羡慕如此。

上一旦御勤政楼,大张声乐。时教坊有王大娘,善戴百尺竿,上施木山:

状瀛州、方丈,令小儿持绛节,出入其间,而舞不辍,时刘晏以神童为秘书

省正字,十岁,惠悟过人。上召于楼中,贵妃坐于膝上,为施粉黛,与之巾

栉。贵妃令咏王大 娘戴竿,晏应声曰:

楼前百戏竞争新,惟有长竿妙入神。

谁谓绮罗翻有力,犹自嫌轻更著人。

上与贵妃及嫔御皆欢笑移时,声闻于外,因命牙笏锦纹袍赐之。上又宴

诸王于木兰殿,时木兰花发,皇情不悦。妃醉中舞《霓裳羽衣》一曲,天颜

大悦,方知回雪流风,可以回天转地。上尝梦十仙子,乃制《紫云回》(玄

宗尝梦仙子十余辈,御卿云而下,各执乐器,悬奏之。曲度清越,真仙府之

音。有一仙人曰:“此神仙《紫云回》。今传授陛下,为正始之音。”上喜而

传受。寤后,余响犹在。旦,命玉笛习之,尽得其节奏也)。并梦龙女,又

制《凌波曲》(玄宗在东都,昼梦一女,容貌艳异,梳交心髻,大袖宽衣,

拜于床前。上问:“汝何人?”曰:“妾是陛 下凌波池中龙女。卫宫护驾,

妾实有功,今陛下洞晓钧天之音,乞赐一曲以光族类。”上于梦中为鼓胡琴,

拾新旧之曲声,为《凌波曲》。龙女再拜而去。及觉,尽记之。会禁乐,自

御琵琶,习而翻之。与文武臣僚,于凌波宫临池奏新曲,池中波涛涌起,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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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神女出池心,乃所梦之女也。上大悦,语于宰相,因于池上置庙,每岁命

祀之)。二曲既成,遂赐宜春院及梨园弟子并诸王。

时新丰初进女伶谢阿蛮,善舞。上与妃子钟念,因而受焉。就按于清元

小殿,宁王吹玉笛,上羯鼓,妃琵琶,马仙期方响,李龟年篥,张野狐箜篌,

贺怀智拍。自旦至午,欢洽异常。时惟妃女弟秦国夫人端坐观之。曲罢,上

戏曰:“阿瞒(上在禁中,多自称也)乐籍,今日幸得供养夫人,请一缠头。”

秦国曰:“岂有大唐天子阿姨,无钱用耶?”遂出三百万为一局焉。乐器皆

非世有者,才奏,而清风习习,声出天表。妃子琵琶罗檀,寺人白季贞使蜀

还献。其木温润如玉,光耀可鉴,有金缕红纹,蹙成双凤。弦乃未呵弥罗国

永泰元年所贡者,渌水蚕丝也,光莹如贯珠瑟瑟。紫玉笛乃桓娥所得也。禄

山进三百事管色,俱用媚玉为之。诸王、郡主、妃之姊妹,皆师妃,为琵琶

弟子。

每一曲彻,广有献遗,妃子是日问阿蛮曰:“尔贫,无可献师长,待我

与汝为。”命侍儿红桃娘取红粟玉臂支赐阿蛮。

妃善击磬,拊搏之音泠泠然多新声,虽太常梨园之妓,莫能及之。上命

采蓝田绿玉,琢成磐:上方造、流苏之属,以金钿珠翠饰之,铸金为二狮子,

以为趺,彩缯褥丽,一时无比。先,开元中,禁中重木芍药,即今牡丹也。

得数本红紫浅红通白者,上因移植于兴庆池东沉香亭前。会花方繁开,上乘

照夜白,妃以步辇从。诏选梨园弟子中尤者,得乐十六色。李龟年以歌擅一

时之名,手捧檀板,押众乐前,将欲歌之。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

旧乐词为。”遽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学士李白立进《清平乐词》三篇。

承旨,犹苦宿醒,因援笔赋之。第一首: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第二首: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第三首: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龟年捧词进,上命梨园弟子略约词调,抚丝竹,遂促龟年以歌。妃持玻

璃七宝杯,酌西凉州葡萄酒,笑领歌,意甚厚。上因调玉笛以倚曲。每曲遍

将换,则迟其声以媚之。妃饮罢,敛绣巾再拜。

上自是顾李翰林尤异于他学士。会力士终以脱靴为耻,异日,妃重吟前

词,力士戏曰:“始为妃子怨李白深入骨髓,何翻拳拳如是耶?”妃子惊曰:

“何学士能辱人如斯?”力士曰:“以飞燕指妃子,贱之甚矣。”妃深然之。

上尝三欲命李白官,卒为宫中所捍而止。

上在百花院便殿,因览《汉成帝内传》,时妃子后至,以手整上衣领,

曰:“看何文书?”上笑曰:“莫问。知则又人。”觅去,乃是“汉成帝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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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身轻欲不胜风。恐其飘翥,帝为造水晶盘,令宫人掌之而歌舞。又制七

宝避风台,间以诸香,安于上,恐其四肢不禁”也。上又曰:“尔则任吹多

少。”盖妃微有肌也,故上有此语戏妃。妃曰:“《霓裳羽衣》一曲,可掩前

古。”上曰: “我才弄,尔便欲嗔乎?忆有一屏风,合在,待访得,以赐尔。”

屏风乃虹霓为名,雕刻前代美人之形,可长三寸许。其间服玩之器、衣服,

皆用众宝杂厕而成。水晶为地,外以玳瑁水犀为押,络以珍珠瑟瑟。间缀精

妙,迨非人力所制。此乃隋文帝所造。赐文成公主,随在北胡。贞观初,灭

胡,与萧后同归中国,因而赐焉,(妃归卫公家,遂持去。安于高楼上,未

及将归。国忠日午偃息楼上,至床,睹屏风在焉。才就枕,而屏风诸女悉皆

下床前,各通所号,曰:“裂缯人也。”“定陶人也。”“穹庐人也。”“当垆人

也。”“亡吴人也。”“步莲人也。”“桃源人也。”“斑竹人也。”“奉五官人也。”

“温肌人也。”“曹氏投波人也。”“吴宫无双返香人也。”“拾翠人也。” “窃

香人也。”“金屋人也。”“解佩人也。”“为云人也。”“董双成也。”“为烟人也。”

“画眉人也。”“吹萧人也。”“笑人也。”“垓中人也。”“许飞琼也。”“赵飞燕

也。”“金谷人也。”“小鬓人也。”“光发人也。”“薛夜来也。”“结绮人也。”

“临春阁人也。”“扶风女也。”国忠虽开目,历历见之,而身体不能动,口

不能发声。诸女各以物列坐。俄有纤腰伎人近十余辈,曰:“楚章华踏谣娘

也。”乃连臂而歌之,曰:“三朵芙蓉是我流,大杨造得小杨收。”

复有二三伎,又曰:“楚宫弓腰也。何不见《楚辞别序》云:‘绰约花态,

弓身玉肌?’”俄而递为本艺。将呈讫,一一复归屏上。国忠方醒,惶惧甚,

遽走下楼,急令封锁之。贵妃知之,亦不欲见焉。禄山乱后,其物犹存。在

宰相元载家,自后不知所在。)初,开元末,江陵进乳柑橘,上以十枚种于

蓬莱宫,至天宝十载九月秋结实。宣赐宰臣,曰:“朕近于宫内种柑子数株,

今秋结实一百五十余颗,乃与江南及蜀道所进无别,亦可谓稍异者。”宰臣

表贺曰:“伏以自天所育者,不能改有常之性,旷古所无者,乃可谓非常之

感。是知圣人御物,以元气布和,大道乘时,则殊方叶致,且橘油所植,南

北异名,实造化之有初,匪阴阳之有革。陛下玄风真纪,六合一家,雨露所

均,混天区而齐被;草木有性,凭地气以潜通。故兹江外之珍果,为禁中之

佳实。绿蒂含霜,芳流绮殿,金衣烂日,色丽彤庭。云矣。”乃颁赐大臣。

外有一合欢果,上与妃子互相持玩。上曰:“此果似知人意,朕与卿固同一

体,所以合欢。”于是促坐,同食焉。因令画图,传之于后。

妃子既生于蜀,嗜荔枝。南海荔枝,胜于蜀者,故每岁驰驿以进。然方

暑热而熟,经宿则无味。

后人不能知也。

上与妃采戏,将北,惟重四转败为胜。连叱,骰子宛转而成重四,遂令

高力士赐绯,风俗因而不易。

广南进白鹦鹉,洞晓言同,呼为“雪衣女”,一朝飞上妃镜台上,自语:

“雪衣女昨夜梦为鸷乌所搏。”上令妃授以《多心经》,记诵精熟。后上与妃

游别殿,置雪衣女于步辇竿上同去。瞥有鹰至,搏之而毙。上与妃叹息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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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瘗于苑中,呼为鹦鹉冢。

交趾贡龙脑香,有蝉蚕之状,五十枚。波斯言老龙脑树节方有。禁中呼

为瑞龙脑,上赐妃十枚。

妃私发明驼使(明驼使,腹下有毛,夜能明,日驰五百里),持三枚遗

禄山。妃又常遗禄山金平脱装具,玉盒,金平脱铁面碗。

十一载,李林甫死,又以国忠为相,带四十余使。十二载,加国忠司空。

长男暄,先尚延和郡主,又拜银青光禄大夫、太常卿,兼户部侍郎。小男,

尚万春公主。贵妃堂弟秘书少监鉴,尚承荣郡主。一门一贵妃,二公主,三

郡主,三夫人。十二载,重赠玄琰太尉,齐国公。母重封梁国夫人,官为造

庙,御制碑,及书。叔玄又拜工部尚书。韩国婿秘书少监崔女为代宗妃;虢

国男裴徽尚代宗女延光公主,女为让帝男妻;秦国 婿柳澄男钧尚长清县主,

澄弟潭尚肃宗女和政公主。

上每年冬十月,幸华清宫,常经冬还宫阙,去即与妃同辇。华清宫有端

正楼,即贵妃梳洗之所;有莲花汤,即贵妃澡沐之室。国忠赐第在宫东门之

南,虢国相对。韩国、秦国,甍栋相接。天子幸其第,必过五家,赏赐燕乐。

扈从之时,每家为一队,队著一色衣。五家合队相映,口百花之焕发。

遗钿,坠舄,瑟瑟珠翠,灿于路歧可掬。曾有人俯身一窥其车,香气数

日不绝。驼马千余头匹。以剑南旌节器仗前驱。出有饯饮,还有软脚。远近

饷遗珍玩狗马,阉侍歌儿,相望于道。及秦国先死,独虢国、韩国、国忠转

盛。虢国又与国忠乱焉。略无仪检,每入朝谒,国忠与韩、虢连辔,挥鞭骤

马以为谐谑。从官妪百余骑。秉烛如昼,鲜装服而行,亦无蒙蔽,衢路

观者如堵,无不骇叹。十宅诸王男女婚嫁,皆资韩。虢绍介,每一人纳一千

贯,上乃许之。十四载六月一日,上幸华清宫,乃贵妃生日。上命小部音声

(小部者,梨园法部所置,凡三十人,皆十五以下),于长生殿奏新曲,未

有名,会南海进荔枝,因以曲名《荔 枝香》。左右欢呼,声动山谷。

其年十一月,禄山反幽陵(禄山本名轧草山,杂种胡人也。母本巫师。

禄山晚年益肥,垂肚过膝,自称得三百五十斤。于上前胡旋舞,疾如风焉。

上尝于勤政楼东间设大金鸡障,施一大榻,卷去帘,令禄山坐。其下设百戏,

与禄山看焉。肃宗谏曰:“历观今古,未闻臣下与君上同坐阅戏。”上私曰:

“渠有异相,我禳之故耳。”又尝与夜宴,禄山醉卧,化为一猪而龙首。左

右遽告帝。

帝曰:“此猪龙,无能为。”终不杀。卒乱中国。)以诛国忠为名。咸言

国忠、虢国、贵妃三罪,莫敢上闻。上欲以皇太子监国,盖欲传位,自亲征。

谋于国忠,国忠大惧,归谓姊妹曰:“我等死在旦夕。今东宫监国,当与娘

子等并命矣。”姊妹哭诉于贵妃。妃衔土请命,事乃寝。

十五载六月,潼关失守,上幸巴蜀,贵妃从。至马嵬,右龙武将军陈玄

札惧兵乱,乃谓军士曰: “今天下崩离,万乘震荡,岂不由杨国忠割剥庶,

以至于此。若不诛之,何以谢天下?”众曰:“念之久矣。”会吐蕃和好使在

驿门遮国忠诉事。军士呼曰:“杨国忠与番人谋叛!”诸军乃围驿四合,杀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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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并男暄等。(国忠旧名钊,本张易之子也。天授中,易之恩幸莫比。每归

私第,诏令居楼,仍去其梯,围以束棘,无复女奴侍立。母恐张氏绝嗣,乃

置女奴嫔妹于楼复壁中。遂有娠,而生国忠。后嫁于杨氏。)上乃出驿门劳

六军。六军不解围,上顾左右责其故。高力士对曰:“国忠负罪,诸将讨之。

贵妃即国忠之妹,犹在陛下左右,群臣能无忧怖?伏乞圣虑裁断。”(一本云:

“贼根犹在,何敢散乎?”盖斥贵妃也。)上回入驿,驿门内旁有小巷,上

不忍归行宫,于巷中倚杖欹首而立。圣情昏默,久而不迸。京兆司录韦锷(见

素男也)进曰:“乞陛下割恩忍断,以宁国家。”逡巡,上入行宫。抚妃子出

于厅门,至马道北墙口而别之,使力士赐死。妃位涕鸣咽,语不胜情,乃曰:

“愿大家好注,妾诚负国恩,死无恨矣。乞容礼佛。”帝曰:“愿妃子善地受

生。”

力士遂缢于佛堂前之梨树下。才绝,而南方进荔枝至。上睹之,长号数

息,使力士曰:“与我祭之。”祭后,六军尚未解围。以绣衾覆床,置驿庭中,

敕玄礼等入驿视之。玄礼抬其首,知其死,曰: “是矣。”而围解。瘗于西

郭之外一里许道北坎下。妃时年三十八。上持荔枝于马上谓张野狐曰 “此

去剑门,鸟啼花落,水绿山青,无非助朕悲悼妃子之由也。”

初,上在华清宫日,乘马出宫门,欲幸虢国夫人之宅。玄礼曰,“未宣

敕报臣,天子不可轻去就。”上为之回辔。他年,在华清宫,逼上元,欲夜

游。玄礼奏曰:“官外即是旷野,须有预备,若欲夜游,愿归城阙。”上又不

能违谏。及此马嵬之诛,皆 是敢言之有效也。

先是,术士李遐周有诗曰:

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

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

“燕市人皆去”,禄山即蓟门之士而来。“函关马不归”,哥舒翰之败潼

关也。“若逢山下鬼”,嵬字,即马嵬驿也。“环上系罗衣”,贵妃小字玉环,

及其死也,力士以罗巾缢焉。又妃常以假髻为首饰,而好服黄裙。天宝末,

京师童谣曰:“义髻抛河里,黄裙逐水流。”至此应矣。

初、禄山尝于上前应对,杂以谐谑。妃常在座,禄山心动。及闻马嵬之

死,数日叹惋。虽林甫养育之,国忠激怒之,然其有所自也。

是时虢国夫人先至陈仓之官店。国忠诛问至,县令薛景仙率吏人追之。

走入竹林下,以为贼军至,虢国先杀其男徽,次杀其女。国忠妻裴柔曰:“娘

子何不惜我方便乎?”遂并其女刺杀之。已而自刎,不死。载于狱中,犹问

人曰:“国家乎?贼乎?”狱吏曰:“互有之。”血凝其喉而死。

遂并坎于东郭十余步道北杨树下。

上发马嵬,行至扶风道。道旁有花,寺畔见石楠树团圆,爱玩之,因呼

为端正树,盖有所思也。

又至斜谷口,属霖雨涉旬,于栈道雨中闻铃声隔山相应。上既悼念贵妃,

因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焉。至德二年,既收复西京。十一月,上

自成都还,使祭之。后欲改葬,李辅国等不从。时礼部恃郎李揆奏曰:“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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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将士以杨国忠反,故诛之。今改葬故妃,恐龙武将士疑惧。”肃宗遂止之。

上皇密令中官潜移葬之于他所。妃之初瘗,以紫褥裹之。及移葬,肌肤已消

释矣。胸前犹有锦香囊在焉。中官葬毕以献,上皇置之怀袖。又令画工写妃

形于别殿,朝夕视之而欷焉。上皇既居南内,夜阑登勤政楼,凭栏南望,烟

月满目。上因自歌曰:“庭前琪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还。”歌歇,闻里中

隐隐如有歌声者,顾力士曰:“得非梨园旧人乎?迟明,为我访来。”翌日,

力士潜求于里中,因召与同去,果梨园弟子也。其后,上复与妃侍者红桃在

焉,歌《凉州》之词,贵妃所制也。上亲御玉笛,为之倚曲。曲罢相视,无

不掩泣。上因广其曲,今《凉州》留传者益加焉。

至德中,复幸华清宫。从官嫔御,多非旧人。上于望京楼下命张野狐奏

《雨霖铃》曲。曲半,上四顾凄凉,不觉流涕。左右亦为感伤。新丰有女伶

谢阿蛮,善舞《凌波曲》,旧出入宫禁,贵妃厚焉

是日,诏令舞。舞罢,阿蛮因进金粟装臂环,曰:“此贵妃所赐。”上持

之,凄然垂涕曰:“此我祖大帝破高丽,获二宝:一紫金带,一红玉支。朕

以岐王所进《龙池篇》,赐之金带,红玉支赐妃子。后高丽知此宝归我,乃

上言‘本国因失此宝,风雨愆时,民离兵弱。’朕寻以为得此不足为贵,乃

命还其紫金带。惟此不还。汝既得之于妃子,朕今再睹之,但兴悲念矣。”

言讫,又涕零。

至乾元元年,贺怀智又上言,曰:“昔上夏日与亲王棋,令臣独弹琵琶

(其琵琶以石为槽,鸡筋为弦,用铁拨弹之),贵妃立于局前观之。上数枰

子将输,贵妃放康国子上局乱之,上大悦。时风吹贵妃领巾于臣巾上,良久,

回身方落。及归,觉满身香气。乃卸头帻,贮于锦囊中,今辄进所贮幞头。”

上皇发囊,且曰:“此瑞龙脑香也。吾曾施于暖池玉莲朵,再幸尚有香气宛

然。况 乎丝缕润腻之物哉。”遂凄伦不已。自是圣怀耿耿,但吟:

刻木牵丝作者翁,鸡皮鹤发与真同。

须臾舞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世中。

有道士杨通幽自蜀来,知上皇念杨贵妃,自云:“有李少君之术。”上皇

大喜,命致其神。方士乃竭其术以索之,不至。又能游神驭气,出天界、入

地府求之,竟不见。又旁求四虚上下,东极,绝大海,跨蓬壶。忽见最高山,

上多楼阁。泊至,西厢下有洞户,东向,阖其门,额署曰“玉妃太真院”。

方士复抽簪 叩扉,有双鬟童女出应门,方士造次未及言,双鬟复入。俄有 碧

衣侍女至,诘其所从来。方士因称天子使者,且致其命。碧衣云:“玉妃方

寝,请少待之。”逾时,碧衣延入,且引曰:“玉妃出。”妃冠金莲,紫绡,

佩红玉,曳凤舄。左右侍女七八人。揖方士,问皇帝安否,次问天宝十四载

以还事。言讫悯然,指碧衣女取金钗钿合,折其半授使者曰:“为我谢太上

皇,谨献是物,寻旧好也。”方土将行,色有不足。玉妃因征其意,乃复前

跪致词:“请当时一事,不闻于他人者,验于太上皇。不然,恐金钗钿合,

负新垣平之诈也。”玉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徐而言曰:“昔天宝十载,侍

辇避暑骊山宫。秋七月,牵牛织女相见之夕,上凭肩而望。因仰天感牛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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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密相誓心:‘愿世世为夫妇。’言毕,执手各呜咽。此独君王知之耳。”

因悲曰:“由此一念,又不得居此,复堕下界,且结后缘。或为天,或为人,

决再相见。好合如旧。”因言:“太上皇亦不久人间,幸惟自爱,无自苦耳。”

使者还,具奏太上皇。皇心震悼。

及至移入大内甘露殿,悲悼妃子,无日无之。遂辟谷服气,张皇后进樱

桃蔗浆,圣皇并不食。帝玩一紫玉笛,因吹数声,有双鹤下于庭,徘徊而去。

圣皇语侍儿宫爱曰:“吾奉上帝所命,为元始孔升真人,此期可再会妃子耳,

笛非尔所宝,可送大收。”(大收,代宗小字。)即令具汤沐。

“我若就枕,慎勿惊我。”宫爱闻睡中有声,骇而视之,已崩矣。妃子

死日,马嵬媪得锦拗袜一只,相传过客一玩百钱,前后获钱无数。

悲夫,玄宗在位久,倦于万机,常以大臣接对拘检,难徇私欲。自得李

林甫,一以委成。故绝逆耳之言,恣行燕乐,衽席无别,不以为耻,申林甫

之赞成矣。乘舆迁播,朝廷陷没,百僚系颈,妃王被戮,兵满天下,毒流四

海,皆国忠之召祸也。





附录



杨妃梦与明皇游骊山,至兴元驿,方对食,后宫忽告火发。仓卒出驿,

回望驿木,俱为烈焰。

俄有二龙,帝跨白龙,其去若飞,妃跨黑龙,其行甚缓。左右无人,惟

一蓬头面物,貌不类人,望帝去之甚远,触一危峰,沉烟蔼中。开目,则独

自一室,面物曰:“某此峰神也。”有一骑来授妃益州牧蚕元后。悠然梦觉,

翌日,渔阳叛书至。帝至马嵬缢妃子死。帝曰:“梦今有应矣。与朕游骊山。

骊与离同;方食火发,失食之兆。火,兵器也。驿木俱焚,驿与易同,加木

于旁,杨字也。

吾跨白龙,西游之象。彼跨黑龙,阴暗之理。独行无左右之助,一骑马

也。峰神,乃山鬼也,果死于马嵬乎。当授益州牧蚕元后,牧,养也;养蚕

所以致丝也,益旁加丝,缢字也。”

帝后梦至一处,题曰东虚府。又至一院,题曰太一玉真元上妃院,入见

太真,隔一云母屏对坐,不见其形。帝曰;“汝思我乎?”妃曰;“人非木石,

安得无情。异日,当共跨晴晖,浮落景,游玉虚中。”帝曰;“碧海无涯,仙

人路绝,何计通耗?”妃曰;“若遇雁府上人,可附信矣。”后果遇鸿都道士

于海上仙 峰得钗合私言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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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镜重圆

出 孟棨《本事诗》



乐昌公主陈太子舍人徐德言之妻,后主叔宝之妹,封乐昌公主,才色冠

绝。时陈政方乱,德言知不相保,谓其妻曰:“以君之才容,国亡必入权豪

之家,斯永绝矣。倘情缘未断,犹冀相见,宜有以信之。”乃破一镜,人执

其半,约曰:“他日必以正月望日,卖于都市,我当在,即以是日访之。”及

陈亡,其妻果入越公杨素之家,宠嬖殊厚。德言流离辛苦,仅能至京。遂以

正月望日访于都市。有苍头卖半镜者,大高其价,皆笑之。德言直引至其居,

设食,具言其故,出半镜以合之,乃题诗曰:

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

无复媳娥影,空留明月辉。

陈氏得诗,涕泣不食。

素知之,枪然改容,即召德言,还其妻,仍厚遗之。闻者无不感叹。仍

与德言陈氏偕饮,令陈氏为诗,曰:

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 笑啼俱不敢,方验做人难。

遂与德言归江南,竟以终老。







人面桃花

出 孟棨《本事诗》



崔护博陵崔护,姿质甚美,少而孤洁寡合。举进士第。清明日,独游都

城南,得居人庄。一亩之宫,而花木丛萃,寂若无人。叩门久之,有女子自

门隙窥之,间曰:“谁耶?”护以姓字对,曰:“寻春独行,酒渴求饮。”女

入,以杯水至。开门设床命坐,独倚小桃斜柯伫立,而意属殊厚。

妖姿媚态,绰有余妍。崔以言挑之,不对,目注者久之。崔辞去,送至

门,如不胜情而入。崔亦眷盼而归,尔后绝不复至。

及来岁清明日,忽思之,情不可抑,径往寻之。门院如故,而已锁矣。

崔因题诗于左扉曰: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后数日,偶至都城南,复往寻之,闻其中有哭声。叩门问之,有老父出

曰:“君非崔护耶?”曰:“是也。”又哭曰:“君杀吾女。”惊但莫知所答。

父曰:“吾女笄年知书,未适人。自去年已来,常恍惚若有所失。比日与之

出,及归,见左扉有字,读之,人门而病。遂绝食,数日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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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老矣,惟此一女,所以不嫁者,将求君子以托吾身。今不幸而殒,得

非君杀之耶!”又持崔大哭。

崔亦感恸,请人哭之,尚俨然在床。崔举其首,枕其股,哭而祝曰:“某

在斯。”须臾开目,半日复活。父喜,遂以女归之。







枕中记一名黄粱梦、邯郸记、邯郸梦

唐·沈既济著



开元七年,道士有吕翁者,得神仙术,行邯郸道中,息邸舍,摄帽弛带,

隐囊而坐。俄见旅中少年,乃卢生也。衣短褐,乘青驹,将适于田,亦止于

邸中,与翁共席而坐,言笑殊畅。久之,卢生顾其衣装敝亵,乃长叹息日:

“大丈夫生世不谐,困如是也!”翁曰:“观子形体,无苦无恙,谈谐方适,

而叹其困者,何也?”生日:“吾此苟生耳。何适之谓?”翁日:“此不谓适,

而何谓适?”答日:“士之生世,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

听,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然后可以言适乎。吾尝志于学,寓于游艺,自惟当

年,青紫可拾。今已适壮,犹勤畎亩,非困而何?”言讫,而目昏思寐。

时主人方蒸黍,翁乃探囊中枕以授之,阴:“子枕吾枕,当令子荣适如

志。”其枕青瓷,而窍其两端。生俯首就之,见其窍渐大,明朗。乃举身而

入,遂至其家。数月,娶清河崔氏女。女容甚丽,生资愈厚。生大悦,由是

衣装服驭,日益鲜盛。明年,举进士,登第;释褐秘校;应制,转渭南尉;

俄迁监察御史;转起居舍人,知制诰。三载,出典同州,迁陕牧。生性好土

功,自陕西凿河八十里,以济不通。邦人利之,刻石纪德。移节汴州,领河

南道采访使,征为京兆尹。是岁,神武皇帝方事戎狄,恢宏土宇。会吐蕃悉

抹逻及烛龙莽布支攻陷瓜沙,而节度使王君奂新被杀,河湟震动。帝思将帅

之才,遂除生御史中丞、河西道节度。大破戎虏,斩首七千级,开地九百里,

筑三大城以遮要害。边人立石于居延山以颂之。归朝册勋,恩礼极盛。转吏

部侍郎,迁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时望清重,群情翕习。大为时宰所忌,以

飞语中之,贬为端州刺史。三年,征为常侍。未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

萧中令嵩、裴侍中光庭同执大政十余年,嘉谟密命,一日三接,献替启沃,

号为贤相。同列害之,复诬与边将交结,所图不轨。下制狱。府吏引从至其

门而急收之。生惶骇不测,谓妻子日:“吾家山东,有良田五顷,足以御寒

馁,何苦求禄?而今及此,思衣短褐,乘青驹,行邯郸道中,不可得也。”弓

i刃自刎。其妻救之,获免。其罹者皆死,独生为中官保之,减罪死,投骥

州。数年,帝知冤,复追为中书令,封燕国公,恩旨殊异。生五子,曰俭.,

曰传,日位,日倜,日倚,皆有才器。俭进士登第,为考功员外;传为侍御

史;位为太常丞;倜为万年尉;倚最贤,年二十八,为左襄。其姻媾皆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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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族。有孙十余人。两窜荒徼,再登台铉,出入中外,徊翔台阁,五十余年,

崇盛赫奕。性颇奢荡,甚好佚乐,后庭声色,皆第一绮丽。前后赐良田、甲

第、佳人、名马,不可胜数。后年渐衰迈,屡乞骸骨,不许。病,中人候问,

相踵于道,名医上药,无不至焉。将殁,上疏日:“臣本山东诸生,以田圃

为娱。偶逢圣运,得列官叙。过蒙殊奖,特秩鸿私,出拥节旌,入升台辅。

周旋中外,绵历岁时。有忝天恩,无裨圣化。负乘贻寇,履薄增忧,日惧一

日,不知老至。今年逾八十,位极三事,钟漏并歇,筋骸俱耄,弥留沉顿,

待时溘尽。顾无成效,上答休明,空负深恩,永辞圣代。无任感恋之至。谨

奉表陈谢。”诏日:“卿以俊德,作朕元辅。出拥藩翰,入赞雍熙,升平二纪,

实卿所赖。比婴疾疹,日谓痊平。岂斯沉痼,良用悯恻。今令骠骑大将军高

力士就第候省。其勉加针石,为予自爱。犹冀无妄,期于有瘳。”是夕,薨。

卢生欠伸而悟,见其身方偃于邸舍,吕翁坐其傍,主人蒸黍未熟,触类

如故。生蹶然而兴,日:“岂其梦寐也?”翁谓生日:“人生之适,亦如是矣。”

生怃然良久,谢臼:“夫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

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稽首再拜而去。







古岳渎经

李公佐



贞元丁丑岁,陇西李公佐泛潇湘苍梧。偶遇征南从事弘农杨衡,泊舟古

岸,淹留佛寺,江空月浮,征异话奇。杨告公佐云:“永泰中,李汤任楚州

刺史时,有渔人,夜钓于龟山之下。其钓因物所制,不复出。渔者健水,疾

沉于下五十丈。见大铁锁,盘绕山足,寻不知极。遂告汤。汤命渔人及能水

者数十,获其锁,力莫能制。加以牛五十余头,锁乃振动,稍稍就岸。时无

风涛,惊浪翻涌。观者大骇。锁之末见一兽,状有如猿,白首长髯,雪牙金

爪,闯然上岸,高五丈许。蹲踞之状若猿猴。但两目不能开,兀若昏昧。目

鼻水流如泉,涎沫腥秽,人不可近。久,乃引颈伸欠,双目忽开,光彩若电。

顾视人焉,欲发狂怒。观者奔走。兽亦徐徐引锁拽牛,入水去,竟不复出。

时楚多知名士。与汤相顾愕栗,不知其由尔。乃渔者时知锁所,其兽竟不复

见。”

公佐至元和八年冬,自常州饯送给事中孟简至朱方,廉使薛公苹馆待礼

备。时扶风马植,范阳卢简能,河东裴蘧,皆同馆之,环炉会语终夕焉。公

佐复说前事,如杨所言。至九年春,公佐访古东吴,从太守元公锡泛洞庭;

登包山,宿道者周焦君庐。入灵洞,探仙书。石穴问得古《岳渎经》第八卷,

文字古奇,编次蠹毁,不能解。公佐与焦君共详读之:“禹理水,三至桐柏

《唐宋传奇选》 田园居士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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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惊风走雷,石号木鸣,五伯拥川,天老肃兵,不能兴。禹怒,召集百灵,

搜命夔龙。桐柏千君长稽首请命。禹因囚鸿蒙氏,章商氏,兜卢氏,犁娄氏。

乃获淮涡水神,名无支祁,善应对言语,辨江淮之浅深,原隰之远近。形若

猿猴,缩鼻高额,青躯自首,金目雪牙。颈伸百尺,力逾九象,搏击腾踔疾

奔,轻利倏忽,闻视不可久。禹授之章律,不能制;授之鸟木由,不能制;

授之庚辰,能制。鸱脾桓木魅水灵山袄石怪,奔号聚绕,以数千载。庚辰以

战逐去。颈锁大索,鼻穿金铃,徙淮阴之龟山之足下。俾淮水永安流注海也。

庚辰之后,皆图此形者,免淮涛风雨之难。"即李汤之见,与杨衡之说,与

《岳渎经》符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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