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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_捂 眼
2023-08-15 | 阅:  转:  |  分享 
  
捂 眼——一个有头无尾的笔记故事一二零一二年母亲辞世十周年祭时,我回老家,在村东公路下车,看到对面大树底下,七八个等车的农民工中有个老头,正
甩着烟锅向鞋底上磕烟灰,像是我初小的同学石头。我穿过公路,站在他跟前,叫了声石头,他才一手按着地慢慢站起来说,‘怎么是你?老远看到
一个戴捂眼的下车,怎么也没想到是你!’我这才想到自己因眼疾戴着墨镜。我和石头同村同姓同辈同年同月生,我俩不管多久见面都是直来直去直
呼其名,这次,为顾全我的老脸,他反倒细心起来,字斟句酌,在“捂眼”两字前省去一个驴字。石头这一字的话让我顿时怔住了,不由地想起了六
十二年前。“捂眼”,是一九五零年,我们一块玩的时候给戴墨镜的人起的一个外号。今天,他给我用上了。那年冬天,母亲身体不好,要借头驴推
磨,说跟石头妈说好了,叫我去牵驴。石头家喂的是一头小草驴,很听话,他经常在牲口栏里骑上骑下,我很眼馋,不能骑。但牵着驴也好,有长大
了的感觉。驴被我牵回家,拴上缰绳,驾上磨。我兴奋地吆喝一声:“驾!”再看驴却不动弹,母亲说我干活死八板,驴捂眼就在门后挂着,你可不
拿。我说,你没让我拿。正说着呢,石头给送来了。他家的驴捂眼是我母亲用玉米苞做的,她针线活巧,用青布包了边,凸起的眼球研墨涂黑。驴戴
上捂眼显得特别精神。石头赶紧吆喝一声,驴就迈开了小碎步,在磨道里咯哒咯哒地转圈,母亲夸石头赶眼色。待了一会儿,石头回家了,驴又停下
了。我接着吆喝,它却装聋作哑。我拿起笤帚疙瘩敲它的屁股,它竟尥蹶子,亏我躲得快,才没踢着我。气得我跑到正屋向母亲报告,母亲说:‘懒
驴上磨屎尿多,赶快用尿瓢接着,我端着瓢伺候了半天,也没见屎尿的影子。母亲又说:“你忘了拿驴捂耳了。”我刚想还嘴,母亲急速地说:“你
就是嘴上赶趟,还会干点啥?人家石头干活多长眼色。”见母亲生气了,我赶紧跑去拿驴捂耳给它戴上,驴耳朵再长,也听不到主人的吆喝了。驴真
的害怕了,不用扬鞭自奋蹄,只见它在磨道里蹀躞起来了,不到晌午就卸磨送驴了。母亲让我带上一瓢麦麸皮去送驴。我说:‘驴吃草,还吃这个?
’母亲说,驴捞不着吃,是给石头家人吃的。我把驴牵进石头家的牲口栏,偷偷地抓了一把麦麸撒进驴槽里,驴打着响喷,欢快地吃起来。我轻轻地
走出栏门,端着瓢往主人屋里走,又不自觉地回头,那驴竟也抬起头回望我,我心里有点不舍。这年冬天乡里让村里演活报剧,美蒋特务要戴上“驴
捂眼”,可驴捂眼大,村干部想起了石头家的驴捂眼是我母亲做的,让我母亲做个人能戴的。我这才注意到驴捂眼是用玉米苞用针线缝起来的,周边
用青布条包着。母亲让我找两张玉米苞,她用针线三下两下钉起来,先用磨墨涂黑,再用小剪刀扣了两个孔,我说驴捂眼没有眼,母亲说不扣孔演员
看不见。演出那天,有好事者就问,那个戴驴捂眼的是谁?石头说,胜子他舅。问者哦了一声。没想到这话叫胜子听到了。一九五五年我们考高小,
四个取一个,比现在的高考还难。石头和胜子的考分一样,但只能录取一个,关键时刻,胜子他妈记起了石头说过的戴捂眼的是胜子他舅。他舅是个
乡干部。驴捂眼让石头跟上学无缘,他守望家乡,娶妻生子,孝敬父母。我外出求学,分配了工作,落户城市很少回家。母亲有年来淄博说起石头手
巧,编筐(诓)编出了一个媳妇。我说石头手巧,咱家那个大拐篓不就是他编的,你怎么说他编诓儿。母亲说,他没有告诉人家自己没有单独的房子
。你说怪吧,媳妇过门一点不嫌弃,石头驴脾气也改了。什么人什么命,车轮子做眼镜对眼了。母亲说和我一般大的,顶数石头媳妇俊。我不认识石
头媳妇,也不知道石头怎么把俊媳妇“诓”进门的。看我懵懂,母亲恍然大悟,母子一家已有五年多没见面了。我让母亲脱了鞋,上了床,靠在铺盖
卷上,喝口水,吃点东西,喘口气,慢慢说。母亲一气呵成,直讲到她儿媳妇下班。石头因驴捂眼得罪了胜子他舅,在农业社干活也不被重用,直到
一九五七年胜子他舅被右派了,村支书才发现石头手巧,让他编筐,创立了农业社第一副业。他负责编,也负责卖,赚钱交公,他比别的劳力多记3
个工分。转眼到了一九六五年,社会主义教育四清工作组进村,胜子向工作组报告,说石头藏有反动书籍。工作组令他掌握证据,他假传圣旨,让石
头交出《三侠五义》,石头什么也没说,把一本残破,韦编三绝的《三侠五义》交给胜子。时间过去一个集空了,石头沉不住气了,他一直等着工作
组传唤自己,泥牛入海没消息,就大着胆登门问。工作组说,当天就让胜子还给你了。他向胜子讨要,胜子皮笑肉不笑地说:不用这种方法你能给我
书看?天高皇帝远,文革到了“天尽头”,已是强弓之末。一天,石头推着筐篓赶远集。一卸车子,就有个漂亮姑娘站在旁边看。姑娘羞羞答答地问
,插满野菊花的小蓝多少钱?石头深深地抽了一口老旱烟,不紧不漫地说,光看,不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跟我走,这篮筐没收了!”“黄主任
,请住手。这是我娘家侄子,上集就订好了,我去县革委看赵主任。黄主任讪讪走了,我姑才说,石头,快把花篮给姑娘,她看你好几个集了。一九
七二年农历七月七,石头起了一个大早,要赶俚岛集,一开门,姑娘提着一篮子鸡蛋站在门前,邻居伯伯说姑娘来好长时间时了,来认门的,你却关
门不见。说到这里,母亲又问我知道不知道她是谁。看我发愣母亲自问自答:那年掉水库淹死的七个大姑娘,还记得吧?一九六九年夹夼村一个妇女
队长带着6个大姑娘,也是七月七到水库旁锄玉米地,快锄到地头了,队长闺女喊妈要钥匙,妈妈没好气的说,共产主义了,谁还锁门?!闺女没走
,坐在石头向水库扔石子玩,队长看到了,说费劲巴力,挖成了,你却要填?闺女堵气走了。十八岁的女队员说,太热了,我得涮涮脚,她一伸脚就
向下溜,于是“接力"开始了,鱼贯而下,都想把前一个拉上来。轮到队长,刚一伸手,就被前一个抓住了指尖,队长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救命
啊!闺女并未走远,她偷看大人洗澡,直到妈妈不露头了,她才向村里奔去。我知道了。石头媳妇,就是当年喊救命的那个小姑娘。说到这里,母亲
说她累了,要歇一会儿。母亲是个善讲故事的人。我说有个故事叫巜一千零一夜》,她说这次来怎么也得说完一千五百夜。她躺了不到五分钟,又问
我知道不知道,二捂眼死了,我问二捂眼是谁,她说八驴他二弟,二糊。我想起了,他比我小二岁,有点二糊,高小毕业得了个二糊病,不能参加生
产队劳动。一九七五年我回趟老家,走到老莹东,快进村了,突然被人捂上眼,让我猜他是谁,我猜不出,他就站在我面前嘿嘿嘿,我往家走,他就
跟进来,母亲说他是二糊,不疯。有干不动的活,还多亏他帮忙。捂人家眼,这是小时候玩的一种游戏,叫捂瞎呼,可叫二捂眼就和驴连在了一起,
我一直想不明白,村人为什么总好把一些人事和驴牵扯到一块。我们村是山村,十有九家喂驴,普及率跟我现住的小区里的小汽车差不多,这让我习
惯于把人事和驴事牵扯到一块。驴是人类最早驯服的家畜之一,驴是最有个性的牲畜之一。驴马骡是一族,且是近亲。在为人类服役时,只有驴要捂
眼和耳。马不欺母,在交配时才被人强制捂眼乱伦。一九七五年,批林批孔,我看《论语》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让我眼前一亮:孔圣
人出此名言是从人类驯驴受到启发,还是后人半部《论语》治天下也推广到治驴?我至今也不清楚。二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单位员工去“天尽头”旅
游,路经夏庄镇时,我转车回家,在村东威荣路下车时,我一眼就看到母亲和姜嫂坐在门口拉呱。姜嫂眼尖,“小兄回来了,小婶别生气了”。原来
,母亲刚从庙子山石头家回来,气鼓鼓的,正跟姜嫂诉说。回到家,母亲说红子在淄博当经理,有了专车,我找人捎地瓜干给你,人家不理茬,石头
说我添乱,等明天接他到淄博住楼再说。红子没念多少书,当兵三年转到夏庄镇就成了经理,他在淄博卖水管发了财,给爹妈买了楼,给自己买了车
。你们在淄博这么多年,说搬大房子好几年了,现在连影也没有。我回淄博就打听红子在哪个房地产公司当经理。多如牛毛的房地公司,让我一无所
获。后来,还是在淄博离休的老乡那里知道了真相。原来,镇办工厂获得了制作塑钢管道的新工艺。生产出来的塑钢管道,比金属管道结实耐用,轻
便而有弹性。但是,新产品开发商不敢轻易使用,于是厂里决定让红子组建塑钢管道新产品试用安装推销一条龙服务公司。红子果然不孚众望,公司
经营的有声有色,三年不到,就从一个班,扩展到一个连。他模仿部队体制,自己先住板房两间,把老婆孩子接出来,孩子才两岁,孩子他妈就不用
上班,在家相夫教子。想到这里,红子偷着乐了。世纪之交,房地产雨后春笋,遍地开花。红子的公司在大小房地产间游刃有余,也赚了不少血汗钱
,村民从跟着红子打工的后生们从淄博大包小包地向家带东西,两眼发红。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红经理被方兴未艾的房地产捂眼了,他返祖
了。房地产在高人的指点下,约定俗成。红子一类公司都是免费公司。红子讨钱,开展商说,不是说好了吗,先试用,验收合格了再付钱。房子是建
好了,但离交付业主和对外出售,尚需时间。我们说话是算数的,一诺千金。在工程收尾时我就指给你看,13号一楼东西两户就是给你们的。红子
听了一时激动,心都跳到嗓子眼了。路都不知怎么走好了。大约是石头老两个,从淄博回家还不足月,这家房地产公司就对红子的公司下逐客令了。
“你们不能住在我们公司的房子里去别的公司干活了。”红子还在刷牙,目瞪口呆,不说一句话。等他醒过神来,传令者已扬长而去。他跑下工房,
趔趔趄趄,没跑几步,突然,像一座大山訇然倒下,救护车赶到,他已没了生命信号。红子,一个年轻的农民包工头,一无所有了。三二零一八年,
我回老家祭祖,寄宿在本族叔孙女家。第二天一大早,孙女说石头爷听说我回来,天天在村东大道上等我,今天一早就坐在房后石头上等。我拉开大
门,果然是石头,蜷曲着身子,坐在对面石头上,吞烟吐雾。我从缭绕的云雾中,尚能看得出那支黄铜烟袋锅,一抖一抖的,上下颤动,偶尔飞出微
弱的火星。我震撼了。我没有戴捂眼,怯怯的,站在他的面前。他磕了磕烟袋锅,看着我的眼。没事吧?没事。我的眼已经固化了。他说急着见我是
问问红子的事。我说红子的事过去二十年了,怎么又提这些伤心事,又想儿子了?他说不是,是房子的事。儿子的房子要被法院没收。我说这是传言
,不能信。红子在淄博的房子,就是你们老俩,住过几天的那大套房,不是红子的,而是开发商的。我那时还在淄博,当时就咨询过律师。你俩住的
楼不是红子的,他还未办理住房手续。事故发生时,那两套房子,还是属于开发商的。淄博的法院判决,开发商以房抵债,给公司员工开工资。其时
,我已退休,离开了淄博,具体怎么处理的,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听说,媳妇在红子意外去世不久,就抱着孩子回娘家了。人死案结,这事就过
去了。至于红子以个人名义,以房抵押买车为公司办公用,现在要拍卖房子还贷。这是不合法规的。当事人在唯一住房条件下,把人撵出去,拍卖还
贷,银行没有这个胆。说到这里,我起来坐到石头的上风头,他又在点烟锅里的老烟叶,我给他挡着风,他才点着火。我说当年是不是用这个把俊媳
妇儿诓进门的?他笑了,笑的很苦涩,爽性把点着烟磕了。我趁机说,我送给你的“斯大林大烟斗”(仿制品)怎么还藏着不用?他抬头看了我一眼
,说:咱是拉磨的驴,哪能用那个?我说明白了吗,老弟?我叫他大半辈子哥,到老才知道他比我小十天。他说云里雾里,听个大意,知道我家红子
不欠他们的。这就对了。那么,你和嫂子怎么不住在红子那里,搬出来干嘛l前年我回来说,我的老房子都修缮好了,搬进去就能住,你答应了,怎
么又变卦了?他说我常住外面,不知道村里的事。他说我母亲是烈属,你不在家,我帮婶子干点活是应该的,我要是搬进去,人家说我原来干活,是
惦记着老烈属的房子。我说,百年老屋是父母留下的遗产,由我继承,我有一九五零年山东省人民政府给我家颁发的土地房产证。母亲去世后,我是
持证人。租还是卖,我说了算。母亲最后一趟去淄博,亲口对我说,一九七五年村支书指使人把老屋西山头牆拆去一半的恶行中,石头等坚决反对,
只不过不敢公开反对而已。我问他小时候的谜语,是否还记得。破破破,一个村一个。他淌口就来:土地庙啊!那个村支书就是村土地爷,谁敢不听
。再说,一九九九年我母亲生死大抢救,你一个人抢在前边,抬起一头。而两个年轻人却轮换抬后头。你住我家老屋,父母在天之灵,也应笑慰。说
到这里,他又抽烟,我说你也累了,我今天不走。他说下午到他那里喝着水说。他借住邻居家,房子还不如红子房子大,也不如我的百年老屋亮堂。
我说,石头,咱们都向八十数的人了,你怎么还这样苦自己。凭着大房子不住,对不起自己不说,重要的是对不起跟你的嫂子啊!他又要打火抽烟,
嫂子说,泡了茶,也不给哥倒茶,自己又先抽上来了。他没等点着火,就开始一声不罢一声地咳嗽。看他一个劲地咳嗽,我说你应该到市医院看看。
他说,看了也没有用。这是死不了的病。我不吃药,靠两个东西撑着,一个是抽烟,一个是喝酒。说到喝酒,我说等后年,我们八十岁的小学同学凑
一桌,我请客。他很高兴。趁他高兴,我就说,你们俩把心放在肚子里,搬到我老屋里踏踏实实地过日子,闺女回来照顾你们也有个好去处。房子让
你们住,我放心。妈在,这里是我的家,妈走了,这里已没有家,这里只是母亲用生命保护下来的一栋百年老屋。母亲留给我们的念想。石头欲言又
止,沉默了一袋烟的功夫,而他并没有抽。听说要用老屋做卫生室。没人跟我说,我听说你叔孙想收买开发经商。这就奇怪了,咱村闲房有的事,你
的老屋房顶都没有了,怎幺不买不拆,偏盯上我的老屋。这里有什么猫腻?他说可能是两个书记路数不一样。破破破一个村一个,哪有一个村两个土
地爷的?嫂子听得满头雾水,她没上过几天学。石头满脸的苦笑,他又烧了一锅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喷出一个烧烤烟串,他说,就这么说吧,咱老
农民就是磨道里的驴,一切听吆喝。听一辈子吆喝了,这次不听,趁我在家,你们搬进去,房子是我的,看他们说什么?石头把头摇成货郎鼓,连说
不行,不行。要是那样,村里人会把我骂死的。凭什么?他们说你家老房子是风水宝地,开医院,做卫生室,吉祥如意。庙子山那几排房子都空着,
做卫生室多好。他说谁敢叫土地老看病。我忽然想起来他借住的房子也与土地老为邻。房主两口子都不到六十就去世了。石头知道我想说什么,就抢
先说,我们住这踏实,破罐子破摔吧?那你们从红子家搬出来干啥?怕儿媳妇和孙子一旦回来不愿和我们住一起。记得十多年以前他在路边等车去打
工时,他说挣一个算一个,现在什么都想开了。红子的战友觉得他失子之痛还未解脱出来,又断了生活来源,就让他到自己承包工地上干点轻活,渡
过难关。日子过好了一点,老俩口就想孙子了。我说,孙子永远是你们的孙子,未成年之前由他母亲抚养,成年以后,他有选择权,是否来看你们他
自己决定,你们着急也没有用。后来听说,儿媳妇的弟弟和一个陌生男子有天围着房子转了一圈,什么也没有说就离开了。四二零一九年六月三十日
,我的房子要做镇医院的村卫生室。我到石头家坐了坐,我看他很好,他说自己只是个空架子。浑身的病。是头推完磨的老驴,不被杀就算不错了。
听他言,我的鼻子一酸。我不也是推完磨的老驴。昨天,在电话里我刚答应母亲的嫁妆可以找个闲屋妥善保管,可是我回去的当天,老屋已被清空,
八十多年的厢柜在院子里风吹日晒。这是在村支书指使下干的一场暴殄天物的恶行。母亲出身在一个破落的地主家庭,姥爷尽其所能为他的小千金,
打造了一套精美的嫁妆,一九四一年日本鬼子进村扫荡,杀害了两个村民,而母亲的嫁妆未受损伤,土改时拍卖地主浮财,母亲竟买到一只椭圆凳子
,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母亲厢柜上的铜质饰件,却被支书挖去炼铜,一九六七年农民红卫兵闯入家门非要挖掉厢体上的雕龙画凤,母亲从疏妆奁里
取出毛笔醮着他们金黄的油漆,在卧房拉门上挥笔写下了一条毛主席语录,他们才悻悻地离开。二零二零年三月,一个叫新冠肺炎的魔鬼潜入了大中
华的大武汉,拉开了全面抗疫的序幕。抗疫和抗日,谐音。极大地调动起国人的积极性。抗日伊始,在山区,村民并不知道“日”是个什么东西,说
鬼子,村民都害怕了。虽说没见过鬼,却知道鬼神是一家。而“鬼”后带个“子”,可见人们对鬼的敬畏,远胜于对神的敬畏。一孔之见的“孔”字
,不就因为带个子字,而让他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成为千古不变的法典。日本鬼子进村了,杀人了,清空我的老屋的支书的爷爷,凌迟
了公吉父亲,村民才知道鬼子比鬼神凶残十万倍。支书爷爷是向躲鬼子的山洞里的家人报信时,被鬼子远程射杀而一枪毙命。公吉的父亲是被鬼子吊
到村南的一棵枣树上,被一刀一刀割死的。鬼子让他说出八路军藏枪的地方,他说不知道,割完了,他的心还在跳,翻译是他叔爷,半瓶醋,漏掉了
一个“不”字。赶过来时,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为了兑现我请同龄小学同学喝酒的承诺,我首先去找石头,让他提供其他发小名单。让我始料不及
的是,石头已经走三个月了。春寒料峭,石头家的后窗却大敞。石头躺在炕上,一个劲地咳嗽,不住声地要酒喝。嫂子没好气地说,別喝了,咳嗽发
烧就心(新)关(冠)了。新冠了,咱出不了门,闺女进不了门,你叫我怎么办?石头说,我是“二捂眼”,可我知道发烧不是喝酒喝的。饭,我吃
不下去了,可酒,还是往里流淌的。我只喝几小口,压压咳嗽,跟你说个话,小马,今生算我求你了。嫂子把他扶起,揭开了酒瓶盖,他喝了三口酒
,果然不咳嗽了,干瘪的眼晴泛着红光,苦瓜脸变了样。他跟老伴说,板箱底下还有三千块,那是共产党给我的养老钱,x养的,比儿强。你年龄小
,用得上,别不舍得花。我走了,别告诉闺女。老伴贴着他的脸,听他还说啥,他却戛然而止,像当年说《三侠五义》一样,且听下回分解了。在我
请客名单中,还有胜子。他们说胜子比石头早走一个星期。有天早晨石头还未下炕,胜子就咚咚咚敲后窗,而且一边敲,一边叫石头。石头说,石头
是你叫的么?胜子比我和石头小一辈,按辈应叫叔。胜子改口了:石头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梦见张果老了,他骑的那头驴怎么是你?不对呀
,神驴是白的,怎么成了黑的?你行了,有个好儿子,财大气粗。说白的,黑的也是白的。胜子回到家,天还没亮,就躺到炕上,想补一小觉,谁知
道,这一睡他再也没醒来。胜子和石头从小就打嘴杖,但从来没有动过手,他们是“君子动口不动手”。胜子家境不好,快四十了,才说了个残疾媳
妇。媳妇十八,父母双亡,哥嫂负担不起,说给了胜子。胜子开着生产队的手扶拖拉机,娶了新娘,捧在手里怕跌着,含在口里怕化了。夫妻恩爱,
第二年就生了大胖小子。生产队解散,分大型牲畜。石头和胜子两人合分一台手扶拖拉机。石头盖房子,胜子力气大,半栋房子石头都是胜子搬上搬
下,村民羡慕。有人借用,石头说,拖拉机归胜子,那是他媳妇的专车。 在村民眼里胜子和石头都是过得好的幸福家庭。家要旺看子相。红子夭
折,石头家就败了。胜子的儿子聪明玲琍,少年老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读完了初中外出打工,五年不到成了一个小老板,娶妻生子。他接受红子
的教训,让媳妇在家自己带孩子。我不认识胜子的儿子一家,是他儿媳妇,带着三岁男孩串门,邻居介绍的。我问她公爹是怎么去世的,她说新生爷
爷从石头爷爷家回来的那一天,我给他送早饭,八点了,还不开门,我推门,没有上闩。走到北门,就闻到一股呛鼻子的酒味。酒瓶掉地上了,他一
只胳膊伸着,早没气了。胜子不喝酒,这是我知道的,他心脏不好,也有糖尿病,农民泼实。有次坐公交上崖头,我说你去做什么了,怎么什么也没
有买。他说去医院看病,花一块钱买了药就回来了。我说坐公交车来回四块钱。你的药才一块,他说公交免费,他向我亮出了老年卡。这是我外出求
学以来,第一次到他家。四间正房,一人住着,比我的老屋阔绰多了。这是凭他一己之力盖起来的石头砖瓦房。盖房时他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尚未成人
。要靠他一个人挣工分养活。母亲在挨饿那年上吊死了。父亲不是二流子却不担当,唱戏是个好角,单干时他扮《捉放曹》里的吕白奢,都说能气死
马连良。生产队时他挣八个工分,比半劳力强一点,堂兄弟干书记,发挥他的特长,让他看山,这个职务,仅次于书记,相当于现在的纪委或监察委
,待遇是十个工分。挨饿那年,我读高二,学校放秋假,让我们回家复收,捡些地瓜蔓之类的。地瓜叶早没了。母亲说现在是胜子他爹看山,小心点
。我说妈,我知道,不就他说我爹不是烈士,胜子他叔国民党兵才是抗日烈士。我不顾母亲的劝告,是因为我有底气。我筐子里放上干草,在笔架山
下的一块地瓜地里,做出拾捡的样子。我还没走一个来回,就听到一个悠长而高亢的声音“站—住!”我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等待他的搜身
。他走到跟前看出是我,皮笑肉不笑的,说小兄啊,是你,现在坏人很多。他的话音还没有落地,胜子气喘吁吁的,爹,不好了,我妈——!你妈怎
么了?吊死了!他这才迈着京剧步出了地瓜地。写到这里,多说一句话,举成哥的忠于职守,恐怕王歧山望其项背而羞愧。他看我东看西看不说话,
忽然想起了什么,让我坐下,他进里屋,拿出了一瓶酒,让我喝两口,我说在亲戚家喝过酒,他说,那也不要紧,说着他倒上了,我呡了一小口,满
口清香。你不喝酒哪来的酒,金屋藏娇呵!他抓过一把炒花生,让我就着再喝一口,他才说自己造的。我愕然了。我趁着酒劲问他:听说侄媳妇是你
胜子用手扶车把她拉到山上摔死的。胜子怒了,抓过瓶子也喝了一口;哪个驴劲操说的。他喘了口粗气,说,幸亏我媳妇心眼多。媳妇娘家祖上是酿
酒的,有酿酒密方,传男不传女。但到父母这一辈,秘方让母亲藏起来了。在她临终前把秘方口授于女儿,让她牢记于心,以求生存。女儿聪慧,没
有机会上学,可从哥哥的课本上也自学了不少知识。儿子长大以后,她把秘方传给丈夫和儿子,成功以后,儿子身揣绝技闯天下。但是说媳妇,一听
家里有截瘫母亲,生活不能自理,连谈几个都吹了。谁也没有想到,被胜子抱了三十年了的深度残疾媳妇,做出了一个惊天的决定:我要坐一次你开
的手扶拖拉机,到咱承包的地里看一看。好几年都不开了,今天是个什么日子这么高兴。你忘了三十年前,是你不嫌弃我,把我抱到手扶上,拉到你
家,放到土炕上,下边挖个洞,放个泥罐罐。嗨!三十年了,这么快!胜子给媳妇洗了脸,疏了头,漱了口,喂她吃了饭,又穿上出嫁那天穿的新衣
服,抱上手扶拖拉机,手扶上垫着厚厚的草苫和崭新的毛毯。媳妇让丈夫先围着村子转一圈,胜子不解,问媳妇不是到承包地里去吗?媳妇说你是不
是抱够了我?三十年,你抱了我54550次,我让你当着村人的面再抱我最后一次,我要风光风光。手扶开到子荣岭东他原承包地头,媳妇让他把
自己抱起来,放到地头那块大鹅卵石上。他让胜子离开,到有人的地方说一声,媳妇要走了。胜子一转身,媳妇就大声喊道:对不住,胜子!我先走
了!这是新时代最悲壮的一幕,让几千年的烈女贞女自叹不如。我回到青岛的家里跟老伴叙说:母亲的嫁妆连同那只精美的疏妆奁,都被书记扬翻到
院子里了。母亲的嫁妆,也是她送给儿媳妇的嫁妆。老伴听了,唏嘘再三,问我谁当书记,这么坏。我说,就是那年在市里请咱俩吃饭的,我的老乡,我的校友,一位优秀的乡镇书记的亲侄子。过了一会儿,老伴说我家去一趟什么也没办啊!我说,我签了个合同,既然他敢把屋子淸空,我不签,前脚走了,后脚他把老屋东山头拆了,我还要出工钱。他敢?只有我们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到的。老伴不说话,我知道她还是在惋惜五十多年前没能带走的嫁妆,我说带了,我奶奶留下的一个老柜子,木匠锯子锯不动的柜子飞檐。留到现在,那是稀罕物,多少钱也不卖。我这次回家最大的收获是:暴殄天物尚可谅,暴殄生灵何以堪?我约定的一九四一年出生的小学同学,除了发小就在一起的石头和胜子外,还有四人也在这年的清明前后悄然离开。大约是清明刚过,我曾给在荣成工作并已退休的大学同学打电话,他自豪地说:荣成已取得了抗疫的决定性胜利。此前媒体报道不实,说荣成有一例。其实那是过境的一例,驻军家属。清明前就送走了。五没有结束。大约是石头过周年的第二天,一辆黑色小轿车在红子房后停下,车上下来三个穿黑色制服的人,围着红子的房子走了一圈。走到后窗跟,三个人轮换着,贴近窗玻璃向里看,也不说话。一个小胖子似乎什么也没看到,跑到路口搬了块石头放在后窗阳沟边上,车上人喊他快上车。他刚上车,开车的就向后倒,右后轮胎正好卡在石头和阳沟刚刚砌成的三角带,开车的一紧张,把向前开,变成了向后使劲倒,嘭的一声,轮胎爆了。围观的村民说:这就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二零二一年夏于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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