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 記編著的次第與年代

《 史 記 》 編 著 的 次 第 與 年 代

關 於 司 馬 遷 是 何 年 才 開 始 寫 《 史 記 》 的 ， 《 史 記 集 解 》 引 李 奇 之 說 ， 認 爲 “ 遷 爲 太 史 後 五 年 ， 適 當 於 武 帝 太 初 元 年 ， 此 時 述 《 史 記 》 。” 這 一 提 法 幾 乎 成 了 後 世 的 一 種 定 論 ， 但 我 認 爲 此 說 猶 有 未 盡 妥 貼 之 處 。

作 爲 一 部 卷 帙 浩 繁 的 《 史 記 》 ， 其 體 例 一 共 分 爲 五 個 部 分 ， 這 是 人 所 共 知 的 。 其 實 ， 在 這 五 種 體 例 中 ， 還 可 以 將 《 本 紀 》 、 《 世 家 》 、 《 列 傳 》 歸 併 爲 傳 記 體 類 ， 將 《 表 》 與 《 書 》 歸 並 爲 一 類 。 如 果 再 從 語 言 形 式 方 面 對 它 進 行 大 的 分 類 ， 我 想 ： 《 史 記 》 還 可 以 分 成 “ 表 ” 和 “ 文 ” 兩 種 語 體 形 式 。 那 麽 ， 在 《 史 記 》 的 這 兩 種 語 體 中 ， 作 者 首 先 完 成 的 究 竟 是 哪 一 部 分 呢 ？ 《 報 任 安 書 》 說 ：“ 僕 竊 不 遜 ， 近 托 於 無 能 之 辭 ， 網 羅 天 下 放 失 舊 聞 ， 略 考 其 行 事 ， 綜 其 終 始 ， 稽 其 成 敗 興 壞 之 紀 ， 上 計 軒 轅 ， 下 至 於 茲 ， 爲 十 表 、 本 紀 十 二 、 書 八 章 、 世 家 三 十 、 列 傳 七 十 ， 凡 百 三 十 篇 。” 在 這 裏 ， 司 馬 遷 將 《 表 》 置 於 各 體 之 前 ， 它 與 《 太 史 公 自 序 》 及 今 之 流 行 本 《 史 記 三 家 注 》 編 排 次 第 很 不 相 合 。 顯 然 ， 這 不 會 是 單 純 的 錯 簡 ， 它 正 好給 我 們 暗 示 了 《 史 記 》 中 五 種 體 裁 創 作 的 先 後 次 第 。 粱 玉 繩 認 爲 “ 一 部 《 史 記 》 ， 惟 《 自 序 傳 》 後 定 ” [ 一 ] 從 史 書 編 寫 的 角 度 來 看 ， 尤 其 是 像 《 史 記 》 這 樣 的 鴻 篇 巨 制 的 創 作 ， 首 要 之 務 在 於 釐清 歷 史 事 件 的 起 止 年 代 。 劉 知 幾 在 《 史 通 ·編 次 》 中 說 ：“ 《 尚 書 》 記 言 ， 《 春 秋 》 記 事 ， 以 日 月 爲 遠 近 ， 年 世 爲 前 後 。 用 使 閱 之 者 燕 行 魚 貫 ， 皎 然 可 尋 。 ” 《 史 記 》 儘 管 是 紀 傳 之 體 ， 但 在 編 寫 過 程 中 釐清 史 實年 月 ， 恐 怕 仍 然 是 編 寫 之 權 輿 ， 因 爲 ， 表 次 史 實 年 代 ， 可 以 便 於 觀 廢 興 ， 考 得 失 ， 以 經 紀 全 書 。 從 某 種 角 度 上 說 ， “ 十 表 ” 之 作 實 質 上 已 經 確 定 了 一 部 《 史 記 》 的 雛 形 ， 立 下 了 全 書 之 綱 領 。 事 實 上 ， 太 史 公 也 只 有 將 那 一 大 堆 如 同 亂 麻 的 史 料 加 以 整 理 ， 編 次 年 代 ， 才 有 可 能 去 寫 作 後 面 的 紀 傳 。 因 此 ， 我 們 可 以 斷 定 ： “ 十 表 ” 的 寫 作 應 當 是 擺 在 整 個 《 史 記 》 寫 作 最 前 面 的 。

既 然 “ 十 表 ” 之 寫 作 在 整 個 《 史 記 》 中 居 最 先 ， 那 麽 ， 這 “ 十 表 ” 是 否 全 是 出 自 於 司 馬 遷 之 手 呢 ？ 《 太 史 公 自 序 》 只 提 到 了 司 馬 談 有 一 個 《 論 六 家 要 旨 》 ， 元 封 元 年 (前 一一○年 )， 司 馬 談 臨 終 時 沒 有 明 確 地 說 過 交 給 了 他 兒 子 一 個 “ 表 ”，只 是 說 ：“自 獲 麟 以 來 四 百 餘 歲 ， 而 諸 侯 相 兼 ， 史 記 放 絕 。 今 漢 興 ， 海 內 一 統 ， 明 主 、 賢 君 、 忠 臣 、 死 義 之 士 ， 余 爲 太 史 而 弗 論 載 ，廢 天 下 之 史 文 ， 余 甚 懼 焉 ， 汝 其 念 哉 ！” 司 馬 遷 在 接 受 父 命 時 也 只 是 說 了 ：“請 悉 論 先 人 所 次 舊 聞 ， 弗 敢 闕 。” [ 二 ] 漢 興 除 挾 書 之 令 ， 建 藏 書 之 策 ， 天 下 的 遺 聞 古 事 靡 不 積 於 太 史 公 ， 在 司 馬 遷 繼 承 父 志 任 太 史 令 時 ， 這 些 史 料 仍 然 是 散 亂 地 堆 放 在 當 時 皇 家 圖 書 館 裏 。 《 史 記 ·六 國 年 表 》 說 ：“秦 既 得 意 ， 燒 天 下 詩 書 ， 諸 侯 史 記 尤 甚 ， 以 其 有 所 刺 譏 也 。 詩 書 所 以 復 見 者 ， 多 藏 於 人 家 ， 而 史 記 獨 藏 周 室 ， 以 故 滅 ， 惜 哉 ！ 惜 哉 ！ 獨 有 《 秦 記 》 ， 又 不 載 日 月 ， 其 文 略 不 具 。” 又 《 太 史 公 自 序 》 曰 ：“ 周 道 廢 ， 秦 拔 去 古 文 ， 焚 滅 詩 書 ， 古 文 明 堂 石 室 金 匱 玉 版 圖 籍 散 亂 。”可 見 ， 司 馬 談 當 年 還 沒 有 來 得 及 整 理 這 些 史 料 ， 他 所 編 次 的 舊 聞 肯 定 也 是 年 代 不 甚 了 然 的 ， 那 就 更 不 用 說 去 編 次 “ 十 表 ”了。 那 麽 ， 司 馬 遷 在 接 受 父 命 時 ， 首 先 就 必 須 考 慮 編 次 好 這 些 “ 表 ”。 當 時 六 國 史 記 放 絕 ， 這 部 糊 塗 帳 自 然 難 以 理 清 ， 六 國 之 前 雖 然 有 《 春 秋 》 、 《 世 本 》、《 尚 書 》， 六 國 之 後 有 《 秦 漢 春 秋 》 ， 但 這 並 不 意 味 這 六 國 的 史 料 就 不 需 要 整 理 了 。 就 說 春 秋 那 幾 百 年 吧 ， 儘 管 孔 子 的 著 述 年 代 甚 明 ， 史 料 博 贍 ， 但 它 是 編 年 之 體 ， 十 二 諸 侯 集 於 一 體 ， 一 個 歷 史 事 件 要 延 及 數 年 乃 至 數 十 年 。 倘 使 太 史 公 不 先 著 《 十 二 諸 侯 年 表 》 ， 分 條 別 國 ， 繫 之 以 年 ， 則 十 二 諸 侯 的 “ 世 家 ” 就 難 以 編 寫 了 。 其 他 史 料 ， 即 是 有 司 馬 談 所 編 次 的 舊 聞 ， 到 司 馬 遷 手 裏 也 還 有 一 個 加 以 考 訂 補 苴 的 過 程 ， 這 就 勢 必 要 求 司 馬 遷 完 成 “ 表 ” 的 編 寫 工 作 ， 然 後 才 有 可 能 去 寫 作 紀 傳 部 分 。

既 然 “ 表 ” 的 創 作 在 整 個 《 史 記 》 的 寫 作 中 居 先 ， 且 又 是 出 自 於 司 馬 遷 之 手 ， 那 麽 ， 司 馬 遷 是 在 什 麽 時 候 開 始 編 寫 “ 表 ” 的 呢 ？ 元 封 元 年 （前 一一○年）， 司 馬 遷 從 他 父 親 手 裏 接 過 了 遺 稿 ， 三 年 後 ， 他 當 上 了 太 史 令 ， 於 是 ， 他 大 量 地 “紬 史 記 金 匱 石 室 之 書 ”。“紬 ”即 “ 抽 徹 舊 書 故 事 而 述 次 之 ” [ 三 ] 《 太 史 公 自 序 》 又 說 ：“於 是 論 次 其 文 ， 七 年 而 太 史 公 遭 李 陵 之 禍 ， 幽 於 縲 絏 ” ， 李 陵 降 匈 奴 在 天 漢 二 年 （前 九九年 ）秋 ， 王 國 維 因 此 推 斷 太 史 公 處 宮 刑 在 天 漢 三 年 ， 上 推 七 年 ， 正 好 是 太 初 元 年 ， 於 是 學 界 基 本 上 斷 定 司 馬 遷 開 始 寫 作 《 史 記 》 是 在 太 初 元 年 。 其 實 ， 這 一 推 斷 也 未 見 得 十 分 妥 貼， 司 馬 遷 的 “ 論 次 其 文 ” ， 應 當 是 “ 悉 論 次 先 人 所 次 舊 聞 ” 的 省 語 ， 值 得 注 意 的 是 這 裏 只 是 說 “ 論 次 其 文 ” ， 而 沒 有 說 是 “ 論 次 其 表 ” 。 那 麽 ， 我 們 不 難 推 測 出 司 馬 遷 在 元 封 三 年 （前 一○八年 ）的 任 太 史 令 到 太 初 元 年 的 這 五 年 之 中 ， 他 “ 紬史 記 金 匱 石 室 之 書 ”， 是 在 完 成 “ 表 ” 這 個 部 分 的 編 寫 工 作 ， 在 “ 表 ” 的 編 寫 工 作 完 成 之 後 ， 他 才 開 始 “ 論 次 其 文 ”的 。

王 國 維 在 《 太 史 公 行 年 考 》 中 說 ：“蓋 造 律 事 畢 ， 述 作 之 功 乃 始 也 。” 在 這 裏 ， 他 很 慎 重 地 用 了 一 個 “ 蓋 ” 字 ， 表 示 僅 是 推 測 而 已 。 其 實 ， 造 律 之 事 與 司 馬 遷 編 著 “ 十 表 ” 也 並 不 十 分 衝 突 ， 文 史 星 曆 ， 本 來 就 有 著 非 常 重 要 的 內 在 聯 係 。 且 《 漢 書 》 在 《 律 曆志 》 中 載 司 馬 遷 造 律 事 也 僅 在 元 封 七 年 這 一 年 ， 而 太 初 曆 的 頒 行 也 正 好 在 這 一 年 的 冬 至 ， 其 餘 四 年 並 無 造 律 之 事 ， 難 道 司 馬 遷 就 沒 有 進 行 過 《 史 記 》 的 編 寫 工 作 麽 ？ 何 況 司 馬 遷 後 來 的 創 作 《 史 記 》 ， 同 樣 是 要 應 付 漢 武 帝 的 “ 輦 轂 ”事，《 報 任 安 書 》 中 不 是 有“ 會 從 上 東 來 ”、“ 僕又 薄 從 上 雍 ” 等 記 載 麽 ？ 可 見 ， 造 律 一 事 未 見 得 就 完 全 妨 礙 了 司 馬 遷 對 《 史 記 》 的 編 寫 工 作 ， 反 而 有 益 於 他 對 “ 表 ” 的 編 寫 ， 司 馬 遷 也 是 由 於 “ 表 ” 的 編 寫 工 作 沒 有 完 成 ， 故 不 能 論 次 其 文 。 更 何 況 司 馬 遷 在 接 受 他 父 親 的 遺 囑 時 ， 俯 首 流 涕 ， 他 何 嘗 對 《 史 記 》 的 寫 作 有 過 須 臾 的 忘 忽 呢 ？ 他 認 爲 “ 廢 聖 德 而 不 載 ， 滅 功 臣 世 家 賢 大 夫 之 業 不 述 ， 墮 先 人 之 業 ， 罪 莫 大 焉 。” [ 四 ] 綜 之 ， 《 史 記 》 的 寫 作 過 程 可 以 分 爲 “ 紬 書 ” 與 “ 論 次 ” 兩 個 階 段 。 “ 紬書 ” 與 編 寫 “ 十 表 ” 的 聯 係十 分 密 切 ， 它 是 《 史 記 》 創 作 的 準 備 階 段 （即 “ 編 次 ”），這 個 部 分 的 寫 作 年 代 應 該 推 到 太 初 元 年 之 前 ， 這 段 時 間 大 約 在 元 封 三 年 （前 一○八年）到 太 初 元 年 （前 一○四年）之 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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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見 《 史 記 質 疑 》 。

[ 二 ] [ 四 ]見 《 史 記 ·太 史 公 自 序 》 。

[ 三 ]見 《 史 記 ·太 史 公 自 序 》 之 《 索 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