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 自 宸 宇 的 黍 離 之 歌

發 自 宸 宇 的 黍 離 之 歌

—— 悲 劇 《 漢 宮 秋 》 賞 析

馬 致 遠 的 《 破 幽 夢 孤 雁 漢 宮 秋 》 ，全 劇 四 折 一 個 楔 子 ， 由 漢 元 帝 主 唱 。 劇 作 家 通 過 一 代 帝 王 的 悲 劇 ， 表 現 出 了 一 個 時 代 、 一 個 民 族 的 悲 劇 。 讀 罷 令 人 蕩 氣 回 腸 ， 掩 卷 而 思 ， 感 慨 不 已 。

一

自 東 漢 以 來 ， 昭 君 的 故 事 幾 乎 家 喻 戶 曉 ， 它 不 僅 在 民 間 廣 爲 流 傳 ， 而 且 也 成 了 文 人 謳 吟 的 熱 門 題 材 。 迄 今 爲 止 ， 詠 歎 昭 君 的 詩 歌 名 作 就 有 六 百 餘 首 ， 就 連 詩 聖 杜 甫 的 《 詠 懷 古 迹 》 組 詩 中 也 有 一 首 詩 是寫 這 個 題 材 的 ：

群 山 萬 壑 赴 荊 門 ， 生 長 明 妃 尚 有 村 。 一 去 紫 臺 連 朔 漠 ， 獨 留 青 塚 向 黃 昏 。畫 圖 省 識 春 風 面 ， 環 佩 空 歸 夜 月 魂 。 千 載 琵 琶 作 胡 語 ， 分 明 怨 恨 曲 中 論 。

可 見 ， “ 昭 君 和 番 ”的 故 事 在 我 國 已 經 成 爲 一 個 文 學 母 題 ， 僅 以 雜 劇 爲 例 ， 當 時 的 雜 劇 寫 這 個 題 材 的 就 有 四 種 ， 其 餘 三 種 爲 薛 旦 的 《 昭 君 夢 》 、陳 玉 陽 的 《 昭 君 出 塞 》 、尤 西 堂 的 《吊 琵 琶 》 ， 而 臧 晉 叔 《 元 曲 選 》 獨 取 《 漢 宮 秋 》 爲 第 一 ， 也 就 是 因 爲 《 漢 宮 秋 》 不 只 是 一 出 簡 單 的 描 寫 帝 王 婚 姻 戀 愛 的 悲 劇 ， 而 是 以 完 美 的 藝 術 表 現 形 式 再 現 了 一 代 帝 王 喪 妻 辱 國 的 事 實 ， 從 而 激 起 人 們 亡 國 破 家 之 恨 的 力 作 。

作 爲 史 劇 ， 馬 致 遠 不 是 簡 單 地 描 摹 史 實 ， 而 是 以 史 實 與 歷 史 傳 奇 相 結 合 ， 進 行 大 膽 的 藝 術 加 工 ， 從 而 創 造 出 完 美 的 藝 術 形 象 的 。考 諸 正 史 ， 昭 君 的 事 迹 與 劇 情 是 大 相 徑 庭 的 。《 漢 書 ·匈 奴 傳 》 云 ：

竟 寧 元 年 ，（呼 韓 邪 ）單 于 復 入 朝 ，禮賜如初，加衣服錦帛絮，皆倍於黃龍時。單于自言願婿漢氏以自親。元帝以後宮良家子王牆字昭君賜單于。單于歡喜，上書願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傳之無窮，請罷邊備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

《 後 漢 書 ·南 匈 奴 傳 》 則 云 ：

昭君字嬙，南郡人也。初，元帝時，以良家子選入掖庭。時呼韓邪來朝，帝敕以宮女五人賜之。昭君入宮數歲，不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呼韓邪臨辭大會，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景裴回，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意欲留之，而難於失信，遂與匈奴。生二子。及呼韓邪死，其前閼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書求歸，成帝敕令從胡俗，遂復爲後單于閼氏焉。

至 晉 人 葛 洪 《 西 京 雜 記 》 方 載 有 誅 畫 工 之 事 ， 但 也 不 專 指 毛 延 壽 。 到 了 馬 致 遠 筆 下 ， 昭 君 的 故 事 又 有 了 很 大 的 變 異 。 首 先 是 畫 工 毛 延 壽並 不 是 一 般 的 宮 廷 畫 匠 ， 而 是 一 位 中 大 夫 ，他 又 做 了 後 宮 選 擇 使 。 劇 作 寫 他 在 秭 歸 選 妃 時 ， 因 向 王 昭 君 索 取 黃 金 未 得 而 將 她 的 畫 像 點 破 ， 致 使 昭 君 入 後 宮 被 發 落 在 冷 宮 深 巷 之 中 。 元 帝 巡 宮 與 昭 君 邂 逅 相 遇 ， 向 昭 君 問 明 委 曲 後 本 欲 誅 毛 延 壽 ， 因 昭 君 的 寬 宥 而 赦 免 ： 這 不 只 是 爲 表 現 昭 君 的 善 良 性 格 增 添 了 著 墨 之 處 ， 也 爲 毛 延 壽 的 出 逃 投 番 提 供 了 機 會 。 毛 延 壽 一 到 呼 韓 邪 單 于 帳 下 ， 便 呈 上 了 昭 君 美 貌 的 畫 像 ， 挑 唆 呼 韓 邪 案 圖 索 妃 。 馬 東 籬 虛 構 這 些 情 節 ， 不 僅 爲 推 動 劇 情 的 發 展 起 了 重 要 的 作 用 ， 而 且 又 能 喚 起 人 們 去 思 索 “ 昭 君 和 番 ” 這 出 悲 劇 産 生 的 原 因 。 自 古 至 今 ，外 族 的 入 侮 ， 何 嘗 不 與 本 民 族 的 一 些 敗 類 出 賣 民 族 利 益 有 關 ： 趙 宋 的 爲 金 元 所 滅 ， 不 完 全 由 於 外 族 勢 力 的 強 大 ， 還 因 爲 宋 王 朝 中 産 生 了 秦 檜 、 呂 師 孟 、 賈 餘 慶 等 敗 類 ， 馬 東 籬 對 此 是 感 觸 尤 深 的 。 誠 然 ， 單 純 地 將 民 族 危 亡 的 歷 史 原 因 歸 咎 於 幾 個 民 族 敗 類 的 賣 國 ， 也 是 有 失 偏 頗 的 ， 因 爲 ， 這 種 現 象 的 産 生 往 往 與 統 治 集 團 的 昏 庸 腐 敗 密 切 相 關 。 但 是 ， 在 外 族 入 侮 時 ， 奸 佞 的 誤 國 與 賣 國 無 寧 是 一 個 令 人 警 醒 的 歷 史 教 訓 。

再 看 王 昭 君 ， 劇 作 將 她 由 一 個 永 巷 中 的 普 通 宮 女 改 寫 成 一 個 初 幸 的 后 妃 ，這 便 深 化 了 悲 劇 的 意 義 ：這 樣 寫 來 則 昭 君 的 和 番 絕 不 是 元 帝 賞 賜 給 外 族 的 “ 物 品 ” ， 而 是 外 族 奪 走 了 元 帝 的 寵 妃 。 非 獨 如 此 ， 昭 君 在 劇 作 家 筆 下 還 被 寫 成 了 理 想 人 物 。 當 毛 延 壽 到 秭 歸 選 妃 時 ， 她 寧 可 進 入 冷 宮 也 不 肯 出 錢 賄 賂 毛 延 壽 ， 這 表 現 了 她 剛 正 不 阿 的 骨 氣 。 元 帝 巡 宮 使 她 獲 幸 後 ， 她 並 非 因 前 惡 而 記 恨 毛 延 壽 ， 這 不 只 是 表 現 了 他 善 良 的 性 格 ， 也 體 現 了 她 闊 大 的 胸 懷 。 當 呼 韓 邪 率 重 兵 壓 境 要 挾 元 帝 、 要 案 圖 索 妃 時 ， 元 帝 身 邊 卻 找 不 到 一 個 可 以 卻 敵 禦 侮 的 文 臣 武 將 。 昭 君 此 時 雖 然 難 以 割 捨 與 元 帝 的 新 歡 ， 但 她 爲 了 民 族 與 國 家 的 利 益 ， 毅 然 應 允 了 和 番 。 這 樣 就 突 破 了 一 般 作 家 寫 “ 紅 顔 薄 命 ”這 一 主 題 的 狹 窄 範 圍 ， 歌 頌 了 昭 君 忠 於 民 族 與 祖 國 的 高 尚 情 操 。 在 昭 君 離 宮 赴 塞 、 傷 心 辭 別 漢 主 時 ， 她 將 漢 家 的 衣 服 留 下 ， 不 勝 感 慨 地 說 ：“ 今 日 漢 宮 人 ， 明 朝 胡 地 妾 ； 忍 著 主 人 裳 ， 爲 人 作 春 色 ？ ”這 裏 處 處 不 離 一 個 “ 漢 ” 字 ， 那 種 本 民 族 遭 受 淩 辱 的 痛 恥 之 心 溢 於 言 表 。 昭 君 行 至 番 漢 交 界 的 黑 龍 江 邊 ， 她 舉 酒 遙 祭 漢 家 土 地 ， 然 後 縱 身 跳 入 黑 龍 江 ， 她 那 以 身 殉 國 的 一 腔 忠 烈 在 此 得 以 集 中 地 表 現 了 出 來 。 這 樣 寫 雖 然 大 違 正 史 ， 且 黑 龍 江 與 呼 韓 邪 駐 地 也 相 去 數 千 里 ，但 不 這 樣 寫 不 足 以 表 現 昭 君 崇 高 的 人 格 。 就 連 清 代 小 學 家 俞 樾 也 認 爲 ： “ 元 人 馬 致 遠 《 漢 宮 秋 》 曲 云 明 妃 和 親 ，行 至 黑 龍 江 ， 投 江 而 死 。 良 由 惜 其 淪 落 ， 故 創 此 說 ， 事 雖 失 真 ， 未 必 辨 也 。”[ 一 ] 封 建 專 制 不 啻 是 統 治 人 民 的 桎 梏 ， 而 且 同 樣 是 埋 藏 封 建 統 治 者 自 身 的 墳 塚 。 每 代 帝 王 在 開 國 並 鞏 固 其 統 治 之 後 ， 隨 著 享 國 時 日 的 延 續 ， 宮 廷 內 外 的 許 多 矛 盾 也 相 繼 形 成 ： 諸 如 內 宦 專 權 、 朝 臣 黨 爭 、 豪 強 兼 併 土 地 、 外 戚 覬 覦皇 宮 等 ， 均 趨 成 熟 。 此 時 如 果 五 穀 時 稔 、 邊 塞 宴 清 ， 這 架 龐 大 的 宮 廷 機 器 倒 也 能 運 轉 一 段 時 間 ； 如 果 上 天 降 災 、 或 者 邊 燧 叠 起 ， 其 國 祚 就 難 保 了 。 劇 中 的 漢 元 帝 雖 身 踐 帝 祚 ， 但 他 卻 被 圈 在 一 大 群 奸 臣 佞 宦 所 編 織 成 的 藩 籬 之 中 ， 他 的 一 切 行 動 都 要 受 到 這 個 藩 籬 的 制 約 ， 連 他 自 己 也 認 爲 沒 有 誰 “ 似 這 做 天 子 的 官 差 不 自 由 ” ， 劇 中 的 戀 愛 悲 劇 只 不 過 是 他 整 個 人 生 悲 劇 中 的 一 個 側 面 而 已 。 請 看 ： 他 身 邊 的 內 常 侍 石 顯 與 尚 書 五 鹿 充 宗 這 樣 的 重 臣 ， 卻 是 “ 只 會 中 書 陪 伴 食 ， 何 曾 一 日 爲 君 王 ” 的 傢 夥 ； 操 縱 元 帝 婚 姻 大 事 的 毛 延 壽 則 是 個 “ 爲 人 雕 心 雁 爪 ， 做 事 欺 大 壓 小 ； 全 憑 諂 佞 奸 貪 ，一 生 受 用 不 了 ” 的 貨 色 。 在 漢 家 宮 廷 中 ， 漢 元 帝 委 實 是 一 個 孤 家 寡 人 ， 當 呼 韓 邪 單 于 案 圖 索 妃 時 ， 他 只 覺 得 自 己 “ 空 掌 著 文 武 三 千 隊 ， 中 原 四 百 州 ”，“ 徒 恁 的 千 軍 易 得 ， 一 將 難 求 ！ ” （[ 鬥 蝦 蟆 ]）文 武 滿 朝 ， 卻 找 不 出 一 個 可 以 禦 侮 衛 國 的 忠 臣 ， 這 還 不 夠 孤 立 的 了 嗎 ？在 珍 惜 寵 妃 的 新 歡 與 保 全 江 山 社 稷 的 抉 擇 中 ， 漢 元 帝 最 後 只 得 忍 痛 割 捨 昭 君 以 和 親 —— 須 知 ： 這 邊 燧 的 暫 息 是 以 陪 了皇 妃 的 代 價 換 取 來 的 呀 ！ 作 爲 一 代 帝 王 連 自 己 的 妻 室 都 難 保 ， 還 有 比 這 更 加 痛 心 疾 首 的 事 嗎 ？ 推 廣 言 之 ， 這 與 其 說 是 漢 元 帝 個 人 的 不 幸 ， 無 寧 可 以 說 是 漢 民 族 的 奇 恥 大 辱 。 在 文 禁 森 嚴 、 民 族 壓 迫 殘 酷 的 元 代 ， 是 容 不 得 人 們 直 抒 亡 國 破 家 之 恨 的 ， 東 籬 借 史 劇 曲 盡 黍 離 之 憂 ， 其 深 意 是 可 以 想 見 的 。

作 戲 未 必 如 作 史 ， 就 是 寫 詩 亦 然 ， 在 詠 歎 昭 君 的 不 少 詩 作 裏 也 是 仁 智 各 見 。 還 是 童 斐 說 得 好 ： “ 小 說 談 唱 家 往 往 虛 構 事 實 以 言 情 ， 烏 有 先 生 無 是 公 ， 不 妨 任 意 臆 造 ， 若 必 執 正 史 責 之 ， 迂 矣 ！”[ 二 ] 二

在 結 構 上 ， 元 劇 往 往 有 虎 頭 蛇 尾 之 弊 ， 尤 其 是 第 四 折 ， 幾 乎 成 了 強 弩 之 末 。 因 而 清 人 梁 廷 柟 譏 之 曰 ：“元 人 百 種 佳 處 ， 恒 在 第 一 二 折 ， 奇 情 壯 采 ， 如 人 意 所 欲 出 ， 至 第 四 折 則 了 無 意 味 矣 。 ”（《 曲 話 》）而 《 漢 宮 秋》 在 結 構 上 卻 無 絲 毫 松 散 拖 遝 之 嫌 ： 該 劇 的 楔 子 交 代 了 番 漢 勢 力 ， 並 點 明 了 毛 延 壽 被 封 爲 擇 婚 使 ， 給 人 暗 示 了 番 漢 之 間 存 在 的 危 機 。 至 第 一 折 寫 出 了 昭 君 因 未 向 毛 延 壽 行 賄 而 被 打 入 了 冷 宮 ， 但 她 又 不 期 因 演 奏 琵 琶 而 得 幸 於 漢 元 帝 ， 其 劇 情 衝 突 至 此 似 有 緩 和 。 而 第 二 折 卻 又 出 現 了 毛 延 壽 的 叛 國 投 敵 、 呼 韓 邪 的 案 圖 索 妃 ，元 帝 的 滿 朝 文 武 無 一 可 以 禦 侮 者 ， 使 他 只 得 答 應 以 昭 君 和 番 ， 這 便 使 剛 有 緩 和 的 劇 情 又 突 轉 爲 激 烈 了 。 第 三 折 寫 漢 元 帝 不 勝 繾 綣 地 送 別 昭 君 ， 昭 君 行 至 黑 龍 江 邊 ， 舉 杯 遙 酹 南 方 故 土 ， 然 後 投 江 而 死 。 至 此 ， 一 個 完 整 的 悲 劇 情 節 似 乎 結 束 了 ， 然 而 ， 東 籬 卻 鋪 張 出 了 第 四 折 。 在 本 折 裏 ， 作 者 讓 元 帝 對 著 昭 君 的 畫 像 入 夢 ， 又 以 哀 婉 的 雁 聲 來 警 醒 他 的 幽 夢 ， 讓 那 斷 斷 續 續 的 雁 聲 和 蕭 瑟 的 秋 聲 一 起 ， 將 漢 元 帝 那 百 無 聊 賴 的 孤 寂 心 情 渲 染 得 淋 漓 盡 致 。 這 無 寧 是 一 曲 發 自 宸 宇 的 亡 國 之 音 ， 它 強 化 了 元 帝 捨 妃 和 番 這 一 悲 劇 的 民 族 恥 痛 。 這 正 如 童 斐 所 說 ： “ 第 四 折 專 寫 聞 雁 ，在 喜 觀 事 實 者 ， 當 嫌 其 空 乏 無 聊 。 不 知 箕 子 睹 ‘ 麥 秀 漸 漸 ’ 而 傷 殷 之 亡 ， 周 大 夫 見 ‘ 彼 黍 離 離 ’ 而 傷 周 之 遷 ， 作 曲 者 意 正 與 此 同 。 ”[ 三 ] 《 漢 宮 秋 》的 第 四 折 歷 來 爲 人 們 所 稱 頌 。 在 第 三 折 灞 橋 送 別 ， 元 帝 經 受 了 喪 妃 辱 國 的 打 擊 ， 按 常 理 ，時 過 境 遷 ， 中 國 人 又 善 於 忘 舊 ， 元 帝 應 當 將 這 一 痛 苦 的 記 憶 忘 卻 了 。 誰 知 痛 定 思 痛 ， 元 帝 反 而 陷 入 了 更 加 痛 苦 的 淵 藪 之 中 。 第 四 折 戲 採 用 濃 墨 渲 染 、 層 層 鋪 墊 的 筆 法 ， 出 色 地 烘 托 了 元 帝 那 難 以 言 喻 的 孤 獨 與 失 落 的 心 曲 。 元 帝 在 與 昭 君 分 別 後 ， 百 日 內 不 曾 設 朝 ， 面 對 昭 君 的 畫 像 ， 他 萬 種 情 思 縈 懷 。 他 在 深 味 這 人 生 的 痛 楚 ： 一 方 面 漢 元 帝 雖 然 奄 有 天 下 ， 卻 難 保 一 妻 ； 另 一 方 面 ， 縱 使 尋 常 百 姓 ， 也 無 糟 糠 之 妻 下 堂 之 理 。 昭 君 的 和 番 不 只 是 有 辱 國 格 ， 而 且 也 大 違 人 情 。 六 宮 人 靜 ， 永 夜 迢 迢 ， 此 時 此 境 ， 能 不 令 元 帝 傷 感 嗎 ？ 也 許 是 由 於 過 於 感 傷 ， 也 許 是 由 於 神 情 恍 惚 ， 元 帝 終 於 夢 見 了 畫 中 的 昭 君 。 夢 ， 是 幻 化 了 的 現 實 ， 是 人 的 情 感 的 無 意 識 的 釋 放 。 無 奈 好 景 不 長 ， 長 門 孤 雁 兩 三 聲 ， 平 添 了 漢 宮 的 寂 寞 ， 也 驚 破 了 元 帝 的 幽 夢 。 “ 最 是 倉 皇 辭 廟 日 ， 教 坊 猶 奏 離 別 歌 ” ， 本 來 極 度 感 傷 的 元 帝 ， 卻 又 逢 上 了 惱 人 的 孤 雁 哀 鳴 ， 這 便 使 他 更 添 一 段 愁 腸 。 面 對 長 門 哀 鳴 的 大 雁 ， 他 陷 入 了 沉 思 ：

[白 鶴 子 ]多 管 是 春 秋 高 ， 筋 力 短 ； 莫 不 是 食 水 少 ， 毛 骨 輕 ？ 待 去 後 ， 愁 江 南 羅 網 寬 ； 待 向 前 ， 怕 塞 北 雕 弓 硬 。

[么 篇 ]傷 感 似 替 昭 君 思 漢 主 ， 哀 怨 似 作 薤 露 哭 田 橫 ， 淒 愴 似 和 半 夜 楚 歌 聲 ， 悲 切 似 唱 三 疊 陽 關 令 。

元 帝 由 孤 雁 的 哀 鳴 想 到 它 南 飛 北 翔 的 種 種 不 安 全 感 ，再 由 此 而 聯 想 到 單 身 出 塞 的 昭 君 此 刻 的 萬 種 情 思 。 由 鳥 及 人 、 推 己 及 人 ， 這 便 釀 就 了 一 種 濃 鬱 的 傷 感 氛 圍 ， 以 如 此 筆 法 寫 邊 塞 離 情 ， 即 便 是 鐵 石 人 ， 讀 來 也 不 免 要 動 情 。 然 而 ， 作 者 似 意 猶 未 足 ， 他 繼 續 以 濃 墨 渲 染 道 ：

[堯 民 歌 ] 呀 呀 的 飛 過 蓼 花 汀 ， 孤 雁 兒 不 離 鳳 凰 城 。 畫 簷 間 鐵 馬 響 丁 丁 ， 寶 殿 中 玉 榻 冷 清 清 ， 寒 也 波 更 ， 蕭 蕭 落 葉 聲 ， 燭 暗 長 門 靜 。

[ 隨 煞 ] 一 聲 兒 繞 漢 宮 ， 一 聲 兒 寄 渭 城 ， 暗 添 人 白 髪成 衰 病 ，直 恁 的 吾 當 可 也 勸 不 省 。

在 那 燈 燭 昏 暗 的 長 門 裏 ， 清 冷 寂 寞 的 漢 宮 中 ， 縈 繞 著 孤 雁 的 哀 鳴 、 簷 間 鐵 馬 丁 丁 地 作 響 、 秋 風 落 葉 的 蕭 蕭 之 聲 。 這 種 種 發 乎 天 籟 的 聲 音 ， 合 奏 出 元 帝 彷 徨 孤 寂 的 心 曲 。 此 段 唱 詞 用 在 劇 終 之 處 ， 無 疑 是 發 自 宸 宇 的 黍 離 之 歌 的 最 強 音 。

三

馬 致 遠 畢 竟 是 “ 姓 名 香 貫 滿 梨 園 ” 的 作 家 ， 他 一 生 創 作 了 十 三 個 劇 本（今 存 七 種 ）和 不 少 的 散 曲 （有 《 東 籬 樂 府 》 傳 世 ）。 在 元 曲 四 大 家 中 ， 他 的 作 品 頗 受 明 人 的 好 評 ， 朱 權 《 太 和 正 音 譜 》 曰 ：“ 馬 東 籬 之 詞 ， 如 朝 陽 鳴 鳳 。 其 詞 典 雅 清 麗 ， 可 與 靈 光 景 福 兩 相 頡 頏 ， 有 振 鬣 長 鳴 、 萬 馬 齊 喑 之 意 。 又 若 神 鳳 飛 於 九 霄 ， 豈 可 與 凡 鳥 共 語 哉 ！ 宜 列 群 英 之 上 。 ” 的 確 ， 馬 致 遠 的 作 品 儘 管 在 思 想 上 有 不 少 宣 揚 “ 神 仙 道 化 ” 的 糟 粕 ， 但 在 藝 術 上 卻 達 到 了 極 高 的 境 地 。 他 的 曲 子 寫 得 清 雋 尖 新 ， 剔 透 琳 瓏 ，“ 頗 像 蘇 軾 評 陶 淵 明 之 所 說 的 ‘ 外 枯 而 中 膏 ， 似 淡 而 實 美 ’ 的 作 風 ； 又 像 以 淡 墨 禿 筆 作 小 幅 山 水 ， 雖 寥 寥 數 筆 ， 而 意 境 無 窮 ， 這 是 他 的 不 可 及 處 。”[ 四 ] 之後終 生 軟 禁 宮 中 而 老 死 的 。 這 一 現 象 引 起 了 不 少 文 人 的 關 注 ， 白 居 易 《 新 樂 府 》 中 的 《 上 陽 白 髪 歌 》就 是 爲 針 砭 此 弊 而 作 的 。 歷 代 有 不 少 詩 人 圍 繞 這 一 題 材 寫 過 許 多 宮 詞 ， 諸 如 “ 紅 顔 未 老 恩 先 斷 ， 斜 倚 熏 籠 坐 到 明 ”、“ 含 情 欲 說 宮 中 事 ， 鸚 鵡 前 頭 不 敢 言 ”、“ 承 恩 不 在 貌 ， 教 妾 若 爲 容 ” 等 ， 從 不 同 角 度 反 映 了 深 宮 佳 麗 的 淒 清 孤 獨 的 生 活 。 馬 致 遠 的 這 段 唱 詞 ， 開 頭 的 “ 車 碾 殘 花 ， 玉 人 月 下 ” 一 句 ，劈 空 而 來 ， 便 活 脫 地 再 現 了 永 巷 宮 娥 佇 立 玉 階 ， 凝 眸 對 月 的 傷 感 形 象 。 緊 接 著 的 “ 望 昭 陽 一 步 一 天 涯 ” 與 “ 恰 便 似 斗 牛 星 畔 盼 浮 槎 ”， 兩 個 比 喻 ， 入 情 入 理 ， 道 出 了 宮 女 們 對 冷 宮 寂 寞 生 活 的 無 限 感 傷 。 清 人 梁 廷 柟 謂 此 段 唱 曲 “ 寫 景 寫 情 ， 當 行 出 色 ， 元 曲 中 第 一 義 也 。”（《 曲 話 》 ）此 說 並 無 多 少 虛 美 ， 從 某 種 角 度 上 講 ， 此 曲 實 是 集 前 賢 宮 詞 之 精 華 。

清 人 王 國 維 認 爲 ：“元 劇 最 佳 之 處 ， 不 在 其 思 想 結 構 ， 而 在 其 文 章 。 其 文 章 之 妙 ， 亦 一 言 以 蔽 之 ， 曰 有 意 境 而 已 矣 。 何 以 謂 之 有 意 境 ？ 曰 寫 情 則 沁 人 心 脾 ，寫 景 則 在 人 耳 目 ， 述 事 則 如 出 其 口 是 也 。”[ 五] 是[ 梅 花 酒 ] 中 “ 返 咸 陽 ” 、 “ 過 宮 牆 ” 、 “ 繞 回 廊 ” 等 聯 珠 反 復 的 短 句 ， 更 是 體 現 了 元 帝 割 捨 愛 妃 後 極 度 悲 憤 的 心 情 和 迷 離 恍 惚 的 神 態 。 試 想 ： 夜 月 昏 黃 ， 回 廊 逶 曲 ； 綠 紗 窗 外 ， 寒 蟬 淒 切 ； 椒 房 依 舊 ， 佳 人 何 處 ？ 此 時 此 景 ， 元 帝 能 不 關 情 ？ 讀 這 樣 的 唱 曲 ， 能 不 動 人 心 魄 ！

《 漢 宮 秋 》 唱 曲 的 佳 處 還 不 止 這 些 ， 如 “ 灞 橋 送 別 ” 中 寫 “ 投 至 兩 處 凝 眸 ， 盼 得 一 雁 橫 秋 ”（[ 烏 夜 啼 ]）、“尚 兀 自 渭 城 衰 柳 助 淒 涼 ， 共 那 灞 橋 流 水 添 惆 悵 ”（[駐 馬 聽 ]）等 ， 無 疑 是 妙 手 偶 得 的 佳 句 。 又 如 “ 漢 宮 聞 雁 ” 中 寫 “ 又 不 是 心 中 愛 聽 ， 大 古 似 林 鶯 嚦 嚦 、 山 溜 泠 泠 。 ……見 被 你 冷 落 了 瀟 湘 暮 景 ， 更 打 動 我 邊 塞 離 情 。 還 說 甚 過 留 聲 ， 那 堪 更 瑤 堦 夜 永 ， 嫌 殺 月 兒 明 ！”（[滿 庭 芳 ]）此 曲 寫 元 帝 孤 處 椒 房 ， 循 聲 問 雁 ， 以 剖 白 內 心 ， 真 是 妙 語 珠 圓 ， 無 法 道 盡 其 中 之 味 。 凡 此 種 種 ， 足 可 見 出 東 籬 作 曲 的 不 凡 身 手 。 惟 其 如 此 ， 《 漢 宮 秋 》 不 只 是 名 噪 當 時 的 劇 壇 ， 而 且 還 以 其 不 朽 的 藝 術 魅 力 展 現 於 後 世 。

——————————————

[ 一 ] 見 《 小 浮 梅 閒 話 》 。

[ 二 ] [三]見 《 漢 宮 秋 雜 劇 提 要 》 。

[ 四 ] 見 鄭 振 鐸 《 中 國 俗 文 學 史 》 下 冊 。

[ 五 ] 見 《 宋 元 戲 曲 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