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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北豹在群山间游荡(2)
2023-11-09 | 阅:  转:  |  分享 
  
华北豹在群山间游荡 (短篇小说)朱秀海



有一阵子——其实两年多了——沈时人下决心不再和叶眉联系,不过他不会让外人看出来的,他担心那会使他的同事们凭空生出些联想,譬如说他的这个决定和他与李芙蓉的离婚有关。对于这一点他是不承认的,因为他心里认为两者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联系不代表不见面,两年时间并不长,在他的印象,仿佛只经历了一个多雪的冬天和两个温暖潮湿的夏天,另外好像还有一个发生了某件轰动江城的金融连环案的秋季,时光就流水般地过去了。他当然还没有老到滥发感慨的年龄,真如此也会像当年孔夫子那样,说一句“逝者如斯夫”的。两年多时间里,他和叶眉仍会时不时在学校、尤其是他们一同共职的研究所里见见面——开会啦,他作为专家组组长参与审阅包括她在在内的同事们提交的新的研究课题啦,等等吧——见面还是见面,但这个决心他大致上保持得很好,只见面不说话总可以吧,即便在一些必须面对她的时刻,她也可以将面对视若不是面对,连苏东坡都说过,“似花还似非花”,视同不见有么事难的呢?这样一番操作下来,他觉得效果不错,同时也让他对于把这样一个决心坚持下去有了一份信心,还有了一种从容,因为这不算短的一段时间已让他觉得,一个人若真地想和另一个人保持距离,哪怕天天见面,也做得到的。

一个新的春天来临。一天深夜,十二点了,他洗了澡要上床,脑子里仍然想着当晚刚刚杀青的一本学术专著,手机忽然响了。看一眼屏幕上的来电者姓名,竟是叶眉。他虽然迟疑了一下,但还是下意识地揿下了通话键。

“沈老师吗?我遇上麻烦了,想请你明天早上去一个地方见面,帮我拿个主意,您……没么事不方便吗?”叶眉用他早已习惯的有点沙哑的嗓音说。

这是典型的叶眉风格,从来不给你拒绝的机会。“这个,好吧。”沈时人想也没想就说。

“老师,那咱们明天不见不散。”电话那一端,叶眉很快给他发来了明天见面地址的定位图,又说:“拜拜。”

挂断手机沈时人就开始生气,但首先还是懊恼和惊奇。我怎么回事?那个决心已被他坚持了这么久,却被叶眉这么晚蓦然打来的一个电话破了功。他没有上床,就那么站在床边,信马由缰地想,忽然就想到了刚刚以为自己终于大功告成的专著中存在着一个瑕疵,不,甚至可以说是一个重大的学术疏漏。

他想回到电脑前去,又觉得太晚,把自己放倒在床上,继续想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可是心已经不在柳眉和她的电话上了。刚完成的专著是他一生学术成就的总结,出版社催得急,又被列入了国家出版工程,是研究所、大学甚至省里拿今年的全国大奖的全部希望,甚至在部里也挂了号。对他个人来说,拿到这个奖几乎等于拿到了终身成就奖,在国内学术界封了神。叶眉的电话来得不早不晚,恰恰在他认为最后完成了它且相当满意时打来,像过去二十年里一样,给他带来的还是很丧气的消息——没有她这个电话也许他就根本想不到那个瑕疵。不过话又说过来,在他将专著书稿送交出版社之前发现那个瑕疵,还是帮了他,对他肯定又是天大的好事。

翌日早晨不到六点沈时人就醒了。匆匆洗漱时他又在想那个瑕疵。清晨总是最清醒的时刻,新思想纷至沓来,于是他又在那个瑕疵背后,发现了另一个潜伏得很深的、过去一直没有被发觉、一旦被同行发觉却足以毁掉他一生辛苦建树的学术大厦的硬伤。这是一个让人崩溃的新发现,搞得他心情很坏,但想了想还是在手机上搜到了叶眉给的地址,什么也没吃,几乎穿越大半个城市,赶到了那座位于城市西郊的新建公园。

叶眉提前到了,在公园深部一家还没有正式营业的茶餐厅外的遮阳棚下为两人选了座,还自作主张地为他点好了他其实并不喜欢的热牛奶和蛋糕。

这还是叶眉的风格。却是他最不喜欢的。他知道她为么事要见她,本来可以在学校里见,在研究所办公室里见,在任何一个人群熙熙攘攘的公开场所比如闹市区的咖啡馆里见,她却仍然选择了这么偏僻的地方,搞得给他们送食物出来的茶餐厅老板娘都开始用那种眼光看待他们了。

“啊,说吧。”真是饿了,挤地铁挤得形象有点狼狈,沈时人狼吞虎咽地吃蛋糕,喝牛奶,因为杯子上有咖喱味皱着眉头,也没问一声她吃过没有,就开了口。他自己也听出来了,尽管努力调整了情绪,但仍然不好。

不过关于他的情绪,叶眉早就百炼成钢了。

“是这样的,老师。在太行山南部山区,靠近人烟辐辏的城市群,两只华北豹在群山间游荡。它们是被偶然到山里游玩的人发现的。这些从没见过华北豹的人对它们举起了照相机,有的干脆用手机对它们拍照。两只华北豹一点也不畏怯,它们原地站着,昂头望着近在咫尺的游人。电视新闻主持人是这么说的:‘两只华北豹在众人面前保持了十足的镜头感。’”

“唔……往下说。”

“最先发现华北豹并举起手中相机和手机的是一对大学生情侣……一旦明白发生了么事,瞬间就被吓傻了,完全不知该做么事。好在两只华北豹静静地望了他们一分钟,也缓缓迈开步子,走了。”

“走了?……走了好。”沈时人吃完蛋糕,喝光牛奶,心火下降,语气平和多了。

“两个年轻人意识到自己得救了,抱在一起,倒在草地上。女孩子放声大哭。男孩子也哭。跟在后面的游人上来了,冲他们发出不似人声的叫喊,提醒他们赶紧跑,那一母一子两只华北豹随时都可能走回来。”

“……。”

“老师,你怎么不兴奋啊,是不是看过电视新闻了?”

“说你的,别管我。”沈时人话说得尽可能简短,电脑里仍待最后完成的专著中的硬伤像根刺一样折磨着他的神经,让他一刻也坐不住,只想尽快结束这次越来越让他恼火的会见回去工作。“昨晚上你说有要紧事要谈,谈吧,我时间不多。”

身后是一座玫瑰花坛,玫瑰花开得极盛,一团勤劳的蜜蜂嗡嗡嘤嘤地飞来采蜜。但方才的凝视已让他在睽违两年多后重新近在咫尺地看清楚了面前的女子。叶眉今天为了见他化了淡妆,穿一条新的蓝绸无袖连衣裙。裙子是好裙子,他想,时尚,穿在身材窈窕的女人譬如他前妻李芙蓉身上,定令满堂生辉。但穿在叶眉身上,却只显现出她与设计师关于理想身材的种种理念发生最激烈的冲突。还有,她憔悴得更显著了,四十刚出头的人,脸色腊黄,右边颧骨上那几粒雀斑也更大了。

“老师,你是不是没有在听啊,”茶座对面的女士望着他,皱着眉头,担心而又有点失望地说,“今天早上你好像有点儿走神儿。”

“没有,听着呢,你继续讲。”她对面的男人说。

“请问老师,你觉得这个突发并被广泛传播的事件,所以会迅速传播,造成如此大的社会影响——你肯定知道它现在造成了多么大的影响,不但上了热搜,半个月来还一直是热搜的头条。关于它的讨论在互联网上一直高烧不退——其中的原因,我是说内在的逻辑,是么事?该事件对于今日中国社会有些么事隐喻?还有,这一事件有可能成为一个新课题,让我们——比方说我——展开研究吗?”

沈时人现在明白叶眉昨晚半夜三更打手机约他来这里的原因了。不过她的问题是个好话题,无论对于社会,还是隔绝两年后见面的他们都是。

“老师,两头华北豹突然出现在太行山南部山区,靠近密集的城市群,虽然它们是被偶然去山里游玩的人们发现的,但事件本身却为我们传递了很多信息……一是华北豹这一很久前就在太行山区灭绝的野生物种重新现身,对人类毫不畏惧,一直游荡到城市边缘来;二是人类自己,面对出现在他们面前、和他们只有咫尺之遥的华北豹,第一时间内不但没做出反应,甚至都没意识到巨大危险的来临,更不用说为之敬畏了。毕竟历史上华北豹有过攻击人类的纪录。当然……老师,你真地在听吗?”

“在听。说呀。”

“我是说,这当然还不是全部的恐怖,更不是恐怖的结束。更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正在发生,已经发生。我用三种时态描述两只华北豹对它们与人类相遇的反应。人类的出现对两只猛兽来说同样危险,而且是巨大的危险,足以祸及它们的生存。可它们是怎么表现的?它们对自己与人类的相遇除了最初一点惊讶和戒备之情外再没有别的反应了,像人类一样对这种相遇表现得既意外又毫无畏惧,而且么事都没做,就那样站了一分钟,慢腾腾地转过身,走了。”

那根刺和一直在他们身后嗡嗡作响的蜜蜂一直让他痛苦。沈时人忽然迫不及待地说起来了:

“你刚才说到这一事件的社会学的意义和价值,它所以能够迅速得到传播并成为热点事件的原因,还有藏在事件表相下的隐喻,就这些吧?”

“老师,您可真神。我说了这么多,您一下就抓到了要点。您接着说!我要报课题,要提炼主题,尤其是关键词!最好能让上头一看就明白,那我的新课题就有希望得到资金支持。老师,你觉得我用么事关键词可以震一下所长、院长和校长的神经呢?我一到这个地方脑瓜就乱,你要是能——”

“边界。”沈时人脱口言道,仿佛那两个字眼早就在喉咙口伺服着,等待时机跳出来。“也可以再加上一个字:边界感。在这个事件中,真正可怕的是,无论人类还是华北豹,由于长期隔绝——空间的,时间的;物理学意义上的,心理学意义上的——再次相遇时,都失去了边界感。这就是整个事件的隐喻——在今天这个迅猛发展着的社会里,不但人和人,即便在人和野兽之间,也失去了边界。”

“是的是的,就是它——边界!不,边界感!”那女子说,整个人像一支火烛被点燃,全部生命——不止是瘦削的小脸和色调黯淡的眼睛——明晃晃地燃烧起来。

“一方面,随着华北地区生态系统的改善,多种野生动物包括历史上早被宣布灭绝的华北豹在内,重新现身;另一方面,这一地区人类活动范围扩张,不可能不进入到更深的山野。一个社会学意义的新危机就此产生,并且还是泛社会、泛地域、泛物种的,外延可以无限扩大。事实上,是所有生命都因为失去边界感而失去了边界。这就是你刚才想说的这一事件的隐喻。后果当然很可怕,有点像新物理学上讲的混沌,只要有一次意外输入,原有的生命算法间的脆弱平衡就被破坏了,生命和生命激烈撞击,生态系统和生态系统激烈撞击,生命圈和生命圈激烈撞击。如果你就是想研究这个,我祝贺你选择了一个好课题。好吧,就到这里,我还有事,走了!”

会见就这样结束了,他边说边起身离开座位,还主动买了单,最后也没有答应是不是还会就这一话题再与她探讨,便转过身去匆匆地走掉了。

他离开时还是看到了那女子丑陋的脸上一片潮红,连右边颧骨上几片雀斑也变了颜色,眼睛里浮出了一层薄薄的水濛濛的亮光,这是欢喜之光——二十年间,每次他在学问方面切实帮了她,她的表情都是这样,但就是一句感谢的话也不能好好说出来。

“老师,您慢一点!路上车多,别让车撞了您!”这就是她分别时对他喊出的话。

回程的地铁上赶上早高峰,沈时人和一个一身奶油味的大块头面包师挤在车门旁角落里。在一种低度缺氧的状态下,他发现自己不能去想专著里那个潜在的硬伤,脑瓜里反而大水漫过草滩一样走起了自己和叶眉的过往。二十年前,叶眉是他的导师招的博士生,后者一节课都没给女学生上,就病重入院,在病榻上交代刚刚博士毕业留校的他先代自己“管一管”她。当晚第一次在学校某大阶梯教室与叶眉见过面他就崩溃了——叶眉不但长得又丑又小,更要命的是专业课差得不是一般地差,另外智商还有情商也都成了可以深度怀疑的问题。他憋足了委屈,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要去医院诉苦,导师那边却报了病危,几天后就去世了。院长素来与导师不对付,听完他的请求,先是大骂了一通死去的导师,么事学生都招,纯粹是浪费学院的资源,然后对他发怒,说:

“既然招进来了,总不能再赶出去。你不替你导师带她,难道要我带?好了,你嫌弃她,就不把她算成是你的研究生,还是你导师的,但是人,你还是先带着!”

沈时人这一带就是四年,他哪里是带博士生,他是从头将本、硕、博十年的课程重新教了叶眉一遍,不,不知道有多少遍。为了她的笨,她的不开窍,他记忆力和理解力之差,后来他都不把她当女生了,天天用能想到的污言秽语骂她。叶眉别的不成,但就是这个,她全部扛住了,不辩驳,不反抗,只流泪。在又一次默默流泪后,她对沈时人表态:

“老师,我天生脑瓜不灵,你要是生气,就骂我好了。只要你还愿意带我,多难我都受得住!”

这话像一巴掌重重地搧在沈时人脸上,让他惭愧极了,毕竟人家除了笨,也没么事别的不好,以后便不骂了。但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终究是煎熬。终于到了叶眉要毕业的时刻,论文一团乱麻,他急疯了,不但事关她能正常毕业,还关乎到他能不能如期摆脱掉她。发起狠起他都想自个儿捉刀帮她完成,然后一回手掐死她。但女学生还是在距答辩只有三天时完成了论文,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可怜他这个没有名份的导师的原因,还一次就通过答辩。他以为自己的麻烦终于结束了,但一件事又猝不及防地发生了:毕业后她一点信息也没让他知道,就通过资格考试,留校当了教师,还进了本校的社会学研究所,和他成了同事。当了老师就要为本科生上课,头一次备课,她就又像刚成为他的博士生那样抱着一堆书找他来了!

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早上,沈时人透过办公室玻璃窗望着叶眉出现在楼下,向着二楼上的自己走来,忽然觉得人生的天空都暗下来了。

可笑的是当时他正在读一篇动物幼崽被错养的神话故事,放下书等待敲门的那一分钟里,他发现自己正在像苏格拉底一样思考。苏格拉底相信他从神灵那里获得的使命是教会人们思考。《泰阿泰德篇》崖柏、白杜、毛黄栌、黄连木其实有一个的秘密为么事那两个大学生要一直走到这么深的山里为么事两只华北豹要从那么深的山里走到城市边缘来?

这才是他真正要研究的心理社会学的题。

华北豹一直都在群山里游荡游荡是他们的渴望,是他们的命运。边界和边对们来说一直都是要穿越的要突破的是突的。

华北豹。边界是存在的但们更渴望越过。这就是他一直在找一直在找一直都没有找到的秘密。

这个秘密华北豹他越界感到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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