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色: 字号:
我们的虫洞(2)
2023-11-25 | 阅:  转:  |  分享 
  
我们的虫洞(短篇小说)朱秀海那时他刚从位于珠峰下方海拔5200米的东坡大本营观景台上下来,在近距离地观看了四月末世界第一高峰卓然物外遗世独立
的风采后,他一口气没喘,直接赶往藏北高原有“世界上海拔最高大湖”之称的纳木错。地图上显示是450公里,但两地间多山路,真跑进来行车
纪录实际距离高达700公里。他告别送行的朋友,在旅游指南介绍的一家酒店住下,看天色尚早,便沿着酒店前台小姑娘指点的便道,向前方目力
可及的纳木错走去。出发前以为自己的功课做得够足,但还是疏忽了,忘掉了语言沟通上也会出现瑕疵,他把小姑娘说的5000米听成了2000
米,走起来才觉得这个2000米真够长的,再到手机上查,发现错了,早知这么远,他可能会把自己和向往已久的和纳木错的初见放到明天早晨。
转身走回去又不甘心。一个大老爷们,5000米之遥应当不是了不起的畏途。那就继续朝前走吧。还是晚了,到达湖边时已是黄昏,暮气都丝丝缕
缕地上来了。但仍然不妄此行。这个时刻的纳木错的景色有一种一天内别的时间段没有的壮美。茫茫无际的圣湖水就在他的脚下,轻轻拍打着只有圆
形砾石而没有尘沙的湖滩,清澈见底。目光放远,湖水的颜色在夕照下由浅蓝变幻成紫罗兰,再一变而为呈现出真正的七彩,最后归于一汪无涯的深
碧。湖面上虽有波荡,但又安静如同一位处子。圣湖的彼岸就是念青唐古拉山。也许还是夕照的缘故,此刻这座在藏文化中享有极崇高地位、号称“
十三大神山之首”的名山显得并不巍峨,朝向他一侧的山体祼露,没有积雪覆盖,只在极远方横亘于天际下的几条山脊线上覆盖着薄薄数条银白色的
雪线,被夕阳的余晖照耀得极为明亮。如果说黄昏时的纳木错如同一位幽宫独处的美丽仙女,雪线下的念青唐古拉山就是一位永远对之顶礼膜拜的少
男,他的身量虽然巨大,伫立的位置也高远,对圣洁而神秘的纳木错却持有一种低心下首谦敬恭驯的态度,不能不让他悄然动容。没有风。于是也没
有了声响。世界仿佛到了尽头一样,沉入一种与世无争却又窅然化外的阒寂。没有时间,没有昨天、今天和明天,却能真切地碰确到永恒。他不知道
人们常说的仙境是什么样子,但他刚刚莅临的纳木错,确实不像尘世。——这就是他走了千万里,想在这里看到的大景观吗?后来他漫无边际地想,
晚了也有晚了的好处。每年的四月末是纳木错旅游的第一个高潮。不是时臻黄昏,湖边应熙熙攘攘到处都是游人。现在真好,整个纳木错,不,包括
她的永远的恋者和崇拜者念青唐古拉山在内的这么一方广大辽远和非人间的存在,都被一个无可名者在这样的一个奇异的黄昏给予了他这个晚到者。
只是有点冷。为了四月未纳木错仍然很低的气温,出发前他穿上了在珠峰大本营穿过的毛皮外套,脚下换了一双专为此次西藏之旅准备的有保暖功能
的蹬山靴。出门时还想过自己是不是过了,此刻才意识到朋友当初的提醒有多要紧:他在珠峰下的旅游者大本营都没觉得冷,这会儿在湖边站了不到
五分钟就冷得要颤栗了。他想到了回酒店去,一转身就看到了她。起初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子,在他右侧十几米外一段凸进水面中去的湖滩上。那
里倒卧着一块巨大的卵石。那人就坐在卵石向着湖面的一侧,夕阳的最后一抹光照既覆盖了湖面,也覆盖了她的全身和她坐下的那块小房子大小的石
头,让它们浑身一色,于是最初的一瞥就没能让他看清她。但这另一个人的存在已经惊动了他,他定晴望去,这次看清了,那块卵石上坐的真是一个
人,是一位乍看上去四十岁上下的女子,穿得不薄,但身段仍显得苗条而年轻。她方才一定是一直一动不动地面对湖水坐着,整个人和那块卵石及周
围的景色融为一体,也不发出一点声响。他想,这就是他在湖边站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发现她的缘故吧。他的好心情大大打了折扣。本以为这一刻自
己在独享纳木错,啊不,纳木错和念青唐古拉山都是外物,而他自己则置身于物外,像庄子说的那样,“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原来不是,这么晚了仍
有另一个人和他一起滞留在青藏高原上的圣湖旁边,而且比他早到。更糟糕是他也惊动了他,她把那只一直向前支撑着下巴的手掌放开,身子挺直,
转过细长的脖颈来看他。而原本有了那种一只手掌的支撑,她的上半身是整体地向着前方近在咫尺的湖面倾斜着的。这个动作在方才的一瞥中曾经带
给他一种令自己隐隐有些不安的关于她的瞬间印象——她保持刚才那种坐姿已经很久了,恐怕自己都忘了。世界雕塑史上有一尊著名的作品,罗丹的
《思想者》。可他身后就立着一个警示牌,上面写着眼前这片貌似很浅的湖水实际上拥有的令人惊诧的深度。她方才那种坐姿是危险的,一不小心,
就有可能跌入到湖水中去。还有,像他方才一直没发现她的存在一样,她在刚刚过去的时光里也没有发现他。可见她方才坐在那里是多么专注,不是
在思考也是在思考。也可能她不是在思考,仅仅是坐着,但却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地——如果是后者,她那样坐着就更加危险。“你好。”他脱口而
出。即便不是出于一种在心中陡然而起的疑虑和担忧,在这样的时间和地点,与一位已经显得神秘的漂亮中年女士发生这样一次邂逅,作为男人他也
是应当主动打声招呼的。“你好。”女子落落大方地回答了他,有点拘谨,——好女人和陌生的地点和陌生的男人第一次交谈时都这样——,却也友
好,坦诚,目光坚定,让他甚至想起了“勇敢”二字。像他一直在审视他一样,这一刻她也开始审视他。一个有阅历的人了解另一个有阅历人,一眼
就够了。为了抵御纳木错黄昏的寒意,她出发时做的准备够足的,并且一点也不显山露水。除了周身上下的冬装,她头上还戴了一顶价值不菲的貂皮
女帽,纤细的十指上戴着毛茸茸的外国品牌的毛皮手套,一副像是专为高消费的女士们定制的锦缎棉口罩虽没有戴在脸上,却早已备好,半藏在颈下
貂皮薄大衣竖领的褶皱里,湖上一旦起风随时可以捂到脸上去,并大致上遮住眼睛之外的所有皮肤。此外,这时他还注意到她手边还竖着一把高级酒
店才会为客人准备的长柄雨伞,他知道她这是为了对付藏北高原早春时节仍有可能猝然而至的雨雪。隔着十几米的空间,女人立起身子来了,整个人
都面朝着他。仿佛因为他的出现,她也蓦然地发现了黄昏的来临。这个女子衣品出众,虽然看不清她的整个脸庞,却能感觉到她妆容的精致,而这一
切又不动声色,给人一种她处处都很收敛的感觉。他也是见过世面的啦,知道她在生活中属于哪一类女人,她们在社会阶梯上处于优越的地位,用精
致的妆容和品味不凡的衣饰雕刻自己每日的形象是她们长期优渥生活中早已养成的习惯,不如此哪怕是在宇宙尽头一般的纳木错湖这,她们也是不能
出门的。所有这一切在她们甚至是一种必有的修养。但是她们中也有些人像面前这位,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又总是会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处警惕地保
持谨慎和低调,仿佛要把真实的自己遮蔽起来似的。可不幸的是,这种时时处处都无法舍弃的出众的衣品和精致的妆容,人到中年依然保持得很好的
风姿仪态,连同一个追守时尚的美丽生命自身随时会不经意泄露出来的优雅——后者也是她这一类女子终其一生都会不懈努力的风韵和情采,又把她
试图隐藏的那个真实的自己全部暴露了出来。在真实的她和一个要掩饰的她之间,往往存在着黑暗。黑暗的深处便是她这一类女人的故事。可这毕竟
和他没什么相干。“有点晚了,是吗?”他微笑地望她,说,目光和语言中可能已经带出了一点对她的不言自明却被小心掩饰的成熟的女性美的欣赏
。现在他不再担心她了,能够像方才那样落落大方地回答他的招呼的女子不会是一个要寻短见的人。他现在认为她是一位令人赏心悦目的女士,既然
开了头,即便是出于礼貌,也该把交谈继续下去。“是有点晚了。好在湖上还没起大风。”女子友好地笑了笑,看一眼他,目光转向湖面,“有时候
还会有雨雪,但今晚晴得很好,我这把伞白带了。”她最后一句话是大胆的,仿佛他们不是初次相遇,而她话中的自嘲又不自觉地稀释了两人中原有
的陌生感。恍惚之际,他有了一种和她早就熟悉的感觉。“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开始试着用玩笑般的口吻说话,并不觉得自己做得唐突。那
女子正款款地向他走来。“是吗?”她边走边说,同时一眼一眼地瞅他,微笑的目光里隐蔽地只光片羽地闪现出回忆的光影,“在珠峰东坡大本营吧
。还有,你此前是不是还去过林芝?色木错也去过吧?”色木错是西藏的第一大湖,比纳木错大。这次西藏之行,他先到林芝,然后就是色木错。“
还真是这样。你怎么知道的?——对不起,我好像不该这么问。就是说,我到过的地方,你也去过。”其实她说出上面的地名前,他也想到了。是的
,他和她也在那些地方遇见过。只是……萍水相逢,对方又是一位已经让他猛地生出了许多神秘感觉的女士,如果她不说,自己是不便主动提起的。
“回去吧,要起风了。”她径直从他面前走过去,没有一点要停下脚步和他攀谈的意思,也没有再看他一眼,说。他最后朝湖面上瞅了一眼。湖水果
然开始摇荡,从湖面上刮来的第一波强风的风头已开始袭击他。他忽然有点立足不住。原来她是开车来的,车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她走去上车,开车
走,并没有问他一句,要不要搭她的便车回酒店。虽然不应当有失望的理由,但他还是隐隐地有了一丝失望。“喝,你以为你是谁呀!”他在心里嘲
笑自己,忘掉了不快,步行走了回去。一个月后,他的旅途延伸到北疆的布尔津县。头天住下,第二天就去了喀那斯湖。这一段旅途真是令他心荡神
驰啊。五月的阿尔泰山,山下草原上花儿都开了,到处都是被放牧的牛马和羊群,山腰上的森林一片葱绿,山顶上仍旧白雪皑皑,高远的天穹蓝得像
一个谜。从雪山上流下来的布尔津河一直伴随着他乘坐的旅游观光车曲曲折折地在山间奔涌,河床里到处翻腾着雪白的浪花。望着河畔草原上那些骑
在马背上的牧人,他觉得他们全都活在童话里。也许是到过的高山湖泊太多,喀纳斯湖自身倒没有给他带来太多惊喜。当然景色仍是一流的,蓝天、
雪山和森林牧场倒映在湖面上,美得如同一场梦。五月的喀纳斯,湖滩草地上盛开着一片片的金莲花,他爱起这些娇美的金黄色的花来,绕着湖走,
看它们,一直走到湖的西南岸。这里游人稀少,一片高大茂密的冷杉林从山上一直生长到湖滩。刚下过雨,湖水漫进林子。他一眼就认出了是她。依
旧是一个人,坐在林子边缘一张为游客小憇准备的长椅上,和纳木错湖边的她一个姿式:一只手掌支撑着下巴,上半身向湖面极度前倾着,一动不动
,也不发出一点声响。他的心乱起来,一个恍惚又想起了罗丹的作品,随后再次浮出那个可怕的念头——“她这么死盯着湖水,不会真地是想……”
同样的念头在纳木错湖边就生出过,后来被驱散了。这一次,他觉得自己这么想她也许不是一点靠谱的理由都没有。因为借着斜射进林子的明亮的中
午的日光,他清楚地看到了她脸上的忧郁。不过……这仍然和他没有相干。她对与他再次邂逅表现出了一点惊讶,却不过份。显然在她看来,这样的
相遇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但发生了也就发生了,与没有发生比并不具有更多意义。而且,好像他和她的再次邂逅还打扰了她方才在这片幽深静寂的
林子边缘面对湖水的独处与沉思,她立即就选择了起身离开,将这片冷杉子、林子前面的湖水、湖水边的长椅一同留给了他。他以为不会再遇到她了
。可是这年秋天,他又在粤东的南澳岛,确切地说是在南澳岛旅游者不常去的青澳湾,一块突出于海水中的礁石上,又看到了她。在这尊高高矗立于
大海中的礁石顶端,她回头看了一眼刚刚爬上来的他,大约又从他眼中看出了对她独自一人在这里久坐的怀疑与担心,没等他打招呼,就先开了口:
“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啊!……你这人干什么的?哪里都能碰上你?……好像也没个正经工作,像我一样,一年到头全国各地到处流浪?你很有钱呀
。”他笑了笑,故意做出不理她的样子,将目光投向前方波涛汹涌的海,这天海上风浪极大。这一刻他想自己真蠢呀,一个说话如此活泼并且开始表
现出尖刻和伶牙利齿的女子怎么会做出那种他担心她的事情。但接下来他便不这么想了——他将视线收回,向礁石下方望去。礁石临海一面的石壁有
百多米高,下面是一片大风浪中令人眩晕的打着黑色漩涡的海面,一排排大浪正从海上乘着风势涌来,轰轰烈烈跃起,轮番撞击礁石,发出惊天动地
的轰鸣,溅起冲天的浪花,再轰轰烈烈地落下,在海面中形成无数冰雹大的雨点,然后被那个巨大的漩涡无情地吞没。像她方才那样极力向前倾斜着
身子,这么大的风,稍不留神就真有可能坠海,落进那个可怕的漩涡。他一直等她离开时才离开,发现两人竟住进了同一家酒店。她的嘴角一直带有
某种对他的嘲讽,但他对自己又生出那种心思并不懊悔。在酒店自助餐厅用晚餐时他们仍旧各吃各的,她甚至连个招呼都没有跟他打。餐后却主动走
过来,提议说酒店负一层有一家酒店自营的酒吧,她试过,还不错,晚上愿不愿意一起去鉴定一下?他这时心情大好,坚持要她加答,自己是不是可
以认为这是她对他的一次正式邀请。她无声地大笑,说:“没想到,你也有像个小孩子的时候……好吧,你如果认为这对你很重要,就照你想的认为
好了。”半小时后他们在负一层门前闪着“香格里拉”字样霓虹灯的酒吧间对面坐下来。他记起来了,两人这样相对而坐认识后还是第一次。他依旧
用一种他喜欢的、常常百试不爽的、男人欣赏美女的目光望她,仿佛他和她之间仍隔着相当远的时间和空间,她是纳木错而他是念青唐古拉山,她就
是他望眼中那位遥不可及的女神。当然有表演的成份,不过即使是表演他也喜欢。都说女人是天生的演员,男人又何尝不是。不过这个晚上发生了另
外的奇迹。可能是因为他纵是在表演内心仍然冷静,看出她不常见地高调地打扮一番多半是为了取悦自己而不是为了让他高兴。南方的海岛,这个时
节气温依然很高。好在酒吧里放了冷气。她薄施脂粉,穿一件胸前绣有某国际著名品牌logo的白色连衣短裙,裸露着雪白的颈和臂膀,鬓边俏皮
地插上一朵康乃馨。这朵艳红如血的花和周围散射的柔和灯光一起,将她的脸腮托衬得白里透红,整个人看上去像个活泼的十八岁的少女。两个人要
了鸡尾酒。她要的是一杯“白色佳人”,他想这倒和她今晚的妆扮和心情吻合。他无声地笑,虽不知道原因,仍为她今晚脸上没有了忧郁高兴。他给
自己要了一杯“遗言”,这家酒吧里最烈的鸡尾酒。她开心地笑着,看着他的眼睛说:“怎么,你要留下‘遗言’,年纪轻轻就想离开这个世界?”
“是啊,”不知为什么这天晚上他特别想向一位像她这样的陌生人——对他来说她仍然是一位陌生人,只有今晚漂亮得过了头——倾诉点儿什么。人
在旅途中,有时难免会生出这种心情。“每要一杯‘遗言’,我都觉得自己离开这个‘走不出去的村子’的一天更近啦。” “‘走不出去的村子’
?……这倒不错,什么意思呢?”女子呷了一口“白色佳人”,小小地呛了一下,脸红扑扑地看他,点漆般的黑眼睛里似乎有水波要溢出来。啊,女
人心情好,又饮了酒,有时是会这样。“对了,我该怎么称呼您呢?我们认识了这么久,我还没有荣幸知道你的大名呢?”他又想跟她开一个玩笑了
。“真的想知道我姓什名谁?可我得想想……总不能这么快就让自己想入非非。”“原来你这么会说话,不过我高兴,”女子并不反感,情绪越来越
活跃,说,目光看上去清澈无邪,但这种真诚也可能是表演,不过不重要。“对了,还是说刚才的,‘走不出去的村子’,啥意思呀?解释一下嘛。
”“我们一下子就进入无话不说的阶段吗?”他轻吹了一声口哨,仍然用那种半开玩笑的口吻回答她,“向一位美得让我眩晕的女士倾吐前半生,在
我不算什么。怕的是你,说不定我那一堆破事儿会冒犯到你。”“怎么会呢?不会的。”这天晚上她的心情出乎意料地好,主要是兴致特高,“你就
说嘛,我不是那么容易被冒犯的。”他想到一大早去海边看日出,只看到大团大团雾气在海面上涌动,消散,浓雾散尽时却发现太阳早就升起来了。
眼下这个身份神秘的女子身上也有一种东西像清晨海上的雾气一样一层层地从他眼前散开去。自从他辞了职,开始在全国各地漫游,一次也没想过有
朝一日会对一位萍水相逢且自己的身世首先就迷雾重重的女士说起他的遭遇。今晚这个显然不知因为何种原因心情忽然大好的女子真地听得懂他要说
的话吗?“猜猜我是做什么的。猜得着我就说。”“那我怎么能猜得着呀,猜不着。”女人“咯咯”地笑——这在她也是不常见的——很简单地选择
了不猜,兴趣却依旧高涨。 “不一定非猜个正中,八九不离十也行。”他降低标准说。“好吧,那我就猜一把,谁让我今晚高兴呢。你——”她迟
疑了一下,认真地看他的脸,笑容像电影镜头里的鲜花一样缓缓绽放。“你是个读书人,知识份子,要不是个大学教授?……不,教授都是些老头子
,你年轻,那就是个副教授,要不是讲师。对了,这些年大学‘卷’得厉害,听说博士毕业都只能进中学教书……要不你是个中学老师?”他笑着,
看她,郑重其事道:“你故意乱猜。但还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我是大学副教授。但一年前辞职了。下一步,也打算过去中学教物理。”“干嘛教物
理?”她惊讶地睁大眼睛,几乎叫起来,一边看了看四周,意识到酒吧里没有别的客人才放心,回头看他,“瞧你说话文绉绉的,还以为你是个文学
教授,至少是个教文学的老师,可惜你教物理。”他有点尴尬地笑着。是啊,怎么教物理,人生难道是可以事先通盘策划的吗?如同盖一座房子,先
盖个草图,不满意还可以改,最后再施工,就那样还是不能保证万无一失。谁的人生不是起步时俩眼一抹黑,闭着眼瞎撞,撞开哪扇门是哪扇门。说
到他自己,高考前摸底,成绩最好的科目是语文、数学、英语,考完了发现物理考得最好,还是全省物理分第一名。虽然总考分不高,因为单科考分
高,进了一所全国排名前十的重点大学,报到后校方又不经他同意就将他的志愿调剂到物理系,专业是物理学王冠上最耀眼的宝石——理论物理学。
但话又说回来,大学四年间他的成绩并不坏,毕业后直接被保送到全国排名第一的大学物理系读研究生,一直读到博士,留校任教,像那些大名鼎鼎
的前辈一样开始朝着理论物理学最前沿的课题发起攻击,搞着搞着有一天竟觉得自己的段位距离那些泰斗级人物比如爱因斯坦和提出宇宙“大爆炸理
论”的霍金很近了,一些从脑瓜里涌现出的新思想甚至开始撞击上面那些物理学的大神们为他这样的晚辈设定的樊篱,连导师都说他貌似要出大成果
了,可是,有一天却发现自己废了。他的这些倒霉透底的人生经历是可以讲给面前这样一位一年到头四处旅行仿佛无家可归——这一点恰恰是她最神
秘的地方——但从任何一种角度衡量却又活得异常富足尊贵精致潇洒的女士听吗?“不,我还是不想冒这个险。”他说,“咱们说得别的。比方说…
…说说您,告诉我,今晚兴致为啥这么高?别光说我。”她的兴致立即就下去了,默默喝完了杯里的残酒,站起来,说:“太晚了。我有点失态。对
不起,再见。”……其后三个月里,他们结伴继续着自己在整个大中国的漫游,去的地方越来越小众,再到后来常常会去一些只有历史地理学家才知
道的陌生景点。当然,谁都没主动提起结伴旅行这档子事,但在南澳岛的相遇之后,他们即使竭力回避某一些事,也做不到的了。这件事就是他担心
她做蠢事。而她明白并认可这种担心。这样,只要她和他中的任何一个人主动提出是不是一起去某个地方,对方就会立马同意。这年晚秋,已是十月
下旬,他听从她的建议,两人一起去了一个一般“驴友”从没听说过的地方——金山岭长城。这段古长城绵延于河北省滦平县大小金山岭之上,明代
隆庆元年由镇守北疆的名将戚继光亲自督导修建,史料上说它后来成了明长城建筑的样板,全国各地的官员和工匠都要照着这个标准完成自己负责的
那一段工程。两人在纷飞的黄叶中兴致勃勃地登上一座座敌楼和烽火台,终于累了,就在一段新修的堆堞间坐下,各自拿出自备的冷餐来吃——就连
这个细节,也表明他们确实没有更亲近一层的意思。在外人眼里,他们仍然是一对因为偶然邂逅而成了旅伴的人,随时可能因为一次旅行的结束各自
走开,相互间连个电话也不留。 “说点儿啥吧,”女子说,“看了这么久的明长城,怪气闷的。戚继光把长城修得这么坚固,清军一打进来,吴三
桂为了陈圆圆,一怒之下打开关城,清军势如破竹拿下北京。……对了,不说这个了,说说你那个‘走不出去的村子’吧。”他久久地沉默着,低头
吃自己的冷食。“你已经拒绝了我好几次了,”她看男人一眼,说,“我知道你在想啥……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女子,在你心里就是个科学小白……啊
,真这样你可以更随便一点嘛,譬如说……把我当成个小傻子,对你这位学物理的大科学家——也许你真是一位怀才不遇的大科学家呢——理解的事
情完全不懂,但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一个粉丝呀,科学家不是也需要粉丝吗?”他抬头望她,心里有点冲动,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问她:“你要是
能回答我……在南澳岛的那个晚上,你那么兴奋的原因,我就把我的事情说给你听。”她将身子背对着他,迟疑了一会儿,说:“我太可恶。那天听
到一个电话……一个人查出了很严重的心脏病……我要是告诉你,那天晚上我是为了这个高兴,你怎么想我呢?”他看她,又说:“可第二天早上,
你又不高兴了……还不止是不高兴,你心情坏到了极点。”不是心情坏,事实是,他看到她一大早就起来,一个人跑到海边礁石上去流泪。“那是因
为有人告诉我,昨天我听到的消息是假的。”他想了想,转变话题说:“我简单讲吧。这些年里,我在理论物理学的泥坑里滚得越久,走的路越远,
看到的宇宙越辽阔,就越是觉得,我的人生让物理学这玩意儿给毁了。同样,物理学也被爱因斯坦和霍金——主要是霍金——给毁了。”“此话怎讲
?”说这话时,女子扭回身子,做出很吃惊的样子。因为刚才的坦白,她已经不在吃东西了。但这一会儿,她心情又转好,开始啃食一只酱鸭脖。很
好,这表明她不再为自己刚才说出的秘密懊恼和担心了。“理论物理学的终极之问是什么?‘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宇宙是什么?它又
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男子说,“前一个终极之问是后一个终极之问解决后才能回答的问题。也就是说,宇宙的终极之问只有一个:‘宇宙是
什么,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听懂一点了。”女子说,嘴里啃酱鸭子的动作也停下了。现在,她真地把自己刚才说出了那个秘密的事淡忘
了吗?“对于上面那个终极之问,各路物理学大咖做出过不同回答,但今天最具影响力、赢得最多拥趸、几乎一统天下的是霍金的‘大爆炸理论’。
这个理论的大意是:宇宙起源于137亿年前的一个奇点。这个奇点无穷重无穷小,后来奇点爆炸,形成了今天这个宽约960亿光年的宇宙!”“
啊,吓住我了!”“‘大爆炸理论’解决了宇宙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终极之问,同时也就解决了宇宙的物质性问题,也即宇宙‘是什么’的问题。从
这里出发,它也回答了另一个终极之问:‘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可以是我一个人,也可以是全人类,乃至于宇宙间全部的生
命和非生命的存在——当然是宇宙之子,确切地说是奇点大爆炸之子。‘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作为宇宙大爆炸之子,当然是宇宙从哪里来,到
哪里去,‘我’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乍一听问题像是解决了,”她笑了笑,说,看他。她笑起来弯弯的眉眼又年轻又好看。“可是,仔细一
想,又像是一堆瞎话。” “作为一名理论物理学研究的从业者,霍金理论和霍金本人的铁杆粉丝,我在理解了‘大爆炸理论’后本应死心塌地地忠
于它,信奉它的真理性,坚定不移地维护它至高无上的地位,可是我没这么干,相反怀疑起它来。我甚至认为,如果是霍金是对的,无论是我自己,
还是全部人类,全宇宙的所有生命和无生命物,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和希望。”“这个没听懂。”她完全沉浸到他的叙说中去了,眼睛瞪得极大,像
个初次参加科学周活动听老师讲天文学的中学生。“稍稍解释两句。你看啊,小时候夜里我们抬头仰望星空,觉得宇宙真是无边无际呀,我们生活在
一个空间上无边无际、时间上无始无终的无限宇宙中,它就是我们的家园,这太好了,因为它很大,超乎我们的想象,却给了我们无尽的幸福感,因
为我们本能地觉得自己拥有一个辽阔到自己无法理解的家园。可是,一旦有了霍金的‘大爆炸理论’,那种从小到大一直让我们很自信很幸福的朴素
的对无穷宇宙的认知就坍塌了,这位如今被无数的聪明人顶礼膜拜的物理学界的大神告诉我们,空间上无边无际、时间上无始无终的宇宙的存在在理
论上是荒谬的,任何存在都应当有形体,而一个存在只要有形体就一定会有边界。”“边界……好家伙!船弯在这里!”“还不止如此,霍金的‘大
爆炸理论’对他的这个大爆炸后形成的新宇宙还有一个要命的理论设定。既然这个有限宇宙是大爆炸后生成的,那么支撑这个宇宙的所有的物理学定
理——正是它们支撑这个宇宙的生成和演化连同我们自己的全部生活——理论上说也都只能产生于大爆炸之后。也就是说,现在所有被我们认可的科
学真理,都只能在大爆炸后生成的这个有限宇宙中有效。”他看出了她没有听懂。“简而言之吧,霍金的‘大爆炸理论’让我们发现自己不再生活在
一个童年时给了我们无限幸福感的宇宙里。不,恰恰相反,它让我们失去了原来的无限宇宙,回头相信今天生活在其中的是一个由一场大爆炸带来的
狭小的宇宙,我们的行动尤其是思想动不动就要碰触到这个狭小宇宙的边界,甚至一想到头上就要被撞出个大包。就是这个,让我觉得自己废了。”
“你是说,如果霍金是对的,你的工作就不再有意义了……啊,我想得太小了,你想的是,因为上面的一切,人类的工作没有意义了,因为一切都已
经被规定了,宇宙被规定了,宇宙定律也被规定了,人和所有的宇宙生命都无法越过边界,所以啥都不要做了,你创造不了什么,改变不了什么,生
命变得没有价值,缺乏意义,于是也就失去了也许更重要的事情,我说是的希望。”他将目光投向被五彩缤纷的秋叶装饰得无比绚丽的北方的山野,
沉默着,心里却在想她有多聪明啊。就这么一会儿,他就听懂并且理解了他的故事。“等等!有没有一种可能……要是说了外行话你甭笑话我……找
到一条通道,哪怕只是一条小路呢,就像这山里的小路一样,细一点没关系,只要能让人类,首先是你这样的科学家,从狭小的宇宙中穿起出去,我
是说穿越你刚才说的大爆炸后形成的有限宇宙的边界,那样你就能看见你失去的那个无限宇宙了,它既有无边无际的空间,又有无始无终的时间……
要是这样,人类也就又能和这另一个宇宙一起长存不朽。”“有是有,但存在着障碍。”他回过头来,像和一个同行讨论问题一样,认真地对她说。
“什么障碍?”“听说过‘虫洞’吗?你刚才的话涉及到了不同宇宙并存的可能性。这种观点我过去是不同意的,因为我已经是一个霍金‘大爆炸理
论’的信徒。但是有人不是,他们不但相信存在着多种宇宙,还为它专门造了一个新词:平行宇宙。你要明白这给我带来了多么大的困难……首先,
霍金的‘大爆炸理论’不可能承认平行宇宙的存在,因为作为观察者人类既无法到达大爆炸后形成的宇宙边界,更无法穿越这个边界到达边界之外,
这样你怎么知道还存在着另外的宇宙呢?哪怕你想一想还存在着另外的宇宙,也就推翻了霍金的有限宇宙论,你承认多宇宙存在的同时也就在事实上
承认了存在着一个无限宇宙。真正的问题是,近现代科学奉行的是西方实证主义传统,得不到实证的事物就不能被认定为真实的。你连你生存在其中
的这个有限宇宙都走不去,怎么去实证上面那些猜想呢?这是其一;其二,你就是像近百年来的一大批物理学家那样,主要靠数学计算就得出结论说
存在着四重宇宙——我们的经验宇宙是第一宇宙,经验宇宙之外人类可以感觉和计算却无法到达的是第二宇宙,第三宇宙是量子宇宙,以及第四宇宙
,即纯数学的宇宙,后者不依赖任何物质实在支撑就先天地存在了——即便如此,我们又能做什么?连大爆炸后生成的有限宇宙都不能穿越,怎么能
到达经验宇宙之外的其它宇宙呢?如果人类和所有的宇宙生命和非生命只能永世被大爆炸后生成的科学定理所规定,又怎么有办法完成你刚才说的那
种穿越呢?想都不要想!所以,无论我们人类是不是已经生存进化了五千万年,是不是还会继续生存上亿万年,都没有意义,更要命的是没有希望,
我们就像是一些被霍金的有限宇宙施了魔咒的永远的囚徒。”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神情有些惆怅,回头看他说:“怪不得呢,不管是在纳木错、北疆
的喀那斯,还是南澳岛海边的礁石上,连同这里……无论你望着哪儿,我都觉得你像是在望着一堵墙,一个人生的尽头。”“我有时候叫它‘宇宙之
壁’。”这天他们的心情都不太好,两个人没有再说别的,就离开了金山岭长城,然后在山下火车站分了手。冬天到了,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距离我
国1.9万公里的异国他乡——南美洲阿根廷最南端的合恩角——一道真地被称为“世界的尽头”的岸岬上又遇见了她。“你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
”他们一见面,他就这样对她说。“不错。每年冬天我都到来,都七八次了。”和在国内不同,这时的她对他突然显得十分坦率。“上次分别前你说
到‘虫洞’。后来我上网查,还买了书来读,对它多少有了些了解。我现在认为,我们现在待的地方就是我的‘虫洞’。”“可以解释一下吗?”他
说,为了不让她拒绝,他选择了说这话时扭头望向海湾里那一轮巨大的落日。“虫洞,也叫‘时空洞’,又称‘https://baike.ba
idu.com/item/%E7%88%B1%E5%9B%A0%E6%96%AF%E5%9D%A6?fromModule=lemm
a_inlink爱因斯坦-罗森桥’,是宇宙中可能存在的连接两个不同https://baike.baidu.com/item/%E6
%97%B6%E7%A9%BA/724683?fromModule=lemma_inlink时空——你们物理学家说时空就是宇宙——
的狭窄隧道。1916年由奥地利物理学家https://baike.baidu.com/item/%E8%B7%AF%E5%BE%B
7%E7%BB%B4%E5%B8%8C/9134423?fromModule=lemma_inlink路德维希·弗莱姆首次提出,1
930年https://baike.baidu.com/item/%E7%88%B1%E5%9B%A0%E6%96%AF%E5%9
D%A6/122624?fromModule=lemma_inlink爱因斯坦和https://baike.baidu.com/i
tem/%E7%BA%B3%E6%A3%AE%C2%B7%E7%BD%97%E6%A3%AE?fromModule=lemma_i
nlink纳森·罗森在研究https://baike.baidu.com/item/%E5%BC%95%E5%8A%9B%E5%9
C%BA%E6%96%B9%E7%A8%8B/11046557?fromModule=lemma_inlink引力场方程时正式做出
假设。他们像是真地认为透过虫洞可以做https://baike.baidu.com/item/%E7%9E%AC%E6%97%B6
/3471916?fromModule=lemma_inlink瞬时https://baike.baidu.com/item/%E
7%A9%BA%E9%97%B4%E8%BD%AC%E7%A7%BB?fromModule=lemma_inlink空间转移,也叫
‘https://baike.baidu.com/item/%E6%97%B6%E9%97%B4%E6%97%85%E8%A1%8
C/1716925?fromModule=lemma_inlink时间旅行’。”她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等待他这位专业人士对自己的
鹦鹉学舌做出某种正确与否的评判。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不过,迄今为止,全世界的科学家们似乎还没有真正观察到虫洞的存在。”“没发现的东
西不能说就不存在。”他终于开了口,目光仍然望着那轮已有一大半沉入海水的红彤彤的落日。“譬如你和我,也是两个平行宇宙,没有虫洞存在,
不可能这么频繁地相遇。”夕阳完全堕入了大海。他们仍然在这座岸岬上走了很久,直到天全黑下来,头顶上现出繁星点点,海上传来渔人夜归的歌
声,听起来如同神话中的海妖在星光下吟唱。两个人谁都不说话。但无论是她还是他,都感觉到了,那件对两人来说都极为重要的事情要发生了。他
刚才说到了“我们之间的虫洞”,他敏感地意识到她不但听懂了,还被其中的含意触痛了。最后他站住,回头隔着一段距离望她。她看到了他的眼睛
在夜色下的远方闪闪发亮。而他这一刻想的是:那句话他现在不说,可能永远都不会说出来了。如果是那样,他会瞧不起自己,不但无法打断他从霍
金‘大爆炸理论’中发现的“宇宙之壁”,甚至都没有勇气打破他和她之间的“宇宙之壁”。而他自己知道,到过脚下这个闻名全球的所谓“世界的
尽头”之后,他留给自己的日子不会太多了。也许这一次的相遇,就是他和她最后的一次相遇。 “啊,你没有家吗?眼看春节就到了,你为什么不
回家,年年一个人跑到这么荒凉的地方,忍受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的孤寂?还有,这一年里,我先后在珠峰大本营、色木错、纳木措、喀那斯湖
、南澳岛的海边遇见你,后来我们又一起去金山岭长城,你到的地方和我到的地方高度吻合,不能不在我心中引起一种不详的预感……你像我一样,
也在寻找一个能让自己喘口气……不,能让自己不那么憋闷、可以畅快地呼吸的地方。可是,在所有这些别人只会想到无限、无垠、无边、无际的地
方,我们看到的却都是‘世界的尽头’,是将我们两个人困住的‘宇宙之壁’。我遇到了什么已经告诉过你,说吧,告诉我,你又遇到了什么?”她
仍然有些挣扎,不想说出来。可是,他忽然明白了另一件事,并立即为之惊慌了。“你……如果一直找不到那个可以让你穿越到无限宇宙中去的虫洞
……会死吗?”“如果我一直都找不到我一直要找的东西,我的虫洞,那我也只能接受。也许霍金仍然是对的,根本就没有那个可以帮助人类或者一
切生命和非生命的存在穿越霍金的大爆炸宇宙的虫洞,也没有另外一个由多重宇宙组成的无限宇宙……我活着就是整个人类或者全宇宙的生命和非生
命活着,既没有意义又没有希望……那我为什么还要活着?”“要是这样……我可以对你讲出我的故事。”她想了想,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样,说。下
面就是她对他的叙述——“我对你讲的故事有两个层面。一个层面是我活到今天,整整四十八年的经历和往事,另一个层面是我今天的生活,我生命
的正在进行时。在这两者之间,我今天的生活完全地受制于过去四十年生命的经历,是后者彻底塑造和决定了我今天的生活。 “我也简单地说。十
八岁前我的生活经历只要几句话就可以交代了。我生在大西南一个极贫困的山区,父母是乡村老师,今天都过世了,他们的人生没什么好说,贫苦艰
难四个字就可以概括。但他们离世前还是培养了我这个女儿。十八岁我就考进了全国最好的大学之一。这一年父母在地震中去世,我一下就失去了仅
有的生活来源。“这时我的恩人出现了。你不要想象我和他是那种关系,现在有个词叫做‘援交’。不是的。我的恩人最初是作为一名成功的企业家
和改革开放初期的名人出现在我们学校的,他去讲演,我去听他讲演,完了他作为杰出校友,要出钱资助几名贫困学生,我成了他资助的学生之一。
整整大学四年间,我和他就只有这样一种单纯的关系。“我学的是会计专业。无论后面发生了什么,我对大学四年间一直资助我完成学业却没有再见
过一面的他是崇敬的,对毕业后在他担任董事长的那家国有大企业就业是十分向往的。但我到他的公司工作却是学校撮合的,我也不像很多女生在毕
业前主动写信给他,利用受他资助这件事套近乎,毛遂自荐。他好像也没有想起我这个一直被他资助的女生。但不管怎么样我毕业后还是很顺利地去
了他的公司,并且迅速地成了财务部门的业务骨干。“直到今天我还是要公平地说,至少一开始他在我心中的形象与魔鬼的形象毫不相干。事情发展
到今天我自己也有责任。这么说吧,因为对他一直存在着好感——他直到退休前都是某全国闻名的大型国企的名星式的领导人,各种媒体的宠儿,至
今在社会上仍然享有广泛的尊敬。我为了能更多地熟悉他,不但努力在工作中表现我的优秀,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接近他的机会。这样发展下去,有
一天我终于获得了他的青睐。“我二十二岁就成了他的秘密情人,责任不全在他。有人背地里说是我主动。但我只是主动靠近他,想在他眼里成为公
司里那几个最受宠的女职员之一,绝对没想到那些过去被我羡慕的所谓‘老板的女孩’与他是那种关系。等我发现一切都不像我原来的想象时已经有
点晚了,不,也不能说是晚,他从没有强迫过我,相反还很有耐心地等了我好久,是我扛不住受宠后突然又被冷落的感觉,主动选择了屈服,并立即
就在别的领域获得了巨大满足。我马上就成了他的所谓‘老板的女孩’中最受宠的一个,原因我可以说出来,因为我最年轻,长得又极像他喜欢的某
位当红的电影女明星。他给了我无限的宠爱,在职务上也没有亏待我。我在公司财务部每年都有升职,直到有一年,公司的财务总监犯事儿被抓走,
他直接让我填补了这个空缺。“我不到三十岁就坐上了一家市值上千亿的大型上市国企的财务总监,整整做了十年。十年后他到龄退休前告诉我说:
‘你也退职好了。’我才四十岁,正是人生的成熟期,职业上的黄金岁月,有点不情愿,这时他那魔鬼的一面显露了出来。他说:‘你不退职离开公
司,我怎么办?还有你自己,也不会有好儿。’我不知道在我之前他和犯事儿的那个公司财务总监联手捞了多少,却知道仅在我任财务总监的十年里
,他为自己、也为我闪展腾挪走了多少公司资产。我是第一次看到了他露出的獠牙,知道这个时刻我不过是一只他随时可以一口吞掉的小羊。我听从
他的话主动提出了退职,并且在退职前把公司的账目做得滴水不漏。“到今天为止我已经退职八年了。退休后我的恩人选择回归家庭,做一位好丈夫
、好父亲、好爷爷,和我的私情也一并了结。但他私下却给我立了许多规矩。首先是不能和任何人结婚。可能是觉得只要我结婚,我们之间的秘密就
有可能被泄露。其次我也不能和他住在同一座城市,我应当远远离开他,到另外的城市居住。除非他主动联系我,我也不能主动和他联系,以便天长
日久慢慢地让人们忘掉我这个人,他们忘掉了我也就会忘掉过去我和他有过的那些对他今天要保持的形象不利的绯闻。最后一个规矩是要我不要试图
逃脱他的监视。他明确警告我说我是逃不掉的,只要让他发现我有一点想这么做的迹像,他都不能保证我的生命是安全的。“这就是我的故事。恩人
成就了我,回头成了我生命中的魔鬼,我的‘宇宙之壁’。我成了你说的某个有限宇宙里的囚徒。当然,我有足够多的钱,可以让我像维持今天这样
的生活直到一百岁。说实话,这八年间我把地球上所有能去的‘世界的尽头’都去了,有些地方甚至去了不止一次,像秘鲁的马丘比丘,墨西哥的奎
扎科特尔神庙,智利的复活节岛,我都去了三以四次,以至于听人说起这些地名会心生厌恶。“曾经想让自己相信像我这样一个出身贫寒的小女子,
能有这样的日子也不错。花不完的钱,穿不完的名牌服装,天天住五星级酒店,享受富豪级别的奢侈,而且想到哪里玩乐就到哪里玩乐……有几年我
确实是这样想的,为的是让自己快乐起来,实在不能够就用酒、用旅途中偶然邂逅的风流韵事麻醉自己,一旦和对方有了感情立马消失,不是我愿意
,是我一旦和任何一个男人或女人过从稍密,马上就会受到他的警告,不,他认为是提醒……终于有一天我醒了,知道这不是真正的人的生活,这是
一个囚徒的生活。八年了,我一直都在他为我设定的圈圈里打转,用你的话说就是‘有限宇宙,’再后来我每天都在想如何逃脱,但每天又发现根本
做不到,只能一天天以现在这样的方式和它共处。这很痛苦,但另一方面,我这样的人生却让不知内情的人尤其是一些涉世不深的小姑娘们心生艳羡
,认为我年纪轻轻就实现了财务自由,可以大把花钱,游历世界,要多潇洒就多潇洒。她们不知道,我其实是以这种方式与魔鬼虚与委蛇,而在每一
个我能到达的‘世界的尽头’,思考的却是如何才能逃脱。用你的语言,我也可以说,像你一样,我也一直在寻找我的虫洞。”当天晚上他什么话也
没有再说。第二天在酒店共进早餐时,他望着她的眼睛,真诚言道:“八年了,直到今天,你仍没有找到自己的虫洞’。这才是你真正痛苦的地方。
因为这个,你在每一次和他相遇时都给我留下了那种十分痛楚的印象……啊,在每一个你走到的‘世界的尽头’,你都那样大角度地前倾着身子,面
对着一瞬间就能吞掉你的湖水、山崖和海浪,你不只是做出了一种自杀的姿势,你是真想自杀吧……万一你真地以那样的姿势自杀了,会给人造成不
是自杀而是发生了一场意外事故的假象……为什么他把你逼到了时刻都想自杀的份儿上,你仍然在保护他,我是说……在保护‘那个魔鬼’?”她用
长久的沉默回答了他。后来,他注意到她在流泪。“你不觉得……我保护他,也是在保护我自己吗,哪怕是在我自杀之后?”第二天他就离开她回国
了,行前甚至都没给他打一个电话或者留下只言片语。她去了玻利维亚和秘鲁两国交界处的的的喀喀湖,在建在印加神庙遗址旁的一所旅馆中租了房
间,一住三个月。除了那个将她像风筝一样牵在手里的人,她相信世上再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下落。三个月后的一天,她的手机收到了一个来自陌生
号码的短信,只有三个字:他死了。她一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当天退租,付清账单,乘小型飞机到秘鲁首都利马,当天机场也没出,转乘国航的客
机飞回了国内。终究因为路途遥远,整个行程还是持续了四天,再见到他时,已经是拘留所会见室的小窗口两边了。她一见到他就哭了。“你为了我
……杀了他!”“你甭这么说,更用不着紧张。他不是我杀的。”他坐在铁窗里面,通过通话器和她对话,一脸满足的愉快的笑容,“我不是要安慰
你……本来是要去杀他的……和你相比,我的处境才是最绝望的,只要不能证实多重宇宙的存在,霍金的‘大爆炸理论’就有可能是对的,我成了一
个永远都不能真正找到自己的虫洞的人……还是在阿根廷的合恩角,我们最后一次相遇的那个‘世界的尽头’,谈话之后,我想到了,我这个已经完
全绝望、准备回国后就自杀的人,是无可挽救了,可你不一样,在最后的死亡到来之前,我仍然可以成为你的‘虫洞’。”“你竟然……真那么做了
。为什么呀?”“因为……你的‘宇宙之壁’是一个人,我的却是一种科学假说。对我来说,杀掉那个人,你的‘宇宙之壁’就被打破了,你就能够
走出你的有限宇宙,你的囚徒困境了。而我,只要人们仍然信仰霍金的‘大爆炸理论’,就永远走不出我的囚徒困境和有限宇宙。”“可你刚才说…
…你没杀他!”“三个月前回到国内,我一分钟都没有迟疑,便开始了解他的行踪,他的生活习惯,并选择了作案方式。我想这种事不能复杂,越简
单直接越好。很快我就知道了,此人有个习惯,每天夜里十点钟才出门到离他的豪宅最近的奥林匹克公园散步。啊,即便到了这种时候,他身边还有
两个保镖,全是武术高手。但他既是散步,保镖们就不能离得太近,同一条林间小路上,也不会只允许他一个人走。毕竟他去的一座公园。这样我就
有了机会。“决定动手的那个夜晚,我不早不迟,和他一样十点整到了奥林匹克公园,走上一条他天天走的林中小路。我把一把磨得飞快的西瓜刀掖
在后腰上,外面有风衣遮掩,别人看不到的。我算好时间,和他不差分秒地走上了小路,不过是另一端。也就是说,无论他的保镖是不是一前一后保
护他,我都一定要和他正面相遇。那时我只要‘噌’地一下拔出刀,照他的左心口准确地捅进去,事情就做完了。剩下的都是别人的工作了。“我顺
着那条小路走过去……我看到他了,前面的保镖是个大个子,后面还有一个,个头也不小,中间是他,个头小小的,背还有些佝偻,和两个保镖之间
各有两米的距离,这就够了。那天晚上小路上有点月光,但不很分明,也是我喜欢的……我故意做出低头想事的样子,沿着小路径直走向他们。第一
个保镖推了我一下,试图让我离开小路,却只使我停在了路边。接着他就走过来了,挥手让前面的保镖离开我。这时,我把手放到了腰后的刀把上,
只要一用力,就能把它拔出来。”“你把它拔出来了吗?他看到了吗?当时他什么反应……被吓坏了吧?”“真实的情况有点蹊跷,我自己也不知道
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我还要简单地说吧,那一刻我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我,只这一眼,我觉得他就什么都明白了似的,我是谁,今天怎么会这
个地方与他相遇,相遇后我要做什么,他都明白……可能此前的每一年、每一天,他都在心里想象,不,演习这样的一个局面,一个场景,一个陌生
的男人突然出现在他时常散步的小路上,用一种令人惊奇的眼光看着他,半个身上挡在路上,不给他让出来,不用我真地把刀拔来,他好像就明白这
个人是找他索命来了。“到底是曾经的大人物啊,有过呼风唤雨的经历,最初一瞬间我甚至还觉得他挺镇静,只是抬头惊讶地看着我……月光洒在他
那张已经朽坏的苍老的脸上,这张脸瞬间就和惨白的月色成了一个颜色。”“然后呢?”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就是这时,一件很神奇的事情也在我
身上发生了。人都有职业病,尤其是我这样的人。此前,即使人在游历中,哪怕是在阿根廷的‘世界的尽头’酒店和你最后一次共进早餐时,我的大
脑里也从没有停止过关于我的虫洞的思考。这个夜晚也一样,我是去杀人的,已经站到了这个人面前,就要拔出刀来,却还没有拔出来,这个诡异的
人类的大脑里却像闪电在黑夜里猛然亮起一样,将那里边以前一直处在黑暗中的许多景物都照亮了……我是说,我就在那一刻意外地找到了我的‘虫
洞’。”“你……这太太太不可思议了!”她真地失声叫起来。“是不可思议,可这个世界上不可思议的事还少吗?而且它就那样发生了!我马上意
识到这个新的发现比我眼前要做的事要紧多了。我要马上住手,就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让这个灵光乍现的新思想完整地在我心中涌现出来!”“
新思想……什么新思想?”“关于那个终极之问,‘宇宙是什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其实,无论是霍金生前还是死后,更多的物理学家对它也
都有自己的不同凡响的发现,只是不像‘大爆炸理论’那样完备、那样自成体系罢了,但这些发现却也一直在过去的日子里启发我,去思考它们,从
中找出我自己走出‘宇宙之壁’的虫洞。其中我认为最重要的就是一些前人关于宇宙中存在着黑洞/灰洞/白洞系列天体的发现,我现在认为,它们
非常可能是爱因斯坦发现质能方程E=mc2后最重要的科学发现!”“你……快讲一讲!”“我还是要说得通俗点。作为非专业人员,你只要知道
黑洞白洞灰洞都是一种特殊天体就够了。黑洞具有巨大的能量,任何物质包括光在内一旦被它的吸力‘抓’到都无法逃逸。物理学界称它为‘宇宙的
终结者’,‘死亡之洞’。白洞是宇宙中的喷射源,能一直不停地向外部喷射物质和能量,却不能吸收任何物质和能量,与只能吸入不能喷射任何物
质和能量的黑洞正相反。而在它们之间建立起联系的就是灰洞。这个你熟悉,它就是我们说的‘虫洞’。”“原来灰洞——”“人脑中的涌现是奇妙
的,宇宙中的涌现更加奇妙。无论是牛顿还是爱因斯坦,都不会知道人类的新思想什么时候突然来临。那么宇宙中忽然涌现出黑洞白洞灰洞这些天体
,难道奇怪吗?我认为它是奇妙的,但不奇怪。涌现这种现象对我本人也一样,因为新物理学有一个了不起的发现:宇宙中的一切事物都存在着奇妙
的同质性。牛顿大脑里能涌现出运动三定律,爱因斯坦大脑里能涌现出质能公式,宇宙中涌现出恒星行星和蟹状星云,涌现出黑洞白洞和灰洞,我脑
海里就不能涌现出一些新思想了吗?我认为这是可能的,况且这种事情真地发生了!”“不不不,没人会怀疑这个,但是——”她焦急起来,说。“
就在我要拔刀杀掉那个老男人之前一瞬间,一个长期研究理论物理学的人大脑里忽然涌现出了一个思想。这个思想是:即使霍金的‘大爆炸理论’仍
然是不可能很快就被证伪的,我们生活在其中的这个宇宙也可能在空间上无边无际,在时间上无始无终!还有,只要我们愿意,‘宇宙之壁’就是不
存在的!”她明显激动起来,站起又坐下,说:“那一刻你大脑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竟会让你有了这种发现?!”“如果黑洞/灰洞/白洞系列天体
是可以被证实的——事实上黑洞这种天体已被多次观察到,任何人只要上网都能亲眼目睹黑洞的最新照片。白洞虽然尚未被观测证实。但我认为也快
了,因为有人已经做出理论模型,并且至少在理论上实现了自洽,人类观测到它只是时间问题。灰洞也即虫洞和白洞一样,目前尚停留在理论阶段,
但后者不应当影响我们对它展开最有利于自己的科学想象。现在一般认为黑洞负责宇宙间的死,白洞负责生,虫洞将https://baike.
baidu.com/item/%E9%BB%91%E6%B4%9E/10952?fromModule=lemma_inlink黑洞
和https://baike.baidu.com/item/%E7%99%BD%E6%B4%9E/32547?fromModule
=lemma_inlink白洞连接起来,让宇宙得以死生相继,其实就是生生不息。宇宙生生不息,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时间是无始无终的
!”她完全沉湎于他的思辨里了,喊道。“你一下子就理解了!了不起!有了时间上的无始无终,也就有了宇宙在空间上的无边无际。那个我们童年
时遥望星空时给我们带来幸福想象的宇宙,又回来了!”她再次惊讶地叫起来——“这就是你为自己找到的‘虫洞’!”“是的,就因为有了这样一
个发现,我意识到自己穿越了霍金的有限宇宙为我和所有的生命和非生命设定的囚徒困境。不,不,穿越的是每个人面对的‘宇宙之壁’!我是说,
有了刚才我的新思想,只要我们愿意,任何有限宇宙和‘宇宙之壁’的存在,都挡不住我们奔向无限宇宙的星辰大海!”“只要我们相信有黑洞白洞
和虫洞的存在,我们就穿越了所有的有限宇宙和‘宇宙之壁’,走向了自己的无限宇宙,那里面既有已经被确定的,还是没有被确定的,有已知的,
更有未知的,这样人类短暂的生命就有了意义,因为你可以让自己成为未来宇宙生灭的参与者……啊,这也就是人类和宇宙中所有生命非生命存在的
价值,而价值就是你常说的‘希望’。”“就凭方才这几句,你就可以做物理学教授了。”他说,一时间开心极了,大笑起来,完全不像一个身陷囹
圄的囚徒。 “接下去怎么了?”“我已经忘了我来这里做什么了。因为有了我刚才的新思想,人类,不,宇宙中所有的生命,所有的非生命,都重
新有了存在的理由和希望,世界上任何别的事物对我来说都不再重要了,我欣喜若狂,转身要走,急着回去要把我的新思想、新发现记录在纸上、电
脑里,变成一篇石破天惊的科学论文,然后公诸于众,让整个世界、整个宇宙都知道,终于有人为全部人类、全部宇宙和非生命找到了穿越霍金的有
限宇宙的虫洞!”“但他后来还是死了!” “是的,真可惜。我就要走了,如果他不拉我那一把,不,是抓住了我,问了一句话:‘你到底是谁?
’也许以后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可他偏偏一把抓住了我!”“再后来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当然知道我是谁,但我不想告诉他,我为我
自己的发现高兴得都要发狂了,周围的一切,包括他在内,在我心里也都被我的快乐感染了,我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幸福,于是想让面前这个不知为
什么会出现的人像我一样幸福,我想对他说点什么,但我仍然忘了我们的虫洞,对,你听好了,我说是是‘我们的虫洞’,不是我的,你的,我们两
个人的,而是‘我们的’,包括他在内……忽然间我又想起他是谁了,并且想到了他其实也有自己的虫洞,他其实也是一个被自己认为的不可穿越的
‘宇宙之壁’变成了囚徒的人,他生活在其中的也是一个有限宇宙,他在其中的生活也并不幸福,不,事实上他在让别人的生活成了地狱的时候也让
自己的日子变成了地狱。我真是为他好,才说出了那样一句话——““你说了一句什么话?”“我说,‘去自首吧,你也有自己的虫洞,去自首就能打破你的‘宇宙之壁’。”“哎呀,你要他去自首?”“我完全是一番好意。我至今仍然认为我没做错什么。你以为他在将你的生活变成地狱后自己的生活会幸福吗?霍金在为全人类和全宇宙的生命和非生命制造了一个有限宇宙后他自己还会生活在一个无限宇宙中吗?不会的。俗话说得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杀人一千,自损八百……”“然后发生了什么?”“我认为我用了一种极为友好的、极为和善的态度对他说出了上面的话,但他听到这句话后的反应却让我始料未及。他是不是完整地听清了我的话我不敢肯定,但他一定听清了‘自首’、‘虫洞’、‘宇宙之壁’这些关键词,接着他就像是被子弹击中心脏一样,身子猛地一抖,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接下去警察就到了,在这之前他的两个保镖已经把我控制了起来。当晚我就听到了结果,虽然他们在我身上搜到了刀,但公园里的监控却显示我不是凶手。那个人死于突然发作的急性心肌梗死。”“原来……他真有严重的心脏病!“第二天早上他们把我放了。后来是我自己又回去了,告诉警察说凶手还是我。有句古语是这么说的:‘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但你一句话也没有提到你这么做是为了我。”“这里面本来就没有你。也许开始时有,在我在那条小路上要对他动手时还有你。但是在我大脑里突然很诡异地涌现出一些我作为物理学家一直都在寻找的、足以打破世间一切‘宇宙之壁’的新思想之后,就没有你了。因为你在我心中已经消失了,我心里只有了我的新思想和由此引起的生命的狂喜,当然还因为他当时突然抓住我不让离开,我出于怜悯,才对他说出了最后那句话。这里就更没有你了。如果真是因为我的一句话刺激到了他,导致他已经不堪重负的心脏因瞬间的惊恐骤发急性心肌梗塞而死,也没有你什么事。“不要为我担心。我即使是故意杀人,也事出有因,并在半道上主动中止,让它成了未遂。我可能会在监狱里待几年,但监狱并不是‘宇宙之壁’,一个科学家即使身陷囹圄,仍然可以思考,我已经发现了我自己的虫洞,就会继续沿着这条通往无限宇宙的光明的虫洞幸福地狂奔下去。而且,我相信自己以后即使仍然会遇到‘宇宙之壁’,也不会再自杀了。这你一定能够理解……因为我已经发现,只要寻找,我们每个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足以穿破任何有限宇宙和‘宇宙之壁’的虫洞。我们的前途一直都是星辰大海。”她扑簌簌地落泪。后来,她平静了,动作很轻地拭去泪水,抬头看他,坚决地说:“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在离开你的日子里,我也找到了自己的‘虫洞’……过去三个月里我一直都在想,我的有限宇宙,我的囚徒困境是不是全由那个人造成的。其实不是,至少不全是,那个我也在帮他掩饰的秘密才是……不管如何,他一死,我的‘宇宙之壁’就不存在了,可以要什么样的生活就有什么样的生活,可以恋爱、结婚、拥有自己的家庭和儿女……但是,只要我不能勇敢地把那个我和他的秘密讲出来,我的生命里就仍会存在着一道‘宇宙之壁’,它会像过去一样将我困在一个由担心被发现、被揭露、被公诉受法律惩罚的狭小的有限宇宙里。我已经在这个地狱里生活了八年,不会再这样活下去了……告诉你也没什么,我和有关机构约好了,今天从你这儿离开,就去自首。“我会被判刑,会坐牢,但因为是自首,因为是从犯,并有可能戴罪立功,刑期不会太长。但即使刑期比较长,那一直将我困在其中的‘宇宙之壁’也不存在了,它们再也不能让我像过去八年那样过一种没意义、没价值、更没有希望的日子了!……”“真好。”铁窗里的男人说,脸上的笑容骤然落下。这一次,是他被她感动了。“我们还会见面吗?”“当然。”女子笑了笑,“我们自己就是我们之间的虫洞,不是吗?” 二〇二三年三月二十三日(原载<民族文学>2023年第十期)
献花(0)
+1
(本文系云泉馆首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