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 暮刘荒田冬天,号称四季如春的旧金山也寒意逼人。星期六下午,从10公里的海滨乘巴士到市场街,穿过圣诞购物季高峰期的人潮,进入旧金山唐人街, 为的是参加晚间某同学会举办的年会。从一家卖音像和书报杂志的老店踱出来,浏览积臣街旁一幅着色夸张、用笔拙朴的大壁画,叽咕着:色彩怎么 越来越模糊呢?答案是现成的——夜说来就来。走到帕思域街和市德顿街交界处,交通灯在头上开放绿和红的昙花。“最大平卖,一元一袋!”带四 邑口音的吆喝把我从凝思惊醒。声音来自身边。蔬菜店门外的货摊旁边,一位矮小的女售货员,快60岁了,彪悍如此,该是老板娘或老板的老娘, 她把塑料袋盛着的富士苹果举起,向黑沉沉的暮色叫卖。据目测,一袋至少三磅,按市价要卖三元到五元。一个路过的中年女子马上趋前接过,说: “还要两袋!”连我这局外人,也被这不可思议的廉价吸引住,思量要不要买两袋,又怕提进大伙盛装出席的宴会遭笑话,打消了主意。她卖完苹果 ,又把一箱苦瓜拖到灯光明亮处,还是“一元一袋”,相当于白天标价的五分之一。按规矩,顾客付款要进店内,她晓得下班的女士要赶回家做饭, 便以围裙上的口袋当收款机。她是明智的,趁早卖光不远胜于让卖相日逐日地难看下去吗?想起唐人街25年前流行的一个带点恶意的笑话:在这一 带拥有三座旅馆的台山籍富翁,早年开餐馆,后来炒股票大赚,成为此地房地产一霸。不过,生前身后,他的“小气”都远比他的“有钱”出名。6 4岁那年不堪疾病琢磨,开枪自杀(此举被闲人渲染为“舍不得巨额医药费”)。而他的病,据说源于“每天傍晚在街旁捡摊档丢弃的菜回家吃”。 若传闻不虚,30年前此刻,说不定一个出没于摊档间,实行“人弃我取”主义的身影,就是此公。眼前隐然泛起这位爱到处题字,向所有上门募捐 的团体只捐出一块钱的名人的影像,一股悲凉从心间升起,不是凭吊他,而是由他所钟情的烂菜帮子想到“日暮乡关何处是”。路过一家专卖营养品 和电话卡的小店,往里看,挂钟标出六时。国内来的游客也许想不到,陶渊明田园诗“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所指的种田人的作息时间表,在 这里也大体管用。今天是阴历下旬,下弦月在泛美保险公司大厦状如金字塔的尖顶上方,一艘玲珑的黄金小舟,但没人有看的闲情。暮色,和时间比 赛似的,抢先吞没飘着各色旗帜的楼顶上方,再俯身占据人行道和不开灯的窗户。十字街头的交通灯呼应着店铺透出的灯光。恍惚间,街道成了被倾 进大量浓黑颜料的水缸,把匆忙的行人变为神秘的幢幢黑影。也有暮色摆不平的,那就是密匝匝的招牌,华隆公司、衣架子、金堂阁云吞火锅海鲜馆 、丽达珠宝、寿宫、过足瘾、大明星戏院、华人快递、威斯康辛野生花旗参专卖店、招牌南乳吊烧鸡、东方事务所、天祥参蓉幸运金行------ 各自为政,又汇聚为鲜明的共性——气象万千的强悍汉字是当然的主人,英文屈居边缘,担当注脚。身后传来卷闸的隆隆声,一家品茶店在关门。随 后,起了连锁反应。鱼店和蔬菜店的伙计把摆在人行道的带轮子货架推进铺内。灯光特别耀眼的海味店里,有人在点钱。肉店开始用水管洗地板。按 时计酬的雇员没有义务超时干活。市德顿街一长溜店铺在五分钟内都把门关上。例外的是老板坐镇的店,买彩票的那家没有停止营业的意思,两个老 头子把手肘搁在柜台的厚玻璃上,对着屏幕,争论该给哪一队篮球队下注。咖啡店里空荡荡的,柜台后也没有人,最后离开的店员在厨房把剩货放进 电冰箱。每一天,日暮都是收拾的时间,停止工作的时间,回家的时间。暮年呢?光阴如此之倥偬!来不及赞叹“夕阳无限好”,黑夜已笼罩,占领 的节奏无从容可言。我反其道而行,当“顺发”海鲜店的老伙计很不耐烦地用手势和最后一位洋顾客讨论冰冻鳙鱼头的价钱时,信步向百老汇大道走 去。不,向我的“早晨”走去。第一次来唐人街,是35年前的夏天。32岁的新移民,心灵被无边无际的自由和纷至沓来的新鲜冲击着,欣喜带着 晕眩。我此刻要重新体验它。100年前,百老汇街是约定俗成的“中国人的边界”,往北走是意大利区,那个年代先侨如果越界,难保不被西西里 黑帮旗下的小混混饱以老拳。如今这界限已不明显,华人以书店、鞋店、平价超市向北拓展了两个街区。如今,从百老汇和哥伦布街交接处仍能领略 欧陆风情。人行道上的众多小圆桌旁,密密麻麻地坐着游客,穿绿色制服的侍应生别着欧洲口音,递上正宗意大利面条和旧金山酸面包。柳条伞,旗 帜,海报,和汉字招牌遥遥对峙,俨然两个国度。那年代,我呼吸着混杂烤大蒜和乳酪的“异国之香”,从科尔塔的阴影下走出,回到唐人街边沿的 格林街,在以现杀现卖为特色的“安生鸡鸭”所传出的鸡鸣中,默诵郑愁予的名诗《边界酒店》:“一举步即成乡愁/美丽的乡愁/伸手可触及”。 和苦涩的家国之思比,过分便捷的乡愁是甜里带酸的草莓蛋糕。那时节,可想到有一天会老成这般?风来了,我裹紧夹克,把毛领拉高。衔接乡愁如 山野迎春花的青春末段的,是忙于谋生的中年。在房贷、儿女教育、亲属移民这些大事的间隙,布置带着不甘和庆幸的抒情诗。我路过的华盛顿街, 那水泥做的垃圾箱还在,有一回,在店门口的摊档买做家乡汤圆的糯米粉,付钱时把一本从书店买的最新台湾现代诗年选放在垃圾箱盖。半天以后记 起,气急败坏地赶回,心想那里大白天人挤人,岂有不被顺走之理?不料它在老地方守身如玉。我拿起书,遗憾多于欣喜。左不过是每年岁暮从唐人 街超市拿来的带广告的挂历翻过二十来本,中年已过去。前几天走进一家规模和装潢水准相当于故土县城商铺的杂货店,满头白发的老板娘认出了我 这个老乡里(从前一个星期至少三天来买报纸),笑问这些年哪去了。我说还在这里啊!除了她和在柜台旁边支颐打盹的男掌柜,这一带的生意人已 换了一茬。人老了,难免想“老事”。都板街和市德顿街,好几家客栈设在商店的二楼及以上楼层。我初来时,不时登楼去看望朋友,他们都是比我 老得多的同胞。一位一个星期前才从广州移民的老作家,把我迎进逼仄的单房,往走廊瞄瞄,关上门,神秘地私语:“千万不要说出去,现在广州的 工厂开始发奖金了!”那是1981年,邓小平大刀阔斧的改革早已启动。“一位在这里住了50年的孤独老人,死去好几天才被社工发现。床上床 下散放着的中文报纸,是《时代报》,他弥留前读的-----”创办《时代报》的理想主义者和我并肩走时,指着二楼一个窗户,自豪地告诉我。 那是我进入《时代报》当编译的1986年。如果上溯百年,那是流行落叶归根的时代,街上见到的、像我这般年纪的华人都结束漂泊,回到彼岸的 故园。其中两位,曾进入名画家司徒乔的速写。他们从旧金山乘越洋蒸汽巨轮回国养老,偶遇画家,后者即兴写生,画上的脸尽是深刻的沧桑。而我 的际遇,胜于他们,因为可以两边游走而不必“一去不回”之故。“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便是家。”在因“心安”而蜕变为“家”的异国,中 国城无疑是同胞共同乡心的寄托。我即将参加的同学会,和五花八门的同乡会、联谊会一样,延续乡情,加强认同,是“落地生根”的必要策略。时 间到了,我向“新亚洲”酒楼走去。一对中年同胞擦身而过,男的说:“这几年,大酒楼关了四家,大名鼎鼎的皇后,金龙,金宫----都逃不过 。”我想对他这样解释:唐人街衰落,并不意味着中国人社区走下坡,相反,说明我们已突破局促一隅的传统格局,把中国餐馆、超市、咖啡店开遍各个居民区。何况,今不如昔的唐人街依然是华人社团举办各种聚会的首选,无意中诠释了“池鱼思故渊”的古典乡愁。“新亚洲”里头,人声沸腾,成立19周年庆祝大会即将开始。2015.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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