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风流的自由表达——读张岱《陶庵梦忆》

晚明风流的自由表达——读张岱《陶庵梦忆》晚明是一个思想解放的大时代，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晚明风流完全可以与魏晋风流比肩而立。只要想想“明末四
公子”“秦淮八艳”这些曾经的文化符号，就可知那个时代何其风流倜傥。如果依王国维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
．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那么晚明就是一个小品为王的时代，晚明的文学中小品最具亮色。原因无他，盖因小品乃自由表达的理想之具，它摆
脱了各种文字规范的束缚，是真正的“我手写我口”。张岱的小品文集主要有三种：《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和《琅嬛文集》。张岱是晚明小品
文的代表人物，摒弃了那些空洞的宏大叙事，一般不涉及重大的人物、事件或严肃的主题，所写多为日常生活中习见的普通人物、事件和场景。或为
游览名胜、欣赏园林，或为品茗宴饮、过节听戏；或文人雅集、吟诗做赋，或青楼调笑，逢场作戏；或王公国戚、达官贵人，或能工巧匠、市井贫民
，等等。文笔清新、流丽，写人叙事，娓娓道来，却能表达一种深刻的人生感悟，让人回味无穷。读《陶庵梦忆》让人心生无限感慨。作为明清易代
之际的文化遗民，张岱的轻松文字背后其实有着许多难以明言的苦楚。在《和挽歌辞三首》之一中有这样的句子：张子自觅死，不受人鬼促。义不帝
强秦，微功何足录？出走已无家，安得狸首木？行道或能悲，亲旧敢抚哭。他之所以披发入山，坚守气节，说到底还是为了民族大义为了文化续命。
“梦幻”，是他对人生的深切感悟：“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话似乎说得很轻松，但无比沉痛。他也曾借梦自嘲，批评自己
未能忘怀功名，这实际上也反映了其内心的纠结。《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其实都是寻梦之作，他一方面觉得自己苟活人世是一种耻辱，不应该
再写这些文字，但另一方面，内心又有很多话，不吐不快。于是，他提笔撰写了这两部《梦忆》《梦寻》之书。如果将它们仅仅视作一部小资读本或
精致生活宝典之类的休闲读物，可就辜负了作者的一番苦心。不妨可以说，他之纵情逸乐的隐情是对那些载道的儒家意识形态的拒绝。《陶庵梦忆》
里有一篇《祁止祥癖》，文字不长，照录如下：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余友祁止祥有书画癖，有蹴鞠癖
，有鼓钹癖，有鬼戏癖，有梨园癖。壬午，至南都，止祥出阿宝示余，余谓“此西方迦陵鸟，何处得来？”阿宝妖冶如女，而娇痴无赖，故作涩勒，
不肯着人。如食橄榄，咽涩无味，而韵在回甘；如吃烟酒，鲠诘无奈，而软同醉。初如可厌，而过即思之。止祥精音律，咬钉嚼铁，一字百磨，口口
亲授，阿宝辈皆能曲通主意。乙酉，南都失守，止祥奔归，遇土贼，刀剑加颈，性命可倾，阿宝是宝。丙戌，以监军驻台州，乱民卤掠，止祥囊箧都
尽，阿宝沿途唱曲，以膳主人。及归，刚半月，又挟之远去。止祥去妻子如脱屣耳，独以娈童崽子为性命，其癖如此。文章一开始就提出了他的交友
论：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然后就说祁止祥的各种癖好，书画癖，蹴鞠癖，鼓钹癖，鬼戏癖，梨园癖，
甚至还有娈童癖，养了一个男妓阿宝：“止祥去妻子如脱屣耳，独以娈童崽子为性命，其癖如此。”祁止祥老婆孩子都可以不要，但是娈童是离不了
的，他的癖好就是这么深。张岱提及这些“毛病”，他想说的是，朋友祁止祥是真性情，这样的朋友值得交往，因为朋友没有辜负阿宝的有情有义。
在祁止祥遇难时，阿宝不离不弃照顾他，卖唱养活他，如此让祁止祥才有了深情的癖好。祁止祥对有恩于他的阿宝，都能如此深情，推此及人，对阿
宝的态度，就足可看出他对朋友的态度，说明祁止祥也是一个有情有意、值得深交的朋友。“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一个人若没有了痴
念、兴趣爱好，或者叫癖好，就等于没有了人生的乐趣和信仰，没有了对世间的各种爱好和追求，如此寡淡乏味之人，必定人缘欠佳，有谁愿意与之
多交往呢？没有癖好与深情的人极度淡泊，也意味着对社会责任和道德底线的看破与辜负，在正常的社会交往中实为另类。“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
无真气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些是老祖宗们留给我们的至理箴言。一个人没有任何缺点，看上去根本就是一个完人，
这反而是相当可怕、让我们要提防的，为什么呢？因为看似完美的东西，实则是最不完美的。他人表面上展示给我们的完美，实则有精心而为、故意
粉饰的嫌疑，那问题就来了，为什么要故意装呢？其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不为人告知的阴谋呢？这反而成了我们关注的问题了。所以，有瑕疵才是
正常的，有瑕疵才能体现出真性情，没有瑕疵、太过完美，用表面现象去麻痹你、蒙蔽你，让你深陷完美的畅想中，这才是最可怕的，你还敢与之交
往吗？不过在现实生活里，我们仿佛置身于假面舞会中，会“装”的人太多了。每念及此，都有一种深深的厌恶。张岱以此表达了他对那些自命清高道貌岸然者的鄙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