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长不负夏，流年匆匆不负今石榴花在烈阳下炸开第一朵红焰时，整条巷子都浸在蜜色的光晕里。那红不是朱砂的沉郁，亦非胭脂的娇媚，倒像是哪位仙人
将晚霞揉碎了拌进釉彩，泼辣辣地泼在翠玉般的叶丛间。我站在老城墙根下仰头望着，忽然记起李商隐那句“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
千年前的诗人所见光景，竟与此刻分毫不差。盛夏总是这般不讲道理地闯进来。昨日还矜持着的青杏，今晨已黄了半边脸；槐荫深处试探性的蝉鸣，
转眼连成了绵延不绝的金线。所有生命都在加速运转——爬山虎的卷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缠绕竹架，茉莉花苞在夜露中悄然膨大，连石板缝里的野苋
菜都蹿高了半尺。这让我想起祖父常说的话：“夏天啊，是老天爷往地上撒了一把生长素。”祖父是侍弄庄稼的好手。记忆里他总穿着靛蓝短褂，脊
背弯成土地般温厚的弧度。最热的正午时分，别人都躲进阴凉处摇蒲扇，他却偏要扛着锄头往田里去。“苗子喝水的时候，人得守着。”他古铜色的
后颈沁出细密汗珠，在阳光下亮得像新磨的铜镜。那时我不懂，现在才明白这是农人对时光的敬畏——知道流沙易逝，所以要把每个“当下”都种进
土壤。后来我在《齐民要术》里读到“夏至之日，祭神农于坤宫”，忽然看见无数个祖父的身影，在五千年盛夏的麦浪里起伏。菜市口总在夏季显出
别样生机。天还没亮透，青芹叶上的露珠还滚着，卖荷花的老人已经将木盆摆在了最显眼处。那些含苞的粉荷被稻草捆成束，根部还粘着池塘里的淤
泥。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指灵活地修整花茎，动作轻柔得像在给新生儿系襁褓。“今早刚采的。”他冲我笑，缺了门牙的嘴里漏进一缕晨光。我买了两
枝插在青瓷瓶里，午后便见最外层花瓣微微松动，仿佛蝴蝶试探着松开翅膀。忽然想起苏轼那句“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原来千年前的夏
天，也有这样猝不及防的绽放。隔壁裁缝铺的秦姨说，老人卖荷花卖了三十年。“以前他媳妇帮着收钱，前年走了。”说这话时她正踩着老式缝纫机
，针脚细密如雨丝。我望着老人佝偻的背影，发现他总把开败的荷花瓣收进布袋。“晒干了能做荷花茶。”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躺着去
年收藏的干花瓣，淡淡的藕色像被岁月冲淡了的胭脂。这让我想起杜牧写“留得枯荷听雨声”，原来凋零也可以这般从容。母亲在夏至那天总会做凉
面。她揉面的姿势像在打太极，面团在青石板上发出有节奏的闷响。当银丝般的面条在沸水中浮沉时，她总要念叨：“吃过夏至面，一天短一线。”
我小时候以为这是魔法咒语，长大后才知道是古老的节气谚语。厨房蒸汽朦胧中，母亲鬓角的白发闪着细碎的光，与窗外流动的夏日同样明亮。此刻
忽然懂得《东京梦华录》里记载的“夏至日，家家吃冷淘面”是何等光景——原来我们正参与着某种永恒的循环。黄昏的巷子是最生动的画卷。放学
归来的孩童举着冰棍追逐，融化的糖水在他们手腕上画出琥珀色的轨迹；下棋的老人们把楚河汉界摆在梧桐影里，棋子落定时惊飞了打盹的麻雀；穿
碎花裙的姑娘抱着满怀的向日葵走过，花瓣边缘还沾着花田里的夕照。这些画面让我想起范成大笔下“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的恍然，原来
最珍贵的时刻往往藏在最寻常的缝隙里。前些日子整理旧物，翻出初中时的暑假日记。歪扭的字迹记录着“今天捉了十七只知了”“帮王奶奶摘梨被
毛虫蜇了手”之类的琐事，纸页间还夹着几片风干的梧桐叶。突然发现那些曾以为平凡的日子，经过时光发酵后竟泛出蜂蜜般的光泽。这大概就是杨
万里所说的“日常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当时只道是寻常。昨夜暴雨突至。我关窗时看见那株石榴树在风雨中摇晃，鲜红的花瓣纷纷扬
扬落进积水里，像无数小小的火焰漂流。清晨再去瞧，却发现更多花苞从湿漉漉的枝叶间探出头来，其中一朵正在缓慢舒展花瓣，发出几乎听得见的
“啪”的轻响。这让我想起白居易写“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但此刻分明是夏日，生命的轮回却比传说中不死鸟的涅槃更为壮丽。朋友寄来她
在青海湖拍的照片。碧蓝水面上，斑头雁正带着雏鸟学飞，绒毛未褪的小翅膀扑棱起晶莹的水花。“它们秋天就要飞往印度了。”朋友在明信片上写
道。我看着照片里练习飞翔的幼鸟，突然明白为什么古人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每个生命都在有限的夏天里，书写着无限的可能。此刻暮色四合
，晚风送来谁家厨房炒辣椒的香气。石榴树下落红成阵，几个小女孩正蹲着捡拾完整的花朵，说要串成项链。她们的发梢沾着橙红的夕照，笑声清亮
如檐角风铃。这场景让我想起某位禅师的话：“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原来所谓“不负”，不过是让心跟着万物一起生长，跟着流年一
起流动。窗台上的荷花彻底绽开了，月光透过花瓣在案头投下淡粉色的影子。我轻轻碰了碰花蕊，金粉似的花粉便簌簌落进掌心。忽然懂得，原来每
个夏天都是诸神赐予我们的火种，既要捧着它照亮前路，也要用它点燃自己。就像那株石榴树，明知绽放意味着凋零，仍要燃烧般怒放——因为唯有生长，才是对时光最郑重的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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