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长不负夏,流年匆匆不负今一盛夏的田野里,稻穗正在灌浆。农人老李蹲在田埂上,粗糙的手指轻抚过青黄的稻粒,像抚摸着婴孩的脸庞。“再晒三个日 头,就能收成了。”他眯着眼望向天际,古铜色的脸上刻着阳光的印记。这让我想起范成大《夏日田园杂兴》中“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的画面——生命最本真的智慧,往往藏在最朴实的劳作里。江南的荷塘中,昨夜还是尖尖小角,今晨已舒展成接天莲叶。植物学家告诉我,荷花在 子夜生长最快,拔节声如珠落玉盘。这忽然让我懂得周敦颐为何说“出淤泥而不染”——最纯净的绽放,往往诞生于最深的黑暗。二苏州绣娘陈氏, 三十年守着同一幅绷架。当机械刺绣横扫市场时,她仍坚持将蚕丝劈作十六股。有人笑她迂腐,她却道:“《牡丹亭》里唱‘不入园林,怎知春色如 许’,不见真丝,怎知造化神奇?”去年她的双面异色绣《荷塘清趣》在巴黎展出,观众发现荷叶背面的露珠竟比正面更晶莹。原来极致的美,永远 属于那些愿意与光阴促膝长谈的灵魂。景德镇的老师傅烧制霁红釉,需守窑三天三夜。他说最神奇的窑变总发生在寅卯之交,当世人酣睡时,釉色正 在星辉下完成最后的蜕变。去年那窑“雨过天青云破处”的绝品,被称作百年神迹。老人却念叨着《陶记》古训:“匠从八方来,器成天下走。”真 正的传世之作,永远诞生于对每个当下的极致专注。三岭南的荔枝今年又是丰年。果园主人老黄指着树干上的疤痕说:“去年台风折断的枝条,今年 结的果反而最甜。”这倒应了白居易“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的哲理。最甜美的收获,往往孕育自最深的创痛。敦煌壁画修复师小周, 七年临摹同一幅经变图。当同龄人在各大展览崭露头角时,她日复一日地与千年画工隔空对话。直到某天,她突然发现菩萨衣袂的飘动方向与三年前 不同。导师激动地说:“你终于看见时光的笔触了。”此刻方知苏轼“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的真意——专注本身,就是最深刻的成长 。四芭蕾舞者黎敏因伤退役后,在舞蹈学院教基本功。当其他班级忙着排演参赛剧目时,她仍要求学生每天两小时把杆训练。家长抱怨进度太慢,她 却说:“让肌肉记住正确的记忆,比早几年拿奖重要。”十年后,她的学生成为唯一能完美完成《天鹅湖》三十二个挥鞭转的舞者。这令我想起王安 石“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的箴言。黄山的悬崖上,千年迎客松的树干布满雷劈的伤痕。导游说正是这些伤痕促使松脂大量分泌,形成 了天然防腐层。此刻顿悟黄宾虹晚年患白内障后,反能画出“黑墨团中天地宽”的缘由——生命最蓬勃的力量,往往迸发于最深的裂隙。恰如辛弃疾 所言:“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五暮色中的打谷场,新麦如金砂流淌。老李抓起一把麦粒撒向空中,秕谷随风飘散,饱满的籽实簌簌落地。“ 你看,土地从不骗人。”他皱纹里的麦灰,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光。忽然明白《诗经》里”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的深意——大地永远慷 慨回馈那些敬畏时光的耕耘者。书桌上的沙漏轻声翻转,李白“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诗句涌上心头。万物生长自有其时,而我们唯 一能把握的,就是全身心投入每个正在流逝的当下。就像此刻灌浆的稻穗,它不追问秋天的模样,只是竭尽全力地饱满每一粒米。晨光中的稻芒齐齐 指向东南,它们记得每个黎明的风向,正如真正的生活家记得每个不曾虚度的晨昏。当最后一粒稻谷归仓时,我听见整片土地在低语:你看,只要全力以赴地生长过,连匆匆流年也会留下金色的回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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