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热烈纯澈着时光一蝉声突然拔高音调时,整座城市正在正午的日冕里融化。柏油路面蒸腾起透明的波纹,绿化带里的月季蜷缩成彩色纸团,唯有工地上的钢 筋保持着笔直的清醒。我望着那个古铜色背影在钢架间移动,安全帽下渗出的汗珠在半空划出晶亮的抛物线,忽然懂得为何古人说“夏者,大也”— —这季节里最卑微的生命都在进行着最庄严的成长仪式。老周抹了把脸上的汗盐,钢筋在他掌中弯成精确的九十度。他身后,未完工的大楼骨架正在 烈日下舒展,像极了我昨夜在《东京梦华录》里读到的句子:“虹梁虹柱,金铺铜沓”。三十七度的高温让他的工装服结出霜花般的盐渍,可那双布 满老茧的手依然稳如承露盘。这让我想起白居易笔下“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的刈麦者,千年以降,总有人在用体温丈量光阴的刻度。二骤雨来 得比预报更凶猛。方才还在炙烤大地的太阳,此刻已被铅灰云层吞没。我们躲进工棚时,雨水已在基坑里汇成小小的镜湖。老周拧着衣角笑道:“这 雨下得,倒应了苏东坡那句‘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水珠顺着他的皱纹蜿蜒而下,在水泥地上溅起微型的冠冕。突然的断电让整个 工地陷入昏暗。有人咒骂着天气,老周却摸出半截蜡烛,暖黄的光立刻在铁皮墙上勾勒出众人变形的剪影。“去年在郑州工地,”他的声音混着雨声 传来,“暴雨冲垮了三天的工作量。我们光着脚在泥浆里捞图纸,捞着捞着倒笑起来了。”烛光里,他眼角笑纹让我想起《菜根谭》里的箴言:“众 人以顺境为乐,而君子乐自逆境中来。”三雨停后的黄昏呈现出琉璃般的质地。积水倒映着破碎的云霞,老周蹲在钢梁上啃馒头的身影,竟与天边初 现的星子构成奇妙的和弦。他指着远处正在合拢的斜拉桥:“等桥通了,俺闺女上学能省四十分钟。”暮色将他佝偻的脊背镀成青铜器般的弧度,让 我无端记起李商隐“夕阳无限好”的咏叹。此刻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鸣,恰似这个沉默男人最朴素的抒情诗。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志愿者来送凉茶。他们 T恤上印着的“不负韶华”字样,与工地围挡“大干一百天”的标语形成有趣的互文。老周捧着纸杯,突然背起《滕王阁序》里的“老当益壮,宁移 白首之心”。年轻人们惊讶的目光中,这个初中辍学的钢筋工笑得狡黠:“在工地夜校学的,俺们班长说这叫……叫……”“叫文明的薪火相传。” 我接话。西天最后的霞光正掠过塔吊顶端,像给这句古老格言盖上一枚金红的印章。四入夜后的工地变成光的迷宫。焊枪迸发的蓝紫色星雨间,老周 操作着激光水准仪,绿色射线在夜空里写下现代版的“银汉迢迢暗度”。他忽然问我:”知道为啥夏天干活最带劲不?”不等回答便自问自答:“冬 天冷得缩手缩脚,秋天总想着收成,春天又容易分心。就这夏天,热得你啥杂念都没了,反倒能把每根钢筋都扎进命里。”这番话让我想起弘一法师 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此刻穹顶的星河与地面的灯海遥相呼应,塔吊旋转的探照灯不时惊起夜栖的鸟群。那些展翅的黑影掠过月亮时,我忽然 理解为何梵高说“即使我不断失败,也要保持内心的热情”——原来最极致的纯粹,往往诞生于最炽烈的燃烧。尾声凌晨收工时,露水已在安全帽上 凝结成珠。老周脱下手套,掌心交错的红痕宛如大地的沟壑。他摸出手机播放《定风波》,沙哑的歌声混着早班公交的引擎声飘向渐亮的天际:“莫 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东方的鱼肚白渐渐晕染成胭脂色。在这个昼夜交替的魔术时刻,我看见无数个老周正从各个工地醒来,他们脊 梁上未干的汗水将反射新一天的阳光。这些晶莹的盐粒终将渗入混凝土,成为城市骨骼里看不见却永恒存在的星光。正如这个夏天教会我们的:最纯净的火焰,永远燃烧在生活的最灼热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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