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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核心价值:儒学与现代社会的价值困境

 老庄走狗 2006-05-30


吴展良*

现代社会以资本主义、民主政治、都市文明与法治為其制度的基础,而以科学与艺术為其文化的骨干。这些制度与文化虽然為人类提供了许多的幸福,然而现代人生仍有很多的病痛。其问题的中心,便是现代人虽然具备了上述的一切,在人生的核心价值上,却普遍感到迷惘与失落,难以找到人生的意义与方向。而探索乃至回答人生的价值问题,恰是儒学之所长。从传统到现代,社会虽然发生了鉅变,然而人性并没有根本的差异。儒学探索人生价值的方法及其所寻得的答案,奠基於长久的生命经验,并经过不同时空的各种考验,对於现代人似乎仍然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 现代社会的基本结构与价值问题

讨论现代人的价值困境,必须先分析现代生活的主要特质与价值观。要达到这个目标,应由主导现代人价值观的结构性因素谈起。现代社会的首要结构性特质就是资本主义。不透过资本主义式的市场经济,任何国家都难以大幅提高生產力,以进入现代世界之林。[1]以现代国家的标準观之,生產力能否达到一定的水平,乃是一个社会首要的关切。至於政体的性质,似乎还在其次。主宰现代社会最大的力量既然是资本主义与市场经济,其影响所及,一般人在生活中优先考虑的便是收入问题。甚至从小读书求学,便以此為目标。在学校得到好成绩,才能有好的前途与社会地位。台湾各大学各类组高居排名之首的科系分别為医学系、电机系、商学系与法律系:均為将来出路好而收入丰厚的科系。美国人也普遍希望成為医生、律师、企业家或电子工程师。资本主义重商、重财力;事业成功而收入高者不仅享受多,社会地位乃至政治影响力也较高。人生志业受此主导固然是人之常情,然而这种抉择既然不是為了追求人生真正的意义与兴趣,或真、善、美等永恆理想,所以无论能否达到目标,到了一定的时候,这种态度通常都会使人对生命感到迷惘与失落。

资本主义是现代社会经济结构的基础与发达进步的原动力。在资本主义体系中,理性、效率、公平、法治、开放、创新,是大家共守的价值。而这些价值,对於人类社会的进步,的确具有积极的意义。然而资本主义社会的生活以消费及市场导向為根本型态,每一项事物终极的价值,取决於它能够换得多少利益,或在消费时製造多少快乐。於是一切事物均逐渐商品化与消费化,甚至传统上代表宗教信仰、歷史传统、国家象徵以及亲人团聚的节日,如新年、中元普渡、圣诞节、国庆、母亲节、父亲节,也难脱商业化的命摺C糠赀@种节日,商人往往大打广告、大力促销,大家也趁机大肆消费与享受一番。商品化心态氾滥的结果,人的情感也逐渐成為一种被消费的对象!现代人有所谓速食感情、填补式感情,只求在某一段时间之内满足情欲的需要。而人生各阶段既然常有不同的感情与欲求,於是最好能有不同的感情对象以供消费。逐渐地,人生的一切似乎都可以用获利的高低、消费时的愉快程度作為衡量。而原本被认為具有神圣或深刻意义的事物,也渐渐被人转而以「市场接受度」為衡量其价值的标準。

资本主义的力量非常鉅大,现代人从生到死几乎都受其主导。人们拼命地赚钱,拼命地消费。这形成了现代年轻人价值观裡的两大要素:第一要多赚钱,第二要会玩乐。然而赚钱与玩乐实在不是人生的目的。钱固然可以在一段时间之内带来成就感,可是人们并不能就此感到平安喜乐。人有了基本安适的生活之后,更多的钱所能增加的幸福感,事实上相当有限。而玩乐的人生固然吸引人,却同样不能让人心安,反而容易让人失落。人在拼命赚钱与玩乐的过程中,很可能逐渐丧失了爱心与灵性,既讨厌自己,也令人讨厌。然而资本主义的生活方式,不仅鼓励人们致力於赚钱与消费,更用各种广告与媒体刺激人们的欲望,将各种吸引人的事物以最便利的方式送到消费者面前。推陈出新的商品,各种流行的花样,成為人生所追求的主要对象。影响所及,音乐包装化了,艺术商品化了,文学趋势化了,建筑流行化了,一切事物都以其市场价值来衡量,即使政治人物也不例外。商品化与市场化的结果,使得事物本身的意义变得愈来愈模糊。人们不断地忙碌,以创造更多新奇的商品来赚取更多的利润,然而这个异常忙碌与有效率的机制,却经常让人们觉得虚无。[2]

现代社会另一主要的特质,就是民主政治。民主政治尊重个人、保障人权、提倡自由,政治咦鞴_化,一切制度法律化,其中虽然不免仍有不少问题,却大抵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好的政治制度。当然,如果经济落后,宗教保守,国民教育水平不足,社会内部隐藏重大的矛盾,则贸然施行民主制度可能会导致更多的问题。例如南美洲、亚洲、非洲的一些国家,便不够条件或不适合施行民主政治。不过某些真正落实的民主政治,的确堪称人类有史以来最好的政治制度。然而在民主的政治中,一切事物大抵必须服从多数原则,在公眾价值上,并不存在神圣、让人崇敬的标準。选票多寡决定了成败,乃至是非。然而投票行為的变动性甚大,非理性的因素很多,於是透过政治咦鞣绞剿贸鰜淼募w价值观或者集体选择,常无法使人產生真正的意义感或认同,反而会觉得这是派系与利益咦鳎蛞粫r风尚所使然。与此同时,随著资本主义与欲望的扩展,整个社会的品味愈来愈庸俗化。市场经济与民主政治既然服膺多数即正确的原则,庸俗的价值与品味将日益扩张其力量,而现代社会对此并无办法。二十世纪后半,先进的民主与资本主义国家的社会道德与公民水準下降得非常快速,有识之士对此应当有所警惕。

在成熟的民主政治中,宪法及其所代表的原则,成為全民所共同服膺的真正价值。民主政治的精义在於政治咦骱侠砘c程序化,保障人权,使人们在不直接妨害他人的前提下,享有充分的自由。然而程序正义,以及行政、立法、司法等方面合理化的规定,并不正面回答人生的价值问题。保障人权,代表人们对於生而為人所应具有的一些基本权利――或曰价值――的肯定,却不足以作為人生价值的根源。自由代表现代政治乃至文化的核心与最高价值。自由杖粯O可贵,也的确是人生一切价值的基础,然而自由二字仅提供一个无限宽广的可能,却未能标举人生积极而具体的方向。在充分自由而民主的现代世界中,人生倍感失落者比比皆是。可见仅拥有自由与民主,也并不足以解决人生的价值问题。

主导现代人生的第三个主要面向是城市文明。现代生活的主体是城市文明,这是人类文明史上很特殊的现象,因為在二十世纪以前,大部份的人都住在乡村。都市形成的原因,是為了促进商业、交通、工作与生活上的便利。整个都市的建设既然是為了要在很小的空间裡面发挥最大的效益,所以它的建筑相当不人性化,同时也与自然隔绝。这种现象在发展越快速的新兴都市中通常越严重,这彻底表现出现代文明追求速度与效率的特质。台北、香港、深圳、曼谷、东京等亚洲都市的现况,是為最具体的例证。欧洲的都市经过几百年才逐渐发展起来,其病象反而较轻。空间的拥挤、人与大自然的疏离,加上资本主义要求高度效率的工作型态,使得生活在现代都市的人有很大的压迫感。

大自然原本是生命中和谐、美好、光明、富足、奇妙之感的最佳来源,然而在远离自然的情况下,这些感觉对於现代人而言,都日益陌生了。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係,愈来愈来疏离而冷漠,於是人转向能刺激感官或想像的事物。现代都市裡愈见兴盛的夜生活、俱乐部、电视电影与电动玩具,便是这种趋向的表徵。白天按照资本主义契约和效率的原则拼命工作,承担很大的压力,因此下班之后一定要寻求解放,过一点能够让自己还有真正感觉的生活。如果家庭生活尚称幸福,可以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但是现代的家庭生活又不容易幸福──因為现代的男女都是不同的个体,有各自的嚮往与欲求,很难互相配合。在这种情况底下,人的情欲与心情只好向外发展,於是各式各样的娱乐生活因应而起。既然难以透过人与人的交往、人与自然的交通得到安足,都市人乃转而寻求更能刺激想像的管道。因此各式各样的剧场、戏院、表演、网路联络,甚至於各种声色场所、酒吧、PUB应叨,F代的都市生活,似乎必然将人性推往这些方向。

现代社会的第四个重要特质就是法治与契约化的生活。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係基本上由法律与契约加以规范。法治与契约不必然不近人情,因為人心复杂,若有适当之规范,反而可以促进人伦与人性的合理发展;一切的事情因而不需透过复杂的人际关係咦鳎星宄侠淼囊幑牵裳>痛擞^之,法治与契约可说是人类文明的一大进步。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法治只能规范我们对於社会的最基本的义务,而不能规范超过义务以外者。契约则由权利与义务的计算出发,本质上就是功利的。所以法治与契约的规定难免比较机械化、僵化、不温暖而难以感动人心、引发真情。

人长期在法治与资本主义化的社会裡生活,自然会更加依赖法律条文以保障自己的权益,同时也会有很多人不问是非情理,一切只从法律与契约出发,来追求自己的利益。美国的律师数量超过全世界其他国家的律师总数,这似乎是所谓先进的法治国家所难以避免的现象。由於资本主义与民主制度的庸俗化倾向及欲望逐渐的氾滥,人与人的衝突必然会增加,而社会上的一切既有赖法律来规范,所以各种衝突自然必须由专业的律师来处理。美国的律师在二十世纪初期仍然相当少。但是,由於社会经济的高度发展、法律系统的复杂化、再加上传统道德逐渐式微,故而律师的数量自然随著人际纠纷而日渐增加。在法治化的生活裡,我们虽然可以得到一个比较稳定的、安全的社会,然而这种方式所规范的人生日益远离人的真实情感。於是我们发现,西方人最喜欢消遣和攻击的对象就是律师,最痛恨的职业是律师,然而收入最高的也是律师。这是现代社会一种很特殊、很矛盾的现象。在古代,通常是德高望重之人才有资格担任排难解纷、仲裁是非的事务。而现代的社会正好相反,维持社会秩序的是法治系统,而律师的嘴脸却如此令人厌恶。在英、美的法律系统裡,检方与律师相互竞争,想尽办法提供足够的证据与说词以求胜诉,而其间往往不择手段、不问是非。胜诉者时而是两造相攻之下,聪明、技巧与邭廨^佳所致。所以人们常常会觉得这种方式未必能够彰显正义,但既然要倚赖法治,似乎又不得不如此。这与民主制度的情况类似,民主制度固然有许多的缺点,可是比较起来,它又似乎是有史以来最进步、最能够保障人普遍的自由、权利与福祉的制度。然而无论如何,民主与法治社会中所隐藏的价值危机,不能不令人忧心。

二、现代人的精神危机

资本主义、民主政治、城市文明与法治在制度层面上主导了现代人生,其优点不胜枚举,但也引发了许多心灵问题。这些问题,固然需要从制度层面寻求改善,同时也有赖文化层面的疏导。制度產生流弊,不必然发生精神与文化危机;反而当生命与文化迷失方向时,制度层面的改革将无所适从。二十世纪下半叶,先进的西方国家普遍感受到一种生命与精神意义的危机。当代文化的核心是科学与艺术,科学提供了现代世界观的基本架构,艺术则為生命增添色彩。為了瞭解这种世纪性危机的本质,我们首先应检讨科学、艺术与现代价值观的关係。

1. 科学与理性的危机

二十世纪初最伟大的科学发现是相对论与量子理论。自从爱因斯坦於二十世纪初发表相对论而修正了牛顿力学的宇宙论体系之后,人文学界亦深受相对观念的影响,拋弃了传统一元、绝对的世界观,而主张观察者在不同的位置与处境下,会对事物產生不同的看法,所以没有所谓绝对的真理。爱因斯坦本人认為上帝不会对人掷骰子,因此他并不相信没有绝对真理的说法。然而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人文界一方面带有强烈的反动心态,一方面受浪漫及存在主义所提倡的主体性观点的影响,颇倾向於接受此说。同时稍后的量子理论,指出人类测量与认知的终极不确定性。同时代在数学与逻辑学内部所发现的种种诡论与矛盾,亦使人怀疑人类获得确切不疑的真理之能力。认知能力上的限制,虽然并不代表世界的本质也必然如此矛盾不确定,然而啟蒙式对於人类获得真理的乐观毕竟一去而不復反。[3]

真理观在二十世纪的衰落,是当代学术乃至整个西方学术研究传统所面对的最大危机。科学、哲学乃至於广义的西方学术,其基本目标在於追求有系统而精确的知识。在追求知识的过程中,首先要求尽可能地精确而客观,而后则要系统化,要找到各种纷繁知识中的核心原理与元素,以便以简御繁,来指导我们的一切。现代学术渊源於古希腊,歷经两千多年的发展,而今充分地发扬光大,成為主导人类几乎一切知识的模范。科学的核心特质,是企图透过理性而对於经验世界获得一种深刻的认识。早期的科、哲学致力於寻找事物的「本质」;现代科学由於比较认清了人的限制,而不再奢望本质性的知识,但仍以客观而精确為目标。然而经过长期的努力,二十世纪的学者却发现,无论是在自然与社会科学的研究中,似乎都蕴含了相当多的不确定与多样性,所谓科学的真理也有分歧而难以整合样的倾向。数学、逻辑学、各种经验性自然科学的分化乃至分歧日渐严重。[4]至於在社会乃至所谓人文科学的领域,其「科学化」的程度从来远不及自然科学,而其研究领域高度分化,对真理莫衷一是的程度,当然也远较数学与自然科学更严重。

当代有关科学歷史的研究也让人们发现,所谓科学真理是难以有定见的。科学史大师孔恩(Thomas Khun)指出不同时代有不同的知识典范,人类只是透过一个又一个的知识典范,企图逼近真实。於此同时,当代人文方面的显学詮释学(Hermeneutics)认為实证主义与科学方法无法获得真理,人类的知识不可能脱离个人的存有经验,我们只能通过对於事物不断的詮释,来加深与扩大我们对事物的认识,而这基本上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5]在这种情形之下,人类的知识日益多元化甚至纷杂化,乃是一种无法避免的趋势。啟蒙时代对於真确知识与绝对真理的乐观态度已经破灭,人们日益将知识当作解决个别问题的工具,而非真理与价值的标準。学术研究的永恆意义、崇高性与动人度都大受打击。至於人生的价值与方向,则越来越少人认為科学,乃至西方哲学,真正可以提供其答案。[6]

科学的高度发展,除了导致真理的分歧,还带来「理性牢弧沟膯栴}。正如韦伯(Max Weber)所指出,现代化的基本特质就是知识化与理性化(Intellectualization, Rationalization)。例如市场经济的咦鳌⒚裰髦贫取⒍际性O计、法治、交通管理、学术工作、职场生活的设计等,都是以理性与知识為基础。必须透过大量组织化、标準化、系统化、效益化——简而言之,即所谓合理化的过程,才能使一切事物「上轨道」而且有效率。然而,知识化和理性化同时也带来了机械化、僵硬以及冰冷的感受,人心人性在其中难有真正的安顿,而萌生出一股逃出牢坏男n动。[7]前述资本主义、都市文明的休閒生活中,已经反映了人希望从现代规律化的生活中寻求解放的心理。而西方近代的文学艺术,从浪漫主义到印象派(Impressionism)、原始主义(Primitivism)、现代主义(Modernism)、达达主义(Dadaism)、超现实主义(Surrealism)、解构(deconstruction)、到后现代主义(Post-modernism),大体均追求观念与人性的解放,而表现人类对於规格化、机械化的现代生活,乃至整个西方文明大传统之反抗。[8]

2 文学艺术的危机

科学、知识与理性似乎无法提供现代人生的核心价值,[9]那麼艺术是否可以担此重任呢?以艺术為生命的重心,是当代文化人乃至知识份子的新嚮往。随著社会与知识的进步,现代文化与知识界日益认识到,古典的真与善的标準似乎已经土崩瓦解。传统价值与伦理的标準固然缺乏说服力,而科学与哲学亦无法掌握真理,那麼美感经验是不是能成為人类价值的新基础呢?到了二十世纪八零年代,西方思想界逐渐產生新的想法:既然真知与道德的基础难以确立,而美感经验却相当真实,因此我们不如将一切的价值建立在美感经验之上,从而反省所谓真与善的意义。[10]然而,这个重建人生乃至社会核心价值的方向,能不能成功呢?关於这个问题,我们应该回顾一下西方现代文艺的发展史。

西方现代文艺的源头在浪漫主义。浪漫主义反抗机械、功利、计算、理性化的现代生活,而提倡主体的感受性、独特性(individuality)与原创性。然而部份浪漫主义的创作者在尽情发掘内心深处的感受之餘,却发现人既有高贵的神性,也具有兽性、罪性以及种种思想情感上的困惑。这些困扰虽然也可以成為他们奋进向上、提昇自我的动力[11],然而兽性、罪性以及内心的骚动不安,似乎与随著情感与慾望的解放而日增。十九世纪下半叶印象派绘画将浪漫派的作风发挥到一个淋漓尽致的新境界。后印象派大师梵谷、高更与塞尚将动人心魂的印象,铺写於纸上。他们都厌恶都市与现代文明,而跑到乡下、阳光灿烂的地中海沿岸,甚至未开化的大溪地,以体验未受文明污染的原始而奔放的人性。然而这几位大师均长期為精神不安或疾病所苦,梵谷更以疯狂告终。

二十世纪前期的文艺思潮可以现代主义為代表。现代主义厌恶十九世纪资產阶级自由派趣味与习惯,主张创造新的艺术与生活形式,以配合新时代中科技与社会的巨大变化。现代主义的文学,在技法与风格上有许多重要的突破。[12]然而在小说大家乔艾斯(James Joyce)的作品中,我们开始看到现代心灵的复杂、非理性与流离变化的各种层面。世界小说名家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的作品,则一方面反映了现代文明内涵自我摧残,颓废抑鬱的特质,一方面则歌颂自由、大自然与生命原始的生命力,他本人最后则走上了忧鬱自杀的道路。另外,深受存在主义影响的欧陆现代派作家卡夫卡与卡谬则以描绘人生的孤独、荒谬、与失落著称。与此同时,现代主义艺术强烈地突出个人的风格、崇尚彻底的解放自由而不断地挑战乃至颠覆传统。為达此目的,画家往往以诡异独特的作风,一方面凸显个人的特质,一方面呼唤革命,而形成了所谓「前卫」(avant-garde)的画风。一次世界大战后的达达主义把弄各种离经叛道、匪夷所思的新奇手法,以颠覆一切既有的艺术风格与表现形式。达达一词,即不知所云的意思,他们透过这种彻底的反动,以表现大战后的苦闷以及渴望革命的情绪。二零年代以降的超现实主义继承了达达主义的虚无与革命色彩。其画作往往从被压抑的潜意识出发,将现实完全重组,并特别注重魔幻性、偶然性、非理性、以及象徵与梦境。至於日渐流行的抽象画风,则将一切印象化约成具有特殊感染力量的线条、形象与色彩。各种革命性的新画法风起云涌,开创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六零年代之后,新一代的文艺与思想要求更彻底摆脱任何现有的艺术评价标準,并根本否认任何标準存在的可能。这种看法首先反映在文学艺术界,而后扩及整个思想界。二十世纪七零年代之后,解构思想(deconstruction)逐渐成為当代人文学的显学。解构思想的创始者為法国思想家德希达(Jacques Derrida)。他继承了尼采以及詮释学大师海德格对於知识与真理的怀疑,认為一切事物都座落在一相对而主观的认知与语言网络之中,然而人类却经常自以為掌握了客观的真理。八零年代以降,这一类颠覆一切标準,否认有所谓客观真实可知的后现代主义看法,逐渐成為人文界的新潮流。后现代的文学批评、哲学、史学乃至社会科学纷纷出弧H祟愃枷敫鼜氐椎刈呱隙嘣⒔伙拧o标準、与颠覆一切的道路。当代的音乐、艺术与文学中,解放一切欲望,颠覆一切标準的呼声甚嚣尘上,然而品格低劣、迷离狂乱、自陷自溺,亦成為许多文艺音乐创作者的写造。

在生活的层面上,东西方社会在美感经验上仍处於不同的发展阶段。以台湾与大陆而言,一般国民的主要兴趣,仍停留在吃喝玩乐与基本的生活需要等方面,社会整体的美感素养非常低落。台、海两地对於各种日常用品与大型的消费物件,所考虑的主要是其实用功能。但在西方国家,尤其是欧洲,则已逐渐将生活用品进而视為艺术品。无论是食衣住行各方面,艺术已经愈来愈成為生活的一部份。这同时也是资本主义高度发达后的必然现象:实用功能满足之后,新產品必须以开发想像空间為卖点。在较先进的现代社会中,艺术不仅生活化了,更涉及人生的一些核心追求:我要追求何种风格的人生?有的人钟情於委婉细緻,有的人偏好狂野豪放,有的人欣赏雨过天青的纯净深远,有的人嚮往碧海波涛的变化多姿。每个人的喜好不一样,所追求的风格也各自不同。风格意识是文明高度发达之后的產物,对个人生命中的一切,包括情感、事业、食衣住行等方面,都会发生深远的影响。追求精緻而有品味的生活的下一阶段,便是个人风格意识的觉醒。台湾,尤其是台北,现在也开始走上这个方向。食衣住行各方面不仅精緻化、艺术化,并开始寻求个人风格的完成。

现代人不仅在日常生活裡,甚至在感情、事业与生活的追求上,也逐渐艺术化与个性化。每个人都希望找到自己的生命风格,也希望找到一个心灵的伴侣来共享这种生命的追求。现代人精神生活的核心,往往是感情生活,尤其是期待一个身心双方面都高度契合的伴侣。这不能不说是文化高度发达的一种表徵。只有在高度发达的经济、以及相当稳定的政治与法律结构下,人心才普遍能发展到这种极為精緻而艺术化的阶段。这当然是一种高度的文明成就,然而它却依然无法真正解决核心价值的困境。其中原因,仍然来自艺术在本质上所必然面对的一些问题。

艺术的本质要求内容的不断创新和突破,以及风格上不断的分化及变异。因為只有用新的符号、色彩与表现方式,创作与欣赏者才会觉得其视觉、嗅觉、听觉或触觉的感受上获得新的激发,心灵上也才能產生新的感动。所以人类的艺术文学史,整体而言就是一部探索新风格、新技法与新内容以激起新感动的歷史。[13]然而到了二十世纪,人类在艺术上的追求与感受,以前所未有的彻底解放的方式全面开展,而风格上的变化与歧异也纷繁到几乎无以復加,甚至开始令人厌烦。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14]随著风格与技法的不断创新,以及内容的丰富多姿,当代艺术反而经常呈现出悲哀、失落、颓废的色彩,甚至时而走入癲狂、恐怖、迷乱的境地。[15]艺术本可以带来深切的感动,然而当代艺术却始终指向生命无可奈何的终极幻灭。固然人生多苦,自古文艺上本多伤春悲秋之作。然而现代文化之中人心高度的分化、孤独,与文化过度精緻的发展,都必然使心灵更容易破碎衝突,感情也难有著落。

现代艺术中精緻而绝美的路线常与颓废為邻,各种感官化、搞怪、惊爆、自恋的「风格」,日益光怪陆离。只要对己对人造成强烈的刺激、趣味或前所未有感觉,似乎便算艺术。上焉者忠於作者个人的感受,下焉者只图与媒体及艺术市场结合,努力标新立异以吸引观眾。现代主流艺术作品中所展现的心灵世界,狂乱迷惑、自陷自溺、忧鬱痛苦者比比皆是。[16]透过艺术,我们似乎仍然无法找到现代人生的核心价值。

3 现代人的心灵处境

现代人找不到人生的核心价值,并不意谓著价值观普遍的丧失。其实,任何时代的社会若能继续咦鳎疾豢赡软]有价值系统的支持。即使在这所谓虚无、空虚的时代,人们在心裡依然有许许多多的追求与信念。一般而言,人们仍旧嚮往真、善、美的事物。就社会价值而言,人们对於自由、平等、正义、慈爱、整洁、秩序、安寧等理想,仍普遍抱有关怀与盼望。即使我们批评现代人缺乏价值感与价值体系的崩溃,其实大多数人的心中依然知道善恶是非。然而為何虚无、困惑、空虚之声处处可闻,比较理想的人格与人生态度如此难得呢?这就牵涉到当代流行的价值观為何,以及对於人生的核心价值是否有深入体会的问题。

人生与人性本来复杂而难明,所以不容易以一定的尺度规定人要如何生活。古代社会的结构比较简单,人际关係紧密,社会规范严整,同时绝大多数人忙於满足现实生活上的基本需求,包括食衣住行、养生送死、婚姻嫁娶等,所以一般人生的自由度与复杂度较為有限。而且,因為每一个个人对於家族与社会的需求较高,所以家族与社会对个人的行為与价值观念的规范力也较强。然而传统逐渐崩解,现代人又未必要仰赖家庭与社会才能存活,於是人们逐渐觉得:何不充分哂矛F代所赋予的自由,做自己高兴的事呢?於是人性中种种多元、分化与幽邃的层面逐渐抽芽滋长。由正面而言,这形成了多元而自由的社会;然而多元、自由也意谓著缺乏普遍价值。每一个人在自己的特殊心灵空间裡,经营一方小天地。生活顺遂的时候,这个世界可能也颇為有趣。然而人生无常,际遇往往不如人意,外在世界也总比我们所理解的更為复杂,於是不免凭添许多的挫折、痛苦与幻灭。而自由、多元、解放等当代流行的价值观,并不能解决这些苦痛与烦恼。现代人很难找到普遍性的价值,遑论指导人生、提昇生命境界的核心价值。传统的价值体系已然崩解,而多元纷杂的新价值观,随著生活的丰富和多元化,正张牙舞爪地发展人心与人性中各式各样幽邃的要求。人生的花样层出不穷,自由与可能性日渐增加,然而我们仍然难以掌握生命的意义与心灵的平安。

综合上述,现代的经济、政治、社会与法律的基本架构,固然造就了繁荣而有序的生活,然而也带有一种将一切事物商品化、消费化、庸俗化、非人性化与疏离化的趋势。再就文化而言,无论是学术、艺术或流行的价值观,都很难提供人类生命的核心价值。於是现代人发现自己很难再找到真心认同的中心价值。一般人虽然依旧嚮往真善美的价值,以及各种美好的事物。可是人生本来充满了缺憾与不如意,更有各种内外在的困扰与挑战。当人对生命的核心价值缺乏认同的时候,自然难以消受人生种种的考验,而将產生一种根本性的飘荡、不安与缺乏意义的感受。所以纵使个人赢得再多,获得、享受与经歷得再多,却依然觉得内心深处很难得到真正的安顿,这就是缺乏核心价值的警讯。

三、 儒学传统与现代化

儒学对於现代人缺乏核心价值这一困境,能提供何种助益?这是一个不容易回答的问题。我们首先必须检讨儒学与现代化的关係,了解儒学是否能与现代化共存,而后才能进一步讨论儒学所提倡的核心价值对於人类的普遍意义,及其与现代社会的关係。

歷史上曾深受儒学传统影响的社会,其现今总人口超过十七亿。[17]中国大陆、台湾、香港、新加坡、韩国、日本、越南、东南亚华人与全球华侨,都是受过儒学影响很深的区域或族群。大中华文化圈不论,越南、韩国与日本在开始进入较高度文明之时,首先受到儒学的型塑,因而其文化的基本性格及价值观相当类似於中华文明。歷史上,东亚、乃至部份东南亚地区的核心价值,常以儒、释两家為中心,而道家则在中华文明圈内较具影响力。儒、释、道三家常常相辅相成,重要价值观的源头固然不仅仅是儒家,然而儒家却代表了这些文明的价值体系之中心。

在所有非西方的文明体系中,儒家化文明所受西方的衝击与影响最為强烈。而儒学在这些文化中的地位,尤其在其原生的中国文明区,可用「摇摇欲坠」四字来形容。许多华人甚至认為,如今还有什麼儒学传统可谈,这东西早已过时且彻底崩溃了。相对而言,在回教、印度教、乃至佛教文明地区,这些由宗教所主导的文化所受西方文明的影响便小得多。奠基於宗教系统的价值体系,除非拋弃或改变信仰,否则难以改变。而对这些文明来说,拋弃传统信仰几乎等於拋弃自己的一切。所以这些文化即使被西方殖民,因而直接受到远较东亚各文化更大的西力衝击,却仍然坚持传统信仰,部份人士甚至变成基本教义派。因此这些文明通常十分保守,对西化与现代化也极為排斥。

中国大陆的文化传统受到西方文明的打击最為深重,其主因在於中国追求现代化过程几乎与反儒家的过程同步。相较之下,日、韩、新加坡乃至台湾等地在现代化过程中,则并未曾发生大规模的反儒学邉印6浣Y果是,中国现代化的进程最為落后,最能善用儒学与封建传统的日本之现代化反而最為成功。至於反儒学程度较轻的台湾、韩国、新加坡等地,其现代化的程度也远较中国大陆為高。可见儒学不但未必与现代化相矛盾,善用之,反而可以促进现代化。不过,中国的国家规模远较其他各国庞大,各种政经社会问题盘根错节,上一世纪一连串的大规模反儒学邉悠铺碛凶裕荒軆H归诸当时人的误解或不幸。中国的反儒学邉又畾v史原因相当复杂,无法於此处充分讨论。大体而言,十九世纪末以来,中国的政治、经济与社会结构均急需转型,以应付内外的严峻挑战。只是国家规模太大,社会问题过多,一时难以转型成功。转型既困难重重,加以政治社会病象百出,列强又登堂入室,於是要求改革与革命的怒潮,只能衝向触目可见,与其理想中社会大為不同的固有文化。中国固有的政治、经济与社会结构,均大体由儒学塑成。儒学沦為千夫所指,亦帐鲁鲇幸颉H欢词谷绱耍I导革命的国共两党,与大力批判传统的学界及文化界,其主事者亦多為儒学背景出身的半现代化知识份子。二十世纪中国一连串政治、社会与文化的大革命,可谓成果勉强,代价惨重。回顾中国现代化的歷史,正所谓「成也儒学,罪也儒学」,得失相参,悲欣交集。然而若就整体而言,在全世界的非西方文化中,儒家化文明依然是现代化最成功的地区。

四、 儒学的核心价值与现代社会

儒学非宗教,其思想务实而富有弹性,尊崇道德与理想、重视家庭与社会伦理,尤其珍视学习与教育,这些都是儒家化地区能够成功地现代化的重要原因。然而,儒家传统所界定的伦理、社会与政治生活及价值观,仍然有许多不适合现代社会的地方,故而在现代化的过程中不得不捨弃。同时,因為儒学不是宗教,所以随著政经社会与家庭结构的变迁,大部份依附於传统社会结构的价值观念也逐渐崩解。儒学传统所建构的政治、社会与法律体系既已一去不能復返,现代的制度又取而代之,儒学还有什麼现代的意义?又如何能帮助现代人解决其价值困境呢?这个问题必须分由两个层面来剖析:第一,儒学所能贡献於现代社会的所谓核心价值為何?第二,这些核心价值是否能与现代的政治、经济、社会架构配合?

儒学在中国虽然已经摇摇欲坠,然而它仍然具有许多颠扑不破、歷久弥新的核心价值。欲瞭解其意义,首先应当考察儒学兴起的歷史背景。儒学是在周代的制度与文化各方面都发生危机时,贤者深刻反省人性与文化传统之后的產物。孔子发现文、武、周公治国平天下的传统,经过长期的演变,在各方面皆流弊丛生。於是他深刻反省周代乃至歷代制度与文化的精义,以智缶仁罎说母镜览怼.敃r的制度以礼為中心,古礼指导了古代政治、社会与文化咦髦w,也规范了合理的人生态度,以及人与人之间应有的关係。孔子发现礼的根本是仁,而以其為人生价值的核心。仁字所讲的就是我们的一颗心,是人与人乃至人与万物相接触时,自然发生的温情厚意。[18]人不能离开他人与万物独存,所以这番温情厚意,是使生命有意义有光彩的根本。仁者敬天爱人惜物,不仁者怨天尤人害物,所开啟的生命境界,可谓天壤之别。

孔子认识到现有的制度发生了危机,所以要超越现有制度,而找出理想制度的人性基础与人类文化的真正意义。其理想的制度,及古代所谓的「礼」,则应因时制宜,来体现仁的精神,使人人得到完成。孔子所教以仁与礼為中心,仁就内心言,礼则就合宜的待人接物之方式与合理的伦理与制度言。為人若能实践仁与礼则心中悦乐,此悦乐之感受不能自已,所以发而為音乐与艺术。儒学传统认為,音乐与艺术代表美好动人的人生境界,人心有得於此境界,中心感动发而為文艺。传统艺术观主张美与真、善合一,艺术应是生命中真挚与良善感受的体现,而不以突显个人特异癖性為目标。[19]这样的艺术追求理想的人生、发乎真情、兼顾人我,而使个人与社会都日臻美善。

现代社会变化甚鉅,这些传统思想至今是否仍有意义呢?许多人或许认為,现代社会的种种制度使价值观必然走向商品化、消费化、庸俗化、异化,疏离化,而其报偿便是自由、富足、安定、享受与无限的可能性。我们应拥抱新时代自由享乐、不断尝试与创新的人生观,而不必再受传统的拘限。然而,一切制度与文化的终极意义,应当是使人生与人心获得安顿,变得更美好。如果现代的制度与文化远离了这个目标,当然值得检讨。制度与文化本為人而存在,人如果普遍感到失落,无论有再多的自由与享受,也不能掩饰其困境。针对这个问题,我们首先必须瞭解人性的核心需要到底為何。

儒学最重大的成就,就在於深刻地认识到人性核心的需要,并揭示出制度与文化虽应与时俱变,但本於人性的基本道理终究不可废。孔子指出礼有因革,亦即制度和文化将因时代而变迁,[20]现代人必须有现代的制度和文化,然而人性基本上却不会改变。现代人的遗传基因与一万年前的人类并无重大的差异,人类的基本生理与心理需求也无甚改变。儒学之所以能够成為传统中国思想体系的中心,关键在於坚持人性的核心需要与价值是「仁」。当人对万物有一番温情厚意时,是人心最感平安、喜悦、光明与充实的状态。仁字从人从二,原為两人合作、亲密无间之意。[21]两个人相处是人与人基本的关係,人如果对於他人有一番温情厚意,不仅自己心中平安喜悦,对方的心灵也将受其感染,而感到温暖与喜悦。儒学以此為起点,成己又成物。一方面自己的心灵得平安,一方面也使人与人、人与天地万物之间关係和谐。人生因此而充实美好,生命也发出了光辉。

这个道理传述了几千年,孔子的话在今天看起来或许了无新意,然而重点却是,现代人的心灵境界相较之下又如何呢?经常為虚无、荒谬与各种烦恼所苦的现代人,实在应该认真思考这番老生常谭中是否具有不变的真理。举例言之,心理学的研究发现,人类的人格在早年就已大体定型,而心理上一些最难以解决的纠结衝突,几乎都源自童年时期与父母的关係。人与父母的关係决定了他与这个世界的基本关係,而人与父母相处的模式,亦通常决定了他与这世界相处的基本模式。心理学家发现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如果孩童无法从父母那里得到足够的关爱,终其一生都难免有一种不安之感,总觉得生命与心灵难以安顿。这种不安将以各种的方式呈现,成為干扰乃至推动其人生的基本力量。[22]无论一个人拥有多少知识、财富与能力,多高的学位或事业成就,若不能直接面对其心灵深处的问题,终究无法克服自己在人格形成之初便已埋下的不安元素。[23]各种精神疾病在现代社会已经成為相当严重的问题。在西方国家,忧鬱症已名列前五大死因。人们拼命向外追求物质、知识或娱乐,却未能掌握真正能安顿人心的核心要素。这个要素其实非常简单明白:人生如果没有爱,将是一片荒芜。即使拥有再多其他的事物,都无法代替感情上的需要。而爱起於家庭生活,因此中国古人在「五伦」裡特别重视父子、夫妇与兄弟,这三项正是属於家庭中的关係,其用意即是要让人在一种充满情意与温暖的环境中成长。而仁爱之心固不宜只限於小我的家庭之中,所以又标举君臣、朋友二伦,乃至民胞物与的胸怀,使个人能对天地万物都產生深厚的情感。这便是儒学所主张的核心价值。

儒学重情感,然而「性相近也,习相远也。」[24],人心复杂多变,人与人其实不容易真正相处得好。所以除了仁之外,儒家还提倡「礼」。礼便是合理的生活,以及人与人之间合宜的关係。[25]中国古代以礼义之邦闻名於世,社会有序,人心安和。而今日的中国却是礼义扫地,沦為粗鲁野蛮之邦。社会人伦失序,个人的义务与权利不明,人与人之间衝突不断,加以世界性的颠覆与解放的风气,社会与家庭伦理正快速地解体。伦常之变日渐普遍,而伦常之变又将造成各式各样的社会与心理问题。成长中的儿童,在人格与心灵上所受的伤害尤其严重,而其影响往往会延伸至第三代。无论台湾、大陆、香港与美国,许多可怕的社会事件经常发生。因為当整个社会的家庭结构开始崩解时,个人生存的处境将变得非常恶劣。最亲密、最核心的关係都受到强烈的打击,人要不失常也难。家庭破碎,人生将遭受最严重的伤害,而產生种种难以控制的结果。儒学首重家庭,在家裡透过父子、夫妇、兄弟的亲情,让人有一个比较健康而符合人性的生长环境。这种传统的家庭制度相当稳定,在前工业化的时代行之数千年,而使人生在其中得到很大的安顿。

然而,传统的家庭伦理常未必适用於今日。现代中国人不断地批判传统家庭伦理,并非无的放矢。一个制度发展了数千年,不免產生许多僵化与不合理之处。更何况现代社会的生活方式已大不同於传统社会,许多旧的观念与作法都必须修正。然而现代社会的家庭,又实在是弊病丛生。以台湾為例,早期所遭遇的困难是新旧观念的衝突。社会解严开放之后,短短十几年间,情欲氾滥、人心贪婪不满成為新的大问题。目前台湾的离婚率高居全亚洲第一,接近百分之二十五,在这种情况下,子女如何能有适当的成长环境?儒学除了重视个人修养之外,在制度层面上首重家庭。企图透过人最核心、最亲密的情感的经营,让人生得到安顿。这种态度非常重要。现代人应该继承儒学重视家庭的传统,而经营出新时代的家庭伦理。

儒家重孝悌之道,因為人生在世,首先面临的人便是父母与兄弟姊妹,而成长时期所养成的人生态度,将决定其一生。[26]一个人若怀有孝悌之心,对於整个世界便较能抱持一种感恩与谦让的心。这与现代人重视享乐、佔有,而以各种方式追求个人欲望的心态大不相同。欲求少而感恩之心深重,则人生自然较容易安足。人心非常微妙,只有当我们对於这个世界感到一种温暖、亲和与感恩之心时,我们才会觉得生命踏实而有意义。如果人与亲人或周围世界的关係经常是寒冷、紧张、斗争或彼此厌恶,试问人心如何能够平安喜乐?儒家千言万语,其实不过是要人反求诸心,让人的心与这个世界回復良好的关係。[27]以仁心為基础,处事尽心谓之「忠」,人格与言行靠得住谓之「信」,為所当為、作合乎人性的事谓之「义」。儒学又重视学习与教育,在良善的心性基础上,教人如何求学,一步一步扩大人的知识与心量。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程序,便是教人起於充实自己的德行与能力,散发心中的光与热,终而為世界带来更多的光明。

儒家所提倡的核心价值,首先是持守一颗温暖、感恩、谦让、良善的心,即仁心。在基本的人生关係裡,在亲人与朋友的相处中,尤其应该体现这种态度。其次要将仁爱之心推扩出去,并充实个人的学能,尽力让世界充满光与热。儒学大旨不过如此。然而人生儘多严苛的挑战,要达到这些理想实在不容易。每个人都有个性与能力上的缺点,也有境遇上的困难。不过,正因為理想境界不易得,人生乃有无限的努力空间。儒学同时主张脚踏实地,循序渐进,逐步克服自己的缺点与环境的困难,生命因此而可以时时充满著动力与意义。

再多的财货、享受、或者学术与艺术上的成就,都无法换取内心的平安喜乐。现代文明再高的成就,也无法取代亲人、朋友间的温暖情意。满有仁心恩慈才是人生意义的核心。儒家思想之所以能在过去数千年之中,為无数识字与不识字的人所接受,成為他们的核心价值,正在於它指点出人性的根本需要。文明儘管快速演变,然而若不能掌握人生的核心价值,生命终究不免空虚失落。人是世界上最不容易满足的动物,而儒家所重者,正在於如何认识并满足人性中最核心而深邃的需求。

儒学核心的价值观与现代社会并不衝突。儒学的核心价值,既然提炼自周代礼坏乐崩的大背景,所以向来便具有超越以及提昇现实制度的能力。孔子早已指出礼有因革,制度与文化本应因时而变,然而核心的道理则可以长存。现代社会必须奠基於现代的制度与文化,这些制度与文化虽滋生许多问题,但也有许多长处,在许多方面都是人类有史以来最高的成就。那麼,儒学的理想如何与现代的制度与文化结合呢?首先我们必须指出,仁慈的内心与礼乐的精神,其重要性万世不废。只要人还是人的一天,就无法拋弃这些道理,而同时享有充实美好的生命。个人在现代生活裡实现仁与礼,其实并不困难。只要认真提昇自己生命的境界,关爱周围的人与事,重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勿為欲望所绑俘,则自然能体现充实而美好的人生。能如此用心,也自然将认识到以求财禄、享乐為人生最高目的,或以求得学位、地位、胜过别人為目标的人生态度之有限与虚幻,而超越了流行的价值观。

现代社会万事充足便利,诱惑遍地,人的欲望不免氾滥。一切欲望在本质上都是向外以寻求满足,久而久之,人的内心很难保持平安,更难享有天机充满的喜悦。人心贪求,对已有的不珍惜,又不断烦恼未能满足的需求,即使富甲天下也依然不能安足。在家庭与情感方面,现代人日益走上一种放纵自我情慾与想望的道路,所谓「只要我喜欢有什麼不可以」,婚姻或情感关係於是逐渐走向一种互毁的路。男女双方各自都有许多不同的欲求、癖好与特质,所以几乎必然发生衝突。随著文明的开展,人心愈来愈复杂分歧,这些衝突将愈来愈严重。然而如此生活毕竟不是人生的正途。如何让我们的心灵逐渐不再為名利、享乐、情慾所主宰,而体现比较健康合理、且更温暖光明的人生态度,还需要很长的时间。资本主义、民主制度、法律制度与城市文明,杖挥衅浜侠砼c优点,然而其中却日益滋生出一种不健康、过分自私自溺的的欲求。其结果不仅个人自私的想望无法实现,反而会造成一种集体向下沉沦的局面。

儒家所提倡的核心价值,属於价值性的义理,其重点在於本於仁心以成己爱人、敬天惜物。因為是价值性的义理,所以与现代社会所赖以存立各种工具理性,例如市场经济、工商业与城市生活,并无根本性衝突可言。至於儒学所提倡的价值与现代的自由主义、民主思想、社会主义、科学理性主义、浪漫主义、法治思想等所具有的价值理性是否衝突,学者已有相当多的研究,在此不能详论。大体而言,儒学所提倡的核心价值属於根源性的价值,包容性极强,若能得其真精神,则与上述各种主义思想所提倡的价值亦无真正的衝突。[28]前述资本主义、民主制度、城市文明、法治社会与各种科学知识,均為现代生活所必须,其中自有有其合理性。儒学所提倡的核心价值不但不与其合理部份发生衝突,反而有助於去除其流弊,使其更為理想。然而这条路绝不容易,必须经过十分长久的努力,逐渐提昇人心,并在制度与教育文化上进行许多重大调整,才能使政治、经济、社会各方面的制度更符合人性,使学术与文艺往更美好的方向发展。充分吸收现代各种制度、思想与学艺的长处,并用儒学的精神提昇其内涵,应是中国文明发展的新方向,也是东亚与世界各文明可以借鑑的道路。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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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作者现任臺大歷史系教授。

[1] 在歷史上,社会主义在歷史上因批判资本主义的缺点而產生。,换言之,资本主义是正,社会主义是反,无正无所谓反。现代社会的本质首先是资本主义,而后才有社会主义為之补偏救弊。依照马克斯理论,资本主义的生產力发展至无可再发展时,社会主义的歷史阶段才会到来。且不论马克斯主义是否具有预测歷史发展的能力,即使依其说法该理论為真,目前的人类社会,亦显然尚未发展至资本主义的生產力已无可再发展的该阶段。於是一些过早进入社会主义阶段的国家,不是已经崩溃,便是正在努力补上资本主义的课。

[2] 当前流行的一些文学作品,正充分表现出资本主义下生命的虚无与恐怖。例如:村上春树,《舞、舞、舞》(赖明珠译。台北:时报文化,1996),《挪威的森林》(赖明珠译。台北:时报文化,1997),《发条鸟年代记》(赖明珠译。台北:时报文化,1995-1997)。

[3] 世纪初的哲学大师如罗素(Russell)、杜威(John Dewey)、胡赛尔(Hussell),均从各种角度热烈地讨论人类知识的限制与西方学术的危机。

[4] 以号称自然科学之母的数学為例:早期伟大的数学家,通常可以掌握当时数学各领域裡的主题。然而在当代的数学系裡,学者们却往往并不真正了解彼此的研究。数学如此,其他各种自然科学的分化与分歧只有更严重。

[5] 参见Gadmar, Truth and Method(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Garrett Barden and John Cumming. New York: Crossroad, 1984)

[6] 参见:J. Lyotard, The Postmodern Condition: A Report on Knowledge (G. Bennington and B Massumi tr., Minneapolis: U. of Minnesota Press, 1984)

[7]参见:Max Weber, Economy and Society, (ed. by Guenther Roth and Claus Wittich. Berkeley: U. of California Press, 1978);Gerth and Mills ed. From Max Weber (New York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46) ;高承恕,《理性化与资本主义》(台北:联经,1986)。

[8] 参见D. Harvey, The Condition of Postmodernity.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Blackwell, 1990.

[9]关於知识份子的悲哀,以及知识份子对於真生命、活力、大自然、情感与慾望的渴望,参见Saul Bellow, Herzog (New York: Viking Press, 1964)。

[10] 相应於这个新方向,学者甚至试图重理康德的三大批判。康德的三大批判分别处理真、善、美与判断力的问题。他的处理方式是根据西方的学术传统而主张:我们必须先彻底明白人能知与所知的内容究竟為何,以及如何获得真确的知识,在此基础上才能进一步探讨何谓善与美。当代的学者则反过来从美感经验出发,重新检视真与善的问题。参见:Paul Guyer, Kant and the Claims of Taste (Cambridge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 2nd ed) Paul Guyer, Kant and the Experience of Freedom : Essays on Aesthetics and Moralit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Rudolph Makkreel, Imagination and Interpretation in Kant, The Hermeneutical Import of the Critique of Judgment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0) Salim Kemel, Kant’s Aesthetic Theory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 1992).

[11] 思想家卢骚(Rousseau)、画家哥雅(Goya)、文学家拜伦(Byron)、雪莱(Shelley)、音乐家贝多芬(Beethoven)都长期苦於情绪上的不安。

[12] 例如以口语取代旧社会文人典雅的语言、大胆描绘以往被认為低俗甚至不道德的生活内容、以时空交错的方式展现意识的内在风景、在文学中加入哲理的思索等等。

[13]当代的文学艺术研究强调形式方面的安排与创造,才是文艺创造的本质。同样的内容,经过不同方式的呈现,将有全然不同的结果。参见:Terry Eagleton, Literary Theory (Oxford: Blackwell, 1983), 1-17, 95-97, 134-141 M. H. Abrams, 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 (Fort Worth: Harcourt Brace College Publishers, 1993), 120-121, 246-248, 273-275, 284-286.

[14] 《老子》,第12章。

[15]以奇士劳斯基(Krzysztof Kiesloeski)有名的蓝、白、红三色系列与「双面维若妮卡」為例。三色系列表现出作者对於不同风格的人生情境与美感的追求,都相当动人,而「双面维若妮卡」尤其揉合了如梦似幻各种声音、形象与色彩,铺叙种种隐微而深切的感受。然而这些电影,却终流洩著哀伤的情调。

[16]毕卡索、达利、梵谷都是典型的例子。

[17]中国大陆14亿(官方统计数字為12.6亿,然而各地颇多黑人黑户)、台湾0.23亿、香港0.07亿、新加坡0.03亿、韩国0.7亿、日本1.3亿、越南0.8亿,全球华侨0.3亿,共计17.43亿。另外如马来西亚、泰国北部、印尼、菲律宾、柬普寨、缅甸、尼伯尔等地亦颇多华人或曾颇受中国文化的影响,在此不予计算。

[18]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论语?顏渊》);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论语?阳货》);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子曰:「民之於仁也,甚於水火」(《论语?卫灵公》);孟子曰:「君子所以异於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恆爱之,敬人者人恆敬之。」(《孟子?离娄下》)

[19]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又曰:「兴於诗,立於礼,成於乐。」(《论语?泰伯》);《礼记?乐记》有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於物而动,故形於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於物也。……是故先王慎所以感之者。故礼以道其志,乐以和其声,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姦。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於中,故形於声;声成文,谓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

[20] 《论语?為政》:「殷因於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21] 《中庸》:「仁者,人也,亲亲為大。义者,宜也,尊贤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郑注:「人也,读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问之言。」偶同於耦,并耕也。《说文》:「仁,亲也,从人二」。段注引上文郑注并曰:「人耦,犹言尔我亲密之词。独则无耦,耦则相亲,故其字从人二。」

[22] 参见: S. Freud, General Psychological Theory (New York: Collier Books, 1963) S. Freud, On Dreams Tr. by James Strachey, (New York: Norton, 1952) H. S. Sullivan, The Interpersonal Theory of Psychiatry (New York: Norton, 1953)。按:不安的原因不一定都来自父母,然而与父母的关係常為关键因素。

[23] S. Freud, Character and Culture (New York: Collier Books, 1963)。 许多音乐家、文学家与学者,其背后的创造或研究动力,源自个人生命中一种本质性的不安。很多企业家与政客之动力,则来自对於财富、成就或权力的不满足感,而其根源也往往是一种焦虑与不安全感。

[24] 《论语?阳货》

[25] 朱子曰:「礼者,天理之节文。」(《朱子语类?卷六》)

[26] 《论语•学而》:「有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与。』」

[27] 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

[28] 上述各种主义思想,都曾极為出身於儒学传统的现代中国人所拥护,亦可為此言做一旁证。其他非西方文明,对於西学的排斥性,均远较中国人為高。然而早期的国人,往往只知崇拜西学所具的优点,并据此批评中学与其相异之处。殊不知许多互相违异之处只是表面或次要层次,儒学的核心价值与西学并无根本性或不可解的衝突。


2004年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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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陶唐氏 发表于: 星期四 八月 26, 2004 7:16 pm    文章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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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知识与理性似乎无法提供现代人生的核心价值
这是一个自五四时就讨论过的问题。我以为儒家的本性是泛道德主义,他不能够解决当今正逐渐走向多元的社会的价值观混乱的问题。将儒学定义为当代社会的价值核心。只可能事实上成为学者的空想而已
 

 作者: 陶唐氏 发表于: 星期四 八月 26, 2004 7:16 pm    文章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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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知识与理性似乎无法提供现代人生的核心价值
这是一个自五四时就讨论过的问题。我以为儒家的本性是泛道德主义,他不能够解决当今正逐渐走向多元的社会的价值观混乱的问题。将儒学定义为当代社会的价值核心。只可能事实上成为学者的空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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