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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梦非梦

 高山流水叹知音 2006-06-24

1.

 

    人都会有这种似梦非梦的体验吗?

    在朦朦胧胧中,刘广为揣测。

    这种体验,让人极端恐惧,时间一过倒也留不下多少痕迹。不过,他仍然害怕自己动不动出现那么一次。

    半夜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是没有什么时间意识的,就像在混沌朦昧的宇宙黑洞中和草莱未开的地球上,大约是一种性质的事物吧--他从本能所主宰的幽幽梦境中,或者不知什么黑暗中,慢慢地(有时是倏地一下)苏醒过来。周身没有动弹一下的念头。意识渐渐地出现了。在一片黑暗和静寂中,想到:这是在哪儿?有时像是在梦里,有时弄不清楚地方,只觉得一片黑暗。只不过一会儿时间,就经历了从原始朦昧到文明开化的漫长历程,他终于醒过来了。

    昏沉的头脑中出现了一缕思绪, 象夜空中东方的一片朝霞一样变得格外清晰。噢!我是在床上,和妻子睡在一起。

听觉开始发生作用。触觉:妻子挨在身边微微地呼吸,丰满温润的身体毫无戒心地袒露在这世上一个人的面前,--交给了我。我想怎样就可以怎样。但是,一点也不想怎么样。刚刚的感觉没有分离多少。还在回味着,思索着,体验着。

    浑沌开辟,就像盘古从不知什么时候醒来。阴阳分割,轻重分明……睡觉是什么?为什么要睡觉?人在睡觉后还是人吗?可怕的是,作为一个人,一次短暂的睡眠就可以将他沉入毫无理智的黑暗中。在这种人无能为力没有缚鸡之力甚至没有吹灰之力的睡眠中,有不少人得了脑溢血或者心脏病突然抛开理智照亮的人间。这种可能性,对他没有例外。一个人是如此的渺小和无能。他顿时感到一种空虚,混杂着极其痛楚的感受。这是任何人也不能帮助解除的。

那片朝霞越来越明亮了。人进入黑暗后肯定是什么也不知道了。他不相信那些特异功能之类阴间存在的话--这些话在社会生活中往往是和金钱的报酬连在一起的。可怕!人死以后,像我这样的人,不会留下什么来。生和死就是这么简单。人应当怎样在清醒的时候生活?人怎样活得更有意义,以致于不再怕睡着后的突然死去--早就够本儿了?在这大千世界上,芸芸众生是如此之多,我作为一个偶然的生物有什么作用?有我没我,看来不是一件多大的事儿。

他头脑里想到了没有他的情境。他想到了他的消失,那将和睡觉中的黑暗一样,和睡觉不一样而和宇宙一样的是无时无历。即使他的寿命长,八十年,就算一百年又怎样?仍然归于茫茫无尽的毫无知觉中。

    他动了动身子。立刻想到,人的运动使得人不再纯粹地思维,脱离了思维的万世苦恼。活动着,这就使得人不再痛苦、绝望。怪不得一些人那么爱动,一天到晚都是四处流窜,原来这是在逃避令人痛苦的思索。

    他听到了隐隐的火车呼叫的声音。汽车忽忽地从校园外的公路上驶过。还有听不大清楚的狗叫。这些声音更使他感到了夜的寂静和人的孤单--最终谁也帮助不了谁,都有同样的归宿。

    他像在洪水中寻找一种漂浮的东西一样,靠紧了妻子。柔软的、温润的肌肤,给他感觉---感觉便使人发现了自己的存在。在对对象物的感觉中,才能发现自己。他想到了这么个哲理。而妻子这个对象物,是男人发现自己的最佳物体吧。

    然而,既是对象,就有矛盾。他恼丧地回想起睡觉前的冲突来……

 

 

              2.

 

    下午,刘广为一直在家里忙碌。高校教师就有这么个优越性,可以呆在家里自由自在地读书写作,干别的事情也没有人管你,例如做生意,拉关系。不过,当了个中文系的副主任就没有这么自主了,四五年来他大部分时间总是围绕着系办公室忙碌。只有在系里没有事情时,他才通知秘书一句,回到家里。今天下午,他的事情是在家里编辑指导学生文学创作的小报。

    忙碌着,头脑中还能夹杂着另外的想法……老主任再有二年就要退休--据说老主任早就应当退了,老主任一个退休同学说自己是同班年龄最小的。存疑而已,谁也不会为了这些事得罪人的。能不能接上班,谁都知道对他是一个人生关口。不想它,人不是为了这个活着。人为事业而活。拿这份报纸说吧,是他整体事业的一个小部分。正在人们“下海”纷纷去挣钱的时候,他一个人带着一批批学生编辑,一分钱也不要地干了六七年了。

   《发表世界》,他对这个名字十分得意。发表,从小就想发表文章,发表自己。但是,发表的文章太少了。当了写作教师,他认准了这两个字,非要抓住这个词在教学科研上弄出个名堂不可,要写一部《发表学》。

    时间是在不知不觉中滑过去的。楼梯上传来流行歌曲的时候,他才注意到窗户有些灰暗。儿子的歌声。他每天都在等待这声音。这声音使他感到亲切,使他的心一下子落到实在的土地上。儿子和妻子都平安地回窝了。

楼梯处还传来时重时轻的脚步声和敲打栏杆的声音。这孩子,没有正经稳重的样儿。接着,门“通通”地被踢响了。

    他赶紧去开门。

    十岁的儿子不满意地看看他,发出了批评:“我妈早就知道你没有做饭!”

    “你就知道吃、吃,看吃得多壮!”

    面前矗立着儿子,快和他一般高了。这孩子从小没有为吃饭让他们操过心,反倒总是怕他吃得太多会呕吐。在孩子群里数得着的胖和高。摆起为父的架子训完,看了看冷锅冷灶,躲也似地钻进了卧室,身后是儿子的笑声。

    划拉着版面,耳朵不由地注意着外间的动静。回来了。通通的脚步声。推开了滋拉拉划着地面的门。

    “你爸哩?”声音厉害。

    “老爷干他的大事哩。”儿子讽刺。

    “看你自己吧!快做作业!你把我非气死不行!你一点也不害怪!还看电视!就那动画片能吸引你。再看我把它砸了!”火力却对准了儿子。可能是菜,咕咕咚咚撂在地上。

    糟了,平日可以稳如泰山,高卧不起,但今天这种时候他是应当照惯例放下一切,上前去解劝的。他走出里屋,问:“又咋了?”

    “你问问他!你就知道干你的事!你也不管管你的儿子!又叫老师把我叫去,刺刮了一顿。人家说,你儿子再像这样不交作业,就不让他在人家的班里了,――影响老师评先进。气得我又哭了一场。”妻子狠狠地对着儿子。

    “唉--”长叹一声。这孩子,自小就不爱看书,学习纯粹是应付,心不在那个上头。倒是看动画片的时候、玩耍的时候专心致志。他给儿子的任务是:你只要吃个80分就行,我不强迫你学。学习要从内心需要出发才行。但是,儿子连这个当前家长最低档的要求也满足不了。儿子上到五年级竟没有得过一个一百分,几次都是倒着数的第三四名。他看了看妻子,没有说一句话,说也不顶用。屋子里一片寂静。

    妻子不再说话,开始忙碌着做饭。健壮的高身个,一会儿弯下去捡菜,一会儿伸出胳膊去取挂着的厨具。浑身都是柔韧的弹性。几个突出的部位在他眼前闪动着。朝窗口的脸上仍然气鼓鼓的样子。眉头紧皱。大眼睛也是鼓出来的样子,让人觉得厉害。嘴是紧抿的。

    她穿着流行样式的年轻化的服装,短裤庞松得像是裙子。别的女人夸赞时,她总要谦虚坦率地说“没有钱只好自己随便做了”。头发在脑后靠上的地方用一根皮筋扎起来,像十几岁姑娘束的马尾一样轻拂漫扫。妻子二十岁的时候反而不是这种样子,是一种“有家教”的乡间大闺女的穿着打扮,但有着篮球运动员的大方朴实的神态。形势逼人。当代女人越大越是没一点顾忌地打扮了。

    “学校那边有什么事?”他没话找话地趋前询问。这种态度是需要的,人家要的是顺气丸。

    这下问到了点子上。妻子看来正有一肚皮话要倾诉。她就是这样的脾气,兴头来了,眨眼就忘记了刚刚的烦恼:“你不问,我还要告诉你哩。人都疯了。农贸会正在筹资盖大百货楼。你整天捂在窝里,也不出去看看。王新华去了深圳,停薪留职。听说人家不会回来了。云林镇的地皮一亩地涨到十五万了。离云林镇七八里村庄的地,买二分地就要七八千块钱哩。咱积攒那几个钱,放在那,顶不住物价涨得快。咋办,集资吧?”

    他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定定地看着什么地方,其实眼前只是墙壁。

    妻子急了:“你总是那个样。听说了吗?马来西亚那个一只眼的大老板来了。市长、书记都到机场迎接。说是要投几个亿来建开发区。还有,市政府批准建立星期天市场,职工有啥都能卖啥。”

    他心里不是没有动。他感到好像又来了一个运动。这一回,全民都为钱奋斗。这种事在中国也是“史无前例”的。他的政治理想包涵着百姓富足。他理解市场经济的作用,也许这是中国千载一遇的富强机会吧。但是,对于他,却只能认定人生的位置是在学校,在文化,当然是在市场经济背景中的。

    他只能从办事经验的角度来说话了:“咱稳着点。就那几个小钱。我还想出书。”

    “出书出书!出书还得自己出钱。净赔!你这些年都干了些啥!放着好好的经理办公室工作不干,非要来当教师。人家出校门,你呢,倒流回来。工资一点点,可怜!就算当吧,你又像是发了神经。没日没夜,不要报酬。谁像你这样!人家欺负你老实。整天想的是编什么剧,办什么报,举办什么活动!别那么风头!小心人家找你的碴。”铁锅和勺子“哐哐”地助威。

    “别说了!”吼一声,便缩进了里屋的龟壳里去。

              

 

        天仙子

宇外无穷缥缈处,

静湖掠影沉金屋,

碧空婆娑谁独舞?

凝芙蓉,

飘仙鹄,

一天幽情谁与诉?

 

 

             3.

 

曾经有过那种情思--也许,只要是青年都会有过的那种纯净透明、独自激动、如痴如醉甚至自言自语、精神恍惚的单相思,却称不上什么“恋爱”。如果写起来会是无穷无尽的篇章。一连八年。八年啦,抗战也只有八年。偶像已早被几个小伙子追得不亦乐乎。

没有社会上常见的能耐:拉关系,爬上去。就连谋生的本领也没有,只能受人欺负。不是一般的欺负,是批斗,是没有任何尊严更别说在人前昂首走路的苦难和屈辱。当时就常常在心里类比印度的“贱民”。就对一千多年到处受人排挤的犹太人充满同情(尽管国家电台整天都在号召全世界人民打倒犹太复国主义),为每一次以色列的战争而担忧、而兴奋。他只能把自己封闭在书本里。谁家父母想把自己的姑娘推到火坑里来。姑娘也不会像许多书上编造的那样看中一个有才但却落难的人的,这使他一看到这类书就反感,就斥骂,就像发了“神经”一样痛心。连母亲也说,我的闺女也不会给我这样的家。这根源在于他的家庭出身,地主祖父,再加上右派父亲……父亲心里的痛苦太大了,终于积累成了重病,后来就不定期地半年或几个月一次地大吐血起来。

刘广为的眼前,时不时地隐隐悬起一双幽幽望眼……

幽暗小屋,摆一张单人床(三块木板搭成)和一张借来的小桌。窗外正对家属院的公用厕所,每日“风雷”盈耳,天热起来,那味道也就渐渐浓烈地充满空间。日子一久也就无所谓了。但他还是喜欢这间好不容易租来的小屋。因为在这儿,从乡间回来便可以整日消受人生唯一的乐趣――看书。哦,书中有着怎样的世界!凡夫俗子却能在书中目遇神交人类的精英。他们的生活何等辉煌!他们的目标何等崇高!他们才是真正的人,而他……一股忧患的潜流无日无夜不在心底奔涌,这会儿慢慢地澎湃起来。忽而,一种命运的声音呼唤着。喊声!他猛地回过神来。飞翔的思绪从万古云霄跌落尘埃。顿觉自己渺小、无能,到了可有可无的地步。他,二十有五,连人生最基本的需求――恋爱还不曾有过,尽管他高中学习成绩在全校有名,几次得到全校唯一的百分。由于他那仅有二十九亩地一头牛却雇了一个长工的祖父,他在现实中还没有望见一星上进的希望之光。

“你爹叫你,有事!”

家住县城中心十字街,抬头便望见高高的一竿大喇叭。这时代的喉咙,响彻方圆几十里,每日都聒得人耳朵嗡嗡响。“文化大革命”,“一打三反”,“批林批孔”,威力无比。只有在读书时才会摒开一些噪音。这时,喇 叭声小了,分明一种慈祥的声音在近处,在窗口。

是妈喊他。每天妈都要路过窗口,那时步子就慢下来,轻下来。是怕影响读书,抑或怕他自尽在小屋里?总会静静地听一会儿。但今天,声音里有一丝激动。

啥事?又给他对了一个象?吃商品粮,人心眼实在,长相嘛是各对各眼,不能太挑剔。妈为儿子的婚事舍得上脸面去求人,近年来东奔西跑却没有一点儿眉目。

他一点也不兴奋,但不应付一下就冷了父母的心。在这个大院里,两个小他几岁的小伙子都谈了几次恋爱了,带回来几个姑娘时那份荣光令人艳羡。他走出小屋。

爹妈和小妹同样住在小屋里。低潮的地面低于过道一尺来深。墙要有十来眼小洞,常常探出鼠头。破床板下堆着做饭用的核桃皮。夜里便咔咔嚓嚓地响动不停。小木窗开在过道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山墙和房顶每隔一段时间就落一回土,下雨的时候间隔就短得多,时不时轰地一声,听惯了也就脸不变色心不跳了。果然在三年后轰然巨响一声倒塌了,母亲和妹妹满身灰尘,跑快了两步,否则……

直到他上高中时,一家五口还挤在这间小屋里住。小黑屋有小黑屋的人生。常常夜晚,在昏黄的灯光下,爹躺在床上一字一句地读学习材料。妈做着针钱在听,吃力地认针穿线,一只眼闭紧,一只眼睁得大大的。爹读着读着,就会感叹又一个焦裕禄或者王国富那样的好干部,“党支部书记才住一间烂草房”,“要都像这样的干部,共产主义早都实现了”。全家人都心旌摇摇。

过道上,两个身影从他身边闪过,一个是女的。男的是邻居青年王良,带着女朋友回来了。不用看,就知道王良的的屋门轻轻关紧,窗子关严,窗上面两格玻璃粘了报纸。

他慢腾腾地进了屋子。爹平躺在床上。爹已经害了晚期肝硬化,外加静脉曲张、腹水、浮肿等病症,刚切掉脾脏。昏暗中,苍白的脸上一双深幽幽的眸瞳,定定地望着上方,许久都不眨一下。

他从小就不和爹正经说话。似乎父亲和儿子一样不好意思亲近,也许父亲要保持尊严,更可能的是生活经历使父亲习惯于缄默不语,因为父亲响应号召说过一次话被打成了右派。

爹意识到儿子来了。坐起来,一只胳膊放在桌上,不看儿子,也不说话,依旧严肃沉郁。

妈在过道墙角锅头上忙碌了一阵,不听动静,就走进来说:“快说嘛!这些天都睡不好,又吸了一夜烟。”

爹仍不看儿子,缓缓地说:“广播,听了吧!报纸,也登了。”

儿子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了:“还不是嘴上说的!啥时候能对咱这号人一视同仁!”

大喇叭已经广播:全国统一高招,不论家庭出身,各级干部不许阻拦……他没有当真,正陶醉在搜寻来的一部《尚书》中。

爹盯住儿子:“不能试试!万一行呢,不后悔一辈子。”

“不做那梦。”

“你听你爹的话,去试一试吧!”妈简直是哀求。

儿子冷静地对妈说:“不说我这些年。你都忘了你五八年修水库评不上模范的事。”

成千上万、像蚂蚁一样的人修水库。妈有时驾着一车土冲下大坡,有时挥着镢头刨土。说不定那片土里有瞎火的“炮”,刨住了就血肉横飞了。她浑身疼,夜里呻吟。领导常常表扬妈。但是没有一次评她做模范,只能看着别人领到白毛巾和瓷茶缸。妈夜里还哭。有一回,妈哭过了又仰脸大笑,被抬到医院里治过来还不知怎么回事。

儿子缓解地找了个借口:“就算行,谁以后抓药?”

“只要你能上,不要你管!”爹两眼定定地望着前方。

见儿子沉思不语,爹长叹一声,大动肝火:“没出息!”

儿子回到小屋里。广播上说的,真是“史无前例”。当兵,“推荐选拔”上大学,当城市工人,都没有刘广为的份。每年的“推荐选拔”上大学,更是一场“肉搏”,靠自己的本领,靠老子的地位,有的姑娘靠的是“血本”。一个县委领导搞过几十个女人,后来犯了站错队的错误,审查时自认为搞女人比起路线斗争来不算什么,就一个劲地交待搞女人的事,想喧宾夺主。听说一个女知青没有上成学,一气喝了一瓶安眠片。救醒来,脑子不灵了,成了“魔症”。

只管读书算了。能读书也不容易,前些年连书都找不到,因为“文化革命”认为书大都有“毒”。

父亲一辈子有啥干头。不知能不能把命延长一点。医生说切脾的人大都只能活两年,个别能活七八年。爹不在了,有谁为我操心。感伤,绝望,刘广为真切地体会到它们是有份量的,沉重地压在心头。

窗外传来扑塌扑塌的脚步声。门口,脚步停了。一片沉静。

儿子轻轻放下书,通身毛骨悚然。他打开门。

爹瘦削的身影立在暮色中。病容沉郁。两眼深邃。妈说过,爹早年爱说爱笑,年年当劳模。大鸣大放的时候,爹追求进步想入团,还让妈说他的年龄小一岁。领导动员提意见,他就提了一个领导说话不好听的意见。结果,单位打右派的指标不够,爹“追求”到了一顶戴几十年、压得抬不起头的大“帽子”。在水库工地劳改队里,爹除了下死命地改造,就是呆呆地望着远方。一天,望着望着,僵仆在地。“文化革命”中挨批斗的时候,爹关在小屋里也是在望着吧。

   爹拼命工作,要在这上面争气。爹每到月头几天,就要坐夜算账。拿出纱布和破棉絮,紧紧地绑在腿上。响一夜的算盘声。直到窗户发白,电灯失去了光亮。

   门口,妈也来了。妈催爹:“进去吧。”

   爹妈都进了门,坐在床沿上。又一阵沉默。爹紧皱眉头,不看儿子。妈哭起来。

   “先别哭!”爹闷闷地说。过一会儿又说:“今年,你要参加高考。这机会不能放过。”

   说完,爹直倔倔地走在前,出了小屋。

时来运转:全国实行高校招生统考,中央明文规定不准那些有权有势的家伙阻挠。他考试成绩名列全县文科、英语专业两个总分第一,就是说一个人有两个考生的成绩。离开难言之痛的深山窝,到几千里外上了大学。

然而,对那个姑娘追求的“意思”忽然没有了。按说这时倒有了成功的可能,但是没有“意思”了。这种“意思”大约是两相爱慕的圣洁吧。总之是没有了。自己都无可奈何。年纪二十七八的时候,要对象了。举目无亲,自己能耐又不行。只好求助于老家亲戚,这才见到了妻子。

听说她是上学后退亲的,“家里包办订的亲。人可是好闺女,俺们看她长大的。”一见面,符合他给自己订下的标准:七十分以上就行,只要心眼实在。

    于是,对象,谈恋爱。只是少了那种极其敏感的羞怯,那种好象猛一下子睁眼见到了太阳时的晕眩,那种无数次的不敢当面说一句话的无能。他像一个男子汉了。一切都自然正常,有激动,有思念,有爱情,心心相印,就象人们常见的那样。

    然后,毕业,工作,结婚,生子。

    他常常仰卧朝上,大睁俩眼。人生对他来说,只有事业这一样可以寄托终生了。事业?什么样的事业?挣钱!钱是可以量度的,比较的。不管怎样,钱都属于人的低层的物欲满足,当然它可以为高超的追求服务,高超的追求离了它常常没有作用的支点、起飞的基地。当官,官有大有小,看来对于他来说当官大不了也只是个处县级市级而已,整日地在人事网中忙碌,空费了大好年华。而他,想的是青史留名,越久越好,万古不朽哇。就像姓刘的祖先、在洛阳建都的刘秀那样。刘秀,在他心目中是经过多年读书之后才比较出来的一个大人物楷模。特别是刘秀在开国皇帝中知识水平最高。刘秀上过太学。一生行事都按古代理想的那一套。刘秀上太学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昵?

 

  

           4.

 

    晚上到教室去了一趟,大部分学生都在自习。学生会主席抬起头,看着他,等待指示。于是指示道“点名”。点名结果,一百二十人只到了九十来个。他走上课堂,宣讲了一番。大意是,没有到课堂的要查清是谁,二年学习的时光是宝贵的,校园外面治安不好,不远处发现一具无头女尸,常有流氓到校园捣乱。有一件事他没有说,流氓对学生谈恋爱的事似乎了如指掌,前不久几个流氓就在校园里把一对儿瞪住了,男的放跑,女的待了个把钟头才放。保卫队抓住后,问不出个名堂,就放了他们。苦口婆心,将教师的心计都用上了。然后松一口气,带着尽了一份义务的自尊向家里回。走在校园里,他仰头望望夜空。许多烦心的事忽然涌上心头。不想了,回,回家。

    编辑,修改,《发表世界》终于完工。忙到十点半的时候,妻子也把家务忙完了。只听那边屋里说“快睡吧!明天还得起早!”脚步声近来了。

    不做家务,是有些理亏心虚的。他抬头自歉地用眼神表示慰问。妻子常常事也做了,但嘴里还是抱怨。他便常常用他的工作和读书来应答。

    他感到了身后妻子的温热和力量。也许人都是有一些特异功能的。他不能不去看她。

    她清楚她的身个是美的。到了晚上的时候,更不必要遮饰了。薄乳罩揽不住鼓馕馕的乳房,随着轻盈的步子,乳房不停地弹起来。三角裤,浑圆的身体,大腿比别的女人都要壮实,像古希腊的雕塑那样。那是一个十来岁少女为打篮球练出来的。她把农家闺女的吃苦劲用在了练举杠铃上,蹲下站起几十下。这就使她的身材像希腊雕塑维纳斯一样。高1米68公分,夫妻两人一般高,女的看起来就要高得多。她知道他喜欢看她的身体。她这会儿正在有意无意地用体语在说“该睡了”。

    她坐在床沿上整理衣服,说了出来:“睡吧!”

    他没有吭声。半天说:“你先睡!”

    “你一天的事太多了,给学校泼着干。家里事一点也不管!”

    “不干没有意思呀!”

    “人心隔肚皮,人家不定说你啥!”

    “管他。咱只管自己。”说着,不耽误低头忙碌。

    她移近了,似乎有些不好开口的样子。他只好看着她,等待着。

    “我想,买一套金首饰。托人买便宜的。”她殷切地看他。大眼,却没有那种小说上所说的风情,没有带钩的目光。妻子是一个淳朴厚道的女子。妻子的女朋友大多数都已被丈夫欺骗,有几个已经离婚。妻子是有形势逼人的危机感的。男人到三四十岁,可能大都要有最后的一跳。

    他一贯主张首饰用便宜的代用品。这是一种穷人出身的习惯。“买那干啥!就用那几套十来块的可以了。”

    “你真是个穷命子。唉!咱们教师也就是这样了。”

    她怏怏地躺倒了。后来翻过身,面朝里。

    瞥见她翻过身来了。

    “王光胜开了一个公司,说,跟他干的人都先给存上十万元。女人,糊拉了三四个,都是大闺女。老婆赶走了一个女人,他逼着老婆自己去请回来。”

    “噢。”

    过了一会。

    “俺们公司有个女人,跟着港商跑到深圳。回来了,跟她男人离婚。男人也有骨气,给钱,说不要,不要臭肉钱。你没有见那女的一身:嘴唇抹得通红,耳朵上挂的大金耳坠乱晃……”

    “别说了,恶心!无聊。低级。看你眼气的!”他和一切不大会来事的男人一 样,怕老婆眼红别人富有, 怕女人话里羡慕别的男人能干。

    “我眼气了!我眼气了!”

妻子发起脾气来。本来,他不自动俯就已经使她不高兴了。“成天干你那些事!人家都去讲究实际,你倒好,反倒钻进这个书窝里来,干得呆头呆脑。等到有好处,又会一脚踢开你的!你不信,走着瞧!我们女人有这点灵性。啥活也不干!就知道写你的东西,就知道当你的芝麻官。”

女人一翻身,脸朝里趴在床上睡去。一条腿弯起,另一条腿直伸,这就使她的身子长长地横在床上,屁股显示着曲线和丰满。这样的时候,常常是他主动表示歉意,于是重新和好。然而,今天他不愿意这样做。

    年将不惑。生命一天天地逝去。以前是社会等级地位使人难受,现在又加上了金钱的诱惑。教书,什么时候都背时。怎么办?长此以往,让人瞧不起,让老婆也瞧不起!

    他要写。他要教育他的学生,人世上有比地位和金钱更重要更宝贵的东西。他要写一个话剧,就叫做《人生是歌》,让学生排演。他开始拉一个草纲。他瞥见,女人身子动了动,缩起身子,像一只可怜的小兔。他压抑住自己的心。唐僧为了取经大道,无底洞、女儿国都拦不住。

    12点的时候,校园显得静寂。一声声渴酒划拳的吼叫更刺人耳膜。能听得出有主任、有处长的声音,这就更加雄壮了。估计学校的头儿们又要在大会上批评了。喝酒、打麻将,在校园里也是形成小圈子的主要途径。而他,却没有一样能行。他也不愿意在这种事儿上浪费生命。

    他轻手轻脚地脱下衣服,上了床。

    女人的身子躲也似地往里缩了缩。她还有气。

    女人都太重实际了,太感性了。他不想俯就她。他躺下了。两人保持着距离。感觉到她身上的热力,她的心跳。他一阵冲动地想去抱紧她。然而随即又有一种力量挡住了他:男人的尊严;不能让女人小瞧自己。

就这么冷战下去。睡意时时侵来,迷迷糊糊,时睡时醒。于是就有了前面那一番梦醒后的心理活动。

……后来,又睡着了。

    突然,被声音弄醒来。是她的声音。

    女人拉亮了灯。悉悉索索,她在穿衣服。她下了床。她走向儿子的房间。

    这时候,他清醒得很。他没有吭一声。心里涌来一阵失望,一阵恼怒,一阵痛苦。去吧,离了女人,我照样干我的事业。还会干得更专心。29岁之前的青年时代,他一直是一个人睡的。那时想,要有一个女人躺在身边,他会对她心疼得厉害,会轻轻轻轻地摸她的脸蛋。等到有了真实体验的时候,原来两性之间掺杂了这么多的社会因素。应当想到的,他之所以超龄未恋未婚,不就是这些原因吗!“做官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刘秀曾经这么夸下海口。刘秀全都达到了,做的是最大的官,“贵之极也”,阴丽华既美丽又贤德。“娶妻当娶阴丽华”已经成为激励人的名言警句,辉映千古,相信没有一个古代的读书人不是拿这句话在心里默念一万遍的。比起先祖来,他算个什么可怜虫!

    还是在大约一个钟点后睡着了。

 

 

                5.

 

    醒来,觉得屋子里空落落的,校园也是静悄悄的,七点半肯定已过--大剌叭停了。妻子已经带着儿子上学去了。赶紧洗脸,套上衣服就出了门。

    校园给人空旷的感觉,其实只有百十亩地,比中学大一点,比大学又小得多。空气清新,皮肤感到舒适的凉意。人们匆匆上班或上课。招呼,点头。忽然分析一下,这里面也是有讲究的。例如自己,见校长、书记还有那些头面人物时内心里是格外注重的,尽管表面上要做出自尊的神态,于人于己都心安理得。一般的教师,本来就没有什么接触,由于人的本能大家只要谋面即可,甚至相互了解也不说什么多余的话。不能免俗,只要不是混同于俗就行。退休的老书记、老校长,他不认识,也就省了招呼。老先生们会怎么想呢?这大约就是他们一定要培养自己人的深层原因吧。校园里的斗争太复杂了。不想了,头疼。还是把自己的事干好,干得有意思就行。

    他逃也似地奔向教室,庄重不失威严地站在了楼门口。学生是在他的管理下的。他想的是仁政,想的是民主,想的是师表。再往上想,就要想那些历史上的名师了。他查过历史,洛阳称帝的人中,在中国历史上最突出的要数刘秀。刘秀重视文教,大办太学。听说还到太学讲课。难得的一个知识分子。他很想研究一下刘秀的一生,写一部电视连续剧。

    上课铃响过,他走回办公室。有些事务要处理。

    秘书走上来,笑笑,算作招呼。留校生大都有背景,有的又能干,校部所有单位除了教务处、科研处的处长是外边学校毕业的,其余的头儿全部本土化。秘书自然想提成领导。当秘书的人是有一套的。秘书在日常行为言语上是尊重他这个副主任的。不过,他是怎么在无人担当的情况下当的副主任,这情况谁都知道。主任把他作为什么工具对待,秘书更是了如指掌。这样,许多秘书们做的活,同时由于他的殷勤而由他做了。

    “书记,《发表世界》划好了版,你看一遍稿件吧!”他走进党支部办公室,事事都向领导汇报为好,免得他们说出你不成熟之类的话。办一件事太不容易了。最费脑筋的是弄好各种关系。就拿《发表世界》上的署名来说,就让他绞尽了脑汁,终于把学校有关的头儿脑儿、文学创作上有点表现的人的名字排列了个座次。首先是顾问,第一校长,第二书记。其次是编委会,编委主任自然是系主任,副主任有支部书记等人。编委更是一大堆,但是都由系主任定名。接下来是编辑部。

    支部书记总是坐在他的办公桌前,这时正看一本《党的生活》。书记的工作便是想,想系里的一切,主要是人的思想问题。书记做过会计,这种想应该说是算计。

    书记笑笑,说:“不看了。你们看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他继续汇报,想让书记支持这件事:“书记,咱们前二年写了系歌。最近团委想让排个剧。学校书记也说中文系可以做做这方面的事。我打算写出来。给同学们讲,他们也都有兴趣。”

    一年前,他心血来潮,写了一首系歌,书记颇有兴趣地帮着修订,还按艺术系老师谱的音调哼了一阵。

    “好。这事,和主任商量一下就行。要说,演个剧,是中文系同学的擅长。前些年,咱们演过课本剧……你,最近看看报纸没有。全国都要有发展呀!”

    是的,他看报纸时感受到了。邓小平南方视察,全国加大市场经济改革的步伐。教育上也有了许多以前所没有的举措。

“昨天,学校开了个书记主任会议,落实上级开展教育改革、适应市场经济的文件精神。省里要在各个高校进行实用人才的招生。今天下午教师们开会就要讨论讨论,看咱们怎样干才不会落后于形势。”书记对上级的指示一贯是遵守照办的。两人年纪差不多,但是书记显得老练得多。

他在心里替自己辩护:不能从年龄角度看人,自己一直对的是书,做人的工作才四五年。而书记做人的工作已经二十年了,从留校当一般干部到提拔为书记,光书记就做了十年多。书记自己有头脑,还有一个老乡网。网里的头儿是一位党委副书记。人们都说,这个县的人最抱团,几十年了。不像旗县的人那么差劲,总是老乡捣老乡,怕一个地方的人上去了,自己面上不好看。书记聪明,脑瓜顶用得很,在工作上总是维主任之命是听。所以一般老师调动的事,也都不去找书记,甚至已经下了调令的教师开车要走时才从主任那里知道。书记反而正在给主任谋一个市人大代表的职缺。

    这些事,没有人明说,都是心里明白。不由得还是想到了这些。这就叫工作吧。

    “哈-哈哈哈哈哈。”门外传来熟悉的大笑声。第二声“哈”非鼓足全身力气才能那么雄壮。这笑声,让人听得出一种力争格外地响亮的用意。其中有力量气魄,有让人感受的宽怀度量,还有有意的含糊。使得熟识的人面前立即映出那大笑的嘴巴,整齐上排牙其中有两个镶了金--大约是四五十年代时髦的迹像。

    “主任!我想上郑州去一趟。”是教师杨云芳的声音。出差由主任批准。

    “好好好!你去你去!”

    通通通,显得身体格外健康的步声。

    办公室里两个人都微笑着以尊敬的目光迎接。他还站起来让出自己靠办公桌的座位。

    “你坐你坐。”主任谦让着坐下了。

    “我正想给你说说演剧的事。发表的研究是不是办个展览。”他靠近去。

    “噢,噢。好说好说。你看咋办都行。咱学生发表的文章多得很,我去开会,他们学校的人都羡慕咱们的小报。”主任说着转向了书记。兴奋难耐地说起了大事。“咱都合计着,咋办!干吧!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咱中国啥事都是才起来那一阵。搂住就搂住了。过后茶就凉了。我以前也不敢想这个事,还是学了小平的话,真开了窍。看来真得像文件上说的换脑筋,改变观念。干社会主义干啥,图啥?叫人民生活好嘛!人都老了,当教授,工资还不顶我孙子才上班几年。教师确实苦了。”

    主任头发已经花白,有时乌黑明亮,是用了染发剂。眼镜后面,两只小小的眼睛有时是宽厚的笑意,有时是利害的光芒。主任更像公社主任。据说确是直接从公社调来的。

主任办事历来精细谨慎,现在竟然这么开放,看来这次的经济浪潮来势太大了,恰好又在主任将要退休的时候。

搞经济,刘广为从心眼里赞成。要知道,他从小的生活太穷苦了。在他22岁之前,家里只有一个油污的货箱装衣服。不管说什么道理主义,不管干什么好事,只要能让人们的生活好起来就行。从本心出发,从执行政策出发,刘公为都拥护这一次改革浪潮。

    三个中文系的领导研究起了经济创收的大事,决定下午开会,动员全体教师一起办实用人才班,大量介绍想要毕业证的学生。抓住这个难得一遇的机会,挣它一大笔钱来。     

    “各位老师们!党和国家早就看到大家的生活问题,人大会上也是一个劲地呼吁。现在,终于有了好形势。根据国务院七号文件,全国大办成人教育。省长召集省教委、各大学校长开会,在全省举办实用人才班,发毕业证。原来说是结业证,这个毕业证是校长们在会上争来的,前面加上‘高等教育’四个字。同志们大干吧!每个人都有任务,都到社会上去招生。我们商量了,给介绍费。上边还动员教师、教学系办公司。咱们系有人走在了前边,前几年就办了……”

    全体教职工会上,主任兴奋地动员。不时“哈哈”地笑。

    都知道主任说的是那几个人。有几双目光便投向杨云芳,两个女教师还向她笑。她在全校也是时髦女子中的一个,穿的是港式的厚底女皮鞋,挎的是精致的小皮包,每次舞会都是旋转的一个热点。处处表现出思想、行动的超前,表现出社会上时行的能力和风度来。她早已用亲戚的名义在闹市中心租了柜台做生意。高校教师的课不多。有的教师估摸,这位女老板要有六七万了。

    杨云芳扬扬脸,是一种电影上常见的白领丽人高雅的神态。如果身材高一些,脚尖不是外摆,那就不知会是怎样的神情了。她是教师中唯一的本系毕业的大专生,但是课上得好,学生十分爱听。说话平时就有一种比一般教师格外的高傲,语气和声调非同一般教师的平和,常常不把主任们放在眼里,在一些当着众人的话里也敢大胆泼剌。话语的重音,显示着一种不可辩驳的绝对正确的气势。当代妇女大概是从“文化大革命”开始出现的那种语气。在她,也许认为是一种值得自重的个性。但在一个稍微世故的人心里就要考究她的背景了。原来,明显的背景是校长对这个学生的态度甚至情感是不同于一般教师的。更客观的历史因素是,她的公公原来是教育系统的老干部,校长等人本来是县里的教师,大约都受过提拔调动的恩泽。丈夫已经是一个公司的副经理了,有一定的实力来对学校实施影响力。

    另外两个前行者是男青年教师,也是颇有能力的人。只他们冷冷的眼光,鼻子旁边两条搭拉到下巴的线条,就可以看出他们经商的艰辛和残酷。他们深深体验到社会人心的某种深层了,因此轻易不随意说话,更不表示喜怒好恶。这时看到人们投来欣赏的眼光,不约而同地缓缓地点点头。引起了几声轻笑。

    上级下来的文件一般来说都是要抓好教学。毕竟是学校。校长和书记几次在大会上批评中文系的青年教师整天带着孩子在校园里转悠。青年教师也有苦衷,课少时间多,加上工资少雇不起保姆,幼儿园得不到学校重视,连地方都定不住。他正和书记商议,动员青年教师担当班主任,建立帮助提高教学质量的小组,想出几个较大的课题来共同研究。没有想到,国家出现了新的建设高潮。全国人民都要来一个思想观念的大改变。一想到中国从未有过的市场经济建设高潮,刘公为的心里也是一阵阵的激动。学校下发的文件上又强调不能忽视教学。来一个齐头并进吧。

    在主任和书记讲完后,他也说了几句:“国家想出了办法,在市场经济建设中既扩大教育范围,又为教师解除生活困难。我觉得,我们系一贯的教学和研究的传统还要发扬广大,像关主任、黄力老师的科研水平,像杨义重、杨云芳的课堂教学水平,需要我们大家比学赶帮。同时,大家走出校门,也好开开眼界。争取咱们系每个人今年都能发个几千块。现在,确实需要转变观念。我想,只要合理合法,就是有人挣一百万、一千万,我都从心里赞成。老师们有什么想法,拿出来大家讨论讨论吧。”

    人们笑了一下。开始出现了骚动。出现了几个议论的热点。

    黄力发言了。语言中时常出现一般人不大常用的术语:“每个人都希望过一过别样人生嘛”,“当教师之余不妨去操练一下社会生活”,“我主张‘大教学’,已经写了一篇文章,投到杂志上去,说是要用。”我们要从人生和教育的角度,而不是纯粹从生活的角度看待“创收”。他的发言的口吻和状态,使得两个青年教师格外佩服,私下里说人家就是能力强,讲课说话就是不一样,一听就觉得是教授学者那么回事。比他只小一岁的黄力,已经在全国和省市的报刊上发表了十几篇论文。最近,刘公为向他要了一篇文章,发表在《发表世界》上。随后,黄力投到《文艺报》发表了,名字是《商品文学试论》。黄力从来不屑于在教师中搅和什么恩恩怨怨,这是人们对他的好评。

    一时,电扇与脑筋飞转,香烟与大话喷吐。中文系热烈地讨论起创收来。人们的眼前出现了早已在心底里渴望的金钱幻影。

    不能仅仅想着赚钱。他想。无论怎么说,他都要接好班。

    要做到系主任的位置,是一定要得到从本系提升的校长的赏识的。最好是一个“铁杆”,然而他难以做到社会上常有的那种“铁杆”才会有的举动。要从事业上赢得校长的进一步信任。而这种事业既要和目前的经济中心建设的全国性任务联系,又要和文化教育联系。绞尽脑汁…终于,一个两全其美的创见出现了。这就是在中文系建一个“河洛文教中心”的科研机构和文化产业,这就十分有利于建立起国内外的联系,获得海外华人的支持。对!这个难得的好主意,应当首先向校长汇报,让校长来做中心的“中心”,继承几千年河洛一带圣哲的传统。对于将要退休的校长来说还会是一条今后发挥作用的好办法。

    在他的心目中,校长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典型,有着名士派头。校长闻名全省高校和全市文化教育界。校长作为高才生和右派毕业于名牌大学,分配到山村小学。提到这段具有代表性的经历,在校长是一段痛苦的奋斗史,在他人只能感到一种尊重和隐隐的好像自己做了坏事的愧疚。

    在热气腾腾的创收会议上,他早已有过的设想与当前的形势碰撞在了一起,发出灵感的火花。一阵比一阵更强烈的激动,使得他全身近乎于发抖。两眼发直,心驰神往。人们的话,已经听不进心里,尽管耳朵里能够听到。好容易等到散会,他按响了电话号码。

    话筒里传来有些嘶哑的声音:“喂。”

    “校长,我是刘广为。您要是有点时间,我想请您看看这期《发表世界》,还想说个事。”

    “噢……那你来吧。”

    暗淡的办公楼道,却是学校的心脏地带,隐藏着多少机关心机。心里隐隐一种虚怯。没出息!还想做什么动地惊天的大事业!患得患失。书生无能。校长大约从前也是如此吧!现在校长已经不是过去了。80年代初,上级要任命中文系主任做副校长,那时的主任说“要做就做校长”,后来就做了校长。

    将近四十岁的人了,有什么可怕的。

    在校长的门前,他停住了,伸出食指均匀地敲了两下。里面传出校长的声音:“进来。”

    房间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外系的主任。他进来后,校长看看他,仍然和那个主任谈话。心里指示着自己大大方方地坐下了,腿还要略为摊开一些。要有一种正气和魄力。

    那个和校长一般年龄的系主任正在笑,面容亲密异常,露出一口牙齿,还在为自己系里讨要什么东西,不断地“校长”、“校长”地叫,不想按校长的示意退出谈话。

    校长也笑。笑意里竟有一点痞赖劲儿(他赶紧批判自己的不良意识)。校长站起来:“你说的是个逑。你们系需要,别的系不需要?到时候叫我咋逑弄。过些天我问问,咱们再说。中不中?”校长的话反而让人感到亲切,感到校长真是名士派头,联想到校长顶住各种阻力为学校发展和教师所做的好事,例如其中一件就是为学校争得的职称指标在全市高校中是最多的。校长无论在那里都是如此的随意。

    那个老主任仍然甜蜜地笑着,不折不挠地要求着,最后无奈地退了出去。

    他摊开了《发表世界》的版样和稿件,请校长过目。校长看着那块集中体现关系的顾问、编委名单,皱起了眉头,眼睛向下方斜视。嘴巴分外明显地撅了起来,成了一张下拉的弓,和刚才笑时形成鲜明对比——那会儿真像弯弯翘上的月亮芽。黑青着脸。

    校长像对一个小伙计一样近乎,指着那个“关系网”分咐:“他能当顾问!去了,去了!”

    没有想到!应当想到的。当初办刊时,经过了书记的批准--属于学生工作的范围,书记似乎格外关心这件事,为了让市宣传部批准还去做了工作。为了平衡作用,免得在其它事情上受到影响,他向系主任提出了让书记也做顾问的意见。

    “把他去了!”

    难题!看来他的经验和才智还不足以应付这个难题。一时他无法应承。一个念头:也许这个难题会让他在学校这个“宦海”翻船。需要思考。现在时间太短。用另一件事遮盖一时。

“校长!”声音里充满着尊敬和希骥,会感人的。

“嗯。”校长看他。

    “我有一个想法。能让咱们系、咱们学校产生国内外影响。”上身前倾过去。

    校长眯着眼打量着他。目光显示出一种距离。

    他将河洛文教中心的设想热情地提了出来。“校长,只有你才能领起这个头来。你一做,就会产生轰动效应。校长,这可是个百年大计呀!”热切地望着。

    校长沉思了一下,说:“这件事,应当是市里人做的。我们学校,还是要抓基础教学。我看,你要在这上面多注意。要联系实际。不能好高鹜远。你去吧。”

    心像悬在空中,忽高忽低。“一次变法失败了。”他想。隐约地觉得一道人生中严重的关口横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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