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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亮:底层手稿

 老庄走狗 2006-07-01
  “底层表述”在后谎言时代被适度地学院化了。用晦涩空洞的语法去代言底层正在成为一种学术时髦。底层声音早就不再是反抗之形式,何况底层早已经失声……底层的绝望、沉默、无力和失魂是它长期被剥夺被逐出被抹煞被遗忘的必然结果。底层中的大多数人的命运无声无息,自生自灭,那些足以让人们注意到底层存在的必须是某种极端形式的爆发:零星的反抗,毁灭性的破坏,令人震惊的悲剧……但也很快就风平浪静,象从未发生过一样。

  对底层的表述虽然也属于一种特殊的行动,却决不等同于行动本身。行动是人的天赋权力,可惜它被取缔了,被可疑地代表了……剩下的只有空洞晦涩的知识表述,而知识表述不过是影响力有限的知识者手中的专业工具。把底层问题转换成学术课题可能出于无奈,因为知识者仍然没有全部收回以行动参预社会的天赋权力。

  仅仅保留知识表述的权能(哪怕是代言式的和不充分的),仅仅保留学术研究的权能(哪怕是空洞的或晦涩的),也许应该看作是人有朝一日重返他与生俱来即应拥有之舞台的必经路途,但这并不意味着知识表述和学术研究为了维持自身的权能空间就可以正当地向一切仍在生效的剥夺和遮饰做出妥协……而“适度的学院化”,除了专业习惯和文化隔离的差异所致,同时也可以看作是巩固自身权能的世袭特征以及神秘色彩的一种策略,它具有自我保护的功能;在许多领域,这一策略的运用是有效的……但是在某些特殊的领域,比如在必须使之通俗易懂的“底层”这个社会问题领域,依然使用同一策略就是一种貌似介入的不恰当表演,它的本质恰恰是逃避。

  此外,在一个文学影响力日渐减弱,大众媒体影响力迅速扩张的时代,对“底层”的介入已不能再停留于文学性的呼吁。虽然,文学以它特有的戏剧化目光可以帮助人们看见社会弊端与黑暗,但它的效能不足以唤起社会行动,因为文学的虚构与想象总是将人们的同情、怜悯和愤怒局限在剧场感动之中……尽管文学的良心,文学在“黑暗中的眼眸”是任何社会里(不管是健全社会还是不良社会)必要的价值衡器,它批评人们的自负、傲慢和冷漠,它是否决人们狭獈自私的生活视野及趣味的证词,甚至,它还是打击人们优越感的真相揭发者。然而,由于文学活动在当今时代所拥有的空间不断缩小,它在时间中又只是作为片刻闪现而存在,因此那种由它唤起的惊愕、震撼、不安和内疚,不过是一场短暂的内心风暴……道德的苏醒和常识的休克很快就会过去,现实却依然如故毫无触动。

  但“底层”必须是一个被实践触动的社会问题……基于底层的自我表述能力丧失,从它内部成长起来的表述者还需要等待底层状况的改善,对底层的关注必须由社会的各种成员共同去进行:调查员、记者、医生、律师、警察、社会工作者、摄影家、义工、慈善机构服务者、基层人民代表……以及——作家。

  对于一个必须被实践触动的社会问题,人们的互助本性并非只有等待知识的唤醒才能开始行动,相反,某些知识还会使人们走向冷漠……人们迫切需要的不是由复杂概念构织成的学术之争,那些措词晦涩华丽以至热衷玩弄愤怒感情的知识持有者关心的也许只是塑造自己的道义形象,他们将“底层”看作是用来表现个人立场的“文化象征客体”或“良心客体”,却并不在意“底层”的实在性,这种实在性必须由行动去介入而不是靠抒情就可以改变。“底层”的低卑地位和悲惨处境很容易再次被描述成抽象的历史主体——“人民”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时而是备受同情的“良心客体”,时而是接受动员的“革命主体”)虽然在今天,这一虚幻的抽象历史主体不仅失去了扮演重大历史角色的机会与力量,而且自身也被新的生产方式和社会变动切割成不同的阶层与分散的群落——却仍有可能变成对社会其它成员进行道德讹诈和政治恫吓的利器。

  需要各种方式的介入,一切方式……需要大量来自底层的调查报告……需要真实深入的新闻……需要立法和公共政策的倾斜……需要议会辩论……需要援助计划……需要社会保障体系……需要免费教育……需要民间慈善机构……需要向贫困和无知开战……不需要廉价的抒情……不需要表演性的慰问……不需要空头支票……不需要眼泪……不需要从书本到书本的学院式争论!

  “底层”并不只是被剥夺后的剩余物,“底层”还是“无机会被剥夺”的剩余物; “底层”并不只是已经被驯化的结构底层之人,“底层”还是在驯化体系之外的结构局外之人;“底层”并不只是“被淘汰”的牺牲品,“底层”还是一开始就没有进入筛选机制的多余者……“底层”存在于各种不同的社会组织中,它是在残酷自然生存法则下产生的不幸群体,也是在残酷人为游戏规则下产生的不幸群体……把“底层”的难以根除归咎于“自然”或“个人能力”,与把“底层”的产生归咎于“人为”或“制度”,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解释各有各的证据,但这不影响行动的介入——人们因聚集而共同生存,任何一个人的被隔离都意味着全体的生存法则受到威胁,更不要说是某一个庞大的群体被隔离了。

  有人不无阴悒地声称,现在无法在短期内根本改变“底层”的处境……谁说过“根本改变”?癌症无法根本治愈难道就应该放弃治疗,人无法长命百岁难道就应该任由他随便死去……行动收效甚微就不必行动,这和虚伪地同情癌症患者浮夸地谈论死亡没有什么两样。后谎言时代的知识持有者要么在言词上坚持一种左翼的抽象抒情主义立场要么在行为中坚持一种右翼的不作为的放任主义立场……前者攻击的仅仅是现有的经济制度和资本逻辑,后者维护的也仅仅是现有的经济制度和资本逻辑;除此之外,他们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剩余人口……教育匮缺……技术革命的入侵……手工业消亡……不公平竞争……资金不足……民间自助能力丧失……被放弃的行业……企业破产……生态恶化……健康水平下降……沉重的税赋……形形色色的掠夺……对权利诉求的压制……公共福利的减缩乃至名存实亡……这一切触目惊心的现象发生之原因,决不是用抽象笼统的“现代性后果”就可以轻松带过的,一般资本逻辑决不是造成“底层”现有状况的唯一替罪羊。当知识持有者打定主意用一套行话“表述”底层,并把重点放在他们擅长的“表述”之上而忽略“底层”在后谎言时代所具有的特殊历史性质和特殊现实性质时,他们就不幸地沦为某种 “象征性良心作品”的制造者——这种“象征性良心作品”不仅是后谎言时代所需要的遮饰物,也是资本逻辑控制下由学院生产出来的特殊消费品。

  漂移的新空间

  吴亮

  “新空间”是一个可以出现在任何地点的“景观剧场”,一个可以出现在任何城市或郊区的“地标”——它是荒原中浮现的奇观,它没有历史性,它将形成“自己的历史”,虽然这历史刚刚开始。

  “新空间”有着难以解释的魔力。在它周围,时常游荡着一些解释者。那些解释者惊异于公众何以对新空间带来的快感如此沉迷。他们试图在沉迷和憎恶之间找到一种知识的平衡,或者竭力通过政治分析及经济分析,破除他们所认定的“新空间”所隐含的虚假魔力。

  “新空间”引起敏感的知识人土的憎恶不是没有原因的——在地域文明日益衰亡,资本力量长驱直入,社群内部重新分裂的今天,任何一种“新生事物”都会催生出“伤害”。新的生活方式只给一部分人带来快感和亢奋,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一个阶级论者不可能同时是地域文明的维护者,当人们在为某种解体中的本土生活方式大唱挽歌时,他们所痛悼的恰恰也是少数人生活方式的消逝——包括少数旧权势者享有的“旧空间”。

  “旧空间”(包括民众的旧空间)的被摧毁并非始于“资本的力量”,而是“革命力量”的兴起……新政权对整个社会自上而下的全面扩张和控制,摧毁了所有社群和基层的自治自主能力,进而使分散的个体丧失了自我利益和自我愿望正当诉求的机会。既使在若干年之后,当各种新崛起的或新闯入的资本力量开始窥伺他们仅有的生存空间时,他们仍然显得毫无自卫能力和讨价还价的基础。不仅在组织架构方面那些声称代表他们的权力单位背着他们的切身利益和资本力量进行交易,而且更因为他们在“所有权”上的根本性缺失,使他们在与任何欲侵犯他们利益的对手进行谈判时(貌似谈判的讨价还价)失去了最核心的筹码。事实上,“旧空间”拆迁和毁弃中发生的所有纠纷和冲突,因分散个体的“空间所有权缺失”的无根基性,无不以地方政权/资本力量方获胜而告终。

  由于这双重性的破坏,记忆也随之支离破碎。喜欢自己地域的旧有文明还是喜欢他者的异域文明,对一个文明正待重建的城市而言,都是“新质的文明”……在这个特殊的地方,现实主义的格言,所谓“一个人必然属于某个时代”或“一个人必然属于某个特定民族”的定义已经被生活本身的急剧动荡和场景改变所淡化。“新空间”在一部分人的内心唤起的根本不是时代记忆和种族记忆,而仅是“凭空”的快感,它是无根基的,正如所有权的缺失一般,审美的主体性对他们而言同样处在轻易获得也必然会轻易丢弃的“闪视”之中。

  “新空间”是在新的现实场域中生成的,“复旧”和“模仿”不过是表象。过去的历史(旧居、遗跡、废址)只用来做托词和借口。“新空间”利用它们不是对记忆和考古有兴趣而是对虚无和神话有兴趣:因为在今天,“虚无”和“神话”正是快感的触发点,似有似无,稍纵即逝,“闪视”需要它们……“闪视”不需要古迹和怀旧,那是“凝视时代”的趣味。

  历史早就被无数次地歪曲过了,不同的是各自采取的方式:剥夺、战争、焚烧、割裂、遮饰和谎言……对那些建造在某个历史地点的“新空间”,要揭示的不再是它怎么歪曲了“过去的历史”(所有的历史都出自后人有偏见的描述),而是要指出它的建造者何以要这样做的“新的历史理由”——“新空间”绝无意去恢复什么,它感兴趣的是它将成为历史。如果说到底吸引人们的无非是新奇和欲望,那么“新空间”的理由,它的反历史视野就决定了一种潜在的新共识:历史和真实性无关,它是想象的共同体,它不是一门知识,而只是一道幕布、一个幻景、一团烟雾或一堆可以随意选取的符号……它不是用来考证的,而是用来的消费的。这种消费品给人们的感受是:漂移、催眠、瞬时……它的出发点并非是物质主义,正好相反,它是十足“唯心主义”的。

  对历史的崇拜历来建立在历史已经丧失的背景之上……将历史“圣化”已成为历史,代之而起的时髦货是将历史“腐化”……这绝不是强加在“新空间”身上的恶名。所谓旧址和废墟的“保护”、“开发”与“改造”,对“新空间”而言都是一次“推陈出新”的堂皇欺骗,一次偷梁换柱式的公然背叛——也无妨把背叛读作进步,把欺骗读作策略——保护吗?那不过是虚伪的谎言。遭毁损的岂止是历史和建筑,但人们最容易对可见的老房子抒发善心。

  不错,“新空间”是一块幻像的“飞地”,它和周围的空间缺乏有机联系……情况变了,有机性即混杂性,移植的皮肤终于成为躯体上的有机部分……这是新的城市身体美学!塑型,手术、移植,人造器官!身体的历史可以被谋杀,这在伦理上通不过……医生主导今天的身体时髦,而不是档案保管员……幻像为什么不可以成为真实?只要你相信幻像,现实就变得不真实。

  别执着于对“新空间”的文化批判,批判比幻像更虚幻。某种文化正等待某些人去营救的幻想慢慢在破灭,去营救文化的现在是另一些反历史的野蛮人。文化批判微不足道!重要的在于揭发时代趣味和人们的善变性,它为什么不可阻挡,它为什么恰恰变成这样而不是如某些人所愿地变成那样……不要满足于揭发显而易见的商业阴谋。商业得以凯旋的背后,那些集体梦想、虚无、无根基、闪视的快感,并非源于商业本身,而这种综合的心理力量才是推动商业战略的主谋。一种难以逆转的游牧主义的生活方式,一种对“影子的影子”永无止境的追逐——“新空间”正是这种游牧主义者的营地。

  “游牧主义”的生活方式以近代发展起来的科技手段作为基本条件,加上现代媒体的推波助澜,在今天已成为赫赫时尚——流动的工作,更多的闲暇,脱离固定不变的居住地,使变换身份进而使身份模糊化成为可能——游牧主义者不恪守单一的传统,不敬拜单一的祖宗,文化血液已经混杂,甚至种族血液也已经混杂……游牧主义者对不同地域的文化猎奇指向的是空间性而不是时间性,吸引他们的是“景观空间”而不是“叙事空间”,这既是为什么虚拟图像比文字记载更吸引游牧主义者的原因,也是为什么“新空间”的迷幻风格比“老空间”的陈腐气息更吸引游牧主义者的原因……游牧主义者对“真实”反应迟钝,除非有人把真实改造成“幻像”。

  事情并不到此为止。由于享乐总是不同程度地和虚无感相连,由于享乐总是在时间中进行而时间又总要逝去,“新空间”里的时间观出现了翻转:不追溯以往,不沉醉于并不属于游牧主义者的历史亡灵时间,只制造一种当下“正在逝去”的时间——“闪视”,就是在“此时此刻”发生的时间享乐方式:片断、短暂、幻景、迷情……“闪视”排斥深度,排斥结构,排斥真相;“闪视”渴望浅表、跳跃、晃动、偶然、意外、稍纵即逝。“闪视”是新空间的重要欲望模式和感知模式,“闪视”是游牧主义者的第六官能。

  在“新空间”里,环境和摆设是以“布景”的形态被人消费的,身份模糊的人即“没有身份的人”,他们是匿名的相遇者——和“新空间”相遇,和其它同样“没有身份的人”相遇,至于他们所进入的“环境”和他们所闪视到的各种物体(布景、陈设、符号),对他们而言不过是被视线掠过的一连串表象……种种隐秘的色欲、恍惚的异地感、非现实的美学秩序,一半来自游牧主义媒体的鼓吹、教唆和操纵,一半来自他们的游牧式生活经验……快感得到激发,还有晕眩和醉意。没有身份的人们身在其中,耗费着没有深度的良辰美景,时间则飞逝而去……人们不再区别现实和眼前景观的巨大差异,眼前景观的唯一性主宰了一切,“新空间”把外部世界隔绝了,而它又是外部世界的一个微型入侵物——在许多城市和郊区,都有类似的“新空间”,都存在着类似的体验,那种媒体形象和眼前景观合为一体的体验……人们自愿充当幻想的被欺骗者,不仅因为幻想更符合人们内心的现实,而且因为幻想本身已经成为现实世界光怪陆离之变迁的催情剂和推进器。

  今天的虚无主义颠倒了柏拉图的影子世界,殚精竭虑地提高假相的地位,将一切理念下降为物质生活的广告表述并为享乐服务的符号工具……今天的虚无主义积极入世,它探寻的不是虚无之后的终极,而是虚无之前的实在界。既然一切将归于尘土,那么幻化为今日目迷五色之繁华表象的,就是唯一伸手可及的终极。今天的虚无主义清楚地意识到,世界的本质是海市蜃楼,是景观幻相,个体生命和种族生存不过是一个或短或长的过程……生活方式不会一成不变,价值观念不会亘古如斯;信念、形式、语言和风尚永远在生成和散失中,它们可能被继承,也可能被毁弃;遗忘和记忆改变了传统,幸存的文化不再是当初的文化;和邻邦的交往、同化、杂居与融合,因新知识的兴起而改写往事,因今日之需要而增删历史……人类都生活在此种既望而生畏又欣喜若狂的短暂时空间隙之中,他们简直可以无所不为。

  因此,虚无成为一种介入生活的积极信念,正如利欲熏心的金钱欲望不可思议的成为新生活的先导。资本在超地域超国界流动,“新空间”也在全世界漂移,就像吉普赛人的大篷车和高速公路旁的加油站。“新空间”与摩天楼毗邻、或坐落在颓败的街区旁,也许隐蔽于工厂遗址内,甚至耸立在旧民居的废墟之上……“新空间”是一种空心化的虚无主义建筑,它是“无家可归”的出色隐喻,停降在十字街头的UFO,超级地块中的商业与色欲的错综体,陌生者聚集的“去文化”天体营,闪烁霓虹装点起来的人工岛,魔术师烟雾炮后面的黑丝绒幕布……它是一部名叫《此地是他乡》的四维电影,它的情节是把非生活变成生活,它的主题是享乐和虚无。

  “新空间”就这样建立起它的漂移中的理想乌托邦,这是今天的风尚。“新空间”不应该成为一个被质询的案例,一旦享乐到了无国界的世界尽头,就不再有反思的必要……而“新空间”不过是现时代提供给享乐的“无深度舞台”,它的本质是无剧情无象征……它的背后是虚无,它本身就是虚无。对享乐的质询是受道德驱动的,对享乐的分析却不同,它起因于形而上的兴趣……“新空间”是如此奇异的一个所在,它的享乐主义肤浅之极,却属于形而上的范畴;它的风格虽然装模作样,却触及了虚无。
 阅读次数:1953 【本文为《世纪中国》网上首发,感谢作者惠稿。】  发布日期:2005-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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