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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宋啊麻烦你给我点支烟

 延陵布衣 2006-11-03
作者:柳叶刀

春节刚过,病房里来了一个病人。三期肺癌。

病人坐在我面前,头发整整齐齐地拢在后面,一刀齐的那种。一身深蓝的卡叽布,人瘦得看不出是不是穿了棉衣。她就那么看着我处理病历,有好几次我都觉得对面并不是坐着一个人,是一座雕像。我连她的呼吸都听不见。人怎么会这样安静?

她是一个中晚期肺癌患者,除了化疗,手术都没有什么意义了。化疗了又能有什么好的效果?我问主任。主任说: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只会更痛苦。

更痛苦。我看着病历,“病人呈晚期癌症病容。。。扶持治疗。”

什么叫扶持治疗?说白了,就是在化疗产生痛苦或者说病人因为癌痛不能忍受的时候,想办法让他忍受下去,一点点地等着生命的火把,在雨中熄灭。

我对陪她来的那个女人说:“你们是她的亲属吧?她的情况不好,你们也知道的。有些事情该准备的就早点做准备吧。”

这话,我们每一个肿瘤病房的人都会说,就像一个警察抓了人说:“你有保持沉默的权利。。。你所说的一切话都对你产生不利证据”云云。

那女人眼睛里一下就浮出一层光:“我是她们家的保姆。求你们发发慈悲救救她了。”

“她家里的人呢?”我问。

保姆没说话。把病人扶着往病房走。

病人姓沈,一个红军干部,离休的法院院长。我们都叫她沈阿姨。

她是干部病房。阳光很足,窗台上放着一盆仙人掌,她自己从家里带来的。每天,她就那么坐在窗前头,看着仙人掌,不同人说话。除了那个保姆,一直没看到别的人探视她。

周一查房的时候,她对主任说:“我这个命还能撑多久?”

主任说:“你要配合治疗。”

“我很配合,除了不肯开刀以外。你不要偷换概念。”沈阿姨笑起来,眼睛像孩子。“这种治疗是不是要坚持到人事不省?如果我转移到脑部了,是不是就是昏迷状态?我是不是就谁都不认识了,谁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
主任原本是背着手的。现在把手放到了前头,像一个听课的学生。我们都不由自主地和主任一个姿势。只有沈阿姨的主治医生拿着病历,不知道该写什么。

“沈院长的革命乐观主义态度,很值得我们学习。”主任没话找话。

“你们出去。小张,你在这里,我有话交待。”沈阿姨说。

我们都走了了。主任在里面。小张就是主任。都是女同志,也许有什么话我们听不得。

一会儿主任出来了。她对我说:“你打这个电话。找一个人。叫他来一下。”

电话打过去,一个听起来很年轻的声音。我说我找一个宋同志。他说他就是。我说沈阿姨请你到病房来了一下。那一头声音变了。

下午,一辆车子直接开到了病房门口。一个男人下来了。

“我姓宋。”他说。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很挺的身子。他跟在我后头,只一会就超过了我,走得风一样。

病房门口,他一下子停下来:“你问一下,我能不能进去。”

沈阿姨在里面高声说:“怎么不可以?”

老宋的脸一下子就亮起来了。

“你的气色比前些日子好多了。”我关上门的时候,听到老宋这样说话。

“对我,你用不着撒谎。老战友了嘛。”沈阿姨说。

第二天,三个人跑到了我们病房。带头的是一个女人。大波浪卷,化了淡妆。秀丽得很。

“医生在哪里?”她说。“哪个医生?”

“管我妈的医生。”

“你妈是谁?”

“整个病房就我妈一个老红军,你说是谁?”

我也火了。我们这儿妈是老红军的又不是你一个,神气什么?你妈是红军,跟你有什么关系?不就是你妈吗?心里想,嘴上不敢说,赔着笑。
“你转告我们的话:不准那个姓宋到这儿来。小心我抽那个姓宋的。真是不知道天下还有差耻二字!”说完一溜烟走了。

沈阿姨全听见了。

我站在她面前,狼狈。为了自己没保住病房的安静。

“小家伙,坐一下。”

我坐下来。把两只手夹在腿中间。半只屁股挨着椅子。

“我在同老宋谈恋爱。”我看沈阿姨,阳光把她的白头发衬得晃眼。她把手伸到阳光下:

“你看我的手,全是老人斑。是不是这样的人就不能谈恋爱了?”她的手指细细长长的,几乎透明。在阳光下粉粉的。

“他们都反对。我把他们一个个养大了,二十年了。他们都反对。这是什么道理。你说说?”沈阿姨一字一句地说,像念文件。

我没话可说。我不知道老人也会谈恋爱。我只好拿起一只桔子,剥皮。送到沈阿姨手里。她举着桔子,放到太阳下头:“我现在就是剥了皮的桔子。我保护不了我自己了。”

她把桔子放进嘴里,只咬了一口就恶心了。我端着痰盂,蹲在她跟前。她低着头,翻江倒海,却一口也吐不出来。她把手放在我头上:“我太难过了。真的,太难过了。你看我的手你看我的脚,都让针头戳烂了。他们还不放过我。”

我就那么举着痰盂,说不出话来。

她停下来了。让我扶她到床上去。她那么软,那么轻,我都不敢用力扶,怕是要扶碎了她。
躺好了。我给她放了一个热水袋。那个时候那来的空调啊?干部病房不过朝南,单人间,厕所都要上公共的。动不了了就用便盆尿壶接。我们就是端屎端尿的人。

她抱着热水袋,看着我:“你让我想到一个同志。我在江西坚持三年游击的时候,负了伤,一个小同志给我包伤口,跟你长得很像的。”

“她叫什么名字?”

“忘了。”沈阿姨就那么看着我,看得我心里紧紧的:“好多人我都忘了,天天忙着工作,现在空下来了,就都想起他们了。我老了,他们还是那么年轻。我老是梦见他们。”她抓着我的衣服:“你如果不嫌我老了,就同我多说说话。好不好?”

晚上,只要有空,我就去她那里。不去怕她不高兴。她已经不能自己走路了。要坐轮椅了。
“我年轻的时候很漂亮的。”她说。

我点头。说实话,我一点看不出来。

“我办过很多案子,从来没有翻过案。都是铁案。”

“我家老头子很疼我的。他是一方面军。骑马骑得很好。那次负伤,我以为他不行了。还是活下来了。他死了二十年了。我一个人过。”

“我老大是在山东生的。生下来三天我就过河了了。骑着马,河水里有冰的,泡到我的脚。就落下病了。”

“你老大是女儿吧?”我问。

她就不响了。我知道一定是那天来的那个人。

熄灯号吹响的时候,我就得走了。她就拉住我的衣服。就那么拉着。像托儿所里的小朋友。
一天中午,来了二个人,一男一女。

男的问:“有一位姓宋的同志最近来过吗?”

我告诉他没看到。

那男人叹一声:“我是他的儿子。”我才看出来,真是有点像的。

“我们想见一下沈阿姨。”

我把他们引到了沈阿姨的病房里。沈阿姨看到他们,哆嗦着嘴:“我都这样了,你们想干什么?”

男的说:“沈阿姨,我们没有别的意思。你的大女儿昨天到我们家去了。她说让我们管住父亲。我不知道我爸这几天有没有来过?”

沈阿姨侧过身子,只是喘。

我拉拉那个男的。男人在走出病房的时候,转过身子说:“其实,我们一点也不反对父亲做什么。真的。我们只是害怕伤害了你。”

我推着那个男人,不想让他再说了。他抓着门框还是说:“我们只是怕伤害你。”

他一路走着一路说:“你们不明白,你们不明白。我父亲是一个很软弱的人。”

清明的时候,雨一直下。到处都是那种亮眼的绿色,连雨都是绿色的。晚上,很远的地方,青蛙叫得不行。

“听取蛙声一片。”沈阿姨说。她已经转移了,浑身的淋巴结像核桃一样。老宋一直就没来,她也从来不提起。

雨还是下着。空气里全是雨的味道,像荠菜的味道,有点苦有点香。沈阿姨开始疼了。疼起来的时候,她缩成一团,眼睛死死盯着很远的地方。她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她从不叫,不像那些癌痛病人。实在不行了,她会说:“我挺不过去了。别让我出洋相,好不好?”

于是就给她打半支杜 冷丁。她从不让打一支。她怕成瘾。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是这样。

“我还有多久时间了?”不疼了,她就问。

她像在等。

突然有一天,老宋来了。

我告诉她,老宋来了。她说:“你能帮我理一下头发吗?”她的头发都快掉光了,没办法梳了。我用手指慢慢地理着她的头发,很松很脆,那么轻还是掉了不少。白白的沾在我的手上。

老宋进来了。站着看她。

“老宋啊,麻烦你给我点一支烟。”她说。

老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烟盒,取出一支烟。前门烟。他点着了,放在了沈阿姨嘴边。她根本就不能吸烟了。只是放着。沈阿姨伸出手,手指碰到了老宋。“抱抱我。”

老宋小心地弯下身子。我看到他像抱一个纸孩子一样:“小孩子,听话。”他说,把烟拿开了。

沈阿姨笑起来。真的,我觉得她年轻的时候也许真的很漂亮的啊。

第二天,沈阿姨死了。来了很多人。送了很多花圈,都是永垂不朽的话。只有老宋没来。连花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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