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战国中最喜欢的一个故事!摘自《大秦帝国》。
“魏王嗣者,实非君王气象也。”须知魏国强盛近百年,为天下文明渊薮。孟子一句话,非但直呼魏王名讳,且公然显出轻蔑的笑意,举座皆是一惊! “先生此言,可有佐证?”齐宣王依然是面带微笑。 孟子从容道:“与魏嗣对答,人无以敬之。彼问:‘天下何得太平?’我答:‘天下定于一,自有太平。’彼又问:‘定于一者,何人也?’我答:‘不好杀 戮,仁者定于一。’彼又问:‘不行杀戮,便无征战,谁愿拱手让位,使仁者定于一?”我答:‘天下庶民皆愿之。禾田大旱,便望云霓,大雨但落,枯苗便勃勃而 起,其势何人堪当?’此等之王,此等之问,何堪为王也?” 孟子悠然说完,座中却是一片默然,竟没有了孟子所熟悉的惊讶赞叹之声,甚至也没有了孟子所熟悉的激烈反对与锐声辩驳,竟是泥牛入海般无声无息。这在讲 究“论战无情”的战国,尤其在论战风炽热的百余名稷下名士在座的场合,可说是罕见之极!偏孟子浑然无觉,已经有些混沌的眼神高傲的扫视了大殿一圈,悠然一 笑:“孟轲游历天下四十余年,阅人多矣!惟以仁政王道为量人之器,无得有他也。” 齐宣王却岔开了话题笑道:“先生从燕国来,以为燕国仁政如何?” “乱邦无道,何谈仁政?”孟子喟然一叹:“*佞当道,庶民倒悬,此皆苏秦之罪也。” 一言落点,稷下士子中便有嗡嗡议论之声,并不约而同的将目光瞄向了张仪。苏秦新丧,张仪容得孟子亵渎苏秦么?看那张仪,却是神色淡漠,径自饮酒。孟尝君却一眼看到,张仪的那根细亮的铁杖在案下抖动着! 齐宣王明知就里,又岔开笑道:“先生以为,当如何安定燕国?” “置贤君,行仁政,去*佞,息刀兵,燕国自安。” 齐宣王听孟子再没有触及难堪话题,便松了一口气道:“先生所言,天下大道。敢问先生:如何便能置贤君、行仁政、去*佞、息刀兵?” 孟子便微微皱起了眉头,苍老的语调竟是分外矜持:“上智但言大道。微末之技,利害之术,惟苏秦、张仪纵横者流所追逐也,孟轲不屑为之。”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目光便齐刷刷聚向了张仪!齐宣王也一时愣怔了。 “孟夫子名不虚传,果然是大伪无双也。”张仪应声而起,一句悠闲而犀利的评点,便使殿中轰然炸开,嗡嗡议论不绝——方今天下,谁敢直面指斥孟夫子“大 伪无双”?若是别个名士,齐宣王也就阻止了,毕竟孟子是天下大家,如何能让他如此难堪?可这是名重天下的张仪,声威赫赫的秦国丞相,况且孟子挑衅在先,他 如何能公然拦阻? 孟子极不舒坦,沉声问道:“足下便是张仪了?” “微末之技,利害之术,纵横者流,张仪是也。” 孟子本来多饮了两爵,此刻更显得面红耳赤,竟是如坐针毡。四十余年来,孟子周游列国,虽然无一国敢用,名气却是越游越大,渐渐的也就不寄厚望于任何邦 国,悠悠然成了一个超脱传道的大宗师。如此一来,反倒是放开说话无所顾忌,正合了孟子的傲岸本性,也使孟子的雄辩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近年来,孟子资望更 深,各国皆奉为大贤宗师,孟子便更是挥洒自如,往往对陪宴士子与官员不屑一顾,只与君王问对应答,俨然布衣王侯一般。常常是宴席结束论战散场,孟子才问万 章:“今日来者都有何人?论辩者究是那家弟子?”若非万章一般弟子因了要记录孟子言谈,刻意记下了应对陪同者姓名而后告孟子,孟子便当真是目中无人一片混 沌了。今日入得临淄,孟子也是对大片冠带不屑一顾,甚至连丈许之遥的主陪——张仪与孟尝君,也是漫不经心,没有看进眼里。也就是说,孟子压根儿就没想到能 在临淄碰上张仪。及至那个铁拐高冠者站了起来,甩出“大伪无双”四字,竟是掷地有声!孟子才蓦然闪念,此人必是张仪无疑。 虽则心中忐忑,孟子却从来没有退让致歉的习惯,振作心神,一开口便气度沉雄:“大道至真,不涉得失。末技卑微,惟言利害。以利取悦于人,以害威慑于人,此等蛊惑策士,犹辩真伪之说,岂非天下笑谈耳?” 张仪一阵嬉笑怒骂,大殿中竟是鸦雀无声,惟闻张仪那激越的声音在绕梁游走:“自儒家问世,尔等从不给天下生机活力,总是呼喝人们亦步亦趋,因循拘泥。 天下诸侯,从春秋三百六十,到今日战国三十二,三五百年中,竟是没有一个国家敢用尔等。儒家至大,无人敢用么?非也!说到底,谁用儒家,谁家灭亡!方今大 争之世,若得儒家治国理民,天下便是茹毛饮血!孟夫子啊,干百年之后,也许后辈子孙忽然不肖,忽然想万世不移,忽然想让国人泯灭雄心,儒家僵尸也许会被抬 出来,孔孟二位,或可陪享社稷吃冷猪肉,成为大圣大贤。然则,那已经是干秋大梦了,绝非尔等生身时代的真相!儒家在这个大争之世,充其量,不过一群毫无用 处的蛀书虫而已!呵哈哈哈哈哈哈哈……”末了,张仪竟是仰天大笑。 大殿中静得如同幽谷,惟闻孟子粗重的喘息之声。孟子想反驳,想痛斥,却对这种算总账的骂辞无处着力,想愤然站起拂袖而去以示不屑,脚下却软得烂泥一 般。眼看张仪张牙舞爪哈哈长笑,孟子竟是不能立即做振聋发聩的反击,论战如斯,便是全军覆没,煌煌儒家,赫赫孟轲,岂容得如此羞辱?大急之下,但闻“哇 ——!”的一声,孟子一口鲜血竟喷出两丈多远!对面的张仪与孟尝君卒不及防,身上竟扑满了鲜血,连并排的齐宣王酒案上也溅满了血滴! “老师——!”儒家弟子们呐喊一声,一齐扑向孟子。王殿顿时大乱,齐宣王铁青着脸色大喝:“孟尝君,太医!”孟尝君憋住笑意,便回身高喊:“太医! 快!太医——!”奇怪的是,稷下学宫的一百多个名士竟都无动于衷,默然的看着忙乱的内侍侍女,与一片哭喊的儒家弟子,竟是没有一个人上前照拂。 孟子被抬走了。齐宣王拂袖而去了。盛大的接风宴席落得如此收场,朝臣们竟是一片愣怔。稷下学宫的名士们却围了过来,齐齐的向张仪肃然一躬,便默默散去了。 张仪却有些木然,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血迹,铁杖笃笃点地,却是径自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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