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麓堂诗话明·李东阳

 寒江天外伴月而眠 2009-12-09
  ○序
  近世所传诗话,杂出蔓辞,殊不强人意。惟严沧浪诗谈,深得诗
家三昧,关中既梓行之。是编乃今少师大学士西涯李先生公馀随笔,
藏之家笥,未尝出以示人,鐸得而录焉。其间立论,皆先生所独得,
实有发前人之所未发者。先生之诗独步斯世,若杜之在唐,苏之在宋,
虞伯生之在元,集诸家之长而大成之。故其评骘折衷,如老吏断律,
无不曲当。人在堂上,方能辨堂下人曲直,予於是亦云。用托之木,
与《沧浪》并传。虽非先生意,亦天下学士大夫意也。於戏!先生人
品行业,有耳目者皆能知之。文章乃其馀事,诗话云乎哉?姑识鄙意
於後。
            辽阳王鐸识。
  诗在六经中别是一教,盖六艺中之乐也。乐始於诗,终於律,人
声和则乐声和。又取其声之和者,以陶写情性,感发志意,动汤血脉,
流通精神,有至於手舞足蹈而不自觉者。後世诗与乐判而为二,虽有
格律,而无音韵,是不过为排偶之文而已。使徒以文而已也,则古之
教,何必以诗律为哉?
  古诗与律不同体,必各用其体乃为合格。然律犹可间出古意,古
不可涉律。古涉律调,如谢灵运“池塘生春草,红药当阶翻”,虽一
时传诵,固已移於流俗而不自觉。若孟浩然“一杯还一曲,不觉夕阳
沉”,杜子美“独树花发自分明,春渚日落梦相牵”,李太白“鹦鹉
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崔颢“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
空悠悠”,乃律间出古,要自不厌也。予少时尝曰:“幽人不到处,
茅屋自成村。”又曰:“欲往愁无路,山高谿水深。”虽极力摹拟,
恨不能万一耳。
  诗贵意,意贵远不贵近,贵淡不贵浓。浓而近者易识,淡而远者
难知。如杜子美“钩帘宿鹭起,丸药流莺啭”,“不通姓字粗豪甚指
点银瓶索酒尝”,“衔泥点涴琴书内,更接飞虫打著人”;李太白
“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王摩诘“返景入深林,复照
莓苔”,皆淡而愈浓,近而愈远,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王介甫
得之,曰:“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虞伯生得之,曰:“不及
清江转柁鼓,洗盏船头沙鸟鸣。”曰:“绣帘美人时共看,阶前青草
落花多。”杨廉夫得之,曰:“不及清江转柁鼓,洗盏船头沙鸟鸣。”
曰:“绣帘美人时共看,阶前青草落花多。”杨廉夫得之,曰:“南
高峰云北高雨,云雨相随恼杀侬。”可谓闭户造车,出门合辙者矣。
  柳子厚“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坡翁欲削此二句,
论诗者类不免矮人看场之病。予谓若止用前四句,则与晚唐何异?然
未敢以语人。兒子兆先一日过庭,辄自及此,予颇讶之。又一日忽曰:
“刘长卿‘白马翩翩春草细,邵陵西去猎平原’,非但人不能道,抑
恐不能识。因诵予《桔槔亭》曰:‘闲行看流水,随意满平田。’
《响闸》曰:‘津吏河上来,坐看青草短。’《海子》曰:‘高楼沙
口望,正见打鱼船。’《夜坐》曰:‘寒灯照影独自坐,童子无语对
人闲。’以为三四年前,尚疑此语不可解,今洒然矣。”予乃顾而笑
曰:“有是哉。”
  古律诗各有音节,然皆限于字数,求之不难。惟乐府长短句,初
无定数,最难调叠。然亦有自然之声,古所谓声依永者。谓有长短之
节,非徒永也,故随其长短,皆可以播之律吕,而其太长太短之无节
者,则不足以为乐。今泥古诗之成声,平侧短长,句句字字,摹仿而
不敢失,非惟格调有限,亦无以发人之情性。若往复讽咏,久而自有
所得,得于心而发之乎声,则虽千变尤化,如珠之走盘,自不越乎法
度之外矣。如李太白《远别离》,杜子美《桃竹杖》,皆极其操纵,
易尝按古人声调?而和顺委曲乃如此。固初学所未到,然学而未至乎
是,亦未可与言诗也。
  诗必有具眼,亦必有具耳。眼主格,耳主声。闻琴断,知为第几
弦,此具耳也;月下隔窗辨五色线,此具眼也。费侍郎廷言尝问作诗,
予曰:“试取所未见诗,即能识其时代格调,十不失一,乃为有得。”
费殊不信。一日与乔编修维翰观新颁中秘书,予适至,费即掩卷问曰:
“请问此何代诗也?”予取读一篇,辄曰:“唐诗也。”又问何人,
予曰:“须看两首。”看毕曰:“非白乐天乎?”於是二人大笑,启
卷视之,盖《长庆集》,印本不传久矣。
  唐人不言诗法,诗法多出宋,而宋人於诗无所得。所谓法者,不
过一字一句,对偶雕琢之工,而天真兴致,则未可与道。其高者失之
捕风捉影,而卑者坐于黏皮带骨,至于江西诗派极矣。惟严沧浪所论
超离尘俗,真若有所自得,反覆譬说,未尝有失。顾其所自为作,徒
得唐人体面,而亦少超拔警策之处。予尝谓识得十分,只做得八九分,
其一二分乃拘于才力,其沧浪之谓乎?若是者往往而然。然未有识分
数少而作分数多者,故识先而力後。
  宋诗深,却去唐远;元诗浅,去唐却近。顾元不可为法,所谓
“取法乎中,仅得其下”耳。极元之选,惟刘静修虞伯生二人,皆能
名家,莫可轩轾。世恒为刘左袒,虽陆静逸鼎仪亦然。予独谓高牙大
★,堂堂正正,攻坚而折锐,则刘有一日之长。若藏锋敛锷,出奇制
胜,如珠之走盘,马之行空,始若不见其妙。而探之愈深,引之愈长,
则於虞有取焉,然此非谓道学名节论,乃为诗论也。与予论合者,惟
张沧洲亨父、谢方石鸣治。亨父已矣,方石亦归老数千里外。知我罪
我,世固有君子存焉,当何如哉?
  唐诗李杜之外,孟浩然王摩诘足称大家。王诗丰缛而不华靡,孟
却专心古澹,而悠远深厚,自无寒俭枯瘠之病。由此言之,则孟为尤
胜。储光羲有孟之古而深远不及岑参,有王之缛而又以华磨掩之。故
杜子美称“吾怜孟浩然”,称“高人王右丞”,而不及储岑,有以也
夫。
  观《乐记》论乐声处,便识得诗法。
  作诗不可以意徇辞,而须以辞达意。辞能达意,可歌可咏,则可
以传。王摩诘“阳关无故人”之句,盛唐以前所未道。此辞一出,一
时传诵不足,至为三叠歌之。後之咏别者,千言万语,殆不能出其意
之外。必如是方可谓之达耳。
  诗贵不经人道语。自有诗以来,经几千百人,出几千万语,而不
能穷,是物之理无穷,而诗之为道亦无穷也。今令画工画十人,则必
有相似,而不能别出者,盖其道小而易穷。而世之言诗者,每与画并
论,则自小其道也。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人但知其能道羁愁野况於言意之
表,不知二句中不用一二闲字,止提掇出紧关物色字样,而音韵铿锵,
意象具足,始为难得。若强排硬叠,不论其字面之清浊,音韵之谐舛,
而云我能写景用事,岂可哉?
  诗与文不同体,昔人谓杜子美以诗为文,韩退之以文为诗,固未
然。然其所得所就,亦各有偏长独到之处。近见名家大手以文章自命
者,至其为诗,则毫厘千里,终其身而不悟。然则诗果易言哉?
  “写留行道影,焚却坐禅身。”开口便自黏带,已落第二义矣。
所谓“烧却活和尚”,正不须如此说。
  长篇中须有节春天,有操,有纵,有正,有变。若平铺稳布,虽
多无益。唐诗类有委曲可喜之处,惟杜子美顿挫起伏,变化不测,可
骇可愕,盖其音响与格律正相称。回视诸作,皆在下风。然学者不先
得唐调,未可遽为杜学也。
  “月到梧桐上,风来杨柳边。”岂不佳?终不似唐人句法。“芙
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有何深意?却自是诗家语。
  陈公父论诗专取声,最得要领。潘祯应昌尝谓予诗宫声也,予讶
而问之,潘言其父受于乡先辈曰:“诗有五声,全备者少,惟得宫声
者为最优,盖可以兼众声也。李太白杜子美之诗为宫,韩退之之诗为
角,以此例之,虽百家可知也。”予初欲求声於诗,不过心口相语,
然不敢以示人。闻潘言,始自信以为昔人先得我心,天下之理,出於
自然者,固不约而同也。赵捴谦尝作《声音文字通》十二卷,未有刻
本。本入内阁而亡其十一,止存总目一卷,以声统字,字之於诗,亦
一本而分者。於此观之,尤信。门人辈有闻予言,必让予曰“莫太泄
漏天机”,否也!
  国初诸诗人结社为诗,浦长源请入社,众请所作。初诵数首皆未
应,至“云边路绕巴山色,树里河流汉水声”,并加赏叹,遂纳之。
(一擎按:“云边”二语,《宋诗纪事》作鬼诗,《明诗选》作童轩
诗。)
  林子羽《鸣盛集》专学唐,袁凯《在野集》专学杜,盖皆极力摹
拟,不但字面句法,并其题目亦效之,开卷骤视,宛若旧本。然细味
之,求其流出肺腑,卓尔有立者,指不能一再屈也。宣德间有晏鐸者,
选本朝诗,亦名《鸣盛诗集》。其第一首林子羽《应制》曰:“堤柳
欲眠唤起,宫花乍落鸟衔来。”盖非林最得意者,则其他所选可知。
其选袁凯《白燕》诗曰:“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曰:
“赵家姊妹多相忌,莫向昭阳殿里飞。”亦佳。若《苏李泣别图》曰:
“犹有交情两行泪,西风吹上汉臣衣。”而选不及,何也?
  律诗对偶最难,如贾浪仙“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至有
“两句三年得”之句。许用晦“湘潭云尽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
皆有感而後得者也。戴石屏“夕阳山外山”,对“春水渡傍渡”亦然。
若晏元献对“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尤觉相称耳。
  诗有三义,赋止居一,而比兴居其二。所谓比与兴者,皆托物寓
情而为之者也。盖正言直述,则易于穷尽,而难於感发。惟有所寓托,
形容摹写,反复讽咏,以俟人之自得,言有尽而意无穷,则神爽飞动,
手舞足蹈而不自觉,此诗之所以贵情思而轻事实也。
  《元 color="#0000A0">《元诗体要》载杨廉夫《香奁》绝句,
有极鄙亵者,乃韩致光诗也。
  质而不俚,是诗家难事。乐府歌辞所载《木兰辞》,前首最近古。
唐诗,张文昌善用俚语,刘梦得《竹枝》亦入妙。至白乐天令老妪解
之,遂失之浅俗。其意岂不以李义山辈为涩僻而反之?而弊一至是,
岂古人之作端使然哉?
  古歌辞贵简远,《大风歌》止三句,《易水歌》止二句,其感激
悲壮,语短而意益长。《弹铗歌》止一句,亦自有含悲饮恨之意。後
世穷技极力,愈多而愈不及。予尝题柯敬仲墨竹曰:“莫将画竹论难
易,刚道繁难简更难。君看萧萧祇数叶,满堂风雨不胜寒。”画法与
诗法通者,盖此类也。
  刘会孟名能评诗,自杜子美下至王摩诘李长吉诸家,皆有评。语
简意切,别是一机轴,诸人评诗者皆不及。及观其所自作,则堆叠饾
饤,殊乏兴调。亦信乎创作之难也。
  国初称高杨张徐。高季迪才力声调,过三人远甚,百馀年来,亦
未见卓然有以过之者,但未见其止耳。张来仪徐幼文殊不多见。杨孟
载《春草》诗最传,其曰“六朝旧恨斜阳外,南浦新愁细雨中”,曰
“平川十里人归晚,无数牛羊一笛风”,诚佳,然绿迷歌戾,红衬舞
裙,已不能脱元诗气习。至“帘为看山尽卷西”,更过纤巧;“春来
帘幕怕朝东”,乃艳词耳。今人类学杨而不学高者,岂惟杨体易识,
亦高差难学故耶?
  诗用实字易,用虚字难。盛唐人善用虚,其开合呼唤,悠扬委曲,
皆在於此。用之不善,则柔弱缓散,不复可振,亦当深戒,此予所独
得者。夏正夫尝谓人曰:“李西涯专在虚字上用工夫,如何当得?”
予闻而服之。
  晦翁深於古诗,其效汉魏,至字字句句,平侧高下,亦相依仿。
命意托兴,则得之《三百篇》者为多。观所著《诗传》,简当精密,
殆无遗憾,是可见已。感兴之作,盖以经史事理,播之吟咏,岂可以
後世诗家者流例论哉?
  律诗起承转合,不为无法,但不可泥,泥於法而为之,则撑拄对
待,四方八角,无圆活生动之意。然必待法度既定,从容闲习之馀,
或溢而为波,或变而为奇,乃有自然之妙,是不可以强致也。若并而
废之,亦溪以律为哉?
  选诗诚难,必识足以兼诸家者,乃能选诸家;识足以兼一代者,
乃能选一代。一代不数人,一人不数篇,而欲以一人选之,不亦难乎?
选唐诗者,惟杨士弘《唐音》为庶几。次则周伯弓《三体》,但其
分体於细研讨会,而二书皆有不必选者。赵章泉绝句虽少而精。若
《鼓吹》则多以晚唐卑陋者为入格,吾无取焉耳矣。
  古诗歌之声调节春天,不传久矣。比尝听人歌《关雎》《鹿鸣》
诸诗,不过以四字平引为长声,无甚高下缓急之节。意古之人,不徒
尔也。今之诗,惟吴越有歌,吴歌清而婉,越歌长而激,然士大夫亦
不皆能。予所闻者,吴则张亨父,越则王古直仁辅,可称名家。亨父
不为人歌,每自歌所为诗,真有手舞足蹈意。仁辅性亦僻,不时得其
歌。予值有得意诗,或令歌之,因以验予所作,虽不必能自为歌,往
往合律,不待强致,而亦有不容强者也。
  唐律多於联上著工夫,如雍陶《白鹭》、郑谷《鹧鸪》诗二联,
皆学究之高者。至于起结,即不成语矣,如杜子美《白鹰》起句,钱
起《湘灵鼓瑟》结句,若春天金石以破蟋蟀之鸣,岂易得哉?
  杜子美漫兴诸绝句,有古《竹枝》意,跌宕奇古,超出诗人蹊径。
韩退之亦有之。杨廉夫十二首,非近代作也。盖廉夫深於乐府,当所
得意,若有神助,但恃才纵笔,多率易而作,不能一一合度。今所刻
本,容有择而不精之处,读者必慎取之可也。
  文章固关气运,亦系於习尚。周召二南、王豳曹卫诸风,商周鲁
三颂,皆北方之诗,汉魏西晋亦然。唐之盛时称作家在选列者,大抵
多秦晋之人也。盖周以诗教民,而唐以诗取士,畿甸之地,王化所先,
文轨车书所聚,虽欲其不能,不可得也。荆楚之音,圣人不录,实以
要荒之故。六朝所制,则出於偏安僭据之域,君子固有讥焉,然则东
南之以文著者,亦鲜矣。本朝定都北方,乃为一统之盛,历百有馀年
之久,然文章多出东南,能诗之士,莫吴越若者。而西北顾鲜其人,
何哉?无亦科目不以取,郡县不以荐之故欤?
  昔人以“打起黄莺兒”,“三日入厨下”为作诗之法,後乃有以
“谿回松风长”为法者,犹论学文以《孟子》及《伯夷传》为法。要
之,未必尽然,亦各因其所得而入而已。所入虽异,而所至则同。若
执一而求之,甚者乃至於废百,则刻舟胶柱之类,恶可与言诗哉?
  诗之为妙,固有咏叹淫泆,三复而始见,百过而不能穷者。然以
具眼观之,则急读疾诵,不待终篇尽帙,而已得其意。譬之善记者,
一目之间,数行可下。然非其人,亦岂可强而为之哉?萧海钓文明尝
以近作试予,止诵一句,予遽曰:“陆鼎仪。”海钓即笑而止。
  文章如精金美玉,经百链历万选而後见。今观昔人所选,虽互有
得失,至其尽善极美,则所谓凤凰芝草,人人皆以为瑞,阅数千百年
几千万人而莫有异议焉。如李太白《远别离》《蜀道难》、杜子美
《秋兴》《诸将》《咏怀古迹》《新婚别》《兵车行》,终日诵之不
厌也。苏子瞻在黄州夜诵《阿房宫赋》数十遍,每遍必称好,非其诚
有所好,殆不至此。然後之诵《赤壁》二赋者,奚独不如子瞻之於
《阿房》,及予所谓李杜诸作也邪。
  诗韵贵稳,韵不稳则不成句。和韵尤难,类失牵强,强之不如勿
和。善用韵者,虽和犹其自作;不善用者,虽所自作犹和也。
  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读书之多明理
之至者,则不能作。论诗者无以易此矣。彼小夫贱隶妇人女子,真情
实意,暗合而偶中,固不待於教。而所谓骚人墨客学士大夫者,疲神
思,弊精力,穷壮至老而不能得其妙,正坐是哉。
  今之歌诗者,其声调有轻重清浊长短高下缓急之异,听之者不问
而知其为吴为越也。汉以上古诗弗论,所谓律者,非独字数之同,而
凡声之平仄,亦无不同也。然其调之为唐为宋为元者,亦较然明甚。
此何故耶?大匠能与人以规矩,不能使人巧。律者,规矩之谓,而其
为调则有巧存焉。敬非心领神会,自有所得,虽日提耳而教之无益也。
  陶诗质厚近古,愈读而愈见其妙。韦应物稍失之平易,柳子厚则
过於精刻,世称陶韦,又称韦柳,特概言之。惟谓学陶者,须自韦柳
而入,乃为正耳。
  李杜诗,唐以来无和者,知其不可和也。近世乃有和杜,不一而
足。张式之所和《唐音》,犹有得意,至杜则无一句相似。岂效众人
者易,而效一人者反难耶?是可知已。
  唐士大夫举世为诗,而传者可数。其不能者弗论,虽能者亦未必
尽传。高适严武韦迢郭受之诗附诸《杜集》,皆有可观。子美所称与,
殆非溢美。惟高诗在选者,略见於世,馀则未见之也,至苏端乃谓其
文章有神。薛华与李白并称,而无一字可传,岂非有幸不幸耶?
  《刘长卿集》凄婉清切,尽羁人怨士之思,盖其情性固然,非但
以迁谪故,譬之琴有商调,自成一格。若柳子厚永州以前,亦自有和
平富丽之作,岂尽为迁谪之音耶?
  “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论者以为至妙。予不能
辩,但恨其意象太著耳。
  诗太拙则近於文,太巧则近於词。宋之拙者,皆文也;元之巧者,
皆词也。
  《唐音遗响》所载任翻《题台州寺壁》诗曰:“前峰月照一江水,
僧在翠微开竹房。”既去,有观者取笔改“一”字为“半”字。翻行
数十里,乃得“半”字,亟回欲易之,则见所改字,因叹曰:“台州
有人。”予闻之王古直云。
  胡文穆《澹庵集》载虞伯生《滕王阁》三诗,其曰:“天寒高阁
立苍茫,百尺阑干送夕阳。”曰:“灯火夜归湖上雨,隔篱呼酒说干
将。”信非伯生不能作也。今《道园遗稿》如此诗者绝少,岂《学古
录》所集,固其所自选耶?然亦有不能尽者,何也?
  元季国初,东南人士重诗社,每一有力者为主,聘诗人为考官,
隔岁封题于诸郡之能诗者,期以明春集卷。私试开榜次名,仍刻其优
者,略如科举之法。今世所传,惟浦江吴氏月泉吟社,谢翱为考官,
《春日田园杂兴》为题,取罗公福为首,其所刻诗以和平温厚为主,
无甚警拔,而卷中亦无能过之者,盖一时所尚如此。闻此等集尚有存
者,然未及见也。
  刘草窗原博己巳岁有诗曰:“塞雁南飞又北旋,上皇音信转茫然。
孤臣自恨无容地,逆虏谁能共戴天?王衍有时知石勒,谢玄何日破苻
坚?京城四塞山河固,一望龙沙一涕涟。”关者伤之。今所刻本似此
者,盖不多见也。
  国初顾禄为宫词,有以为言者,朝廷欲治之,及观其诗集,乃用
洪武正韵,遂释之。时此书初出,亟欲行之故也。
  《红梅》诗押“牛”字韵,有曰:“错认桃林欲放牛。”《蛟蝶》
诗押“船”字韵,有曰:“跟个卖花人上船。”皆前辈所传,不知为
何名氏也?
  国初人有作九言诗曰:“昨夜西风摆落千林梢,渡头小舟卷入寒
塘坳。”贵在浑成劲健,亦备一体。馀不能悉记也。
  罗明仲尝谓三言亦可为体,出“树”“处”二韵,迫予题戾。予
援笔云:“扬风帆,出江树。家遥遥,在何处?”又因围棋出“端”
“观”二韵,予曰:“胜与负,相为端。我因君,得大观。”固一时
戏剧,偶记于此。(一擎按:国朝鄞人金埴专工此体,多至千篇,题
曰《三言诗吃》,稿藏予家。)
  京师人造酒,类用灰,触鼻蜇舌,千方一味,南人嗤之。张汝
[A10?]谓之“燕京琥珀”。惟内法酒脱去此味,风致自别,人得其方
者,亦不能似也。予尝譬今之为诗者,一等俗句俗字,类有“燕京琥
珀”之味,而不能自脱,安得盛唐内法手为之点化哉?虞伯生《画竹》
曰:“古来篆籀法已绝,祇有木叶雕蚕虫。”《画马》曰:“貌得当
时第一匹,昭陵风雨夜闻嘶。”《成都》曰:“赖得郫筒酒易醉,夜
归冲雨汉州城。”真得少陵家法。世人学杜,未得其雄健,而已失之
粗率;未得其深厚,而已失之臃肿。如此者未易多见也。
  李长吉诗,字字句句欲传世,顾过於刿术,无天真自然之趣。通
篇读之,有山节藻棁而无梁栋,知其非大道也。
  作诗必使老妪听解,固不可。然必使士大夫读而不能解,亦何故
耶?
  张沧洲亨父、陆静逸鼎仪,少同笔砚,未第时,皆有诗名。亨父
天才敏绝,而好为精链,奇思硬语,间见叠出,人莫撄其锋。鼎仪稍
後作,而意识超诣,凌高径趋,摆落尘俗,笔力所至,有不可形容之
妙。虽或矫枉过正,弗恤也。二人者,若天假之年,其所成就,不知
到古人何等地步,而皆不寿以死,岂不重可惜哉?
  谢方石鸣治出自东南,人始未之知。为翰林庶吉士时,见其《送
人兄弟》诗曰:“坐来风雨不知夜,梦入池塘都是春。”争传尝之。
及月课京都十景律诗,皆精凿不苟。刘文安公批云:“比见张亨父
《十景》古诗,甚佳。”二友者各相叩其妙,可也。
  夏正夫刘钦谟同在南曹,有诗名。初刘有俊思,名差胜。如《无
题》诗曰:“帘幕深沉柳絮风,象床豹枕画廊东。一春空自闻啼鸟,
半夜谁来问守宫?眉学远山低晚翠,心随流水寄题红。十年不到门前
去,零落棠梨野草中。”人盛传之。夏每见卷中有刘钦谟诗,则累月
不下笔,必求所以胜之者。後刘早卒,夏造诣益深,竟出其右。如
《虔州怀古》诗曰:“宋家後叶如东晋,南渡虔州益可哀。母后撤帘
行在所,相臣开府济时才。虎头城向江心起,龙脉泉从地底来。人代
兴亡今又古,春风回首郁孤台。”若此者甚多。然东南士夫犹不喜夏
作,至以为头巾诗,不知何也?
  人但知律诗起结之难,而不知转语之难,第五第七句尤宜著力。
如许浑诗,前联是景,後联又说,殊乏意致意!
  诗有纯用平侧字而自相谐协者。如“轻裾随风★”,五字皆平;
“桃花梨花参差开”,七字皆平;“月出断岸口”一章,五字皆侧。
惟杜子美好用侧字,如“有客有客字子美”,七字皆侧,“中夜起坐
万感集”,六字侧者尤多。“壁色立积铁”,“业白出石壁”,至五
字皆入而不觉其滞。此等虽难学,亦不可不知也。
  徐竹轩以道尝谓予曰:“《杜律》非虞伯生注,杨文贞公序刻於
正统某年,定量德初已有刻本,乃张姓某人注。”渠所亲见。予求其
本,弗得也。又言:“方正学《勉学》诗二十首,乃陈嗣初诗,为集
者之误。”亦未暇深考,姑记之。(一擎案:“王士衤真云:‘《杜
律》张性注,性字伯成,江西金谿人,元进士,尝注《尚书补传》。
往在京师,曾得张注旧本。’”)
  汉魏六朝唐宋元诗,各自为体,譬之方言,秦晋吴越闽楚之类,
分疆画地,音殊调别,彼此不相入。此可见天地间气机所动,发为音
声,随时与地,无俟区别,而不相侵夺。然则人囿於气化之中,而欲
超乎时代土这外,不亦难乎?
  六朝宋元诗,就其佳者,亦各有兴致,但非本色,只是禅家所谓
“小乘”,道家所谓“尸解”仙耳。
  长歌之哀,过於痛哭,歌发於乐者也。而反过於哭,是诗之作也。
七情具焉,岂独乐之发哉?惟哀而甚於哭,则失其正矣。善用其情者,
无他,亦不失其正而已矣。
  秀才作诗不脱俗,谓之“头巾气”;和尚作诗不脱俗,谓之“馂
馅气”;咏闺阁过於华艳,谓之“脂粉气”。能脱此三气,则不俗矣。
至於朝廷典则之诗,谓之“台阁气”;隐逸恬澹之诗,谓之“山林
气”,此二气者,必有其一,却不可少。
  韩退之《雪》诗,冠绝今古。其取譬曰:“随风翻缟带,逐马散
银杯。”未为奇特。其模写曰:“穿细时双透,乘危忽半摧。”则意
象超脱,直到人不能道处耳。
  子贡因论学而知诗,子夏因论诗而知学。其所为问答论议,初不
过骨角玉石面目采色之间,而感发歆动,不能自已。读诗者执此求之,
亦可以自得矣。
  陈白沙诗,极有声韵。《厓山大忠祠》曰:“天王舟楫浮南海,
大将旌旗仆北风。世乱英雄终死国,时来竖子亦成功。身为左衤任皆
刘豫,志复中原有谢公。人众胜天非一日,西湖云掩岳王宫。”和者
皆不及。馀诗亦有风致,但所刻净稿者未之择耳。
  庄定山孔旸未第时已有诗名,苦思精链,累日不成一章。如“江
稳得秋天”,“露冕春停江上树”,往往为人传诵。晚年益豪纵,出
入规格,如“开辟以来元有此,蓬莱之外更无山”之类。陈公甫有曰:
“百链不如庄定山。”有以也。
  诗文之传,亦系於所付托,韩付之李汉,柳付之刘梦得,欧有子,
苏有弟。後人既不前人若,又往往为辑录者所累。解学士缙大绅,才
名绝世,诗无全稿。黄学士谏收拾遗逸,漫为集刻。今所传本,如
《采石吊李白》《中秋不见月》,不过数篇。其馀真伪相半,顿令观
者有《枫落吴江冷》之叹。然则江右当时之英,安能逭後死者之责耶?
若杨文贞公《东里集》,手自选择,刻於广东,为人窜入数篇。後其
子孙又刻为续集,非公意也。刘文安公亦自选《保斋存稿》,至以馀
草焚之。而其所选又徇其独见,与後进之论,或不相合,不可晓也。
  杨文贞公亦学杜诗,古乐府诸篇,间有得魏晋遗意者,尤精鉴识,
慎许可。其序《唐音》,谓可观世变。序张式之诗,称勖哉乎楷而已。
  蒙翁才甚高,为文章俯视一世。独不屑为诗,云:“既要平侧,
又要对偶,安得许多工夫?”然其所作,如《公子行》《短短床》二
曲,绰有古调。《留侯图》四绝句,句意皆非时人所到也。
  刘文安公不甚喜为诗,纵其学力,往往有出语奇崛,用事精当者。
如《英庙挽歌》曰:“睿皇厌代返仙宫,武烈文谟有祖风。享国卅年
高帝并,临朝八闰太宗同。天倾玉盖旋从北,日昃金轮却复中。赐第
初元臣老朽,受恩未报泣遗弓。”今集中《石钟山歌》等篇,皆可传
诵,读者择而观之可也。
  五七言古诗仄韵者,上句末字类用平声。惟杜子美多用仄,如
《玉华宫》《哀江头》诸作,概亦可见。其音调起伏顿挫,独为趫健,
似别出一格。回视纯用平字者,便觉萎弱无生气。自後则韩退之苏子
瞻有之,故亦健於诸作。此虽细故末节,盖举世历代而不之觉也。偶
一启钥,为知音者道之。若用此太多,过於生硬,则又矫枉之失,不
可不戒也。
  昔人论诗,谓“韩不如柳,苏不如黄”。虽黄亦云“世有文章名
一世,而诗不逮古人者,殆苏之谓也”,是大不然。汉魏以前,诗格
简古,世间一切细事长语,皆著不得。其势必久而渐穷,赖杜诗一出,
乃稍为开扩,庶几可尽天下之情事。韩一衍之,苏再衍之,於是情与
事,无不可尽。而其为格,亦渐粗矣。然非具宏才博学,逢原而泛应,
谁与开後学之路哉?
  欧阳永叔深於为诗,高自许与。观其思致,视格调为深。然校之
唐诗,似与不似,亦门墙籓篱之间耳。梅圣俞云:“永叔要做韩退之,
硬把我做孟郊。”今观梅之於孟,犹欧之於韩也。或谓梅诗到人不爱
处,彼孟之诗,亦曷尝使人不爱哉?
  熊蹯鸡跖,筋骨有馀,而肉味绝少。好奇者不能舍之,而不足以
厌饫天下,黄鲁直诗大抵如此,细咀嚼之可见。
  杨廷秀学李义山,更觉细研讨会;陆务观学白乐天,更觉直率。
概之唐调,皆有所未闻也。
  陈无己诗,绰有古意。如“风帆目力短,江空岁年晚”,兴致蔼
然,然不能皆然也。无乃亦骨胜肉乎?陈与义“一凉恩到骨,四壁事
多违”,世所传诵,然其支离亦过矣。
  《中州集》所载金诗,皆小家数,不过以片语只字为奇。求其浑
雅正大,可追古作者,殆未之见。元诗大都胜之。□□□□固不足深
论。意者土宇有广狭,气运亦随之而升降耶?
  诗在卷册中易看,入集便难看。古人诗集,非大家数,除选出者,
鲜有可观。卞户部华伯在景泰间,盛有诗名,对客挥翰,敏捷无比。
近刻为全集,殆不逮所闻。闻江南人率钱刊板附其家所得者以托名,
初不论其好恶。虽选诗成集者亦然,若《光岳》《英华》《湖海》
《耆英》之类是已。
  挽诗始盛於唐,然非无从而涕者。寿诗始盛於宋,渐施於官长故
旧之间,亦莫有未同而言者也。近时士大夫子孙之於父祖者弗论,至
於姻戚乡党,转相徵乞,动成卷帙,其辞亦互为蹈袭,陈俗可厌,无
复有古意矣。
  作山林诗易,作台阁诗难。山林诗或失之野,台阁诗或失之俗。
野可犯,俗不可犯也。盖惟李杜能兼二者之妙。若贾浪仙之山林,则
野矣;白乐天之台阁,则近乎俗矣。况其下者乎?
  天文惟雪诗最多,花木惟梅诗最多。雪诗自唐人佳者已传不可偻
数,梅诗尤多於雪。惟林君复“暗香”“疏影”之句为绝倡,亦未见
过之者,恨不使唐人专咏之耳。杜子美才出一联曰:“幸不折来伤岁
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格力便别。
  王古直以歌故作诗亦有思致,《题严陵》诗曰:“天地此生惟故
友,江湖何处不渔翁?”《游西山》曰:“旧时僧去竹房冷,今日客
来山路生。”《述怀》曰:“穷将入骨诗还拙,事不萦心梦亦清。”
馀不尽然。尝与予和雪诗“蒸”字韵,数往复,时出新意,予颇讶之。
久乃觉其为方石所助,盖古直时止谢家故也。因以一诗挑之,谢乃跃
然出和,遂成巨卷,古直藏而失之,懊恨累岁。邵郎中国贤偶购而归
之。後古直客死,方石尽鬻其书画为棺敛费,而独留此卷云。
  吾楚人多不好吟,故少师授。彭民望少为诸生,偏好独解,得唐
人家法。如《渊明图》诗曰:“义熙人物羲皇上,典午山河甲子中。
恨杀浔阳江上水,随潮还过石头东。”《送人》曰:“齐地青山连鲁
众,彭城山色过淮稀。”《幽花》曰:“脉脉斜阳外,微风助断肠。”
《桔槔亭》曰:“春风满畦水,不见野人劳。”皆佳句也。独不自贵
重,诗不存稿。予辑而藏之,仅百馀篇而已。惜哉!
  兆先尝见予《祀陵》诗“野行愁夜虎,林卧起秋蝇”之句,问曰:
“是为秋蝇所苦,不能卧而起耶?”予曰:“然。”曰:“然则‘愁’
字恐对不过。”予曰:“初亦不计,‘妨’字外亦无可易者。”曰:
“似亦未称,请用‘回’字如何?盖谓为夜虎所遏而回也。”予曰:
“然。”遂用之。
  张东海汝弼草书名一世,诗亦清健有风致。如《下第》诗曰:
“西飞白日忙於我,南去青山冷笑人。”《送罗应魁》曰:“百年事
业丹心苦,万世纲常赤手扶。”《假髻曲》等篇,皆为时所传诵。尝
自评其书不如诗,诗不如文,又云“大字胜小字”。予戏之曰:“英
雄欺人每如此,不足信也。”
  予尝有《岳阳楼》诗云:“吴楚乾坤天下句,江湖廊庙古人情。”
镜川杨文懿公亟称之,有同官者不以为然,驳之曰:“吴楚乾坤之句,
本妙在‘坼’字‘浮’字上,今去此二字,则不见其妙矣。”杨曰:
“然则必云‘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天下句而後为足耶?”後以
语予,为之一笑。
  苏子瞻才甚高,子由称之曰:“自有文章,未有如子瞻者。”其
辞虽夸,然论其才气,实未有过之者也。独其诗伤於快直,少委曲沉
著之意,以此有不逮古人之诮。然取其诗之重者,与古人之轻者而比
之,亦奚翅古若耶。
  尝有一同官见予辈留心体制,动相可否,辄为反脣曰:“莫太著
意。人所见亦不能同,汝谓这般好,渠更说那般好耳。”谢方石闻之,
谓予曰:“是恶可与口舌争耶?”
  方石自视才不过人,在翰林学诗时,自立程课,限一月为一体。
如此月读古诗,则凡官课及应答诸作,皆古诗也。故其所就,沉著坚
定,非口耳所到。既其老也,每出一诗,必令予指疵,不指不已。及
予有所质,亦倾心应之,必使尽力。予尝为《厓山》诗,内一联,渠
意不满,予以为更无可易。渠笑曰:“观子胸中,似不止此。”最後
曰:“庙堂遗恨和戎策,宗社深恩养士年。”渠又笑曰:“微我,子
不到此。”予又为《端礼门》古乐府,渠以为末句未尽,往复再四,
最後乃曰:“碑可毁,亦可建。盖棺事,久乃见。不见奸党碑,但见
奸臣传。”渠不待辞毕,已跃然而起矣。
  予尝作《渐台水》诗,末句曰:“君不还,妾当死。台高高,水
瀰瀰。”张亨父欲易为“君当还”,乃见楚王出游不忍绝望之意。予
则以为此意则前已有之,末用两“不”字,愈见高高瀰瀰无可奈何有
馀不尽之意。间质之方石,玩味久之曰:“二字各有意。”竟亦不能
决也。
  彭民望始见予诗,虽时有赏叹,似未犁然当其意。及失志归湘,
得予所寄诗曰:“斫地哀歌兴未阑,归来长铗尚须弹。秋风布褐衣犹
短,夜雨江湖梦亦寒。”黯然不乐。至“木叶下时惊岁晚,人情阅尽
见交难。长安旅食淹留地,惭愧先生芷蓿盘”,乃潸然泪下,为之悲
歌数十遍不休,谓其子曰:“丁涯所造,一至此乎?恨不得尊酒重论
文耳。”盖自是不阅岁而卒,伤哉!
  潘南屏时用深於诗,亦慎许可。尝与方石各评予古乐府,如《明
妃怨》谓古人已说尽,更出新意。予岂敢与古人角哉?但欲求其新者,
见意义之无穷耳。及予所作《腹剑辞》,方石评末句云:“添一‘恨’
字,即精神十倍。”南屏乃漫为过目。《新丰行》,南屏评以为无一
字不合作,而方石亦寻常视之,不知何也?姑识之以俟知者。《腹剑
辞》曰:“腹中剑,中自操,一日不试中怒号,构雠结怨身焉逃?一
夜十徙徒为劳。生无遗忧死馀恨,恨不作七十二冢藏山坳。”《新丰
行》曰:“长安风土殊不恶,太公但念东归乐。汉皇真有缩地功,能
使新丰为故丰。城郭不异山川同,公不思归乐关中。汉家四海一太公,
俎上之对何匆匆,当时幸不烹若翁。”
  陆鼎仪尝言谢方石诗好用“梦”字及一“笑”字,察之果然。间
以语之,亦一笑而已,不易。因忆张亨父尝言杜诗好用“真”字,岂
所谓“许浑千首湿,杜甫一生愁”者,虽古人亦不能免耶?
  韩苏诗虽俱出入规格,而苏尤甚。盖韩得意时,自不失唐诗声调。
如《永贞行》固有杜意,而选者不之及,何也?杨士弘乃独以韩与李
杜为三大家不敢选,岂亦有所见耶?
  联句诗,昔人谓才力相当者乃能作,韩孟不可尚已。予少日联句
颇多,当对垒时,各出己意,不相管摄,宁得一一当意。惟二三名笔,
间为商榷一二字,辄相照应。方石尝谓人曰:“西涯最有功於联句。”
若是,则予恶敢当?但忆与彭民望作悲秋长律七言四十韵,不欲重用
一字,已乃令亡弟东山细加磨勘,有一字乃复易之,盖其用心之勤亦
如此。其所录旧草,初未尝有所择,辄为王公济所刻,自是始不以草
稿假人,正坐是耳。与民望联者,几二百篇,为别录,既久而失。近
易吉士舒诰始自长沙录得之,岂民望之诗,有不容泯者耶?
  集句诗,宋始有之,盖以律意相称为善,如石曼卿王介甫所为,
要自不能多也。後来继作者,贪博而忘精,乃或首尾声衡决,徒取字
句对偶之工而已。尝观夏宏《联锦集》,有一绝句曰:“悬灯照清夜,
叶落堂下雨。客醉已无言,秋蛩自相语。”下注高启等四人。因讶之
曰:“妙一至此乎!”时季迪诗未刻行,既乃见其钞本,则四句固全
篇,特以次三句捏写三人名姓耳。其妄诞乃尔,又恶足论哉?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
病独登台。”景是何等景,事是何等事!宋人乃以《九日蓝田崔氏庄》
为律诗绝唱,何耶?
  诗中有僧,但取其幽寂雅澹,可以装点景致;有仙,但取其潇洒
超脱,可以摆落尘滓。若言僧而泥於空幻,言仙而惑於怪诞,遂以为
必不可无者,乃痴人前说梦耳。
  李长吉诗有奇句,卢仝诗有怪句,好处自别。若刘叉《冰柱》
《雪车》诗,殆不成语,不足言奇怪也。如韩退之效玉川子之作,断
去疵类,摘其精华,亦何尝不奇不怪?而无一字一句不佳者,乃为难
耳。
  风雨字最入诗,唐诗最妙者,曰“风雨时时龙一吟”,曰“江中
风浪雨冥冥”,曰“笔落惊风雨”。他如“夜来风雨声”,“洗天风
雨几时来”,“山雨欲来风满楼”,“山头日日风和雨”,“上界神
仙隔风雨”,未可偻数。宋诗惟“满城风雨近重阳”为诗家所传,馀
不能记也。
  “广武城边逢暮春”,不如“洛阳城里见秋风”,“落叶满长
安”,不如“落叶满空山”。“庭皋木叶下”,不如“无边落木萧萧
下”,若“洞庭波兮木叶下”,则又超出一等矣。
  《李太白集》七言律止二三首,《孟浩然集》止二首,《孟东野
集》无一首,皆足以名天下传後世。诗奚必以律为哉?
  太白天才绝出,真所谓“秋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今所传石
刻“处世若大梦”一诗,序称:“大醉中作,贺生为我读之。”此等
诗皆信手纵笔而就,他可知已。前代传子美“桃花细逐杨花落”,手
稿有改定字,而二公齐名并价,莫可轩轾。稍有异义者,退之辄有
“世间群兒愚,安用故谤伤”之句,然则诗岂必以迟速论哉?
  作凉冷诗易,作炎热诗难;作阴晦诗易,作晴霁诗难;作闲静诗
易,作繁扰诗难。贫诗易,富诗难;贱诗易,贵诗难。非诗之难,诗
之工者为难也。
  族祖云阳先生以诗名,其和王子让诗曰:“老泪纵横忆旧京,梦
中歧路欠分明。天涯自信甘流落,海内谁堪托死生?短策未容还故里,
片帆直欲驾沧瀛。他年便作芙主,惭愧当时石曼卿。”此洪武初寓永
新时作也。他诗如曰“诸葛有才终复汉,管宁无计谩依辽”,《明妃》
诗曰“汉家恩深恨不早,此身空向胡中老。妾身倘负汉宫恩,杀尽青
青原上草”,皆清激悲壮,可咏可叹。《元诗体要》乃独取五言二绝,
盖未见其全集也。
  国初庐陵王子让诸老作铁拄杖采诗山谷间,子让乃云阳先生同年
进士,而云阳晚寓永新,兹会也,盖亦焉。其曾孙臣今为广西参政,
响在翰林时,尝为予言,予为作《铁拄杖歌》。
  吴文定原博未第时,已有能诗名。壬辰春,予省墓湖南,时未始
识也。萧海钓为致一诗曰:“京华旅食变风霜,天上空瞻白玉堂。短
刺未曾通姓字,大篇时复见文章。神游汗漫瀛州远,春梦依稀玉树长。
忽报先生有行色,诗成独立到斜阳。”予陛辞日,见考官彭敷五为诵
此诗,戏谓之曰:“场屋中有此人,不可不收。”敷五问其名,曰:
“予亦闻之矣。”已而果得原博为第一,亦奇事也。原博之诗,酿郁
深厚,自成一家,与亨父鼎仪,皆脱去吴中习尚,天下重之。
  诗用倒字倒句法,乃觉劲健。如杜诗“风帘自上钩”,“风窗展
书卷”,“风鸳藏近渚”,“风”字皆倒用。至“风江飒飒乱帆秋”,
尤为警策。予尝效之曰:“风江卷地山蹴空,谁复壮游如两翁。”论
者曰:“非但得倒字,且得倒句。”予不敢应也。论者乃举予西涯诗
曰:“不知城外春多少,芳草晴烟已满城。”以为此倒句非耶。予於
是得印可之益,不为少矣。
  严沧浪“空林木落长疑雨,别浦风多欲上潮”,真唐句也。
  “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不如“千崖秋气高”,“野火烧
不尽,春风吹又生”,不如“春入烧痕青”,谓其简而尽也。
  “梦”字,诗中用者极多,然说梦之妙者亦少。如“重城不锁还
家梦”,“一场春梦不分明”,“梦里还家不当归”,乃觉亲切。陈
丑斋师召在南京,尝有梦中诗寄予,予戏答之曰:“举世空惊梦一场,
功名无地不黄粱。凭君莫向痴人说,说向痴人梦转长。”以梦为戏,
亦所谓不为虐者也。
  吴文定善苏书,予尝作简戏效其体。文定作“斑”字“般”字
(音班)。韵诗戏予,予和答之,往复各五首。予“斑”字有曰:
“心同好古生差晚,力欲追君鬓恐斑。”“榻遍吴笺犹送锦,搦残湘
管半无斑。”“换羊价重街头帖,画虎心劳纸上斑。”“云间天马谁
争步,水底山鸡自照斑。”“般”字曰:“联以师模归有若,敢将交
行比颜般。”“郑师乍许三降楚,墨守终能九却般。”“文心捧处惭
施女,笔阵围时困楚般。”文定诗大有佳句,今失其稿,求之未得也。
  邵文敬善书工棋,诗亦有新意。如“江流白如龙,金焦双角短”
之类。又有“半江帆影落尊前”之句,人称为“邵半江”。间变苏书,
予亦以苏书答之。跋云:“戏效东曹新体。”邵误以为效其诗,作
“依”字韵诗抵予,首句曰:“东曹新体古来稀。”予又戏其次韵曰:
“东曹新体古来稀,此意茫然失所归。字拟坡书聊工,诗於昆法敢相
讥。休夸騕袤才无敌,未必葫芦样可依。却问棋场诸国手,向来门下
几传衣?”因相与大笑而罢。
  赵子昂书画绝出,诗律亦清丽。其《谿上》诗曰:“锦缆牙樯非
昨梦,凤笙龙管是谁家?”意亦伤甚。《岳武穆墓》曰:“南渡君臣
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句虽佳,而意已涉秦越,至《对元世祖》
曰:“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赤报皇元。”则扫地尽矣。其画为人
所题者,有曰:“前代王孙今阁老,只画天闲八尺龙。”有曰:“两
岸青山多少地,岂无十亩种瓜田?”至“江心正好看明月,却抱琵琶
过别船”,则亦几乎骂矣!夫以宗室之亲,辱於夷狄之变,揆之常典,
固已不同。而其才艺之美,又足以为讥訾之地,才恶足恃哉?然南渡
中原之句,若使他人为之,则其深厚简切,诚莫有过之者,不可废也。
  近时作古乐府者,惟谢方石最得古意。如《过河怨》曰:“过河
过河不过河,奈此中原何?”《夜半檄》曰:“国威重,空头敕。相
权轻,夜半檄。”皆警句也。
  国朝武臣能诗者,莫过定襄伯郭元登,谪甘州时,有《送蒙翁归
朝》诗曰:“青海四年羁旅客,白头双泪倚门亲。”曰:“莫道得归
心便了,天涯多少未归人。”又曰:“甘州城南河水流,甘州城北胡
云愁。玉关人老貂裘敝,苦忆平生马少游。”今有《联珠集》行於世。
予集蒙翁《类博》稿,见旧草纸背翁亲书《王母宫》四律,爱而录之,
颇疑无改窜字,与他草不类。久之见所谓《联珠集》者,乃知为此老
诗,幸不误录也。
  维扬周岐凤多艺能,坐事亡命,扁舟野泊无锡。钱奕投之以诗,
有“一身为客如张俭,四海何人是孔融?野寺莺花春对酒,河桥风雨
夜推篷”之句。岐凤得诗,为之大恸,江南人至今传之。
  庄定山尝有书曰:“近见‘冉冉月堕水’之句。”予南行时诚有
之,但“苍苍雾连空”上句,殊未称耳。
  予北上时得句曰:“山色画浓澹。”两日不能对。忽曰:“鸟声
歌短长。”罗冰玉殊不首肯,曰:“对似未过。”然竟不能易也。
  王介甫点景处,自谓得意,然不脱宋人习气。其咏史绝句,极有
笔力,当别用一具眼观之。若《商鞅》诗,乃发泄不平语,於理不觉
有碍耳。
  凡联句推长者为先,同年惟罗冰玉最长。罗以诗自许,每披襟当
之。尝有句曰:“磊磈铜盘蜡。”坐客疑之,辄奋然曰:“此吾得意
句,断不可易。”陆静逸尝曰“喑噤隐灭霎”,亦然。谢方石尝曰:
“冁然一笑出门去,灯火满天惊飞鸟。”尤觉奋迅。是譬如周菹屈芰
自好之不厌,予未之知也。(按:“惊飞鸟”似本作“飞鸟惊”,用
东坡句意。)
  曩时诸翰林斋居,闭户作诗。有僮仆窥之,见面目皆作青色。彭
敷五以“青”字韵嘲之,几致反目。予为解之,有曰“拟向麻池争白
战,瘦来鸡肋岂胜拳”,闻者皆笑。
  界画有金碧,要不必同,只各成家数耳。刘须谿评杜诗“楚江巫
峡半云雨,清簟疏帘看弈棋”,曰浅绛色画,正此谓耳。若非集大成
手,虽欲学李杜,亦不免不如稊稗之诮。他更何说耶?(一擎按:
“此条前段疑有脱文。”)
  古雅乐不传,俗乐又不足听。今所闻者,惟一派中和乐耳。因忆
诗家声韵,纵不能仿佛赓歌之美,亦安得庶几一代之乐也哉!
  矫枉之过,贤者所不能无。静逸之见,前无古人。而叹羡王梅谿
诗,以为句句似杜。予尝难之,辄随手指摘,即为击节,以信其说,
此犹可也。读僧契嵩《镡津集》,至作诗以赏之。初岂其本心哉?亦
有所激而云尔。
  僧最宜诗,然僧诗故鲜佳句。宋九僧诗,有曰:“县古槐根出,
官清马骨高。”差强人意。齐己湛然辈,略有唐调。其真有所得者,
惟无本为多,岂不以读书故耶?
  予尝有诗曰“鹦鹉笼深空望眼”,或欲易为“空昨梦”。又曰
“翠笼鹦鹉空愁思”,或欲易为“空毛羽”。予不能辩,姑以俟诸他
日,更与商之。
  清绝如“胡骑中宵堪北走,武陵一曲想南征。”富贵如“旌旗日
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高古如“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
失萧曹”。华丽如“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斩绝如
“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奇怪如“石出倒听枫叶下,
橹摇背指菊花开”。浏亮如“楚天不断四时雨,巫峡长吹万里风”。
委曲如“更为後会知何地,忽漫相逢是别筵”。後逸如“短短桃花临
水岸,轻轻柳絮点人衣”。温润如“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
看”。感慨如“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激烈如“五更
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萧散如“信宿渔人还汎汎,清秋燕
子故飞飞”。沉著如“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精炼如
“客子入门月皎皎,谁家捣练风凄凄”。惨戚如“三年笛里关山月,
万国兵前草木风”。忠厚如“周定量汉武今王是,孝子忠臣後代看”。
神妙如“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雄壮如“扶持自是神
明力,正直元因造化功”。老辣如“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
盆”。执此以论,杜真可谓集诗家之大成者矣。(一擎按:“此条前
段疑有脱文。”)
  张式之为都御史,在福建督叔军务,作诗曰:“除夜不须烧爆竹,
四山烽火照人红。”为言者所劾而罢,诗体不可不慎也。
  “巧迟不如拙速”,此但为副急者道。若为後世计,则惟工拙好
恶是论,卷帙中岂复有迟速之迹可指摘哉?对客挥毫之作,固闭门觅
句者之不若也。尝有人言:“作诗不必忙,忙得一首後,剩有工夫,
不过亦是作诗耳,更有何事?”此语最切。
  元诗:“山中乌喙方尝胆,台上蛾眉正捧心。”“空怀狗监知司
马,且喜龙门识李膺。”“生藏鱼腹不见水,死挽龙髯直上天。”皆
得李义山遗意。至“戏尔筑坛登大将,危乎操印立真王”,“自是假
王先贾祸,非关真主不怜才”,直世俗所谓简板对耳,不足以言诗也。
  ○麓堂诗话跋
  《麓堂诗话》,实涯翁所著,辽阳王公始刻於维扬。余家食时,
手钞一帙,把玩久之。虽然,予非知诗者,知其有益於诗教为多也,
将载刻以传而未果。兹欲酬斯初志,适匠氏自坊间来,予同寅松溪叶
子坡南、长洲陈子棐庭咸赞成之,乃相与正其讹舛,翻刻於缙庠之相
观庭,为天下诗家公器焉。
    时嘉靖壬寅十一月既望,番愚後学负暄陈大晓景曙父跋
  李文正公以诗鸣成弘间,力追正始,为一代宗匠。所著《怀麓堂
集》,至今为大雅所归。诗话一编,折衷议论,俱从阅历甘苦中来,
非徒游掠光影娱弄笔墨而已。仁和倪君建中手钞见赠,亟为开雕。俾
与《沧浪诗话》、《白石诗说》鼎峙骚坛,为风雅指南云。
      乾隆乙未仲秋上浣知不足斋後人鲍廷博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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