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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

 chenzehao 2010-04-12

 说宋祁,就不能不说张先。二位的关系很好,其第一次会面,是这样的:宋祁跑到张先的家里,让门人通报:“尚书欲见‘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张先就从屏风后高兴地跳出来:“莫非是‘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相视大笑。
  这一笑真是古意盎然,又不尽跳脱不羁。公务员的职称前面,加上了绝妙好词,就好像某人把官服当常服穿,襟上还佩着花,淋了酒渍,在风中扬袖跳起舞来。让你意外地发现,官员也不都是那么面目无趣的。所以当官的如果会写诗,至少会读诗,这个世界可能会变得好一点。哦,是真的诗,不是“做鬼也幸福”。
  张先的外号比宋祁还多。
  有“张三影“: “帘压卷花影”、“云破月来花弄影”、“ 堕飞絮无影”,并脍炙人口。
  有“张三中”:“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语出《行香子》。写一绝妙歌妓的相思。
  又有“嫁春风郎中:“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出自《一丛花》。欧阳修尤爱,只恨未识其人。张先来京城,上门谒见,欧阳倒屣迎之:“此乃‘桃杏嫁东风’郎中。”
  等等。此人写词,绮艳灵巧,巧如天功,恰似春日里无数杨花濛濛扑面,又像月下满地花影横斜,词里词外,虚虚实实里的艳色,叫人徒生踟躇。他的妙处,既不似秦少游凄厉,亦不似黄庭坚倔直;没有柳永佻达中的惆怅,亦无苏轼豪迈里的隐忧。至于南宋诸子的块磊与幽咽,更是远远的风马牛不相及。
  词中的个人心性,张先与宋祁近,又与晏殊近,与欧阳修亦略近,这几位,都是太平朝的太平臣子,齐家与修身功夫,做到了足,圆而不滑,融而不散。便是风流韵事,也成不了白壁之瑕,反化了锦上添花。不是巧合,这是一代文人的时运,他们赶在了最好时光。再往后几年,到了苏轼的时代,就有些不一样了。
  张先一直活了八十九岁。八十岁时娶十八岁小妾:“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苏东坡一口接上:“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相视笑得猥琐,可见男人这种东西,不分老少。到了八十五,又娶一小妾,时年东坡先生四十岁。男人三十奔腾,四十微软,五十而知天命,四十岁的东坡,嘴巴再坏,也不禁真心叹服:“锦里先生自笑狂,莫欺九尺鬓眉苍。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
  张先真是老色狼。深谙调光经 :

情当好极防更变,认不真时莫强为,锦香囊乃偷期之本,绣罗帕亦暗约之书。撇情的中心泛澜,卖乖的外貌威仪。才待相交,情便十分之切;未曾执手,泪先两道而垂。搂一会,抱一会,温存软款;笑一回,耍一回,性格痴迷。点头会意,咳嗽知心。讪语时,口要紧;刮涎处,脸须皮。以言词为说客,凭色眼作梯媒。

色狼算什么,色狼一辈子才叫好汉。不禁想起台湾报业新闻:九十七岁老翁被扫黄组抓获,连警官亦肃然起敬。古人说房中术可以养生,说不定真有些道理,奈何今天,空余满街男科门诊小广告。
  张先的词集,翻开来,百分之八十在眠花宿柳,从年轻时候噌噌地爬尼姑庵的墙,到八十多岁“懒同蝴蝶为春忙”,不是不想忙,是有点力不从心——论起风流,宋代词人中,可真找不到能比他更牛的了。他倒是不太好酒,现代科学认为,美酒虽好,多了伤身,更易患精子缺少症。所以智者小酌而已。张先的喝酒,就只是为了一种气氛,要的是那个情调。
  《天仙子》: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因为要听歌,才喝酒呢。微醺中,听着歌女细细的声音,散漫地唱着,歌是流行的歌,嗓子也是把好嗓子,就是不知不觉,满眼春空,反而觉得寂寥了。事关流年,于是宰了我也要昼寝。
  为什么,会有这种伤感的调调呢?无他,该人生病了。小病怡情,但也不好到处乱跑了,所以有宴请而不去。一梦而醒,天色已黄昏,夜色将上未上,缓缓而坚定地袭来,那些被隐入黑暗的……
  白与昼倒转,催生恍惚。人在暮色中容易软弱,在独处的时候会胡思乱想。此情此境此心,会随年纪增长而越来越多。没有办法,不论哪个时代,当一个人年岁渐长,日光与阴影此消彼长,眼里所见景物的黯淡,就像生活的日渐逼仄,种种愁虑都上心头,中年后的心境,和中年前的,真是完完全全不一样了。
  张先这时候已经不年轻了。美人怕老,人们不知道,色狼更怕老。揽镜自照,每一道皱纹,每一茎白发,都预示着将要来临的情场失败。因为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因为牡丹应簪少年头,才够俊俏风流,叫美人拟将身嫁与,一生休。换了老头儿,你倒试试?虽然余勇可嘉,就算人家不笑话,到底难免有点心虚——“白发簪花我自羞”啊!
  清河县的史上最牛马泊六王婆,教导西门庆如何追求潘金莲,总结过五字真言:“潘驴邓小闲”。排在第一位的,便是貌如潘安。北宋年间,流传于无数男青年之中的泡妞秘笈——《调光经》,专门研究面向女青年的搭讪学、调情学,劈头第一句就是:“雅容买俏,鲜服夸耀。”看,长得不帅,不会打扮,咱还是回家洗洗睡吧。
  古代的中国人,直至元明以前,对于男人的青春,那种热爱与珍惜,虽说赶不上古希腊的美少年崇拜,也是很有执念的。在男女方面,并不像现代人这样,心虚而自大地鼓吹男人越老越吃香。
  古人科技不昌明,意识形态又落后,所以不大会喊“人定胜天”的豪言壮语,所以对自然规律,有着更多的敬畏心。
  古代男人,将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的伦理目的,和恋爱需求,分成两块,河水不犯井水。婚姻就是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地娶进家来,此后便是纲常上的一家,内外支撑,分工协作。恋爱的酸甜,肉欲的极乐,本来就没打量着,要从举案齐眉的妻那里去找。外面,南曲北里,小楼红袖招,有的是职业的恋爱家——要她们的歌声和身子很容易,要她们的心,却是又甜蜜又艰辛的活计。男人也是人啊,要征服,要爱欲,于是,极尽热情与浪漫之能事,迎俏偷光,软语温存,在家端凝古板的老爷,换了地方,一个个变作情圣。
  现代女人更自由,但代价是更辛苦。忽然间谋生又谋爱,忙得不可开交,爱情与面包,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既不能像从前的贤妻,只管相夫教子就可以终生包饭票,又不能像青楼人收钞票谈恋爱,变着花样地风花雪月,只好空前内外兼修,负责贤惠又负责美艳,生恐被社会淘汰,活活把自己逼上卖方市场。好了男人,是个男人都觉得自己帅。油面皮,啤酒肚,头发屑迎风飘十里,只要手中有点钱,机关里有个好位置,也敢对小女生挤眉弄眼,卖弄风情,自以为貌比钟汉良。
  张先年轻时就很帅,变成中年大叔后,也还很有魅力,想想也是,有钱有名有才,响当当的成功人士,每年大头照都要被《名流》之类杂志登封面那种。但,他就一点都不沾沾自喜,他知道,大叔就是大叔,再有钱有名,还是个卖相不好看,臭豆腐再好吃,还得捏着鼻子。女孩子对你甜言蜜语,看中的只是你成功人士的那层名利光环,而作为一个男人的原始性吸引力,你,已经不多了。
  张先在一首《少年游》中写道:“探花人向花前老,花上旧时春。行歌声外,靓妆丛里,须贵少年身。”
  真正花丛中倜傥过的探花郎,因为曾经得到太多,所以对每一点失去都触目惊心,好像绝代佳人,对额头眼角的每一丝若隐若现的细纹,都明察秋毫。少年身已经没有了,留下来的是什么?
  “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这就是张先之所以为张先,而非随处可见的油头大叔。他首先是一个诗人。诗人在红尘中永远有一颗惊悸的心,热闹中永远怀一丝悲凉,饭局麻坛不能扑灭。
  当然你也可以称之为矫情。所谓情调、文艺、感伤……在我们所面对的烟火人生面前,都是显得矫情的,装十三的。但缺少了这些矫情,生活又过于坚硬,变得不那么容易下咽。
  说到底,人是被流年挟持着走的。年轻的时候,以为来日方长,怎么会知道。曾经的人与事,就像年少时读过的词句,到底,它们,会在人生里留下什么痕迹,只有待时间来一一解读。忽然有一刻,如这半明半昧的暮色里,泪下不能,忧从中来。
  这就是人生而为人的宿命,生老病死,诸相无常,有生皆苦。这就是藏在人心里最深处的不安和疑惑。年轻时谈过多少恋爱,睡过多少人,根本就是可笑的事情。张先知道这个,醇酒妇人,娇妻美妾,无数场笙歌,又如何。只要一场小病,静下来的一个夜,就不得不面对内心的一个空。
  这首酒后无所事事,无病呻吟的小词,其实就是张先作为一个世间平凡男子的“十分钟年华老去”,是时间,无差别地袭击了他,根本不在乎他有多少词藻之才,风流之质,官声之威。
  张先非圣非佛,他也超脱不了,否则,就不会老到发苍苍齿摇摇,还要娶十八岁的新娘。借青春的胴体,来逃离老迈衰朽的悲哀。这种事情,古今中外难免。只要脚下有地位,手里有资源,多采摘些青春之花,对于男人来说总是易办的,被大家宽容的……
  区别只在于敢不敢,肯不肯。张先不能免俗。只可惜,风流之事,双方缺少了对等的条件,就变得不那么好看相了。即使不下流,亦足够委琐。一树梨花压海棠,海棠怎么想也变罢了,老梨树自己,也未必真就幸福,真圆满?
  怀里的青春再丰盛,不是自己的。“洛丽塔”的悲剧,那泥足深陷,兵临绝境的,并不是天真邪气的少女洛丽塔,恰恰是诱拐了她的老色狼,那两鬓白发生的颓唐汉。再往前走一步,他就是川端康成《睡美人》里,用钱买来熟睡少女身体的老人,一番有心无力的垂涎与抚摸,多么丑态,多么罪孽深重。可是这丑与罪里,有着一种诡异的美。
  这就是一杯苦酒的人生。酒之所以好,是因为它喝下去苦,积累到一定程度时,苦就变成了飘飘然,变成了此中有真义,欲辨已忘言。所以,人类发现了酒,不是为了口腹,而是为了“心”。
  即使是在看上去最平和安宁的人生里,生活依然是一杯苦酒。比如说,我们的太平宰相晏殊大人,他那著名的一首太平调。
  《浣溪纱》: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这小词写的是闲愁。一个人没什么事情,写写词,喝喝酒,在自家的园子里逛逛,看见花落,燕来,感叹年华流转,于是徘徊不已。换句明白人的话说,是吃饱了撑的。不过,对于明白人来说,人生里有些境遇,他们永远也不能体会。比如吃撑,没有真正暴饮暴食,吃到坐不能立不能,呼吸维艰,是不会知道,食欲有这样的可笑而空虚。再比如,闲愁。闲愁最苦。
  马洛斯的需要层次理论,说人的需求,由低到高分为五层,低层的满足了之后,才有更高层的要求:“生理需要→安全与保障需要→爱与归属需要→尊重与被尊重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
  当一个人因情感因思想而痛苦的时候,你不能说,把丫饿几顿就好了,什么也不想了。饿几顿当然能好,但那是,用制造低层需要的急迫性,而抹煞高层需要的存在。所以聪明的统治者,不应该让老百姓吃饱饭,撑不着饿不死是最好,否则,草民们就会要求更多更难以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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