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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中梦里语惊人 ——读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笔记(十九) 2009年12月22日 感念在生命的阅历里，读过的书，其思想往往熔成了灵魂的骨骼、文字化作了皮肉，而思想文字里渗出的神韵，蜕变为生命深处“风度”的，总是那些从来不需要想起、仿佛就没有忘记过的“态”，或者叫“景”的东西。 所有不朽的文字，都肯定有这种东西：只几个字，就把人生的一类际遇，以一种“景”、“态”的形式，历历在目地展了开来，让人没法忘记： “皎洁的月光上来了，安德烈倚在窗前，他听见上面有少女的声音。一个少女激动的赞美美丽的夜色与月光，而另一个少女则催促前者早点睡觉。‘咳，怎么能睡呢！你来瞧瞧，多么美呀！真的美极了！索尼娅，你醒醒吧，”她说话的声音几乎是含着泪的。‘这么美的夜，从来没有过，从来没有过。’‘不，你瞧瞧月亮！...咳，真美呀！你到这儿来。你可知道，就这么蹲着，把膝盖抱得紧紧得，尽可能地抱紧——这样就会飞起来，你瞧！’”. 还有，还有《百年孤独》里“如影随形布满整个零落的天空”盘桓的黄蝴蝶、《白鹿原》中翻飞的黑蛾子、“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苦菜花”、“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野渡无人舟自横”、后主的情怀、马致远的仙道、易安的哀怨、李白的月影…… 而如果把《石头记》里所有的“风景”提取出来，就是遍布全书的亮点。曹雪芹总是把“景”与“情”天衣无缝地结合起来，准确无误地传达给读者一种难以忘怀的形象，这里，有人、有景更有情态。 “用墨无他，惟在洁净。洁净自能活泼，涉笔高妙，存乎其人”这是曹先生写景的第一要紧的风格。在书里，我们能读到数不完的“八字描景”——八个字，我在读的过程中，总会想：真是的啊！少几个字太单薄，多几个字又嫌累赘，就这么八个字，似雅却俗、若文如白，就这么让人物所处形景、所隐心思，干干净净、境界全出，真是奇妙的阅读享受。 全书的第一个梦，“布景”是“烈日炎炎，芭蕉冉冉”,眼熟吧——“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这里，一户幸福家庭，主人“观花种竹、酌酒吟诗”，妻子“性情贤淑，深明礼义”，女儿“粉装玉琢，乖觉可喜”。心肠大好、家境不错，让一个寻常的“助学”故事，发生在“家家箫管，户户笙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的景象之中，同时，也安排下全书的第一首诗、一个身处落魄，将被现实雕造得无情无义后飞黄腾达的仕子对前途的期望，就算“俗”到了骨子里，仍然止不住往外透“雅”。 接下来，描写的小庙 “山环水漩、茂林修竹之处，隐隐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剥落”、贾府“厢房鹿顶，耳门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秦氏的卧室“室宇精美，铺陈华丽”、梦里的“迷津”“深有万丈，遥亘千里”……潇湘（消香）馆“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还真符合风水之说，竹有森森之态，也有幽幽之兆；蘅芜苑（恨无缘）则出现在“清厦旷朗”之中，闻到的是“异香扑鼻”、看到的是“奇草仙藤”， 及进了房屋，是“雪洞一般”，透着冷峻与不祥。 故事的败落发端（颇有道家那“阴阳鱼”盛阳之中一点阴意味），背景是“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滴滴，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翩，疏林如画。西风乍紧，犹听莺啼；暖日常暄，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近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盈座，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此一番丽景，何其撩人心肺！描的哪是景啊？为的是，让虚假的祥瑞（贾瑞，他与秦可卿可堪对映）的“淫心”生于一片“碧云天，黄花地”缱绻得透着妖魇之中（诸位可以联想秦氏房间的一切）。 《石头记》的源泉是咱国家几千年的传统文化，在这源远流长的文化里，有一个说法特别有趣，那就是认为万物无一例外须历经长生、沐浴、冠带、临官、帝旺、衰、病、死、墓、绝、胎、养十二个阶段。这本书的对景的描写，如果全“提”了出来，甚至也就能看出这个家族走过的“整个”历程。 正当“长生、沐浴”时候，这家族发生了两桩丧事，“秦”与“瑞”之死。“瑞”固然只“代儒料理丧事，各处去报丧。三日起经，七日发引”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冷清清料理完事，“寄灵于铁槛寺”等待着“情”的到来。“情”的来到可是开场是“一棒锣鸣，诸乐齐奏”，一路是“法鼓金铙，幢幡宝盖”，停下是“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动起来则“浩浩荡荡，压地银山”、“圣恩普锡，神威远振”，就是装盛的棺椁，都是“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声如玉石”。 而写得最多的，那是在第十七回、十八回。从“苔藓斑驳，藤萝掩映”、“佳木茏葱，奇花烂漫”、“ 青溪泻玉，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沼，石桥三港，兽面衔吐”、“ 得泉一派，开沟尺许”、写到“穿花度柳，抚石依泉”、“水声潺潺，落花浮荡”、“ 两行垂柳、桃杏遮天”、“ 清凉瓦舍，水磨砖墙”、“ 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摇，或如金绳蟠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 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 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 龙蟠螭护，玲珑凿就”、“长廊曲洞，方厦圆亭”、“、粉垣环护，绿柳周垂”、“ 丝垂金缕，葩吐丹砂”、“ 花团锦簇，剔透玲珑”、“ 帐舞蟠龙，帘飞绣凤，金银焕彩，珠宝生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香烟缭绕，花影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景象，富贵风流。”、“上下争辉，水天焕彩，真是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船上又有各种盆景，珠帘绣幕，桂楫兰桡”…… “功夫到处，格法同归，妙悟通时，工拙一致”，真的是层峦叠嶂、如真似幻，写了个痛快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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