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品第一
〔唐〕刘禹锡诗: 千淘万漉虽辛苦, 吹尽狂沙始得金。
器识第二 我果为洪炉大冶,何愁顽金钝铁之不易销镕;我果为长江巨海,何患污渎横流之不能容纳。
完得心上之本来,方可言了心;尽得世间之常道,才堪论出世。 面上扫开千层甲,眉目才无可憎;胸中涤去数斗尘,语言方觉有味。 立百福之基,只在一念之慈祥;开万善之门,无如寸心之把握。 塞得物欲之路,才堪辟道义之门;弛得尘俗之肩,方可挑圣贤之担。 融得性情上偏私,便是一大学问;消得家庭内嫌隙,才算一大经纶。 得意处论地谈天,俱是水底捞月;拂意时吞冰啮雪,才为火内栽莲。 一念过差,足失生平之善;终身检饰,难盖一事之愆。 操存时要有真宰,无真宰则遇事便倒,何以植顶天立地之砥柱;应酬处要有圆机,无圆机则触物有碍,何以成旋乾转坤之经纶。 苍蝇附骥,捷则捷矣,难辞后处之羞;茑萝依松,高则高矣,未免仰攀之耻。所以君子宁以风霜自挟,毋以鱼鸟亲人。 士君子济人利物,宜居其实,不宜居其名,居其名则德损;士大夫忧国为民,当有其心不当有其语,有其语则毁来。 善启迪人心者,当因其所明而渐通之,毋强开其所闭;善移风化者,当因其所易而渐反之,毋轻矫其所难。 思入世而有为者,须先领得世外风光,否则无以脱垢浊之尘缘;思出世而无染者,须先谙尽世中滋味,否则无以持空寂之苦趣。 功名富贵,直从灭处观究竟,则贪恋自轻;横逆困穷,须从起处咅问由来,则怨尤自息。 从静中观物动,向闲处看人忙,才得超尘脱俗的趣味;遇忙处会偷闲,处闹中能取静,便是安身立命的工夫。 鸿未至先援弓,兔已亡再抽矢,总非当机作用;风息时休起浪,岸到处便离船,才是了手工夫。 遇事只一味镇定从容,纵纷若乱丝,终当就绪;待人无半点矫伪欺隐,虽狡如山鬼,亦自献诚。 费千金而结纳贤豪,孰若倾半瓢之粟以济饥饿之人;构千楹而招来宾客,孰若葺数椽之屋以庇孤寒之士。 物莫大于天地日月,而子美云: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沤。事莫大于揖逊征诛,而康节云:唐虞揖逊三杯酒,汤武征诛一局棋。人能以此胸襟眼界,吞吐六合,上下千古,事来如沤生大海,事去如影灭长空,自会经纶万变而不动一尘矣。 毁人者不美,而受人毁者,遭一番讪谤,便加一番修省,可以释丑而增美;欺人者非福,而受人欺者,遇一番横逆,便长一番器宇,可以转祸而为福。 天欲福人,必先以微祸儆之,所以祸来不必忧,要看你会救;天欲祸人,必先以微福骄之,所以福来不必喜,要看你会受; 贫贱骄人,虽则虚假,还有几分侠气;英雄欺世,纵似挥霍,全无半点真心。 琴书诗画,达士以之养性灵,而庸夫徒赏其迹象;山川云物,高人以之助学识,而俗子徒玩其光华。可见事物无定品,随人识见为高下。故读书穷理,要以识趣为先。 密则神气拘逼,疏则天真烂漫,此岂徒诗文之工拙从此分哉?吾见周密之人纯用机巧,疏狂之士独任性真。人心之生死,亦于此判也。 簪缨之士,常不及孤寒之子,可以抗节致忠;庙堂之士,常不及山野之夫,可以料事烛理。何也?彼以浓艳损志,此以淡泊全真也。 附势者,如寄生依木,木伐而寄生亦枯;窃利者,如[虫营]虰盗人,人死而[虫营]虰亦灭。始以势利害人,终以势利自毙,势利之为害也,如是夫! 贪得者身富而心贫,知足者身贫而心富;居高者形逸而神劳,处下者形劳而神逸。孰得孰失,孰幻孰真,达人当自辨之。 世事如棋局,不着的才是高手;人生似瓦盆,打破了方见真空。 蓬茅下诵诗读书,日日与圣贤晤语,谁云贫是病?樽垒边幕天席地,时时共造化氤氲,孰谓醉非禅? 看破有尽身躯,万境之尘缘自息;悟入无怀境界,一轮之心月独明。 迷则乐境为苦海,如水凝为冰;悟则苦海为乐境,犹冰涣作水。可见苦乐无二境,迷悟非两心,只在一转念间耳。 两个空拳握古今,握住了还当放手;一条竹杖担风月,担到时也要息肩。 天地尚无停息,日月且有盈亏,况区区人世,能事事园满而时时暇逸乎?只是向忙里偷闲,遇缺处知足,则操纵在我,作息自如,即造物不得与之论劳逸、较亏盈矣。 会心不在远,得趣不在多。盆池拳石间,便居然有万里山川之势;片言只语内,便宛然见万古圣贤之心,才是高士的眼界,达人的胸襟。 造化唤作小儿,切莫受渠戏弄;天地原为大块,须要任我炉锤。 疾风怒雨,禽鸟戚戚;光风霁月,草木欣欣。可见天地不可一日无和气,人心不可一日无喜神。 面前的田地要放得宽,使人无不平叹;身后的惠泽要流得长,使人有不匮之思。 作人无甚高远事业,摆脱得俗务便入名流;为学无甚增益工夫,减除得物累便臻圣境。 盖世的功劳,当不得一矜字;弥天的罪过,当不得一悔字。 完名美节不宜独任,分些与人,可以远害全身;辱行污名不宜全推,引些归己,可以韬光养德。 粪虫至秽变为蝉,而饮露于秋风;腐草无光化为萤,而耀采于夏月。故知洁常从污出,明每从暗生也。 居高傲慢无非客气,降伏得客气下而后正气伸;情欲意识尽属妄念,消除得妄念尽而后真心现。 饱后思味,则浓淡之境都消;色后思淫,则男女之见尽绝。故人当以事后之悔悟,破临事之痴迷,则性定而动无不正矣。 居轩冕中,不可无山林趣味;处山林中,不可无廊庙经纶。 人情反复,世路崎岖。行不去处,须知退一步之法;行得去处,务加让三分之功。 降魔者先降其心,心伏则羣邪退听;驭横者先驭此气,气平则外横不侵。 念浓者自待厚,待人亦厚,处处皆浓;念淡者自待薄,待人亦薄,事事皆淡。故君子居常,嗜好不可太浓艳,亦不宜太枯寂。 立身不高一步立,如尘里振衣,泥中濯足,如何超达?处世不退一步处,如飞蛾投烛,羝羊触藩,如何安乐? 人人有个大慈悲,维摩屠刽无二心也;处处有种真趣味,金屋茅檐非两地也。只是欲蔽情封,当面错过,便咫尺千里矣。 吉人无论作用安详,即梦寐神魂,无非和气;凶人无论行事狠戾,即声音笑貌,浑是杀机。 处治世当方,处乱世当圆,处叔季之世当方圆并用;待善人当宽,待恶人当严,待庸众之人当宽严互存。 我有功于人不可念,而过则不可不念;人有恩于我不可忘,而怨则不可不忘。 苦心中常得悦心之趣,得意时须防失意之悲。 富贵名誉,自道德来者,如山林中花,自是舒徐繁衍;自功业来者,如盆槛中花,便有迁徙废兴;若以权力得者,如瓶钵中花,其根不植,其萎可立而待矣。 春至时和,花尚铺一段好色,鸟犹啭几句好音。士君子幸值清时,复遇温饱,不思立好言行好事,虽是在世百年,恰似未生一日。 天之机缄不测,抑而伸,伸而抑,皆是播弄英雄、颠倒豪杰处。君子只是逆来顺受,居安思危,天亦无所用其伎俩矣。 一苦一乐相磨练,练极而成福者,其福始久;一疑一信相参勘,勘极而成知者,其知始真。 耳闻目见为外贼,情欲意识为内贼,只是主人翁惺惺不昧,独坐中堂,贼便化为家人矣。 闲中不放过,忙处有受用;静中不落空,动处有受用;暗中不欺隐,明处有受用。 人心一真,便霜可飞、城可摧、金石可贯。若伪妄之人,形骸徒具,真己已亡,对人则面目可憎,独居则形影自愧。 曲意而使人喜,不若直节而使人忌;无善而致人誉,不如无恶而致人毁。 毋偏信而为奸所欺,毋自任而为气所使,毋以己之长而形人之短,毋以己之拙而忌人之能。 念头昏散处要知提醒,念头吃紧时要知放下。不然恐去昏昏之病,又来憧憧之扰矣。 胜私制欲之功,有曰识不早、力不易者,有曰识得破、忍不过者。盖识是一颗照魔的明珠,力是一把斩魔的慧剑,两不可少也。 毋因羣疑而阻独见,毋任己意而废人言,毋利小惠而伤大体,毋借公论以快私情。 德者才之主,才者德之奴。有才无德,如家无主而奴用事矣,几何不魍魉猖狂。 士君子贫而不能济物者,遇人痴迷处,出一言提醒之,遇人急难处,出一言劝解之,亦是无量功德。 事业文章,随身销毁,而精神万古如新;功名富贵,逐世转移,而气节千载如一。信不当以彼易此也。 作人无点真恳念头,便成个花子,事事皆虚;涉世无段圆活机趣,便是个木人,处处有碍。 有一念而犯鬼神之禁,一言而伤天地之和,一行而堕终身之名,一事而酿子孙之祸者,最宜切戒。 谢事当谢于正盛之时,居身宜居于独后之地,谨德须谨于至微之事,施恩务施于不报之人。 德者事业之基,未有基不固而栋宇坚久者;心者后嗣之本,未有本不立而枝叶荣茂者。 勤者敏于德义,而世人借勤以济其贪;俭者淡于货利,而世人假俭以饰其吝。君子持身之符,反为小人营私之具矣,惜哉! 遇欺诈的人,以诚心感动之;遇暴戾的人,以和气熏蒸之;遇倾邪曲私的人,以名义气节激励之。则天下之人无不入我陶冶中矣。 夸逞功业,炫耀文章,皆是靠外物做人。不知心体莹然,本来不失,即无寸功只字,亦自有堂堂正正做人处。 做人处世,不昧己心,不拂人情,不竭物力,三者可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子孙造福。 居官有二语,曰:唯公,则生明;唯廉,则生威。居家有二语,曰:唯恕,则情平;唯俭,则用足。 俭,美德也,过俭则为悭吝,为鄙啬,反伤雅道;让,懿行也,过让则为足恭,为曲礼,多出机心。 饮宴之乐多,不是好人家;声华之习胜,不是好士子;名位之念重,不是好臣工。 不可乘喜而轻诺,不可因醉而生嗔,不可乘快而多事,不可因倦而鲜终。 人只解读有字之书,而不知读无字之书;只解弹有弦之琴,而不知弹无弦之琴。以迹求而不以神求,何以得琴书之妙谛? 进步处便思退步,庶免触藩之祸;着手时先图放手,才脱骑虎之危。 山林是胜地,一营恋便成市朝;书画是雅事,一贪痴便成商贾。盖心无染着,欲界是仙都;意有牵挂,乐境成苦海矣。 眼看西晋之荆榛,犹矜白刃;身属北邙之狐兔,尚惜黄金。语云:猛兽易伏,人心难降;溪壑易盈,人心难满。信哉! 权贵龙骧,英雄虎战,以冷眼视之,如蚁聚膻、如蝇竞血;是非蠭起,得失猬兴,以冷情当之,如冶化金,如汤消雪。 烈士让千乘,贪夫争一文,人品星渊也,而好名不殊好利;天子营家国,乞人号饔飧,位分霄壤也,而焦思何异焦声。 天地中万物,人伦中万情,世界中万事,以俗眼观,纷纷各异;以道眼观,种种是常,何须分别,何烦取舍。 缠脱只在自心,心了则屠肆糟尘,居然净土。不然,纵一琴一鹤、一花一竹,嗜好虽清,魔障终在。语云:能休,尘境为真境;未了,僧家是俗家。信夫! 喜寂厌喧者,往往避人以求静。不知意在无人,便成我相;心着于静,便是动根。如何到得人我一视、动静两忘的境界? 人生福境祸区,皆念想所构造。故释氏云:利欲炽然,即是火坑;贪爱沉溺,便为苦海。一念清净,即烈焰成池;一念惊觉,即航登彼岸。念头稍异,境界顿殊,可不慎哉! 就一身了一身者,方能以万物付万物;还天下于天下者,方能出世间于世间。 为鼠常留饭,怜蛾须罩灯。古人此点念头,便是吾一点生生之机。无此,即所谓土木形骸而已。 势利纷华,不近者为洁,近之而不染者为尤洁;智巧机械,不知者为高,知之而不用者为尤高。 天地寂然不动,而气机无一息少停;日月昼夜奔驰,而贞明则万古不易。故君子闲时要有吃紧的心思,忙处要有悠闲的趣味。 好动者云电风灯,嗜寂者死灰槁木,须定云止水中,有鱼跃鸢飞气象,才是有道的心体。 施恩者内不见己,外不见人,即斗粟可当万钟之惠;利物者计己之施,责人之报,虽百镒难成一文之功。 名根未拔者,纵轻千乘甘一瓢,总堕尘情;客气未融者,虽泽四海利万世,终为剩技。 燥性者火炽,遇物则焚;寡恩者冰清,逢物必杀;凝滞固执者如死水腐木,生机已绝:俱难建功业而延福祉。 藏巧于拙,用晦而明,寓清之浊,以屈为伸,真涉世之一壶,藏身之三窟也。 吾身一小天地也,使喜怒不愆,好恶有则,便是燮理的工夫;天地一大父母也,使民无怨咨,物无氛疹,亦是敦睦的气象。 德随量进,量由识长。故欲厚其德,不可不弘其量;欲弘其量,不可不大其识。 能脱俗便是奇,作意尚奇者不为奇而为异;不合污便是清,矫情求清者不为清而为激。 无事时心易昏昧,宜寂寂而照以惺惺;有事时心易奔驰,宜惺惺而主以寂寂。 忙里要偷闲,须先向闲时讨个把柄;闹中要取静,须先从静里立个根基。不然,未有不因境而迁,随事而靡者。 纵欲之病可医,而执理之病难医;事物之障可除,而义理之障难除。 好利者逸出于道义之外,其害显而浅;好名者窜入于道义之中,其害隐而深。 受人之恩虽深不报,怨则浅亦报之;闻人之恶虽隐不疑,善则显亦疑之,此刻之极、薄之尤也,宜切戒之。 建功立业者多圆融之士,偾事失机者必执拗之人。 处世不必与俗同,亦不宜与俗异;作事不必令人喜,亦不可令人憎。 善读书者,要读到手舞足蹈处,方不落筌蹄;善观物者,要观到心融神洽时,方不泥迹象。 禅宗曰:饥来吃饭倦来眠。诗旨曰:眼前景致口头语。盖极高寓于极平,至难出于至易;有意者反远,无心者自近也。 一字不识而有诗意者,得诗家真趣;一偈不参而有禅味者,悟禅教玄机。 热闹中着一冷眼,便省许多苦心思;冷落处存一热心,便得许多真趣味。 金自矿出,玉从石生,非粗无以求精;道得酒中,仙遇花里,虽雅不能免俗。 白氏云:不如放身心,冥然任天造。晁氏云:不如收身心,凝然归寂定。放者流为猖狂,收者入于枯寂,唯善操身心者,把柄在手,收放自如。 心无其心,何有于观?释氏曰:观心者重增其障。物本一物,何待于齐?庄生曰:齐物者自剖其同。 笙歌正沸时,便自拂然长往,见达人撒手悬崖;更漏已残时,犹然夜行不休,笑俗士沉身苦海。 无风月花柳,不成造化;无情欲嗜好,不成心体。只以我转物,不以物役我,则嗜欲莫非天机,尘境即是理境矣。 人生在世,太闲则杂念横生,太忙则真性不现。故士君子不可不抱身心之忧,亦不可不耽风月之趣。 天运之寒暑易避,人世之炎凉难除;人世之炎凉易除,吾心之冰炭难去。去得此中之冰炭,则满腔和气,随地有春风矣。 世态有炎凉,而我无嗔喜;世味有浓淡,而我无欣厌。一毫不落世情窠臼,便是一在世出世法也。 非盘根错节,何以别攻木之利器;非贯石饮羽,何以明射虎之精诚;非颠沛横逆,何以验操守之坚定。 恣口体,极耳目,与物镢铄,人谓乐而苦莫大焉;隳形骸,泯心智,不与物伍,人谓苦而乐莫至焉。是以乐苦者苦日深,苦乐者乐日化。 拖泥带水之累,病根在一恋字;随方逐圆之妙,便宜在一耐字。 师古不师今,舍举世共趋之辙;依法不依人,遵时豪耻问之途。 求见知于人世易,求真知于自己难;求粉饰于耳目易,求无愧于隐微难。 口里圣贤,心中戈剑,劝人而不劝己,名为挂榜修行;独慎衾影,阴惜分寸,竞处而复竞时,才是有根学问。 铅刀只有一割能,莫认偶尔之效,辄寄调鼎之责;干将不便如锥用,勿以暂时之拙,全没倚天之才。 遇艳艾于密室,见遗金于旷郊,甚于两块试金石;受眉睫之横逆,闻萧墙之谗诟,即是他山攻玉砂。 长袖善舞,多钱能贾,漫衒附魂之伎俩;孤槎济川,只骑解围,才是出格之奇伟。 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
我果为洪炉大冶,何愁顽金钝铁之不易销镕;我果为长江巨海,何患污渎横流之不能容纳。 明智第三
《老子》: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能轻富贵,不能轻一轻富贵之心;能重名义,又复重一重名义之念。是事境之尘氛未扫,而心境之芥蒂未忘。此处拔除不净,恐石去而草复生矣。
一点不忍的念头,是生民生物之根芽;一段不为的气节,是撑天撑地之柱石。故君子于一虫一蚁不忍伤残,一缕一丝勿容贪冒,便可为民物立命、为天地立心矣。 纷扰固溺志之场,而枯寂亦槁心之地。故学者当栖心元默以宁吾真体,亦当适志恬愉,以养吾圆机。 学者动静殊操,喧寂异趣,还是锻炼未熟,心神混淆故耳。须是操持涵养于定云止水中,有鸢飞鱼跃之景象;于风狂雨骤处,有波恬浪静的风光,才见处一化齐之妙。 心是一颗明珠。以物欲障蔽之,犹明珠而混以泥沙,其洗涤犹易;以情识衬贴之,犹明珠而饰以银黄,其洗涤最难。故学者不患垢病,而患洁病之难治;不畏事障,而畏理障之难除。 白日欺人,难逃清夜之愧赧;红颜失志,空贻皓首之悲伤。 云烟影里现真身,始悟形骸为桎梏;禽鸟声中闻自性,方知情识是戈矛。 情之同处即为性,舍情则性不可见;欲之公处即为理,舍欲则理不可明。故君子不能灭情,惟事平情而已;不能绝欲,惟期寡欲而已。 从五更枕席上参勘心体,气未动,情未萌,才见本来面目;向三时饮食中谙练世味,浓不欣,淡不厌,方为切实工夫。 倚高才而玩世,背后须防射影之虫;饰厚貌以欺人,面前恐有照胆之镜。 遇大事矜持者,小事必纵弛;处明庭检饰者,暗室必放逸。君子只是一个念头持到底,自然临小事如临大敌,坐密室若坐通衢。 己之情欲不可纵,当用逆之之法以制之,其道只在一忍字;人之情欲不可拂,当用顺之之法以调之,其道只在一恕字。今恕以适己,而忍以制人,毋乃不可乎! 落落者难合亦难分;欣欣者易亲亦易散。是以君子宁以刚方见惮,毋以媚悦取容。 意气与天下相期,如春风之鼓畅庶类,不宜有半点隔阂之形;肝胆与天下相照,似秋月之洞彻羣品,不可作一毫暧昧之状。 无事常如有事时提防,才可以弥意外之变;有事常如无事时镇定,方可以消局中之危。 处世而欲人感恩,便为敛怨之道;遇事而为人除害,即是导利之机。 市恩不如报德之为厚;雪忿不若忍耻之为高;邀誉不如逃名之为适;矫情不若直节之为真。 救既败之事者,如驭临巗之马,休轻策一鞭;图垂成之功者,如挽上滩之舟,莫少停一棹。 先达笑弹冠,休向侯门轻曳裾;相知犹按剑,莫从世路暗投珠。 荣与辱共蒂,厌辱何须求荣;生与死同根,贪生不必畏死。 作人只是一味率真,踪迹虽隐还显;存心若有半点未净,行事虽公亦私。 鹩占一枝,反笑鹏心奢侈;兔营三窟,转嗤鹤垒高危。智小者不可以谋大,趣卑者不可以谈高,信然矣! 富贵是无情之物,看得它重,它害你越大;贫贱是耐久之交,处得它好,它益你反深。故贪商旅而恋金谷者,终被一时之显祸;乐箪瓢而甘敝缊者,永享千载之令名。 鸰恶铃而高飞,不知敛翼而铃自息;人恶影而急走,不知处阴而影自灭。故愚夫徒急走高飞,而平地反为苦海;达士知处阴敛翼,而巉巗亦是坦途。 大烈鸿猷,常出悠闲镇定之士,不必忙忙;休征景福,多集宽洪长厚之家,何须琐琐。 贫士肯济人,才是性天中惠泽;闹场能学道,方为心地上工夫。 谢豹覆面,犹知自愧;唐鼠易肠,犹知自悔。盖愧悔二字,乃吾人去恶迁善之门,起死回生之路也。人生若无此念头,便是既死之寒灰,已枯之槁木矣,何处讨些生理? 异宝奇珍,俱是必争之器;瑰节琦行,多冒不祥之名。总不若寻常历履,易简行藏,可以完天地浑噩之真,享民物和平之福。 福善不在杳冥,即在食息,起居处牖其衷;祸淫不在幽渺,即在动静,语默间夺其魄。可见人之精爽常通于天,天之威命即寓于人,天人岂相远哉! 龙可豢非真龙,虎可搏非真虎。故爵禄可饵荣名之辈,必不可笼淡然无欲之人;鼎镬可及宠利之流,必不可加飘然远引之士。 土床石枕冷家风,拥衾时梦魂亦爽;麦饭豆羹淡滋味,放箸处齿颊犹香。 谈纷华而厌者,或见纷华而喜;语淡泊而欣者,或处淡泊而厌。须扫除浓淡之见,灭却欣厌之情,才可以忘纷华而甘淡泊也。 鹬蚌相持,兔犬共毙,冷觑来令人猛气全消;鸥凫共浴,鹿豕同眠,闲观去使我机心顿息。 遍阅人情,始识疏狂之足贵;备尝世味,方知淡泊之为真。 心与竹俱空,问是非何处着脚?念同山共静,知忧喜无由上眉。 趋炎虽暖,暖后更觉寒威;食蔗能甘,甘余更生苦趣。何似养志于清修而炎凉不涉,栖心于淡泊而甘苦俱忘,其自得为更多也。 逸态闲情惟期自尚,何事外修边幅;清标傲骨不愿人怜,无劳多买胭脂。 炮凤烹龙,放箸时与虀蔬无异;悬金佩玉,成灰处共瓦砾何殊? 扫地白云来,才着工夫便起障;凿池明月入,能空境界自生明。 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异非至人,至人只是常。 藜口苋肠者多冰清玉洁;衮衣玉食者甘婢膝奴颜。盖志以淡泊明,而节从肥甘丧也。 忧勤是美德,太苦则无以适性怡情;淡泊是高风,太枯则无以济人利物。 宁守浑噩而黜聪明,留些正气还天地;宁谢纷华而甘淡泊,遗个清名在乾坤。 清能有容,仁能善断,明不伤察,直不过矫,是谓蜜饯不甜,海味不咸,才是懿德。 贫家净扫地,贫女净梳头。景色虽不艳丽,气度自是风雅。士君子一当穷愁寥落,奈何辄自废弛哉? 平民肯种德施惠,便是无位的卿相;仕夫徒贪权市宠,竟成有爵的乞人。 爽口之味,皆烂肠腐骨之药,只五分便无殃;快心之事,悉损身败德之媒,只五分便无悔。 处父兄骨肉之变,宜从容不宜激烈;遇朋友交游之失,宜剀切不宜优游。 炎凉之态,富贵更甚于贫贱;妒忌之心,骨肉尤狠于外人。此处若不当以冷肠,御以平气,鲜不日坐烦恼障中矣。 阴谋怪习,异行奇能,俱是涉世的祸胎,杀身的利器。只一个庸德庸行,便可以完混沌而招和平。 处富贵之地,要知贫贱的痛痒;当少壮之时,须念衰老的辛酸。 大人不可不畏,畏大人则无放肆之心;小民亦不可不畏,畏小民则无豪横之习。 钓鱼,逸事也,尚持生杀之柄;弈棋,清兴也,且动争战之心。可见多事不如省事之为适,逞能不如无能之为真。 延促由于一念,宽窄繋之寸心。故机闲者一日遥于千古,意宽者斗室广若两间。 事到眼前,知足者仙境,不知足者凡境;因出世上,善用者生机,不善用者杀机。 色欲火炽,而一念及病时,便兴似寒灰;名利甘饴,而一念到死地,便味如嚼蜡。故人常忧死虑病,亦可消幻业而长道心。 矜名不若逃名趣,练事何如省事闲。 出世之道即在涉世中,不必绝人以逃世;了心之功即在静心内,不必绝欲以灰心。 我不希荣,何忧乎利禄之香饵;我不竞进,何畏乎仕宦之危机。 多藏者厚亡,步高者易踬。故贵不如贱之常安,富不如贫之无虑。 世上只缘认得我字太真,故多种种嗜好,种种烦恼。前人云:不复知有我,安知物为贵?又云:知身不是我,烦恼何足忧?真看破世情之箴言也。 有一乐的境界,就有一不乐的相追随;有一好的光景,就有一不好的相乘除。只是素位的风光,寻常的茶饭,才是安乐的窝巢。 以我转物者,得固不喜,失亦不忧,大地尽逍遥之境;以物役我者,逆固生憎,顺亦生爱,一毫皆缠缚之端。 试思未生之前有何颜貌,又思既死之后作何情形,如此看透,万念灰冷,一性寂然,自可超乎物外矣。 交市人不如友山翁,谒朱门不如亲白屋。听街谈巷语不如闻牧唱樵歌;谈今人失德过差,不如述古人嘉言懿行。 心虚则性现,不息心而求见性,如拨波觅月;意净则心清,不了意而求明心,如索镜增尘。 鹰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它攫鸟噬人法术。故君子要聪明不露,才华不逞,才有任重道远的力量。 居盈满者如水之将益未溢,切忌再加一滴;处危急者如木之将折未折,切忌再加一搦。 冷眼观人,冷耳听语,冷情当感,冷心思理。 闻恶不可就恶,恐为谗夫泄怒;闻喜不可急亲,恐引奸人进身。 性躁心粗者一事无成,心和气平者百福自集。 人肯当下休便当下了,若要寻个歇处,则婚嫁虽完,事亦不少,僧道虽好,心亦不了。前人云:如今休去便休去,若觅了时无了时。见之卓矣。 从冷视热人,然后知热处之奔驰无益;从冗入闲境,然后觉闲中之滋味最长。 热不必除而热恼须除,身常在清凉台上;穷不可遣而穷愁要遣,心常居安乐窝中。 机动者,寝石视为伏虎,弓影疑为长蛇,此中浑是杀气;念息的,人手可狎海鸥,蛙声可当鼓吹,触处俱见真机。 胸中物欲半点都无,已如雪消炉焰冰消日;眼里空明一段自在,时见月在青天影在波。 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必早。知此可以免蹭蹬之忧,可以消躁急之念。 世味能饱谙,任教覆雨翻云,总慵开眼;人情能会尽,随你呼牛唤马,只是点头。 今人专求无念,而终不可无,只是前念不滞,后念不迎,但将现在的随缘打发得去,自然渐渐入无。 神酣布被窝中,得天地冲和之气;味足藜羹饭后,识人生淡泊之真。 当雪夜月天,心境便尔清澈;遇春风和气,意界亦自冲融。造化人心,浑合无间。 理寂则事寂,遣事执理者似去影留形;心空则境空,去境存心者如聚膻却蚋。 遇病而后思健之为安,处乱而后思平之为福,非早智也;幸福而知其为祸之本,贪生而知其为死之因,其卓见乎! 子生而母危,镪积而盗窥,何喜非忧也;贫可以节用,病可以保身,何忧非喜也。故达人当顺逆一视而欣戚两忘。 茶不求精而壶亦不燥,酒不求洌而樽亦不空。素琴无弦而常调,短笛无腔而自适。纵难希遇羲皇之世,亦可匹俦嵇阮之伦。 大恶多从柔处伏,哲士须防绵里之针;深仇常自爱中来,达人宜远刀头之完蜜。 趋炎附势之祸,来亦惨亦甚速;栖恬守逸之味,美亦淡亦最长。 平居息欲调身,临大节则达生委命;齐家量入为出,徇大义则芥视千金。 一翳在眼,空花乱起,纤尘着体,杂念纷飞,了翳无花,销尘绝念。 静极则心通,言忘则体会。是以会通之人,心若悬鉴,口若结舌,形若槁木,气若霜雪。 陆鱼不忘濡沫,笼鸟不忘理翰,以其失常思返也。人失常而不思返,是鱼鸟之不若也。 耳根如风谷传声,过而不留,则是非俱谢;心境如月池浸色,空而不着,则物我两忘。 风操第四 廉所以戒贪,我果不贪,又何必标一廉名以来贪夫之侧目。让所以息争,我果不争,又何必立一让誉以致暴客之弯弓。
为善而欲自高胜人,施恩而欲邀名结好,立业而欲惊世骇俗,植节而欲标异见奇,此皆是善念中戈矛,理路上荆棘,最易夹带,最难拔除者也。须是涤尽渣滓,斩断萌芽,才见本来真体。 一念错便觉百行皆非,防之当如渡海浮囊,勿容一针之罅漏;万善全始得一生无愧,修之当如凌云宝树,须假众木以撑持。 忙处事为,常向闲中先检点,过举自稀。动时念想,预从静里密操持,非心自息。 钟鼓体虚,为声闻而招击撞;麋鹿性逸,因豢养而受羁糜。可见名为招祸之本,欲乃丧志之媒。学者不可不力为扫除也。 执拗者福轻,而圆融之人其禄必厚;操切者寿殀,而宽厚之士其年必长。故君子不言命,养性即所以立命;亦不言天,尽人自可以回天。 才智英敏者,宜以学问摄其躁;气节激昂者,当以德性融其偏。 人欲从初起处剪除,似新萌遽斩,其功夫极易;天理自乍明时充拓,如尘镜复磨,其光彩更新。 事理因人言而悟者,有悟还有迷,总不如自悟之了了;意兴由外境而得者,有得仍有失,总不如自得之休休。 士君子之涉世,于人则不可轻为喜怒,喜怒轻则心腹肝胆皆为人所窥;于物不可重为爱憎,爱憎重则意气精神悉为物所制。 好丑心太明,则物不契;贤愚心太明,则人不亲。士君子须是内精明而外浑厚,使好丑两得其平,贤愚共受其益,才是生成的德量。 伺察以为明者,常因明而生暗,故君子以恬养智;奋迅以求速者,多因速而致迟,故君子以重持轻。 使人有面前之誉,不若使其无背后之毁;使人有乍交之欢,不若使其无久处之厌。 好察非明,能察能不察之谓明;必胜非勇,能胜能不胜之谓勇。 交友者与其易疏于终,不若难亲于始;御事者与其巧持于后,不若拙守于前。 酷烈之祸多起于玩忽之人,盛满之功常败于细微之事。故语云:人人道好,须防一人着恼;事事有功,须防一事不终。 待人而留有余不尽之恩礼,则可以维系无厌之人心;御事而留有余不尽之才智,则可以提防不测之事变。 仇边之弩易避,而恩里之戈难防;苦时之坎易逃,而乐处之阱难脱。 膻秽则蝇蚋丛嘬,芳馨则蜂蝶交侵。故君子不作垢业,亦不立芳名。只是元气浑然,圭角不露,便是持身涉世一安乐窝也。 招千万人之欢,不如释一人之怨;希千百事之荣,不如免一事之丑。 从热闹场中出几句清冷言语,便扫除无限杀机;向寒微路上用一点赤热心肠,自培植许多生意。 君子严如介石而畏其难亲,鲜不以明珠为怪物,而起按剑之心;小人滑如脂膏而喜其易合,鲜不以毒螫为甘饴,而纵染指之欲。 讨了人事的便宜,必受天道的亏;贪了世味的滋益,必招性分的损。涉世者宜审择之,慎毋贪黄雀而坠深井,舍隋珠而弹飞禽也。 解斗者助之以威则怒气自平,惩贪者济之以欲则利心反淡。所谓因其势而利导之,亦救时应变一权宜法也。 杨修之躯见杀于曹操,以露己之长也;韦诞之墓见伐于钟繇,以秘己之美也。故哲士多匿采以韬光,至人常逊美而公善。 望重缙绅,怎似寒微之颂德;朋来海宇,何如骨肉之孚心。 舌存常见齿亡,刚强终不胜柔弱;户朽未闻枢蠹,偏执岂能及圆融。 事事培元气,其人必寿;念念存好心,其后必昌。 君子好名,便起欺人之念;小人好名,犹怀畏人之心。故人而皆好名,则开诈善之门,使人而不好名,则绝为善之路。此讥好名者当严责夫君子,不当过求于小人也。 宁有求全之毁,不可有过情之誉;宁有无妄之灾,不可有非分之福。 糟糠不为彘肥,何事偏贪钩下饵;锦绮岂因牺贵,谁人能解笼中囮? 廉官多无后,以其太清也;痴人每多福,以其近厚也。故君子虽重廉介,不可无含垢纳污之雅量;虽戒痴顽,亦不必有察渊洗垢之精明。 荣宠旁边辱等待,不必扬扬;困穷背后福跟随,何须戚戚? 帆只扬五分船便安,水只注五分器便稳。如韩信以勇略震主被擒,陆机以才名冠世见杀,霍光败于权势逼君,石崇死于财富敌国,皆以十分取败者也。康节云:饮酒莫教成酩酊,看花慎勿至离披。旨哉言乎! 贪心胜者,逐兽而不见泰山在前,弹雀而不知深井在后;疑心盛者,见弓影而惊杯内之蛇,听人言而信市上之虎。人心一偏,遂视有为无,造无作有。如此心可妄动乎? 蛾扑火,火焦蛾,莫谓祸生无本;菓种花,花结菓,须知福至有因。 多栽桃李少栽荆,便是开条福路;不积诗书偏积玉,还如筑个祸基。 万境一辙,原无地着个穷通;万物一体,原无处分个彼我。世人迷真逐妄,乃向坦途上自设一坷坎,从空洞中自筑一藩蓠。良足慨哉! 大聪明的人,小事必朦胧;大懵懂的人,小事必伺察。盖伺察乃懵懂之根,而朦胧正聪明之窟也。 面前的田步要放得宽,使人无不平之叹;身后的惠泽要流得长,使人有不匮之思。 路径窄处,留一步与人行;滋味醴的,减三分让人食。此皆涉世安乐法也。 宠利毋居人前,德业毋落人后,享受毋踰分外,修持毋减分中。 处世让一分为高,退步即进步的张本;待人宽一本是福,利人实利己的根基。 事事留个有余不尽的意思,便造物不能忌我,鬼神不能损我。若业必求满,功必求盈者,不生内变,必召外忧。 家庭有位真佛,日常有种真道,人能诚心和气、愉色婉言,使父母兄弟间形体两释,意气交流,胜于调息养气万倍矣。 攻人之恶勿太严,要思其堪受;教人以善勿过高,当使其可从。 处世不必邀功,无过便是功;与人不要感德,无怨便是德。 人至事穷势蹙,当原其初心;士当行满功成,要观其末路。 富贵之家宜宽厚而反忌刻,是富贵而贫贱,其行如何能享?聪明之人宜敛藏而反炫耀,是聪明而愚懵,其病如何不败? 待小人,不难于严而难于不恶;待君子,不难于恭而难于有礼。 教弟子如养闺女,最要严出入谨交游。若一接近匪人,是清净田中下一不净种子,便终身难植嘉苗矣。 真廉无廉名,图名者正所以为贪;大巧无巧术,用术者乃所以为拙。 为恶而畏人知,恶中犹有善念;为善而急人知,善处即是恶根。 福不可邀,养喜神以为招福之本;祸不可避,去杀机以为远祸之方。 十语九中未必称奇,一语不中则愆尤骈集;十谋九成未必归功,一谋不成则訾议丛兴。君子所以宁默毋躁、宁拙毋巧。 天地之气,暖则生,寒则杀。故性气清冷者,受享亦凉薄。惟气和心暖之人,其福必厚,其泽亦长。 天理路上甚宽,稍游心胸中,使觉高明爽朗;人欲路上甚窄,才寄迹眼前,俱是荆棘泥涂。 地之秽者多生物,水之清者常无鱼。故君子当存含垢纳污之量,不可持好洁独行之操。 图未就之功,不如守已成之业;悔既往之失,亦要防将来之非。 声色晚岁从良,一世之烟花无碍;贞妇白头失守,半生之清苦俱非。语云:看人只看后半截。真名言也。 问祖宗之德泽吾身所享者,当念其积累之难;问子孙之福祉吾身所贻者,要思其倾覆之易。 家人有过不宜暴扬,不宜轻弃。此事难言,借他事而隐讽之;今日不悟,俟来日正警之。如春风之解冻,和气之消冰,才是家庭的型范。 不责人小过,不发人阴私,不念人旧恶,三者可以养德,亦可以远害。 老来疾病,都是壮时做的;衰时罪孽,都是盛时招的。故持盈履满,君子尤竞竞焉。 市私恩不如扶公议,结新知不如敦旧好,立荣名不如种阴德,尚奇节不如谨庸行。 人有短处,要曲为弥缝,如暴而扬之,是以短攻短;人有顽的,要善为化诲,如忿而疾之,是以顽济顽。 遇沉沉不语之士,且莫输心;见悻悻自好之人,应防借口。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此戒疏于虞者;宁受人之欺,毋逆人之诈,此警伤于察者。二语并存,精明浑厚矣。 善人未能急亲,亦不宜预扬,恐来谗谮之奸;恶人未能轻去,亦不宜先发,恐招媒孽之祸。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纵做到极处,俱是合当如是,着不得一毫感激念头。如施者任德,受者怀恩,便是路人,便成市道矣。 功过不宜稍混,混则人怀惰隳之心;恩仇不可过明,明则人起携贰之念。 恶忌阴,善忌阳,故恶之显者祸浅,而隐者祸深;善之显者功小,而隐者功大。 锄奸杜幸,要放他一条去路,若使之一无所容,譬如塞鼠穴,一切去路都塞尽,则一切好物俱被咬破矣。 返己者触物皆成药石,尤人者动念即是戈矛,一以辟众善之路,一以浚诸恶之途,相去霄壤矣。 事有急之不白者,宽之则自明,毋躁急以速其忿;人有操之不从者,纵之或自化,毋操切以益其顽。 道是一件公众的常事,当随时而接引;学是一个家常的便饭,当随事而警惕。 念头宽厚的,如春风煦育,万物逢之而生;念头刻忌的,如朔雪阴凝,万物遭之而死。 恩宜自淡而浓,先浓后淡者,人反忘其惠;威宜自严而宽,先宽后严者,人必怨其酷。 士君子处权门要路,操履要严明,心气要和平。毋稍随而近腥膻之党,亦毋过激而忘蜂虿之危。 持身不可太皎洁,一切污辱垢秽要茹纳些;与人不可太分明,一切善恶贤愚要包容得。 休与小人仇雠,小人自有对头;莫向君子谄媚,君子原无私惠。 毋忧拂意,毋喜快心,毋恃久安,毋惮初难。 用人不宜刻,刻则效劳者去;交友不宜滥,滥则贡谀者来。 当时喧杂,则平日所记忆者皆漫然忘去;境在清宁,则夙昔所遗忘者又恍然自现。可见静躁稍分,即昏明自异。 性天澄彻,即饥餐渴饮,无非康济身心;心地沉迷,纵说偈淡禅,总是播弄精魄。 涉世浅,点染亦浅;历事深,机械亦深。故君子与其练达,不若朴鲁;与其曲谨,不若疏狂。 交友须带三分侠气,作人要存一点素心。 居卑而后知登高之为危,处晦而后知向明之太露,守静而后知好动之过劳,养默而后知多言之为躁。 利欲未尽害心,竟见乃害心之蝥贼;声色未心障道,聪明乃障道之藩屏。 人之际遇有齐有不齐,而能使己独齐乎?己之情理有顺有不顺,而能使人皆顺乎?以此相观对治,亦是一方便法门。 欹器以满覆,扑满以空全。故君子宁居无居有,宁处缺不处完。 舍己毋处其疑,处其疑,即所舍之志多愧矣;施人无责其报,责其报,并所施之心俱非矣。 怨因德彰,故使人德我,不若德怨之两忘;仇因恩立,故使人知恩,不若恩仇之俱泯。 千金难结一时之欢,一饭竟致终身之感。盖爱重反为仇,薄极反成喜也。 觉人之诈不形于言,受人之侮不动于色。此中有无穷意味,亦有无穷受用。 有妍,必有丑为之对,我不夸妍,谁能丑我?有洁,必有污之为仇,我不好洁,谁能污我? 爵位不宜太盛,太盛则危;能事不宜尽毕,尽毕则衰;行谊不宜过高,过高则谤兴而毁来。 当与人同过,不当与人同功,同功则想忌;可与人共难,不可与人共乐,共乐则相仇。 饥则附,饱则扬,燠则趋,寒则弃,人情通患也。 君子宜净拭冷眼,慎毋轻动刚肠。 信人者,人未必尽诚,己则独诚矣;疑人者,人未必皆诈,己则先诈矣。 为善不见其益,如草里冬瓜,自能暗长;为恶不见其损,如庭前春雪,势必潜消。 遇故旧之交,意气要益新;处隐微之地,心迹宜愈显;待衰朽之辈,恩礼当愈隆。 凭意兴作为者,随作则随止,岂是不退之车轮;从情识解悟者,有悟则有迷,终非常明之灯烛。 议事者身在事外,宜悉利害之情;任事者身居其中,当绝利害之虑。 标节义者,必以节义受谤;榜道学者,常因道学招尤。故君子不近恶事,亦不立善名,只要和气浑然,才是居身之宝。 宁为小人所忌毁,毋为小人所媚悦;宁为君子所责备,毋为君子所包容。 谗夫毁士,如寸云蔽日,不久自明;媚子谀人,似隙风侵肌,无疾亦损。 节义之士济以和衷,才不启忿争之路;功名之士承以谦德,方不开嫉妒之门。 士大夫居官不可竿牍无节,要使人难见以杜幸端;居乡不可崖岸太高,要使人易见以敦旧好。 天贤一人以诲众人之愚,而世反逞其所长以形人之短;天富一人以济众人之困,而世反挟其所有以凌人之贫,真天之戮民哉。 至人何思何虑,愚人不识不知,可与论学,亦可以建功。惟中材的人,多一番思虑智识,便多一番臆度猜疑,事事难与下手。 口乃心之门,守口不密泄尽真机;意乃心之足,防意不严走尽邪蹊。 自老视少,可以消奔驰角逐之心;在瘁视荣,可以绝靡丽纷华之念。 非分之福,无故之获,非造物之钓饵,即人世之机阱,此处着眼不高,鲜不堕彼术中矣。 一事起则一害生,故天下常以无事为福。读前人诗云:劝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又云:天下常令万事平,匣中不惜千年死。虽有雄心猛气,不觉化为冰霰矣。 淫奔之妇矫而为尼,热中之人激而入道。清净之门常为淫邪之渊薮也如此。吁!可嗤已。 波浪掀天,舟中不知惧而舟外者寒心;猖狂骂座,席上不知警而席外者咋舌。故君子身虽在事中,心要超事外也。 人生减省一分便超脱一分。如交游减便免纷扰,言语减便寡愆尤,思虑减则精神不耗,聪明减则混沌可完。彼不求日减可求日增,真桎梏此生哉。 穷理尽妙,钩深出重渊之鱼;进道忘劳,致远乘千里之马。 尘许栴檀彻底香,勿以微善而起略退之念;毫端鸩血同体毒,莫以细恶而萌无伤之芽。 非理外至,当如逢虎而深避,勿恃格兽之能;妄念内兴,且拟探汤而疾禁,莫纵染指之欲。 习伪智矫性徇时,损天真取世资考,至人所弗为也。 已响其利者为有德,柳跖之腹心;巧饰其貌者无实行,优孟之流风。 啄食之翼,善惊畏而迅飞,常虞系捕之奄及;涉境之心,宜憬觉而疾止,须防流宕之忘归。 不虞之誉不必喜,求全之毁何须辞。自反有愧,无怨于他人;自反无愆,更何嫌众口。 视民为吾民,善善恶恶或不均;视民为吾心,慈善悲恶无不真。故曰:天地同根,万物一体,是谓同仁。 旷达第五
注:作者:洪应明,字自诚,号初怀道人,生平事迹不详。据推测,他很可能是金坛县人士,是一位久居山林的隐士。该书成书和刊行的时间可能在万历年间的中后期或末期。这时,神宗皇帝治国无道,宦官专权,朝纲废弛,党祸横流,由嘉靖朝开始显露端倪的内忧外患至此更加深重起来,有识之士的思想异常沉闷,无法从当时十分激烈的社会矛盾中解脱出来,于是就会有人形诸笔墨,表达时代的心声。
《菜根谭》和《金瓶梅》都是这个时期的作品,但它们的表现形式和社会效果是不同的。《金瓶梅》以文艺小说的形式揭露社会的黑暗,令人触目惊心而深省;《菜根谭》则以道德格言的形式指示人性的善恶,教导人们如何从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得到超脱。《金瓶梅》以其恢宏的构筑、细腻描绘社会形相而成为文学珍品,广泛流传至今。《菜根谭》却只能以其孤高的道德说教流传于僧舍道观、骚人墨客之间,几百年来,时隐时现,险些失传。可是,《菜根谭》在日本却备受社会各界人士的珍视,事业成功的人爱读它,失意者亦爱读它;企业界、商界的人爱读它,政界、学术界的人士也爱读它。 《菜根谭》不是一部有系统的、逻辑严密的学术著作,而是三百多年前一位退职官僚的人生处世哲学的表白。作者糅合了儒家的中庸思想、道家的无为思想和释家的出世思想,成为一种在世出世的处世方法体系。这是该书最突出的一个特点。但《菜根谭》并非完全消极厌世的道德说教,它还有劝导人们建功立业,积极入世、乐观进取的一面。例如,他说:“天地有万古,此身不再得;人生只百年,此日最易过。幸生其间者,不可不知有生之乐,亦不可不怀虚生之忧。”他的积极入世思想是有限度的,他要求人们应该坚持一种道德标准,符合时可以积极入世,反之,则宁可“受一时之寂寞,毋取万古之凄凉”。这种讲究道德的原则立场对于现代社会依然有借鉴意义。 洪自诚《菜根谭》的文辞秀美,对仗工整,含义深邃,耐人寻味。表现了洪氏的儒、释、道思想之三味,读之令人心旷神怡。除了《菜根谭》外,洪应明的作品还有《仙佛奇踪》四卷(《四库全书》收)。从《菜根谭》的内容及洪的友人于孔兼等人的记载中,可知洪应明是早年热衷尘世,晚来皈依佛门、广事交游、出入佛道的儒生。《菜根谭》书名之由来,众说纷纭。洪的友人于孔兼认为:“谭以菜根名,固自清苦历练中来,亦自栽培灌溉里得,其颠顿风波,备尝险阻可想矣。洪子曰:天劳我以形,吾逸吾心以补之;天厄我以遇,吾高吾道以通之。其所自警自力者又可思矣!”看来,洪应明是以菜根之清苦历练,来比喻自己历经人世沧桑后所获得的一种超逸、通达之品格。而清乾隆年间三山通理在序文中称:“菜之为物,日月所不可少,以其有味也。但味由根发,故凡种菜者必要厚培其根,其味乃厚。”认为作者是将菜味比作世味,须培本固根、静心沉玩方能领悟其中妙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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