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了解的王正龙(三)
09年八、九月老师的身体稍有恢复,体重增加到了63㎏,可是仍不时被各种小病痛困扰着,纠结的心态也没得到释缓,当时老师还有编写“中医小丛书——黄帝内经”的任务在身,各方面的压力使他喘不过气来。
入了晚秋病魔又如期而至了。起初是关节闷胀活动不利,行走困难,下肢水肿,大小便不利,食欲不振等肾精亏虚不能气化的症状为主,后来病情加重导致心下连胸胁以及全腹的胀满痛,出现了类似三阴脏结证。老师察觉到病情已深重说:“这一年来,我每一季节都生大病,四气相逆(四气指的是《素问.四气调神大论》中的四气),可能真熬不过今年冬至了。”虽然老师切实感到忧虑,但他不是坐以待毙听从命运摆布的人,所以他仍积极探究疾病原理。因身体已极度虚弱,病情深重,寒热错杂不易分辨,老师试用了小剂量的小柴胡汤、小承气汤、厚朴七物汤等方药来鉴别疾病,最后判定症状为三阴阴寒证无疑,就用灸法和通脉四逆“正行无问”。果然腹满及下肢水肿,大小便不利的症状缓解,只留下心下、胸胁、后背连成一线的拘急的束带感。下焦阳气尚能气化,脏结证缓解,老师也安然渡过了冬至,可前面的路还很漫长,也充满着艰辛。
按西医来说,胸胁束带感以及伴随的束带区以下肌无力症状是,由于长期严重的糖尿病导致脊髓神经营养供给障碍,使中枢神经出现了感觉与运动的异常。而按中医来说,此症状是病在心之俞——胸胁,说明疾病已入五脏(可在《素问.金匮真言论篇第四》找到根据),上焦的心肺与下焦的肝肾之间的相互维系已很困难,时常伴随胸闷、气短、烦躁等症状。老师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自己的状况,考虑可能是虚劳引起的瘀血阻碍了胸胁的气机,今年年初,先后服用了血府逐瘀胶囊和通窍活血汤。但是活血化瘀药只是稍微改善了服药当下的胸胁刺痛拘急症状,老师意识到元气极度虚弱的情况下,不能望其瘀血“急取诛之”,只能“待其衰而去之”,所以老师不再积极地用药干预,治疗则转以疗养为主。他把这种治疗叫做“王正龙的熬法”。“王正龙的熬法”是符合张仲景的虚人不可用大药,只能以乌梅丸、大黄蛰虫丸等丸药来缓慢而微弱的调节气机的宗旨的。
在这期间,在病榻上老师也没有停止过思考,他与几位学生协作,以他讲述学生执笔的方式,初步完成了“中医小丛书——黄帝内经”,如约在春节前夕交稿。
逐渐得没有再过度消损元气缘故,随着春天的到来,困在胸胁的气机上升到了肺所主的皮肤,胸下满痛症状开始减轻,被皮肤烧灼疼痛及肌肤甲错所替代,夜间疼痛尤甚,影响睡眠,苦不堪言。肌肤甲错及烧灼痛是由于长期的虚劳引起经脉的营卫气血亏虚,又因痨热蒸干营血为瘀,瘀血不去新血不生,使之皮肤失养造成的。因此选用了治疗虚劳瘀血证的大黄蛰虫丸,按仲景法服用药丸。过一月余,时至四月初皮肤痨热痛也有了缓解,食量也有所增加。
服大黄蛰虫丸的后期,老师咳痰增多,痰质从黑粘痰变白稀痰,再变成痰中带血,并且身上也感觉怕冷,常常有水饮寒痰阻咽咯之不出,认识到症状在变化,便停服大黄蛰虫丸改服两剂小剂量通脉四逆汤,两天后寒饮及痰中带血现象消失,各类症状变得平稳。
自从去年十一月十九日起老师不得已在家养病以来,虽然症状层出不穷、离奇复杂,使老师的身心痛苦不堪,但细分析病证,气机一直是在按四气规律巡行的。起初是相应冬春二季的三阴寒证,后转为相应夏季的胸胁病证,然后则是相应秋季的咳嗽及皮肤痨热证。每一系列病症毕竟是都按次第显现,没有出现五脏相克的危证,所以老师也对自己的身体有了信心,我们也对他的身体充满了希望。盼着病在上焦肺——最外层时,彻底把邪气赶出体外,调整逆乱的气机,待日后秋收冬藏蓄积元精之日。
可是我们都忽略了他的情绪始终压抑着的这一现状,一直以来厥阴都潜伏着郁热,只是尚未突出显现。时缝,老师体内肺气主降,以致厥阴内热加深,致五月六日郁热攻克了已经极为虚弱的肺脏(老师年轻时曾患过严重肺结核;06年右肺患过肺脓肿;09年春在搬推重物时左下肺的外侧肋骨受外伤而骨裂,曾一度造成胸膜及肺叶的轻度损伤;再加上长期虚劳导致人体最表层肺脏精气最为亏虚),使左下肺内毛细血管破裂造成吐血。那天伴随着肺内咕噜咕噜的响声,老师吐出了三五口鲜血,这与先前咳嗽咳出的痰中带血完全不一,血一旦涌出完全无法抑制,但随即体内又自行止血了。从那之后的十日几乎每隔两天就有一次由肺而来的出血,血量时多时少,但都能吐出后立即自动止血。当时,老师也了解这是“肺痿”引起的出血,考虑过用温养肺内气血的甘草干姜汤,也考虑过用泻内热止血的大黄芩连泻心汤治疗。糖尿病造成手指尖麻木,感觉不灵敏,老师已许久没有为自己把脉,因此无法靠脉象把握细微病情,只能依赖观察症状来判断。可是,症状除了吐血外又有腹泻,寒热错杂,在错综的症状干扰下,老师决定先采取观望,暂时不急于投药。因为对此时的他来说,用错一次药就等于是要了他的性命。再者,吐血虽然属于一种病症,但也是一种泻内热、排瘀血的病程。其次观察每次出血都能无药而自止,所以老师认定出的是络脉之血,应无大碍,就没有采用任何止血治本的方法,只是在吐血后,服独参汤固元补虚。
那几天,虽然有吐血证,老师的睡眠也较前些日充足,饮食也都尚可,全身其他状况都还稳定,老师没有感觉到危险已悄然而至。甚至五月十六日去世当天早晨,老师也满怀信心劝慰我说:“我不会有事的,左下肺还有点疼,可能再吐两次血,把瘀血排出去就好了,别担心我!我困了,想再睡会儿……”
可谁料想这是老师与我的最后通话……
老师没有准备地离我们而去了。老师走于虚劳导致的肺出血。先前的五六次吐血来源于左下肺内络脉(肺的小血管)的出血,而最后一次是来源于肺内经脉(肺的大血管)出血,以致于部分肺泡组织脱落。由于长期的情志不遂,造成手厥阴形成郁热,热上攻太阴肺之经络而吐血(形成火克金之势),加之虚劳日久,肝肾精血亏虚殆尽,不能固护随经血离经之阳,以致元阳外脱阴阳分离。因为是木火刑金,立夏后十一日,近中午阳气最隆的时分,老师永远的走了!
我因自己学识不够把握不准病情,没能在吐血之初给老师肯定的治疗建议而后悔莫及!肝肠寸断!
如果能从头来过,我要建议老师尽早用泻心汤!可如今说这些,自然都是马后炮,无济于事!用了泻心汤结果如何,我也不得而知!
其实我也清楚,即使老师躲过了这一场劫难,对于元气极其虚弱的他而言,前面的路还是很艰难……
老师突然离世,给各类人带来无尽的猜想,有些人怀疑老师是否因癌症而故去?有些人猜想如果提早去医院治疗是否能避免悲剧的发生?有些人质疑老师的医术?甚至有些人武断扭曲事实把吐血的责任归咎于过服阳药。
老师没有得癌症,临床表现与癌症不相符,没有固定的疼痛也没有癌瘤的增大及转移发展,老师得的是确确实实的虚劳。
老师拒绝去医院,是因为对自己的病情清楚,也深知西医对虚劳证束手无策,更了解若住院用大剂量的西药会消损元气更加促其命期。即使吐血早期去医院治疗也是于事无补,因为吐血本身并非体内凝血因子缺乏,不可能用西医的止血药止血。最后一次吐血也因速度太快太猛,即使躺在医院的手术台上也来不及用外科手术止血。
不要因为老师拒绝西医治疗,就认为老师是彻头彻尾的的西医反对者,他可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狭隘的执拗的保守派。对西医关于疾病认识的科学的成系统的理论,他是学习的、吸纳的、借鉴的,他只是反对西医的不分患者身体的虚实状况的的统一的治疗模式和一味关注取消眼前症状的治疗原则而已。
老师不是因误治而离世,是环境、性情、虚弱的身体等综合因素集结于一身的缘故。如前所述整个治疗过程没有违背气机相生顺序,可以肯定的说治疗没有出过大差错,老师的医术更无须质疑。只要是人,即便治疗都正确,也必定都会有一死,这不就是人生的无奈,是不得不接受的自然规律吗?
对于那些怀着不良的目的而曲解事实,把吐血原因归咎于过服阳药的人,我也不想多费口舌,他们是完全不理解四逆辈类药物的功用,只要按张仲景的原方用药,误用会消散元气,但绝不会形成郁热内结的情况,因为都是疏通经脉的药物,没有滞留作用。如果像他们自己不懂医理,热性药、寒凉药和滋阴药十全大补混用,就很可能因误治导致热邪内结破血妄行了。况且老师从来不糊涂,虽然常用温阳药,但都是经过准确的辨证论治,该用则用,不该用则坚决不用。可不是他们想当然的“只会温阳方”。
老师带着许多争议离开了!
不能向世人亲自解释这些问题了!
老师再也不能与他喜爱的学生朝夕相处了!
可他的精神,他的意志,他的思想将与我们同在!
他为人类所做的贡献也将永垂不朽!
用老师在一次闲谈中所说的自我总结来概括王正龙一生的事业:他阐明了《黄帝内经》之经旨;揭示了《伤寒论》之气机;传扬了“四逆汤”之功用;开启了重灸“关元、中脘”穴之先河;创立了“王氏熬法”给虚证找一条延长寿命的出路!这是句实实在在的话,时间将证明一切!
我把本文献给志于学的同道者们,共同缅怀我们敬爱的老师——王正龙先生!
全贞雪
2010.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