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幼玉记
宋·柳师尹 撰
《王幼玉记》是宋代文言传奇小说,作者原署淇上柳师尹。收入刘斧《青琐高议》前集卷十。故事虽然是才子佳人的老套,但王幼玉这个形象却有独特的意义。
作者柳师尹,洪丘(在今河南洪县一带)人。大约生活在北宋中期,生平不详;
《王幼玉记》【原文】
王生名真姬,小字幼王,一字仙才,本京师人。随父流落于湖外-,与衡州女弟女兄三人皆为名娼,而其颜色歌舞,甲于伦辈之上。群妓亦不敢与之争高下。幼玉更出于二人之上,所与往还皆衣冠士大夫。舍此,虽巨商富贾,不能动其意。夏公西(夏贤良名噩,字公西)游衡阳,郡侯开宴召之。公西曰:"闻衡阳有歌妓名王幼玉,妙歌舞,美颜色,孰是也?"郡侯张郎中,公起乃命幼玉出拜。公西见之,嗟吁曰:"使汝居东西二京,未必在名妓之下。今居于此。其名不得闻于天下。"顾左右取笺,为诗赠幼玉。其诗曰:"真宰无私心,万物逞殊形。嗟尔兰蕙质,远离幽谷青。清风暗助秀,雨露儒其泠。一朝居上苑,桃李让芳馨。"
由是益有光。但幼玉暇日常幽艳愁寂,寒芳未吐。人或询之,则曰:"此道非吾志也。"又询其故。曰:"今之或工或商或农或贾或道或僧,皆足以自养,惟我俦涂脂抹粉,巧言令色,以取其财,我思之,愧赧无限。逼于父母姊弟,莫得脱此。倘从良人,留事舅姑,主祭祀,俾人回指曰:'彼人妇也。'死有埋骨之地。"会东都人柳富字润卿,豪俊之士,幼玉一见曰:"兹吾夫也,"富亦有意室之。富方倦游,凡于风前月下,执手恋恋,两不相舍,既久,其妹窃知之。一日,诟富以语曰:"子若复为向时事,吾不舍子,即讼子于官府。"富从是不复往。
一日,遇幼玉于江上。幼玉泣曰:"过非我造也。君宜以理推之。异时幸有终身之约,无为今日之恨。"相与饮于江上,幼玉云:"吾之骨,异日当附子之先陇。"又谓富曰:"我平主所知,离而复台言甚众。虽言爱勤勤,不过取其财帛。未尝以身许之也,我发委地,宝之若金玉,他人无敢窥觇,于子无所惜。"乃自解鬟,剪一缕以遗富。富感悦深至,去又羁思不得会为恨,因而伏枕。幼玉日夜怀思,遣人侍病。既愈,富为长歌赠之云:
紫府楼阁高相倚,金碧户牖红晖起。
其间燕息皆仙子,绝世妖姿妙难比。
偶然思念起尘心,几年滴向衡阳市。
阳娇飞下九天来,长在娼家偶然耳。
天姿才色拟绝伦,压倒花衢众罗绮。
绀发浓堆巫峡云:罩眸横剪秋江水。
素手纤长细细圆,春笋脱向青云里。
纹履鲜花窄窄弓,风头翅起红裙底。
有时笑倚小栏杆,桃花无言乱红委。
王孙逆目似劳魂,东邻一见还羞死。
自此城中豪富儿,呼僮控马相追随。
千金买得歌一曲,暮雨朝云镇相续。
皇都年少是柳君,体段风流万事足。
幼玉一见苦留心,殷勤厚遣行人祝。
青羽飞来洞户前,惟郎苦恨多拘束。
偷身不使父母知,江亭暗共才郎宿。
犹恐思情未甚坚,解开鬟省对郎前。
一缕云随金剪断,两心浓更密如绵。
自古美事多磨隔,无时两意空悬悬。
清宵长叹明月下,花时洒泪东风前。
怨入朱弦危更断,泪如珠颗自相连。
危楼独倚无人会,新书写恨托谁传。
奈何幼玉家有母,知此端倪蓄嗔怒。
千金买醉嘱佣人,密约幽欢镇相误。
将刃欲加连理枝,引弓欲弹鹣鹣羽。
仙山只在海中心,风逆波紧无船渡。
桃源去路隔烟霞,咫尺尘埃无觅处。
郎心玉意共殷勤,同指松筠情愈固。
愿郎誓死莫改移,人事有时自相遇。
他日得郎归来时,携手同上烟霞路。
富因久游,亲促其归。幼玉潜往别,共饮野店中。玉曰:"子有清才,我有丽质。才色相得,誓不相舍,自然之理。我之心,子之意,质诸神明,结之松筠久矣。子必异日有潇湘之游,我亦待君之来。"于是二人共盟,焚香,致其灰于酒中,共饮之。是夕同宿江上。翌日,富作词别幼玉,名《醉高楼》,词曰:
人间最苦,最苦是分离。伊爱我,我怜伊。青草岸头人独立,画船东去槽声迟。楚天低,回望处,两依依。后会也知俱有愿,未知何日是佳期。心下事,乱如丝。好天良夜还虚过,辜负我,两心知。愿伊家,衷肠在,一双飞。
富唱其曲以沽酒,音调辞意悲惋,不能终曲。乃饮酒,相与大恸,富乃登舟。富至辇下,以亲年老,家又多故,不得如约,但对镜洒涕。会有客自衡阳来,出幼王书,但言幼玉近多病卧。富遽开其书疾读,尾有二句云:"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富大伤感,遗书以见其意,云:
忆昔潇湘之逢,令人怆然。尝欲拿舟,泛江一往。复其前盟,叙其旧契,以副子念切之心,适我生平之乐。奈因亲老族重,心为事夺,倾风结想,徒自潇然。风月佳时,文酒胜处,他人怡怡,我独惚惚如有所失。凭酒自释,酒醒,情思愈彷徨,几无生理。古之两有情者,或一如意;一不如意,则求合也易。今子与吾,两不如意,则求偶也难。君更待焉,事不易知,当如所愿。不然,天理人事果不谐,则天外神姬,海中仙客,犹能相遇,吾二人独不得遂,岂非命也!子宜勉强饮食,无使真元耗散,自残其体,则子不吾见,吾何望焉。子韦尾有二甸,吾为子终其篇,云:
临流对月暗悲酸,瘦立东风自怯寒。
湘水佳人方告疾,帝都才子亦非安。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
万里云山无路去,虚劳魂梦过湘滩。
一日,残阳沉西,疏帘不卷,畜独立庭帏,见有半面出于屏间。富视之,乃幼玉也。玉曰:“吾以思君得疾,今己化去。欲得一见,故有是行。我以平生无恶,不陷幽狱,后日当生兖州西门张遂家,复为女子。波家卖饼。君子不忘昔日之旧。可过见我焉。我虽不省前世事,然君之情当如是,我有遗物在侍儿处,君求之以为验。千万珍重。”忽不见。富惊愕,但终叹惋。异日有过客自衡阳来,言幼玉已死,闻未死前嘱侍儿曰:"我不得见郎,死为恨。郎平日爱我手发眉眼。他皆不可寄附。吾今剪发一缕,手指甲数个,郎来访我,子与之。"后数日,幼玉果死。
议曰:今之娼,去就狗利,其他不能动其心。求潇女霍生事,未尝闻也。今幼玉爱柳郎,一何厚耶?有情者观之,莫不怆然。善谐音律者,广以为曲,俾行于世,使系牙齿之间,则幼玉虽死不死也。吾故叙述之。
《王幼玉记》 【译文】
有一个姓王的女子,名字叫真姬,小名叫幼玉。本来是京城里的人,跟着父亲流落在洞庭湖以南地区,安家在湖南衡州。她与妹妹、姐姐三人都是当时有名的歌妓,不管是容貌或是歌舞的才艺,在这一行中都首屈一指,其他妓女都不敢跟她们比。王幼玉又比她的姊妹更出色,与她来往的人,都是绅士官僚。除了这些人,就算是家财万贯的商人,也没有办法让她动心。
夏公酉(夏为贤良科进士,名噩,字公酉)旅游衡阳,衡阳郡侯举行宴会邀请他参加。公酉说:“听说衡阳有位歌妓叫王幼玉,歌舞美妙,容颜极美,她是哪一位?”郡侯郎中张公起便命幼玉出列参拜。公酉看见,叹息说:“如果让你居住在东西二京,未必会在二京名妓之下。现今你居住此地,你恐怕就不能名扬天下了。”公酉叫左右侍候之人取来纸笺,写了一首诗赠送给幼玉。诗中写道:造物主并无偏袒谁的私心,
万物展现各自不同的美形。
可叹你有兰花蕙草的美质,
远离幽谷还是那么的郁青。
朗朗清风暗助你容颜艳秀,
丝丝雨露滋润你体态轻盈。
一旦住在宽广的皇家林苑,
红桃艳李难超过你的芳馨。
从此之后,她的名声更具有光彩。但是在空闲的日子里,幼玉常常像幽谷中的鲜花那般生出一份愁苦、寂寞,或如寒冷中的香蕊,含苞未吐。有人询问她为何如此?她回答说:“操持这种行道不是我的志向。”再问她原因何在?她说:“现在的人,或者做工,或者经商,或者务农,或者贩物,或为道士,或为僧人,都能足以养活自己。唯有我们这些人涂脂抹粉,巧言令色,以此来获取财物。思考之下,我感到无比的羞愧。只是迫于父母姐弟的压力,不能脱离这种营生。倘若能嫁给一位良人,留心侍奉公公婆婆,主持祭祀之礼,让人能在背后指着说:'那是某人家的媳妇。’这样,死了之后,也好有埋骨之地。”
正好有一位东都人,姓柳名富,字润卿,是一位豪俊之士。幼玉刚一看见他,就说:“这人是我的丈夫。”柳富也有意娶幼玉为妻。这时,柳富对游历生活已经感到厌倦了,便在风前月下,与幼玉握手相依,相互难舍难别,时间一长,幼玉的妹妹暗地知道了这件事,责骂柳富说:“你如果再这样做下去,我不会放过你,我立即到官府告你。”从此,柳富不敢再去幼玉那里了。
一天,柳富在江边遇见幼玉。幼玉哭着说:“过错不是我造下的,你应该从情理上推想一下。希望他日我俩有终身之约,不要有今天这样的怨恨。”两人便在江边对饮,幼玉说:“我的尸骨,将来定当附葬在你柳氏祖先的坟地里。”又对柳富说:“就我所知,世间离别之后而又相聚的人很多。有些人在谈情说爱时言词动听,只不过是为了获有对方的钱财,根本没有以身相许之意。我有一头垂地的长发,我珍惜它如金玉一般宝贵,其他人不敢窥视它,对于你,我无所顾惜。”说完,自己解开发鬟,剪下一缕送给柳富。柳富非常感动,又十分喜悦。
分手之后,柳富因一心思念幼玉但又不能相会,心中生出无限恼恨,便一病倒床。幼玉得知后,日夜怀念,派人去照料他。痊愈后,柳富写了一首长长的诗歌赠送给幼玉,诗歌说:
高高的紫府楼阁相连相依,
金碧的户窗阵阵红光泛起。
居住其中的皆是绰约仙子,
绝世妖艳的美姿无与伦比。
偶然思凡生起尘世之心,
几年间被贬谪到衡阳市里。
就像皇家阿娇从宫阙飞来,
长在娼家纯粹是偶然罢了。
天生的美姿艳色超绝同伦,
压倒花街中众多罗绮美女。
乌发高高堆起像巫山云彩,
明目流盼似能剪断秋江水。
洁白的双手细长而又浑圆,
有如脱壳的春笋伸向青天。
鞋上绣着鲜花衬着如弓小脚,
凤凰之头翘起在红裙边底。
有时微笑依凭着小栏杆,
逗得无言桃树将红花坠落。
王孙迎目而视便丢了神魂,
东邻一见之下羞愧难言。
从此城中那些豪富子弟,
呼僮备马相互紧紧去追随。
千金买得她清歌一曲,
在暮雨朝云中欢笑长久不断。
都城有位少年叫柳君,
体态风流多情而万般丰足。
幼玉一见苦苦留心,
厚赠行人再三把心意嘱托。
青鸟捎信飞来窗户前,
原是柳郎深恨自己多有拘束。
她便私自相会不使父母知道,
在江亭暗与柳郎相共宿。
还担心恩爱之情不更坚,
解开鬟髻在柳郎之前。
一缕乌发随金剪铰断,
两心相爱情意深厚密如绵。
自古来好事总是多磨难,
时刻让两颗爱心相挂念。
清寂的夜晚长叹在明月下,
花开时洒泪在那东风之前。
怨恨入琴只怕琴弦弹断,
眼泪像珍珠一串串相连。
独倚高楼心意无人知会,
写着怨恨的书信谁递传?
无奈幼玉家中有老母,
知道此事心中便有怒,
她只好千金买酒托佣人,
谁知密约幽会常被耽误。
想要用刀砍断连理枝,
想要拉弓弹害比翼鸟。
世外仙山只在海中心,
风逆浪恶更无船只渡。
归去桃源的路隔着烟霞,
左近都是尘埃无寻觅处。
柳心幼意两情笃切深厚,
同指松竹发誓爱情更固。
愿郎呀誓死莫将爱心移,
世事难料有缘自会相遇。
他日盼得我郎归来时,
两人携手共上那烟霞路。
柳富因在外游历太久,父母亲催促他回去。幼玉偷偷前去告别,两人共饮在郊外的酒店中。幼玉说:“你有清才,我有丽质。我二人才貌相配,誓死不相抛舍,这是自然之理。我的心,你的意,在神明前求问,在松竹间相盟,已经很久了。你必定以后还会来潇湘游历,我在这里等待着你的归来。”于是二人共同盟誓,焚香,把香灰放在酒中,一起喝下。这一夜,二人同宿在江上。第二天,柳富作词一首,与幼玉告别,词名《醉高楼》,说:人间最苦,最苦是分离。伊爱我,我怜伊,青草岸头人独立,画船东去橹声迟。楚天低,回望处,两依依。后会也知俱有愿,未知何日是佳期。心下事,乱如丝,好天良夜还虚过,辜负我,两心知。愿伊家,衷赐在,一双飞。
柳富唱着这支曲子,买来好酒,曲子音调悲伤,辞意凄惋,他竟不能唱完。二人便饮酒,都放声大哭。之后,柳富便登舟而去。
柳富回到京城,因为父母都已年老,家中事情又多,未能赴与幼玉之约,只能对镜洒泪。正逢有客从衡阳来,拿出幼玉的信,又说幼玉近来多因病卧床不起。柳富急忙打开信很快读完,信的末尾有两句诗说: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
柳富大为伤感,写了回信来表达他的心意,信中说:回忆从前我俩潇湘的相逢,令人悲伤不已。我尝想乘舟,泛江一往旧地,复践与你从前的盟会,叙叙我二人往日的情谊,以满足你思念切盼之心,也给我平生的快乐。无奈因父母年老,族中事多,心愿为琐事夺去,临风怀想,徒自伤心不已。在那清风明月的良辰佳时,做文章饮美酒的美景胜地,他人满怀喜悦,而我却恍恍惚惚,如有所失。只好借酒以解愁怀,酒醒,情思更加彷徨,几乎不想再活下去。古时候两位有情人,有时一位如意,一位不如意,那求得聚合也较容易。现今你与我,两人都不如意,那要求得耦合也就很难了。
你还是再等待一下吧,天下事不容易知晓,但当有如我俩之愿的一天。不然,天理与人事,果真不和谐了。那天外神女,海中仙客都还能相遇,我二人独独不得实现我们的心愿,难道不是命中注定么!你应该尽量多吃点东西,不要让真气耗散,自己伤害自己的身体,倘若你不能再与我相见,我还指望什么呢?你信尾有两句诗,我为你把它写成一首完整的诗。
诗说:
临流对月暗悲酸,瘦立东风自怯寒。
湘水佳人方告疾,帝都才子亦非安。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
万里云山无路去,虚劳魂梦过湘滩。
一天,残阳已经向西沉下,房中疏帘未曾卷上。柳富独自站立在庭中帷幕之下,忽然屏风间出现一位露着半脸的人,柳富一看,原来是幼玉。幼玉说:“我因思念你而得病,现今已经死去。我想同你一见,因此到你这里。我因为平生没有做过恶事,所以不陷地狱。后天该转生在兖州西门张遂家,又是一位女子,他家是卖饼的。如你不忘昔日的旧情,可来与我相见。我虽然已不知道前世之事,但你的情意应该是这样。我留下遗物在侍女之处,你可去要来作为验证之物。望千万珍重。”说完,人忽然不见了。柳富大为吃惊,最终又叹息、悲伤不已。
有一天,有过客从衡阳来,说幼玉已经死去,说她未死之前,嘱咐侍女说:“我不能见柳郎,死了都感到遗恨。柳郎平日很喜爱我的双手、头发、眉毛、眼睛,其他东西都不能寄赠给他。现在我剪下头发一缕,手指甲数个,柳郎来访我,你把它给他。”数日之后,幼玉果然死去。
有人议论道:现今的娼妓,抛弃某人或亲近某人只是为了获利,其他的,都不能打动她的心。要想寻求潇湘神女与霍生的恋爱故事,就难以听说了。今天幼玉爱柳郎,他们的爱情是多么的深挚啊!有情之人听说这件事,无不感到悲伤。善于调谐音律的人把这件事谱写成词曲,使它流行于世,广传在人们的口头中,那么,幼玉虽死,也就等于不死了。我也因此叙述了这个故事。
【《王幼玉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