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因了要研究一个问题,特地要好好访问一下钱穆先生的史学著作,一口气买了四本摊在桌上:《国史大纲》、《国史新论》、《中国文化史大纲》、《中国历代政治得失》。看着看着,突然感觉,对于当代人来说,钱先生的历史著作,至少从两个意义上来说,是不可错过的。
第一,正说中国史。 所谓正说,就是从正面解说中国史。按道理说,这并没有什么新鲜的。中国有深厚的历史传统,煌煌二十四史,都是正说。但问题就在于,自从近代之后,凡是写中国史的史家,基本上就是反说(或者歪说),大体分两类:一种是否定批判;再一种,就是作者在意识里也想正说,但潜意识里掩藏不住对中国文明的深深的自卑,终于是歪说。所以,他们的史书的价值,从写作者的心态上就已经注定打折了。 钱先生位列新儒家大师(现代学术界公认者,大致有十位)之一。新儒学的特色,基本上属于,好比强势的西方文明如重锤猛烈冲撞过来,于是中国传统文化这口洪钟,自然要给以回应。新儒学基本上就属于这种回响,一种正大光明的回响。但是钱先生的回应与其他几位不同,他不是从哲学文化思辨的角度回应,而是从历史叙述的角度回应,自然更加真切。这也是钱先生写史学的初衷。从心态上来说,钱先生不是那种:“外国人有什么,我们老祖宗其实也有什么”,“我们早就有什么了,比西方还早”那种;而是真正地基于对中国文明的自信和认同,对西方或西方式的误解,所作的澄清。 最下等的,如郭沫若主编的中国史,冯友兰编写的中国哲学史,是对中国文明史的解构,他们骨子里认同的是西方的文化理念,所以你只能看到按照西方文明理念编排的中国历史事件,这是反说中国历史。好一点的,会摆出一副颂扬中国文化的面孔,以“中国也有什么什么,中国早就有什么什么”的口气来叙述中国史,这背后还是心虚,还是在迎合西方文明,因为他们采用的价值标准仍然是西方的,他们对中国文明没有自信。没有自信,也就没有真正的理解。只有像钱先生这样的,对中国文明有自信,才有可能理解。有理解才可能沉下去,道古今说兴亡,是是非非都不掩藏,中国文明的价值,才以其本来面目呈现出来。这才是真正的正说。大半个世纪以后的今天,想正说中国史的人不少,但我以为能赶上钱先生的寥寥。按说由于时代的关系,后人的心态上会比钱先生更冷静些。但真正有钱先生那种对中国文明的自信的学者,真的不好找。 第二,趣说中国史。所谓趣说,直接的意思,应该是把历史写得富有可读性,读起来有亲切感。如今,一说到趣说,往往被联想为戏说了,就是加些噱头,搞笑,让人读着好玩。但我所谓钱先生的趣说中国史,不是这个意思。读钱先生的中国史,就是有一种入情入理的味道,由此自然生发的趣味性。对于我们这一代来说,读现代人写的历史是最无聊的事情,就是刻板。据说在史学界,还把这种刻板当成一种科学的态度:历史就是要用事实说话,有什么材料说什么话;有多少材料,说话说到什么程度。你乍一看,他们还真是挺科学的。但你读了钱先生写的历史,就知道他们的“科学”的刻板是怎么回事了。其实,要说事实,历史从来都只是一些事实的碎片。而我们读历史,想要知道的,从来都是事情的真相,也就是要搞清历史事件的因缘与意欲,还原历史的可理解性。因此,历史从来都不应该是事实的罗列,而是需要解读,需要把这些事实的碎片,通过推敲、想象,构造成一个有机的链条,让我们看到历史中的变与不变。 所以,我们再反过来看那些所谓用事实说话的历史作品,为什么给人的感觉那么刻板,归根到底就是一个东西:在他们摆出的那些事实之间,缺乏可理解性。反之,能理解,能融入,历史才变活了,趣味自然就出来了。 因了这两个原因,要想不数典忘祖者,一定不要错过前穆先生的史学著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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