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食色性也。这一命题被肯定被引用被重述了多少年,却又从未被阐述过疏注过解读过,确是一件天大的怪事。自宋以来,中国传统的封建伦理道德对性的命题是批判的否定的,或者说是被遮掩被避讳的,因此性的问题古已有之地成了禁区。而食与色,这两个天下最为重要的事又如此现实并尖锐深刻得无时不在无时不有,实在是不能明目张胆地否定,于是就让“性”的事躲在“食”的后面,冠以“食色”二字,后人也就趁势鱼目混珠,故作胡涂地一块儿默许了,谓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算过的。这是中国文化很可悲的一个怪象。
直到今天,我在准备写这篇文章时,我还不得不犹豫再三。并不是不敢涉足这个禁区,或有这个嫌那个嫌的,而是这一命题包含的大智慧大哲学是如此地深刻,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我怕我的笔轻慢了它。 食色,性也。──这句古语概括的,委实是人类人生最最经典的命题。 人一生下来,除了空气阳光和水之外,第一件大事就是“食”。母亲的乳汁是人生的第一章。民以食为天。吃是天下最大的事,这是人的生存的第一因素,无可替代的唯一的东西。 但吃的问题,通常被人们理解为物质的生理的需求,即便有人从文化的角度考察“吃”,却少有人研究“吃”的过程和实质以及它包含的精神的哲学的内涵。吃,无疑是生理的需要,俗语说人是铁饭是钢,就是一个绝对真理。如果发明了一种针水,打一针就永远不饿,并且营养全面,你愿意吗?答案肯定是否定的,谁也不愿意过这样的日子,没有吃,简直算白活了!因此,吃不单纯是生理的,也更是一种精神的事体。吃,是一种享受。从古至今,所以有了食不仄精,有了各种吃法,有了各种菜系、菜谱,有了饮食文化。 然而就出现了一个最不为人注意又最为人头痛的事──如何才能吃得过瘾。这个问题看起来很奇怪,其实却很奇特奇妙。造物主造人时,就留下了一道怪题,或者说一则悖论:再好吃的东西,你也只能吃到一个限度。你不可能无限制地吃下去,你的享受有一个限量。眼大肚皮小的哀叹是人类无可奈何的绝唱。 在吃的命题中,这则悖论就是:让你吃,却要让你饱。吃得越多,就越饱:吃得越快,饱得越快。 吃的享受中,味觉也好,口感也好,也很奇妙地让你体会到一种属于哲学的辨证。我们通常说:好吃。究竟是什么意思?大约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其实所谓的好吃,除了它的色、香、味、形之外,在实质上,好吃的感觉仅仅在一刹那间──即咽下去的那一刹那间。如果美味一直在嘴里咀嚼,就不会有好吃的快感。美味让你永远在嘴里咀嚼,不准吞食下咽,你会觉得非常非常地乏味,味同嚼蜡,这时就无所谓美味了。只有在下咽的一刹那间,才能完成一次美味的享受。而这一刹那,很短,很快,无法控制。 这一生理的过程仿佛是一个哲理的昭示,就像《红楼梦》中的“好了歌”,谁也不能逾越,谁也解不开这个矛盾的死结。 要延长吃的这个享受过程,人类几乎殚精竭智,费尽心力。甚至有了一种“怪吃”:吃饱了,又用羽毛在咽喉搔痒,让其呕吐,然后再吃,以此再饱口福,再快朵颐。说起来这种吃法非常恶心,美味美感已荡然无存。丰子剀有一篇小文,谈吃瓜子,说天地间唯有此君最妙,永远在吃,因为它永远吃不饱,这种例子,大约是天地间绝无仅有的了。──问题是人的“食物”,不能只是瓜子。当现代科学能让瓜子长得拳头大时,人怎么办?如果花生、核桃不再是小粒小颗而是都同南瓜大小一样实实在在时,人又怎么办,吃着还香么?人注定了永远逃脱不了吃就会饱,吃的过程就包含着饱的法则,也逃脱不了“开始即结束”的命运。如同人一生下来就向死亡走去一样,是一个让人不能释怀又不能不承认的命题。 造化让人不能两全。不能过份。 与“食”相提并论的“色”呢?解析透视它们在过程中的特点和构架,我们会惊讶地发现,它们像一对双胞胎,惊人地相似。 性的禁区终于开放,我们才有可能比较食色的趋同,从谈饮食文化到谈饮食男女。秀色可餐。国人对性,素来非常含蓄,不说“性”,却用了一个很空灵的字:“色”。说犹抱瑟琶也罢,说房事养生也罢,反正欲说还休,欲罢又不能,很是尴尬。 如果我们坦然地面对这个绕不开的命题,探寻一下,就会发现同“吃”一样,面临着人类共有的尴尬。性的实质在本原上同吃一样,是为了生存(传宗接代),但同吃一样,它也同时是一种精神的东西,有另一种文化层面的内涵。 感官的享受无疑是性的最为动人之处。这时它与它的传宗接代无关了,它只是作为人的一种生理的独特的感受。称它为享受享乐都可以,说它是低级趣味也行,但它毕竟是人人都追求过体验过的目标。人类几乎都在它的面前束手无策。因为又遇到同样的难题和悖论:快乐即是结束。 高潮就在一刹那。无法更改。 人们于是千方百计地要延长达到高潮前的那种快感。遗憾的是快感加速了快感的消亡;要不消亡又得不到快感。古往今来,古今中外,人们发明了无数的千奇百怪的春药,其实都收效甚微。因为这个矛盾是一个死结。道家的“房中术”、马王堆出土的房中医书以及众多的医学经典,似乎都论述了这个天下最高深的理论,遗憾的是这些天下至道之谈都谈不到点子上,不能自圆其说多流于玄虚,细究一下,没有谁能解开过这个造化的死结。最后都归于“戒欲绝色”这个无奈的良方。经史百家的这方面著述几乎滥觞于从周至今的两千年岁月,要么秘传宫闱,要么招摇于世,神神秘秘,玄机重重。其实呢,总不得要领处在于:此题无解。 就像我们要走完100米的路,中途无论你要绕多少圈子,是慢步,小跑还是冲刺,你走的还是这100米。这100米无法更改。这就是我们在性的快感上所面临的图景。有人统计说,人的一生中,男欢女爱的快乐加起来不过是2、3个小时。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儿。想增加或延长这个定数是徒劳的,就像我们七拐八绕之后发现要走的路还是那个100米。 要延长快乐就得以不快乐为代价,这个悖论真是精彩绝伦! 这是个充满哲学意味的命题。 记得10多年前到边境买春药,那时国内这一切还是禁区,买回来一试,却是一种痛苦的剌激,它分明是让你“停止”,既然停止,何来快感?这延长的时间是一种无用的时间,等于白延长,无用功,好比100米赛跑,你被人打伤在场外休息,你还没入场,这跟赛事何关? 快乐和快活都有一个快字,连痛快也有一个快字。不快就不乐,要乐则要快,越快越乐,越乐越快,凡事不能两全,人生的悲喜尽在于此。我想到了一副对联,是说癞痢头的:抓抓痒痒,痒痒抓抓,不抓不痒,不痒不抓,越抓越痒,越痒越抓。人类在性的追求上,就处于类似的滑稽处境,很是悲哀的。然而人们还是在徒劳地挣扎。 顺带说说这副对联的下联: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不生不死,不死不生,先生先死,先死先生。同上述的表述相关的是,我们为了不死就干脆不要生,这种荒谬能成立吗? 这些年人类发明了“伟哥”。好像是延长了时间。可是有人断言,男人的性能力一辈子也就5、6千发“子弹”,早用,晚用,快用,节省着用,都是一回事。那些皇帝就用得快用得早,到头来怎么也生不出接班人。 似乎,上天造人时就赋予了一种机制,物理的,生理的,心理的,精神的,文化的机制。人的自身所暗示的或传达的信息,同整个世界息息相通。这真是一个奇迹。不仅食色,人的生命也有一个定数。纪昀在《阅微章堂笔记》中有一则记述,说两人同时同地生,一人生长富贵,消耗先尽,16夭折,一个生长贫贱,消耗无多,人今尚在。他说,盈虚消息,理似如斯。 食色的天性支撑了我们的人生。它给予我们的启示是那样深刻丰富,我们怎么能熟视无睹呢?我们何以不能坦然面对呢?人生的好些答案都在其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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