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姐意志坚强,她想:「不管怎么样,也要叫他们打开房门,让我瞧个清楚,才不负使命。」她抬头看房门上的气窗,刚好是开着的,上面有一条长约六、七十公分,宽有三十公分的一条空隙,她扫视一下左右无人,赶快从孩子的手上把小皮球拿过来,往气窗上一扔,不准,这一球并未掷入,皮球掉了下来,幸而不曾惊动房里的人。接着,她又调匀了呼吸很小心的把皮球扔了上去,好了,拍皮球拍到人家房间里去了。她不待里面的反应,毫不迟疑的,轻轻的敲了两下门。稍停,只见缓缓的拉开一条门缝,从里面露出多半个脑袋来,也许是只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带着一个小女孩的缘故吧?冲淡了警戒心,打开了半扇门,扔出那个小皮球,有一个气呼呼的大汉站在那里两眼直瞪杨玉珊,看样子,可能原要发作几句,一见杨小姐满脸堆笑,不停的赔不是,也就软下去算了,随卽掩上了房间。趁着推门、掩门这一霎间,杨小姐看到房里灯光明亮,的确有四个人在打牌,刚才开门扔皮球出来的那一个,是所见的第五人。打牌的桌子斜摆着,坐的方向都不正,除了对面的那一个可以看得到大半个面孔外,其它三个人都只能看到半边脸或是脸上的一小部份。坐在对面左首的那一个,显得特别突出,虽是坐在那里,也比其它三个高出半个头。此人细眉单眼,方脸大下巴,嘴上留着两撇胡子满腮都是青青的胡子根,看上去显得很不顺眼。杨小姐心里判定:这些人就是郑三爷见过的那批人,其中高出半个头的大个子,不是吉鸿昌又是谁? 杨玉珊叫孩子捡起皮球,牵着小手走向楼梯,嘴里哄她说是到院子里宽敞的地方去玩。一边走着,又偏过头去看了看站在远处的陈国瑞。陈国瑞看他姐姐拉着孩子下楼去了,什么东西也没拿,赶前几步,紧跟着也走下楼梯。出了国民饭店的大厅,向左小转弯,十来步,是饭店外面的铁栅栏,也就是大门。这一道门,经常都是开着的。他看见杨小姐弯腰抱起孩子,举步安详的朝北而去,可又不住的回过头来看看。陈国瑞出了大门之后,反向朝南,沿着人行道快步疾行,来到吴萍的停车所在。吴萍把车上的玻璃窗子摇低,招手叫陈国瑞近前问道:「好消息?」陈国瑞说:「那个人还在,已经从一三八号搬到一四五号去了,快跟我来,我在大厅楼梯口等你们。」他说完了也不待吴萍的反应,掉转身子又走进了国民饭店。想是要钉牢那帮人,惟恐他们会跑掉似的。吴萍下车,检视前后轮胎。坐在紫竹林咖啡室大玻璃窗里面的王文和我,都看清楚了。王文站起身来,紧了紧裤带,不经意的摸了摸腰里别着的手枪。他望着我,看我还有什么事叮嘱他,我没有说什么,含笑欠身祝他此去成功!我眼看着王文夹在人羣中穿过马路,头也不回的走进国民饭店的大门。此刻,我心跳得好厉害,坐下来,定了定神,这才叫伙计结了帐,付过钱,走出紫竹林咖啡室,站在一家西服店的橱窗下,假意的看样子,一心在等消息。
停留在国民饭店大厅里的陈国瑞,一看王文满脸通红的从外面进来了,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兴奋。他以近乎跳跃般的步伐前导上楼,王文撩起长袍,手按枪把随于后。到了二楼,陈国瑞直奔一四五号门口,站稳了脚步,看看王文也跟着来到门口,就伸手轻轻的转动门球,门球纹丝不动,他退后半步,举起右脚,用足气力一踹,硬把房门给踹开了。陈国瑞跨开半步,闪在一旁,让出路来,王文乘势窜进房门,在离着麻将桌子尚有大约三公尺处停下脚步,破口喊了一声「吉总司令」,但见那个大高个子猛一抬头,刚要站起来发话,王文举枪便射,一连三响,眼看着有两个人软绵绵的溜到桌子底下去了。其它几个人也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王文料已得手。掉转身子奔向楼梯,就在这时候,眼角上瞄到甬道上已有人打开房门探头观望。他也顾不了许多,手里提着枪飞跃下楼,三步两步就到了国民饭店大厅,一个转身,在毫无阻拦的情况下,顺顺当当的脱离了现场。王文到了街上,还看到陈国瑞的一个背影,因为这时路人太多,转瞬间已经找不到了。王文并没有往南走,可能走不预备搭吴萍的车,不一会儿,也挤入人羣中不见了。我在马路对面眼望着他们两个前后出来,都朝北走去了;再注视国民饭店门口,与往常一样,什么异动都没有,我非常纳闷,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王文他们没有「动」?我正在充满疑虑之际,不留心,王文却笑咪咪的出现在我身边,他一句话也不说,径自往南走去。噢,我明白了,他是把我引开这块地方,然后再和我交谈,他朝前走,我跟在后面,走了大约一百多公尺,路上的行人略微少了些,王文放慢了脚步凑近我低声说:「做完了,响了三下,有两个人躺下,其中一个我认得就是那小子。」我问他:「你为什么不上车,早一点离开此地?」他说:「我是顾虑到有人钉我记下车牌子,那不就留下痕迹了吗?」对!他比我想得周到。 此刻,已是满街灯火,看时间,是晚上八点四十分。我们走着,好象听到马路对面有不太响亮的「笛笛、笛笛」的汽车喇叭声,扭过头去一看,没有料到吴萍正开着车子,缓缓随来,想必他是一直在照顾着我们。于是,我和王文穿过马路,上了车,往前驶去,过了两个街口,已经到达英国租界了。这是当年天津租界地的一大特色。因为各国租界毗连,各有各的法律规定,只要跨过一条马路,就能改变一个环境。我们也就利用了这一点点方便。我们为了多加一份小心,可在马路上兜了一个大圈子,这才开到吴萍的住处。他们先把身上带着的枪枝放好,然后洗了一把脸,原想休息一下,我的意思还要吴萍跑一趟,先去通 知吕一民,再请吕一民火速转告郑三爷他们,赶快找个地方避一避,以免受到牵累。吴萍答应立刻就去,王文打算到河北大街同乡开的杂粮店里暂住一宵,明天一清早就先回北平去了。我虽急于回北平去,可是也得等个确实的结果才好动身。当晚,还是回到小白楼过了一夜,一切等到明天再作决定。
此际,急于想知道,就是今晚的行动结果,不知道到底怎么样了?如果王子襄兄不死的话,他在天津熟人多,法租界工部局也有朋友,一个电话就能打听到确实的消息。目前,「天津站」的工作布置旣不够普遍,如个人的社会关系也极为有限,照这种情形,也只有等到明天早上看报纸了。记得那个年代,还不曾建立广播电台一类的传播系统,一般的新闻报导,也不如今日之快速,事情旣然发生在晚间,晚报自然来不及刊载,所以非等到第二天看日报不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次日清早醒来,打开报纸一看,凉了半截,死者只有一人,可不是行动目标吉鸿昌,却是一个名为刘绍勷的陌生人。 刘绍勷,何许人也?我们事先一无所知,也绝对料想不到,竟会挂误到这么一个人,不要说是他的底蕴,就连他的名讳,也是在报纸上首次看到的。此后,经过多方查证,才确定他的身份是「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西南执行部」的代表,前来参加「中国人民反法西斯大同盟」的。于此又可以发现共党的分化活动,是如何的恶毒了。其实,卽使我们事先晓得他是「西南」方面的代表,也不会损及他一根毫毛。再若说得明显一点,我们根本就没有奉到此项命令,虽然他们也在从事反中央的分裂活动。论起来,此公之死,非常不值,虽然近乎池鱼之殃,总觉得有点冤枉。谁知道天下之事,就有那么凑巧的──六年之后,我在上海马路上遇见一位朋友何君,他在王芃生主持下的「国际问题研究所」工作,我们在重庆相识,今日异地重逢,总得多谈几句,于是我们找了个喝咖啡的地方,叙一叙契阔。想不到,我们一聊,才知道在天津打死的刘绍勷先生,就是何君的老泰山,这有多么窘人,亏得何君明达雅量,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如果换一个易于冲动的人,那就不堪设想了。像这种尴尬的事,我遭遇到的并不是只此一遭,虽然可用「完全为了工作,绝非个人恩怨」这两句话聊以自慰,但在内心深处,又何尝得以释然。这且不谈,此刻,我们最关心的,还是吉鸿昌的生死下落。 根据我们所获情报的综合,大致的情况是这样的:事发后约十分钟,法租界捕房接到国民饭店报案后,卽由法籍警官率领武装巡捕及便衣侦探分批抵达现场,随卽将一四五号房间里的一干人等带回捕房问话。并召来救护车将死者刘绍勷的尸体运走。带回法捕房的人,不是四个,便是五个。内中除吉鸿昌、任应岐外,其它姓名不详。至于是否有共党份子宣侠父、南汉宸、张慕陶等用化名夹在其中,亦无法判断。一份报告中指出,吉鸿昌确已受伤,已由法捕房转送天主堂医院医疗。复查的结果,所报属实,吉鸿昌的确在天主堂医院治疗中。法国天主堂医院,在法租界绿牌电车道的终点站后面,是天主堂附设的慈善医院。平日探视病人,出入都很随便,可是现在已加派警探驻守,有一排病房不许接近,显然是有了特别原因。我们判断,就是为了吉鸿昌住在里面。吉鸿昌伤势如何?又成为我们急于要知道的问题:据说,伤在肩膀,并不是被枪直接击中,而是弹回来的子弹擦破了一块皮。证诸事发后的第二天,法租界工部局传讯在押人的眷属亲友,吉鸿昌本人亦在提审之列,这一点来看,吉的伤势一定是轻微得不足道了。再就新闻报导而言,据二十三年十一月十日天津大公报刊载:标题是「昨晚国民饭店发生离奇枪杀案」,内容大意:「八时余,忽闻屋内砰然数响,继卽闯出一人,手持勃郎宁手枪急向外逃走。行时口喊『屋里有匪』!继复奔出一人,二人齐向大门急逃。因大门附近行人众多,又因洋车夫麕集门前,值岗巡捕当上前阻拦,彼竟连放数枪,又向三十二号路逸去,并将手枪扔在电报局门口,向东南而去。」此外,该报另有一小段:「闻屋内六人均系军人模样,外间传说不一,有谓系出于仇杀者,有谓系共同经营毒品所致者。究竟眞象如何?尚未可知云。」
另有十一月十一日上海申报所载──「天津十日专电报导」:「法租界国民饭店惨剧,系九日晚八时半四十五号房内,有四个人搓麻将,一人伫立旁观。门外茶役此时忽闻室内数声枪响,旋有二人夺门下楼,且奔且呼有匪,至前门,因见饭店内人多,遂折返侧门逃出,转三十号路,为当街巡捕所阻,饭店中也有人追来。该二人遂开两枪,转入二十五号路,经三十二号路逃走,过电报局门前,将其手枪拋弃,内有子弹四粒,为巡捕拾去云云。」此外,天津出版的英文「京津泰晤士报」也略有记载,其与众不同处有这样一句:「据信,这场枪击是出于政治性的动机。」 总而言之,无论是根据情报资料或是新闻报导,这一件以吉鸿昌为目标的制裁工作,用单纯的任务观点来说,当然算是失败的,但就政治观点而言,却产生了一定的效果,不仅给予共党一次严重的打击,而且粉粹了共党策动的一次反政府的阴谋。 于此附带一提的,是有关本案新闻报导的可靠性。按本案的经过情形,在我们这一方面,一如前文所述,毫无虚伪,在若干小节上,或有遗漏;因年代久远,也说不定小有舛错,但却用不着神乎其神,故弄玄虚,连工作失败的责任,我们都承当了,还有说谎的必要吗?报纸上说:「因巡捕阻拦,当街连放数枪」。没有这回事,王文和陈国瑞均未遭遇阻拦,当然不会开枪,又何况陈国瑞的身上也没有带枪。报上又说:「将手枪扔在电报局门口」或「过电报局门前,将其手枪拋弃」等。王文用的枪带回来了,并未扔掉。如果巡捕眞的拾到手枪,那也不是我们的。从这一点可以发现,一件事情的眞象,往往与事实相差甚远。从而可见一部人类的活动史又将打了多少折扣。 再说这件案子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结果?其失误部份,到底是怎样构成的?我们自己也曾作了检讨。照常理判断,执行者王文同志,原本就认得吉鸿昌,他跳进四十五号房门站定脚步之后,曾大喝一声「吉总司令」,这含有「镇慑」与「识别」的双重作用,当时,吉鸿昌且立卽有了反应,所以才准备站立起来想要反扑,可见绝不致认错了人。其次,吉鸿昌与刘绍勷二人,在体形像貌上,也有很大的分别,当然更不会因视觉上的幻象而产生误差。可能的是:在牌桌上,四个人的头部及胸部,彼此间相距咫尺,而且每个人的坐姿都有点「内倾」,所以头胸部相距更近。在此情况下,射击者稍微有一点点偏差,或在射击时因把持不稳而使枪口稍有轻微摆动,都会射击到目标两边的人,若是牌桌上的人,恰巧「适时」的有些摇幌,也会碰上射来的子弹。此外,可就提不出合乎理解的说词了。如果有人责备执行者王文的枪法不准或临场慌乱,那也无从答辩,就让我代他受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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