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陵位于辽上京(今内蒙古巴林右旗)西北75公里、庆州城西北的山中。庆陵包括三座东西排列、间距约两公里的帝陵,以及其它附属建筑和陪葬墓。东陵为辽圣宗(983年~1031年在位)耶律隆绪和仁德皇后、钦哀皇后的永庆陵(俗称庆东陵);中陵为圣宗之子辽兴宗耶律宗真(1031年~1054年在位)和仁懿皇后的永兴陵;西陵为兴宗之子辽道宗耶律弘基(1055年~1101年在位)和宣懿皇后的永福陵
(图一)。辽代除辽世宗、景宗和天祚帝之外,其他皇帝死后均葬于契丹本土的发源之地(今内蒙古赤峰一带)。庆东陵为辽圣宗捺钵时选好,兴宗在其死后遵其遗命而建。庆东陵的墓室建筑和内部装饰紧密相联,设计极具契丹特色。本文尝试分析辽庆东陵地下建筑和壁画的特点及其所反映的契丹贵族的民族文化意识。李逸友曾对辽代契丹墓葬制度做过深入研究。根据墓室结构、内部装饰、随葬品和墓志等因素,他将辽代契丹墓分为早中晚三期。与多数学者一样,李逸友指出契丹早期吸收了很多唐代的丧葬习俗。据载,契丹人原先没有修墓埋尸的习俗,而是将尸体直接置于露天或挂于树上,经年后再拣骨焚化。但随着与唐帝国和汉化较深的渤海国的交往,契丹人开始逐渐接触汉人的丧葬传统和佛道信仰,并渐渐将 一些外来习俗融于本民族的丧葬传统中。较于一般平民墓,契丹贵族墓中的遗存更充分地反映了一些汉化因素。建国之初很多契丹贵族甚至直接借用汉人的某些丧葬习俗。李逸友将辽圣宗和兴宗时期的契丹墓葬归于中期墓葬(980年~1050年)。中期墓葬中具有契丹民族风格的主题逐步增多,庆东陵即属于这一时期。另外还需要指出的是辽墓中丧葬习俗的多样性。由于多个民族生活在契丹建立的辽国境内, 生活在不同地区的契丹人的墓葬也表现出一定的差异。辽南京道和西京道辖区大部分原为汉人统治区,以汉人为主,契丹人墓葬受当地汉人的影响较大。辽东京道的部分辖区原为渤海人的居住地,在当地和高句丽风俗的影响下,很多契丹人采用了石室墓和石棺土洞墓。而辽中京道和上京道地区则为契丹腹地,当地的契丹墓葬较为典型地反映了本民族风格。 辽中京、上京道地区内的契丹贵族墓有四大特点。首先是壁画,它们在契丹贵 族墓中较流行,而同时期规模相当的北宋墓中的壁画则相形见绌。契丹墓壁画主题 包括有契丹特色的游牧生活(狩猎、出行、宿营)、家居生活(乐队歌舞、宴饮庖 厨)、宗教内容(神话传说、孝子故事)和其他装饰(动植物花纹和几何装饰)等。 墓道两边的出行图尤具特色,契丹人充分利用这一形式来表现游牧生活特色和草原 艺术风格。其次是墓室形制,主墓室内常常堆垒一个多边形(八边形为主)的木椁 室,室内再放一个木制的棺木小帐,内置木棺或石棺,如叶茂台辽墓M7等。木椁室 为横木垒积而成,可能仿毡帐而建。不同内容的装饰绘于棺椁、棺床小帐、木椁上, 而墓室内的这些多重结构构成一系列相对独立的丧葬空间。金属面具和罩尸网络的 使用可被视为契丹墓葬的第三个特点。面具和尸网的使用应与契丹的萨满文化传统 和佛教信仰有关,它们的用料可分为金、银、铜等,与墓主的身份地位直接相关。 金制面具和银丝网络只见于契丹皇族墓中,如陈国公主墓等。契丹人的随葬品相对 于同时期中原汉人所用更为奢华,则是契丹墓葬的第四个特点。契丹人以辽瓷、金 银器和马具为主要随葬品,他们相信死者将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生活,因此常随葬多 种贵重物品以供死者使用。 由于历史上的多次盗掘和破坏,1930年日本学者在庆东陵调查时,仅发现庆东 陵内的壁画和少量随葬品仍有保存。由于遗存资料有限,本文仅能对庆东陵作以 研究,并对陵中墓室形制和壁画的象征意义和祭祀功能进行深入探讨。根据 1939年和近年的调查报告,庆东陵地上建筑遗迹包括木构神门、石围墙、神道和祭殿(可 能为御容殿)等。与北宋皇陵不同,辽帝陵神道两边未发现列有石雕人兽像。庆东 陵的地下建筑由一段约22米长的墓道和7个墓室构成。前室平面呈长方形,开券顶; 其余各室平面近似圆形,为穹庐顶。墓门至后室后墙长约21.2米,两耳室边墙相距 约15.5米。中室最大,直径约5.6米,高约6.4米(图二a、b)。⑤壁画分布于墓 道、过道及各墓室内,内容风格有所不同。庆东陵的墓室建筑和壁画装饰并非简单 的模仿汉制,而是具有独特的风格和意义。墓道、前室、中室和后室这些不同的丧 葬空间及其壁画分别表现了契丹的民族风格、祭祀传统、社会习俗和文化取向(图 三)。当年日本学者仅发现报导了2米长的墓道壁画,但近来的调查发掘表明,庆东 陵墓道有长约20米的大规模壁画遗迹,基本覆盖斜坡墓道的两壁。其中一边描绘有 一只骆驼,与另一侧的马匹相对。估计内容与库伦辽墓中所见墓道壁画相似,如 库伦辽墓M1和M7中所见的车马出行归来图。在墓道两边描绘车马仪仗,在有游牧背 景的统治王朝中,如北魏、北周和唐极为盛行。北宋汉人墓中鲜有墓道车马壁画, 但契丹人则从唐代继承了这种传统,并以此作为表现契丹贵族身份和民族意识的重 要方式。同时,契丹改变了唐代车马壁画中的某些内容和形式,以更好地表现本民 族的特色。一些与契丹风俗相关的或有象征意义的物品得以在壁画中表现,如以本 民族特色为主的衣服、发型、武器以及用于长途旅行的辎重物品奚车、炊具和毡帐 等;又如用来表现墓主部落标识和官职的旗鼓。辽代曾规定皇帝可用12旗12鼓, 皇孙则能用6旗6鼓。另外,唐墓中作为身份象征的车马仪仗队伍风格上多比较呆 板和形式化,而辽墓墓道壁画中相应部分不仅充分表现了墓主的族属和地位,而且 还栩栩如生地描绘了墓主四季捺钵生活中的出行和露营场景。契丹居无定所的游牧 生活风俗充分体现在这些壁画中。马(男主人)和驼车(女主人)处于两墙相对 的位置,表明了男女所属的不同空间,这在一定程度上也表现了女性在契丹具有较 高的社会地位。除墓道内15个真人大小的画像外,日本学者田村实造在前部和中部墓室及过道 中发现了多于55个的真人大小的人物画像,多数人物肩上有墨书契丹文字署名,字 数笔迹各不相同,可能为画像人物各自的题名。墓道的仪仗队伍和墓门两边的侍 从多缺少生动的面部表情,可能只是经过简单的描绘。但是,前室及其两耳室中许 多官员和近侍却被逐一刻画、署名,对他们的描绘相当写实。这些人物排列有序, 个性鲜明,面容、年龄、发型、身态和衣着皆不相同,眼鼻等处均被细腻地表现出 来,其目光都导向墓后室圣宗灵柩所在。这些题名画像和前部墓室应有一定联系。 画像应为某一祭祀仪式时所题,而这一仪式有可能在前部墓室中举行。墓室中所列 诸人物也有一定的象征意义。自西汉时已有摹画功臣画像之传统,如汉宣帝诏画功 臣画像于长安未央宫内,“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辽帝也曾诏画有贡献和有 地位的大臣画像以供后人瞻仰,如汉臣韩德让等。同北宋一样,辽代祭祀中也用写 真或雕塑来作为真人的代替。 据《辽史》载,辽代自太宗开始在先帝和先后的生辰和忌辰仪式上行拜容仪。五京和皇陵邑均有专门陈设契丹皇帝御容或塑像的影堂和御容殿。另外,契丹早期还有殉人传统。如太祖阿保机死后,皇后述律平威逼很多近亲大臣殉葬,自己也断右腕纳于阿保机柩中。综合考虑以上史实,有可能 是参加葬礼的近侍重臣们曾在某一仪式中在各自画像前自书其名,以画像代替本人 表忠心;而墓室内这些依次拱立的群臣画像,代表他们在地下将继续为死后的辽帝 服务。如果以上推测属实,那么葬礼中这场重要的署名仪式在何时何地举行呢?《辽 史》中曾记载了部分与辽帝葬礼相关的祭祀仪式:“甲午,葬景宗皇帝于乾陵, 以近奉朗、掌饮伶人挞鲁为殉。 ……丙申,皇太后诣陵置奠,命绘近臣于御容殿,赐 山陵工人物有差。庚子,以先帝遗物赐皇族及近臣。” 圣宗崩时,兴宗“翼日诘旦,率群臣、命妇诣山陵,行初奠之礼。升御容殿,受遗赐。”13 天祚帝时,“是夕,皇帝入陵寝,授遗物于皇族、外戚、及诸大臣,乃出。” 可见,由皇帝或皇后主持的受先帝遗赐和祭奠之礼,除在地上的御容殿外,很有可能在陵寝的幽宫中 举行。大臣们在接受圣宗皇帝遗赐同时,于自画像边署名,以表忠心。而该仪式举 行的场所,则可能是在庆东陵的前部墓室中。除墓道和前室的人物驼马壁画外,中室的四季山水图也极具契丹特色。该墓室被装饰为华丽的木构厅堂,穹庐顶上通绘龙凤花鸟和祥云宝珠等图案。穹庐顶下部 四周饰有砖砌仿木构的横梁和斗拱,遍绘五彩装饰。该室开有四个洞门,边饰双龙 纹彩柱。洞门连接前后墓室及左右耳室,并隔开四壁。大幅山水分别按四季绘于四 壁上,与墓室建筑紧密相连。每幅上方均画有一披帷幕,视觉上仿佛为通过穹庐式 毡帐的开口而外见的四时捺钵野景。春景位于中室东壁,以池泽水禽为主,上有春 归大雁。夏景位于中室南壁,突出了三株绿树,群鹿野猪觅食其间。秋景位于中室 西壁,其中巨石丘壑,松杉群兽,高空大雁列队秋去。冬景位于中室北壁,群鹿于 落叶林间往来。这种设计巧妙地结合了汉式木构厅堂和契丹毡帐的传统,使得这四幅山水壁画既似厅堂内的四季屏风装饰,又似契丹捺钵野营时毡帐外即时所见之景 (图四)。从已发掘资料来看,中室所绘的四季山水是极具契丹特色的,表现了“顺 寒暑,逐水草畜牧”的契丹游牧生活中所见的四时之景,艺术情趣与中原地区的唐 宋墓中的山水壁画迥然不同。野鹿的绘制在庆东陵壁画中也极为重要,视鹿为灵物 的契丹画家将这些动物刻画得极其生动。15 田村实造指出后室砖墙上没有壁画遗迹;但根据遗存的木块判断,后室内应还 有一个木椁室,木椁室内有彩色壁画装饰,圣宗棺椁应放置于内。庆东陵应该同许多契丹贵族墓一样也使用木椁室和棺床小帐,并绘彩画于木椁室的内壁。尽管该 陵木椁室已毁,但我们仍可以从其他契丹贵族墓了解木椁室的构造和内饰。近年来 发现的庆陵陪葬墓中,如道宗之弟秦魏国王耶律弘世(1042年~1087 年)和宋魏国王耶律弘本(1041年~1110年)的主墓室内都采用了木椁室结构,里面还有契丹人 物壁画和棺床小帐的遗迹。 17 翁牛特旗发现的一套木椁室保存较为完好,除了契丹 人物壁画外,还包括内置的棺床小帐和棺床以及其它木制家具(图五)。18 这与《辽史》中所记载的临时祭庙较为相似,即穹庐之中设小毡殿,内置帝后像。“及帝崩, 所置人户、府库、钱粟,穹庐中置小毡殿,帝及后妃皆铸金像纳焉。节辰、忌日、朔望,皆致祭于穹庐之前。”19 庆东陵后墓室中的椁室和棺床小帐形制也应与此类 似,并有一定的祭祀功用。从某种程度来说,庆东陵的墓后室的建筑应是最具契丹 特色的。如果把庆东陵壁画与己知最早的契丹贵族墓壁画作比较,则可发现,契丹墓葬 中本民族的主题和风格实际上是增强了。也就是说,随着时间的推移,契丹人逐步 学会了发展自身的特色文化,而不是再跟以前一样直接模仿汉文化。近来发现的辽 早期的宝山辽墓即可作为例证。M1建于923年,墓主为大少君次子勤德,他应与辽 皇室有关,可能为耶律阿保机的兄弟或阿保机称帝之前契丹某部落联盟的首领之孙。 M2建于926年后,墓主为成年女性。从形制上判断,M1和M2修建时间应该接近。20 除精美的壁画外,M1中还发现了罩尸网络和棺床小帐遗迹。值得注意的是,具有汉 人风格的叙事壁画被安置在两墓内室的石壁上,如M1中的会仙图、厅堂图、降真图, 和M2中的寄锦图、牡丹图和诵经图(图六)。不但故事主题来源于汉人神话传说, 人物容貌衣着、壁画风格均为晚唐风格;而契丹风格的侍从马匹均被置于外室的墙 壁上。如果靠近墓主灵柩的空间和装饰更重要的话,汉人风格壁画在内室中的显要 位置反映了契丹人早期对汉文化的重视和仰慕。但是,从庆东陵和其他辽中期的契 丹贵族墓来看,这种对汉文化的直接模仿和采用,逐步演变成契丹主题和风格的增 多,以及本族文化因素在墓葬中重要性的增强。从大的时代背景来考察契丹墓葬, 可见契丹人在建国之初大量引用和模仿汉文化,并常在艺术表现中把它置于比本民 族风格更突出的地位。但随着自身经济和军事实力的增强,他们逐步认识到保存和 发展自身文化的重要。 21 因此,文化艺术上契丹的汉化并非一个简单的全盘接受的过程,而是一个不断吸收和创新的过程。同时,契丹文化与汉文化的交流也是互动的。契丹人不但从早期与渤海人和后来与中原王朝的直接交流中学习了汉文化,辽境内外的汉人也受到契丹文化的影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1005年可以作为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澶渊之盟后的圣宗、 兴宗朝,辽代文化艺术得到较大发展。这两位游牧民族的君主汉化较深,表现出文 学、艺术上的天赋。在国家安定、国力强盛以后,他们也意识到保存和发展本民族 文化的重要。在“使勿忘本”的目标下,一系列民族文化政策得以出台,一系列重 要的国家工程得以开展。而辽代帝陵的修建和壁画的绘制,则可理解为契丹皇室用 来表现本民族文化传统的一种重要手段。可以说,辽朝不同于之前的征服王朝北魏。 由于拓跋氏的激进汉化措施,引起了保守派与改革派的尖锐矛盾,进而导致了北魏 的迅速衰落和分裂。 22 契丹政权则创立了很多制度来维持自身的统治并平衡改革与 保守势力间的冲突。尤其是南北院的分制制度,既有效地控制了汉人,又保护了本 民族的利益和传统。以艺术作为一种手段来表现本民族的自身文化意识,在辽庆东 陵的墓葬建筑与壁画中得以充分体现。对它们所含功用和意义的分析,使我们了解 到,契丹人在唐文化传统中成长起来以后,并没有继续直接模仿宋人汉制,而是尝 试发展自身的文化和艺术。他们不但在军事、政治上,而且在文化、艺术上寻求与 北宋相抗衡,并成功地维持了在北方的统治。 注释 有关庆陵的详细信息请参看田村实造、小林行雄:《庆陵》,1953年;张鹏:《辽墓壁画研究》, 中央美术学院博士论文,2004年。 ②李逸友:《辽代契丹墓葬制度概说》,《内蒙古东部区考古学文化研究文集》,海洋出版社, 1991年。辽代契丹墓葬的分类除参考墓形墓制、室内装饰和随葬品等因素外,也应考察时间、 ④田村实造: ⑥曹星原提到墓道部分的信息。Tsao Hsingyuan:《From Appropriation to Possession: ⑦王建群、陈相伟:《库伦辽代壁画墓》,文物出版社, 1989年。有学者以库伦辽墓壁画为例, 认为相对两墙表现了出行与归来的场景,但事实上归来场景的确认较为牵强,而定为休憩图更 为恰当。契丹的游牧移居生活与农耕定居生活中并不相同,我们不能套用汉人早出晚归的概念 来理解契丹壁画。 ⑧田村实造:《庆陵の壁画》,1977年。 ⑨张鹏:《辽代庆东陵壁画研究》,《故宫博物院院刊》2005 ⑩脱脱:《辽史》卷49,第837页。 《辽史》卷71,第1200页。 《辽史》卷10,第109页。 《辽史》卷50,第839页。 14 Tsao Hsingyuan,pp.255-258. 16田村实造:《庆陵の壁画》,1977年。 17计连成:《辽庆陵又有新发现》,《内蒙古文物考古》2000年第2期。 Shen Hsueh-maned:《Gilded Splendor:Treasures of 19 20内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等: 21详细论证请参看拙作:《Reading Murals in the Eastern Mausoleum: Kessler,Adam T:《Empires Beyond the Great Wall:The Heritage of Genghis Khan.Los Angeles:Natural History Museum of Los Angeles County》,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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