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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着血泪悼亡妻

 昵称2696185 2010-08-16

——纳兰性德《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赏析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所谓血书者,其实是悲剧性文字,是伤心人的伤心词。悼亡诗词可谓是真正的血书者。从《诗经》中的《葛生》、《绿衣》,到西晋潘岳的《悼亡诗》,再到北宋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等,在中国古代文学中,诞生了一些奇葩——悼亡诗词。到了清代,产生了一位写作悼亡词的大词人——纳兰性德。至纳兰氏,悼亡诗词的写作达到巅峰。纳兰性德从其发妻去世后,写作了十多首悼亡词。如果说,他之前悼亡诗词的写作还是涓涓细流的话(总体数量较少,每位作者的写作量也极少),那么到他手里则蔚为大观。纳兰悼亡词几乎篇篇精品,都是和着血泪写成的,他可谓古今伤心第一人。《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是其代表作之一。

纳兰性德的妻子卢氏卒于康熙十六年(1677)五月三十日,死时年仅21岁。夫妻共同生活三年,两人恩爱缠绵,感情甚笃。卢氏死后,纳兰几乎每年都有悼亡词问世,如死之当年,就写了《青衫湿遍·悼亡》和《沁园春·瞬间浮生》。《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写于康熙十九年(1680)五月三十日,是亡妻死后三年的忌日。人们常说时间是医治创伤的良药,可是时间对于纳兰性德来说,似乎丝毫不起作用。整整三年了,纳兰依然没有走出爱妻死亡的阴影(其实,纳兰直到31岁死,一直就没有走出这个阴影)。这个王公贵族对人间真情刻骨铭心,这种生离死别,人何以堪?纵使时间这付良药也不能跨越和抚平。这注定了他必定成为千古伤心第一人。

词的第一句“此恨何时已”,似劈空而来,一下就撞进我们的心灵。作者没有铺垫,直接就把自己的感情宣泄出来。纳兰自妻子死后,一直沉浸在悲伤之中,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止这种悲痛之情。所以,直问自己:“此恨何时已?”此问是疑问,更是反问,其实“此恨绵绵无绝期”,此问道出了作者对亡妻的无限思念之情。“此恨”,恨什么,恨夫妻生活才三年,恩爱短暂,更恨两人生死永隔,无由相见。此句从出处来看,是化用了李之仪的词“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卜算子》)。相比而言,李之仪写的是“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的相思,相思有恨,但毕竟有团圆的希望,而纳兰和爱妻是死别,永无再见的可能。纳兰“此恨”远大于李之仪。

“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这里是以景写情。 已是五月天,可天气还寒冷,可能是倒春寒,当然也可以理解为纳兰的心寒(此为移情手法的运用)。此日(五月三十日),雨滴空阶,点点滴滴一直到深夜。雨打花落,是那种花落满地红的“葬花天气”。看花落满地,自然而然就会想到爱妻的生命的凋零,爱妻如花般消失在尘土中。纳兰在这里不说“落花”,而说“葬花”,用“葬”字,更直贴作者的伤心处,花“葬”,妻死也已葬啊!

“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妻死后,纳兰无一日不魂牵梦萦,大梦三年,是梦也该醒了。这里“梦”喻生,我们平常也说人生如梦,梦醒喻死。纳兰在这里深深自责,说自己为什么还在尘世中梦着,为什么还不死呢?为什么不到阴间和亡妻一起呢?他痛失既是妻子又是知己的卢氏:“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荷叶杯·知己一人谁是》),又担心她在另一个世界寂寞:“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 青衫湿遍·悼亡》)于是有了随她而去的消极想法。这也反映了纳兰内心的剧痛:活在没有知心爱人的世界里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关于这样生死之喻,有他另一首悼亡词中的句子“卿自早醒侬自梦”(《南乡子·为亡妇题照》)为互证。

上面的理解也符合下文的表达:“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纳兰已经觉得在人间没有什么滋味了,“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青衫湿·悼亡》)尽管纳兰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但与生俱来的悲剧观、宿命感,使他有一种存在之“操心”(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这个王公贵族有着无限伤心事。如果爱妻还在,还有这个知己可以交流,可是现在和谁去长夜诉说呢(“谁与话长更”)?所以他觉得人间无味,不及在坟墓(夜台)有着尘土阻隔,尽管冷清,但却没有人间的忧愁了。坟墓是埋人之地,也是埋愁之地。

但是纳兰毕竟没有选择死,于是他又有了自责:“钗钿约,竟抛弃。”这里化用了唐玄宗李隆基和杨玉环的典故,据唐代陈鸿《长恨传》记载,李、杨定情之夕,曾授以金钗钿合;又云他们密约誓言,愿世世为夫妇。我们完全可以推测,纳兰和卢氏,当年定也和李、杨一样,曾经山盟海誓,如说:“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如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如说:“我们要世世代代做夫妻。”可是现在,我竟然抛弃了我们的誓言,你先我而去,我却还苟活在人间。

纵使阴阳两隔,纳兰还是深深牵挂着她:“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重泉”,即黄泉,九泉;“双鱼”,指书信。这几句是说,如果九泉之下能寄书信就好了,好让我知道这些年来她是苦还是乐,在阴间与谁倚靠。“与谁相倚?”其实是反问,还能和谁倚靠呢?亡妻在地下一定是孤零零的,无人相依,就像现在的我一样,“两处鸳鸯各自凉”啊!(《沁园春·瞬息浮生》)这和苏轼写的“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异曲同工。亡妻如此孤苦,如果在地下有生命,也是“料短发、朝来定有霜”(《沁园春·瞬息浮生》)。如果她地下有知,一定是劝我保重身体,不要挂念她:“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青衫湿遍·悼亡》,“怨粉愁香”,指忧愁的女子,这里指卢氏)

“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死者已矣,可生者还必须活着。纳兰鳏居三年,父母见他孤苦,想为他续娶继室(“湘弦重理”),以安他的心,本是好意,然而纳兰仍然无法忘却爱妻,以至终宵辗转难眠,不愿听(“忍听”)父母的话,甚至有点反感。纳兰的心愿是想与亡妻重续前缘,成为他生(来生)知己:“待结个、他生知己。”但是,“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纳兰又生怕,两人在来生又命薄,缘分又浅(“再缘悭”),在一起生活还是那么短暂(“剩月零风里”,表示少)。他太珍惜了,所以太怕失去,以致不敢奢望两人在来世的幸福。这里纳兰化用了晏几道的词“欲将恩爱结来生,只恐来生缘又短”(《玉楼春》),但是在情感的力度上,纳兰似乎更胜一筹。

最后,是一个特写镜头:“清泪尽,纸灰起。”脸上带着泪痕,泪已流尽的词人,伫立坟前,燃起纸钱,祭奠亡灵,此刻风起,纸灰飘飞。诗的结尾留下一片凄凉,使人不忍卒读。如果那个死去的女子,地下有知,也该欣慰了,生前能得这痴情男子之至爱,死后能得这伤心男子之至哀。死亡,尽管消失了自己的躯壳,但是自己的灵魂仍然活在所爱的人的生命里,它不会老去,没有任何阻隔,也不会消失,年年岁岁在他的生命里再生。现在它躺在文字里,撞进了我们的生命里,我们也知道世间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女子,有过这样一个被男人深爱过的女子。

纳兰性德犹如一只啼血的杜鹃,在那个五月的葬花天,在自己亡妻的坟前哀声啼鸣。这首词凄婉哀绝,字字血泪,真切感人,正是王国维所说的“以血书者也”。著名学者钱仲联先生评价说:“有人物活动,更突出主观抒情,极哀怨之致,这一阙可为代表。”(《清词三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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