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谎”是作文的权力
沈天鸿
先解释一下题目：“‘撒谎’是作文的权力”这个题目中的“作文”既指中小学的作文，也指写作文章，即写作文学作品——作为中小学一门课程的作文，其中的“作”其实是动词。“撒谎”是比喻说法。不用这个比喻，或者将用这个比喻的题目“翻译”一下，就是《虚构是作文的权力》。
《中国青年报》等多家媒体近日纷纷向“撒谎作文”开火，而且对“撒谎作文”的认定和将其定性为让孩子从小就开始撒谎、诚信缺失信心十足。中国青年报社会调查中心还通过民意中国网和互动百科网就是否写过“撒谎作文”进行了一项调查，据称2639人参加，其中51.0％是“80后”，32.5％是“70后”。调查结果显示，83.3％的人承认自己在上学期间曾经编过作文即写过“撒谎作文”。“不诚实教育受质疑”、“教育起点即缺诚信”这样的话纷纷成为标题，很是抓人眼球——中国的作文教育竟然这样，这还得了！岂不是把一代代中国人从小就毁了？
一些名人、专家更坚定了大家认为“撒谎作文”万恶不赦的决心，增加了群起而攻之的动力。例如北京师范大学教育管理学院教授褚宏启说；“孩子写作文作假……从小就学会用消极的方法应对压力，对孩子能力、品德的发展都会产生很大的负面影响。” 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肖鹰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这不单单是教育模式的问题，整个社会环境也有问题。《中国青年报》还把刚刚被美国一家杂志评出的娱乐名人韩寒也搬出来了，说他近日在博客中指出“中国人第一次被教会说谎是在作文中”。
作文撒谎了，谁最该为“撒谎作文”负责就是严肃的问题，《中国青年报》报道说在是否写过“撒谎作文”的调查中，85.4%的人首选“应试教育体制”，61.7%的人认为责任在于“社会风气”，43.1%的人认为“语文老师”该负责，26.4%的人选择“家长”，22.9%的人认为“学生本身”也有责任。呵呵百分比这么准确。
可是，众多媒体许多专家包括个别名人全都错了，而且错得离奇，因为这个错误是错在缺乏常识上，而且对于像韩寒这样几乎天天都在作文，并且写过出版过小说的人来说，没有这方面的常识真是太奇怪了——
什么是作文？就是写作出来的文。怎样作文？“撒谎”。“撒谎”水平越高，作出的文就越好。所以，作文就是“撒谎”，学生学作文就是学会在写作中“撒谎”的本领。
我这样说好象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了。好，请允许我解释一下：写作中的“撒谎”和生活中的撒谎不是一回事，不能把这两者混淆起来，更不能等同。写作中的“撒谎”就是虚构（“撒谎”在这儿只是一个比喻。加上引号吧，免得误会）。所谓虚构就是子虚乌有地构造时间、地点、人物、事情等等。或者半真半假。如果把写作中的“撒谎”和生活中的撒谎混淆并等同，一律不准，那么，以虚构为看家本领，并且是虚构的产物的小说、散文、诗歌就统统都不应该存在，小说家散文家诗人也就都是一味撒谎缺乏诚信的人了——如果有谁对小说、散文、诗歌和小说家散文家诗人做出这样的判断，可能没有人接受，因为这样的判断很明显地非常荒唐。
也许有人会辩驳说：作文是作文，不是小说、散文、诗歌。
是的，作文只是作文章，这文章一般够不上被称为小说、散文的水平。但是，为什么要从小学起就训练学生作文？目的不会是要使学生停留在中小学作文的水平吧？作文的文体，按照通常的说法，是议论文、记叙文和应用文。议论文是立论或者驳论，一般不可能“撒谎”，应用文也与“撒谎”基本不沾边。剩下来的，就是记叙文了。指责作文撒谎或者让人从小就学会撒谎的，其实是指作文中的记叙文撒谎。“记叙文”这个命名其实不正确，因为根本就没有“记叙文”，被归入“记叙文”的，实际是散文。散文当然有虚构，也就是“撒谎”的权力，只不过总的来看，它的虚构逊于小说而已。想一想，司马迁的《史记》一直被奉为信史，并且《史记》属于历史科学文体，而不是文学文体，但是，《史记》中虚构的细节有多少？几乎是不胜枚举！比如说，那些对话，那些心理活动，司马迁怎么可能知道？司马迁明明在“撒谎”！司马迁作文可以“撒谎”，为什么我们的小学生中学生作文不可以“撒谎”？——承前修改一下：司马迁作历史传记文可以虚构，为什么我们的小学生中学生作散文不可以虚构？何况司马迁写的是史传，我们的中小学生写的只是散文？
韩寒是写长篇作文也就是长篇小说的，却煞有介事地指出“中国人第一次被教会说谎是在作文中”，是真的不懂虚构对于作文的重要性和不可或缺性？肖鹰对美学颇有研究，也认为作文（其实是作文中的记叙文——散文）不能“撒谎”，把散文中的虚构和“我们的孩子才能写真文”对立起来，这真让我很是困惑，而且不知找谁解惑。
写作（不包括论文、应用文，下同）中的虚构能力与艺术创造力是成正比的。培养学生写作的虚构能力，就是培养学生的艺术创造力。所以，如果韩寒说的“中国人第一次被教会说谎是在作文中”是真的，那么，中国的教育有功，因为它着眼于培养所有中国人的艺术创造力（如果第二次被教会说谎是在作文之外，即是在生活中，那么，罪错与作文无关）。
写作中的虚构能力与艺术创造力为什么是成正比的，我在这篇文章中就不论证了，因为论证过程不是这篇文章能够容纳的。我只简单说一下常识：把生活中真实的东西真实地记录下来，那不是艺术创造，是叫“记录”或者“复制”；必须有变化，甚至是以无生有，有无相生，才是艺术创造。变化，以无生有，有无相生，就都意味着虚构。
当然，散文中虚构主要事件是不合适的。但是，应该考虑到，小学生中学生的生活阅历极其有限，而我们的小学中学非议论文、应用文的作文，一般是强调要写事，不提倡甚至不允许写抒情散文，这样，中小学生作文时，有时因为要做无米之炊而虚构主要事件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们必须体谅这一点，把它看成是艺术虚构吧，不宜因此上纲上线危言耸听地予以指责。
肖鹰说，“撒谎作文”会对孩子的心灵产生影响，让孩子缺少独立意识和责任意识。“现在中国文化、学术缺少诚信就是撒谎作文带来的后果，如果不消除撒谎作文产生的社会基础、文化土壤，将来社会就谈不上真性情、真文章。”言过了。而且不能成立——现在中国文化、学术缺少诚信就是撒谎作文带来的后果，但以前中国文化、学术不缺少诚信时作文不也是这样教这样写的？把中国文化、学术缺少诚信归咎于小学中学作文，这是明显打错了板子。至于“撒谎作文会对孩子的心灵产生影响”，则要看作文时是撒什么性质的“谎”，即看虚构的是什么性质的事情——我想，这应该也是常识：一个人反复朝一个方向想，虚构一些以自己为主角的事情，他所想的就会影响到他，塑造他。极而言之，英雄和魔鬼都是他们一直所想的不同而被他们自己塑造出来的。所谓“撒谎作文”内容中被指责最多的就是撒谎做好事，因为其实作者并没有做这样的好事。但这重要吗？一，这是作文，不是新闻报道，也不是拿去申请见义勇为称号。二，为什么只“撒谎”（应该换个词：虚构）做好事，而不虚构做了坏事？是因为小作者内心期望自己做一个好人而不是做一个坏人。这样的期望有什么不好？他反复这样想，以后遇到机会他就会有很大可能真的做了许多年前他在作文中虚构的好事的。从这点来看，这类虚构培养的正是学生的向善之心。
安徒生的童话全部是在“撒谎”，而且是弥天大谎，它的对象不仅是小学生，还包括学前儿童，怎么没人指责它更是在“教育起点即缺诚信”？
这当然不是因为安徒生写童话时是大人，只允许大人放火，不许中小学生点灯，而是因为安徒生童话都是以虚构来传达善的。
在真善美中，不少人突出强调的是真。其实，即使在生活中，突出的也应该是善，并且就是善，比如，出于爱的善意谎言。在文学艺术中，善更是被置于真之前，甚至美也被置于真之前，因为，如果真（等同于生活真实的真）是第一标准，文学艺术实际上就被取消了。
既然大家关心的“撒谎作文”其实是作文中的散文，那就应该把作文当作作文来看,而不要当作生活来看,即把散文当作散文来看待，应该允许向善性质的“撒谎”，提倡向善性质的“撒谎”，即允许并提倡向善性质的虚构，以培养学生的艺术创造力。
至于对于散文来说虚构主要事件这一瑕疵，当小作者们长大了，有了一定的生活阅历，并且对散文文体有了进一步了解后，如果他们还想写散文，我想他们就不会再虚构主要事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