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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悟语新作一百则(51-70)

 尚和蒙学教育 2010-09-13

51

       贾宝玉与林黛玉都是率性之人。“率性谓之道”,他们无师自通而活在道中,便是由于率性。一旦率性,便无面具,无心术,无媚俗之心。可是,与他朝夕相处的袭人却如此劝说宝玉:“……第二件,你真喜欢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你别只管批驳消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第十回)袭人居然劝宝玉要学会伪装,她知道情意很重的宝玉捨不得她赎身返家,便要求他答应三点要求,其中“作样子”的一项,对于一个赤子是最难的。作样子,装扮出另一副面孔,便是心术,便是俗气。钱锺书先生在《论俗气》一文中说,愚陋不是俗,呆板不是俗,愚陋而装聪明,呆板而装伶俐才是俗。晴雯与袭人都“身为下贱”,但晴雯不会装,所以高贵;袭人会装,还教宝玉装,所以庸俗。袭人因为有“术”的堵塞,便永远无法悟道入道,永远是个不知不觉者。但人间的荒诞现象之一,是不觉不悟者总要教导大彻大悟者,或者说,是小聪明总要指挥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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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作为贵族社会的“富贵人”与“中心人”,却和薛蟠、蒋玉菡、冯紫英等“俗人”、“边缘人”及锦香院妓女云儿一起在冯家聚会饮酒作曲,他居然还当令官。酒后情慾翻动,薛蟠唱的又俗又“黄”:“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女儿愁,绣房蹿出个大马猴。”众人都要罚他酒,但宝玉笑道:“押韵就好。”比谁都宽容“开放”。他自己唱的:“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装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俗中透雅,有分有寸,毫无狎邪气味。身为贵族公子,豪门后裔,却没有架子,自然而然地和三教九流交朋友,而且非常真诚。更宝贵的是戏笑作乐中,并不胡作非为,写诗作词也守持心灵原则。宝玉这番表现,正符合嵇康所说的「外不殊俗,内不失正」。他尊重一切人,包括妓女与大俗人。宝玉的行为语言正好说明:慈悲没有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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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林的情爱因为太深太重,所以言词无法把握,两人一谈就吵就闹就崩就落泪。面对“爱”这种异常丰富的现实存在物,概念注定没有力量,语言注定无法抵达它的深渊。禅宗的不立文字(放下概念)和以心传心的方法,的确是最聪明的方法。面对宇宙整体,面对心灵整体,尤其是面对恋情这种无形的整体,愈是急于把握,急于表达,就离真实愈远,离本然愈远,其宿命总是误解与争吵不休。“爱”与“道”一样,只能模煳把握,难以明确把握,正如道不可名不可言说,“爱”也无法诉诸分析与逻辑。关于爱的誓言与许诺往往都离性情的核心很远而变成空话,其原因也许就在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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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黛玉虽有智慧,却没有起码的生活常识。她活在世俗社会中却完全不知道怎样活法。作为一种特殊的生命,她面对生活的唯一触角,是心灵。除了心灵功能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功能,连头脑的功能也没有。她好像是一个不必用脑的诗人,写诗作诗只凭心灵直觉一挥而就,对外部事件的反应也只凭心性“一触即跳”。她的心灵之精緻,举世无双,但只有心思、心绪、心境,完全没有心机、心术和心计。她的任情任性耍脾气发脾气,也只是心灵的自我煎熬和自我挣扎,并非算计他人的心术。对于《红楼梦》人物,理解林黛玉最难。林黛玉所呈现的《红楼梦》之道,乃是无谋无术无生存技巧的生命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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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偌大贾府的上上下下,除了贾母特别怜爱之外,林黛玉几乎是贵族府第的异端。多数人不喜欢她。她的超群才情,诗国裡的众诗人是知道的,但是她的无比高洁深邃的心灵,却只有宝玉一人能够理解。她不像宝钗那样会做人,那样善于游走于人际之间,林黛玉从根本上就不懂“做人”,不管是在意识层面还是潜意识层面,她都全然没有做人的技巧和策略。她是一个只能在天际星际山际水际中生活而不宜于在人际中生活的生命,从根本上不适合于生活在人间。她到世间,是为情(还泪)而来,为情而生,为情而抽丝(诗),为情而投入全部身心,唯有她,才是真正的彻头彻尾、彻裡彻外的孤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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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潜意识层,林黛玉的乡愁,是重返三生石畔“伊甸园”的乡愁,是绛珠仙草与神瑛侍者独往独来的记忆。她嚮往的“洁”,是伊甸园时代的无为无争与无垢,是只饮甘霖露水不食人间烟火的高洁高高洁。西方的圣经没有亚当、夏娃“返回伊甸园”的情节与经验,只有荷马史诗之一的《奥德赛》告诉人们,回归原始家园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过程,需要战胜各种诱惑与恐惧的旅程。林黛玉的回归,也是内心的忧鬱与煎熬。最后她放下世俗世界的一切,包括她的诗稿——连最后一点世俗的立足之境也还给人间,做到“质本洁来还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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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黛玉给贾宝玉一种最根本的帮助,就是帮助宝玉持守生命的本真状态。她是宝玉的人生嚮导,也是守护女神。守护的是宝玉的自然生命。如果没有林黛玉而只有薛宝钗,如果发生影响的只有后者,那么,宝玉可能会丢失那份从天外带来的天真与「溷沌」,进入常人秩序的编排逻辑之中,变成只会说「酸话」的「甄宝玉」。石头不是钢铁,它是脆弱的,它可能变成玉也可能化成泥。贾宝玉显然感受到林黛玉的内心呼唤,所以格外敬重她。

帮助乃是互动。贾宝玉也给林黛玉许多启迪。他确认所有的人都有一份尊严,应当无条件地尊重这种尊严。不仅人才天才有尊严,非人才非天才也应有尊严;不仅诗人有尊严,非诗人也应有尊严。他崇敬黛玉,但也不薄宝钗和其他小女子,态度有别而尊重不二,这正是宝玉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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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先生评《红》时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者,独宝玉而已”。这一界说,就感知黑暗和罪责承担来说,确乎如此。贾府中没有别人能像宝玉那样(包括林黛玉)感受到那么多死亡的痛苦,承担那么多好女子毁灭的罪责。所有死去的那些女子,从秦可卿到晴雯、鸳鸯,都是他生命的一角。然而,就「悲凉」而言,真正感到人间的大悲凉的是林黛玉。她父母双亡,寄人篱下,身世本就悲凉,加上她的心思高到极点,情爱深到极点,却没有人能够瞭解,除了贾宝玉,几乎所有的人都把她视为异端怪种。但又是宝玉这个知己,最后在婚事中让她走向更深的绝境。她既是“痴绝”,也是“孤绝”,既是“悲绝”,又是“凉绝”。其《葬花辞》正是悲凉的绝唱。唯有她,才最深地体验到人间的寒冷与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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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玉在《红楼梦》众女子中气质非凡,没有任何罪、任何“问题”,只想过自己愿意过的生活,她虽然过于清高,但没有侵略性,进攻性。但这样一个知识女子,却被社会所不容,隐居在陇翠庵裡仍不安宁,最后还是被盗贼所摧残。她受难之后,与她素不来往的贾环拍手称快,幸灾乐祸,也折射了社会对她的不容。妙玉到底犯了什么罪?她犯的是鲁迅所说的那种莫须有的“可恶罪”、“可厌罪”、“特异个性罪”、“不入俗罪”。获此罪者,无可辩解,无处哭诉,只能默默承受。许多独立的知识人被权贵所不容,被社会所不容,被身处的时代所不容,犯的正是妙玉似的无名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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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的亲生母亲是赵姨娘,并非王夫人,因此她的亲舅舅是赵国基,并非担任高官的王子腾。可是,当赵姨娘让她去礼待亲舅舅时,她却大哭大闹,颠倒亲缘:“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裡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习按理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第73回)只认王舅舅,不认亲舅舅,赵姨娘固然是溷帐东西,但毕竟是自己的亲娘。亲娘亲舅是天铸的事实,事实总归是事实,王子腾虽然身居高位,但不能因此就否认赵国基是自己的亲舅舅。这种颠倒太悖情理也太势利。连赵姨娘也说她:“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如今没有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飞了。”真说对了,我们不可因人废言,包括赵姨娘之言。像探春这种性情,宝玉绝对不会有,儘管赵姨娘加害过他,但他从不说一句姨娘的坏话。翻遍全书,也找不到一句对赵姨娘的微词。宝玉与探春,不仅有性情之别,还有心灵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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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人像孩子,内心守持一片天真天籁,显得可爱。反之,如果少男少女活像老人,内心一片枯枝冷叶,则显得可怕。《红楼梦》中的惜春,就是太少年老成,身内身外均有一种可怕的成熟,尤其是那种珍惜自己羽毛的精明老练,更让人害怕。尤氏和她争论一场后又气又好笑,因向众人道:“怪怪人人都说这四丫头年轻煳涂,我只不信。你们听刚才一篇话,无原无故,又不知好歹,又没个轻重。虽然是小孩子的话,却又能寒人的心。”众嬷嬷笑道:“姑娘年轻,奶奶自然要吃些亏的。”惜春冷笑承认道:“我虽年轻,这话却不年轻。”一个年轻少女,却言语老气,心思老成,应对老道,的确很不可爱。在贾府贵族女子中,惜春是一个心理年龄最老的人,她的祖母(贾母史太君)在她面前,显然年青得多。这种世故少女,在西方现代文学中也有。纳博可夫(NABOKOV)笔下的洛丽塔就是着名的一个。这个年仅12岁的姑娘,老练得惊人,心理年龄比她的50多岁的情人亨伯特老得多,因此也圆活得多。纳博可夫似乎在警告美国:你虽年轻,但太实用主义,当心你会丧失从欧洲带来的天真浪漫。洛丽塔虽世故,却还有一股小巫似的情慾,而惜春却完全是个冷人。少女过早衰老的青春,让着雪芹惋惜叹惜,所以给她命名为“惜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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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娟对贾宝玉总是冷冷的,有所防患,刻意不让宝玉靠近。她把身心全部投给黛玉,宝玉也知道她是黛玉的知己与投影,因此,紫娟的态度与话语总是强烈地刺激着他。第57回,紫娟本意是想试探宝玉对黛玉的情感,但说得太绝,便引起宝玉的大悲伤。紫娟说:“姑娘……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终不成林家女儿在你贾家一世不成?所以早则明年春,迟则秋天,这裡纵不送去,林家必有人来接了。前日夜裡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以前小时玩的东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他!你也将你送他的打点在那裡呢?”这么一说,宝玉便发呆不知所措了。给宝玉最大的打击,也是最大的挫伤,并非是父亲无情的棍棒,而是晴雯这些知己的失落,是黛玉对他的冷遇,是紫娟的一声“别靠近”的警告。宝玉这种特殊的挫折感,可引伸出政客与诗人的基本分别:对于政客,被敌人打败最伤面子;对于诗人,被朋友知己遗弃,最伤自尊。屈原的《离骚》那么伤感,正因他是被兄弟所抛弃(他把楚怀王视为兄弟),而不是被敌人所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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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描写隆重的葬礼,但从不写隆重的婚礼。按照宝玉的人生观,女人出嫁并非好事,这是女子从淨水世界走到泥浊世界的开始,也是生命败谢的开端。宝玉说:“(女子)嫁了人,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第59回)

曹雪芹有几次描写婚礼的机会,迎春出嫁、探春出嫁、湘云出嫁、宝琴出嫁等,但他都不写。如果写起来,宝玉又会有另一番伤感,在他的潜意识世界裡,这是少女从此丧失本真状态,其心底的大悲悯,语言很难表述。青春永在,少女永存(不要出嫁),是《红楼梦》诸梦中最深的痴梦。在此梦裡,包含着曹雪芹一种非常清醒的大思想:中国少女一旦出嫁,势必进入严酷的伦理系统,势必丧失个体生命的独立自由而成为男人的附属品。即使丈夫怜爱,严酷的公婆也会剥夺其青春的活力。西方的女子出嫁后命运不同,独立性未必丧失,所以她们大约不会对曹雪芹的“死珠论”产生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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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百年前,曹雪芹就通过《红楼梦》唱出《好了歌》――人间争夺权力、财富、功名的荒诞歌,就道破人类不知停止的贪婪慾望,就说出了那么深刻的贫富悬殊的不公平。也就是说,在两百年前,曹雪芹对世界的认识和对人性底层的认识就如此深刻。这真是奇蹟。《好了歌》的时代至今没有结束,歌中所指出的荒诞戏剧不仅没有完了,而且愈演愈烈。人们愈“好”,愈不知“了”。愈是拥有权势财势,慾望就烧得愈旺。《红楼梦》既是生命的輓歌,又是人类末日的序曲。

    贾宝玉作为贵族子弟,他的特别处正是看穿“世人”所追求的一切(金银、娇妻、功名等)并不高贵。《红楼梦》的基调不是“忧国”,也不是“忧世”,而是忧生,和《桃花扇》、《水浒传》、《三国演义》的基调全然不同。忧世是家国群体关怀,忧生则是个体生命关怀。《好了歌》是忧生歌。正方向忧的是“好”──女子、女儿这些诗情生命太易“了”;负方向忧的是“好”──色相、色慾这些慾求妄念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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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基督的眼中,世界并不是“太虚幻境”,而是上帝创造的实在;人生也并非“太虚幻境”,而是上帝安排的实在。在释迦(佛家)的眼中,世界与人生倒是太虚幻境,没有实在性。《红楼梦》受佛教的思想影响很深,整部小说都在暗示:无论是大观园内或大观园外,都是真太虚,没有实在性。一切如梦如幻,转瞬即逝。权力是太虚,财富是太虚,功名是太虚。但是,来到人间的过客们(宝玉、黛玉等)却也发现诗国,发现淨水世界。世界中的眼泪,人间中的真情谊,又非虚非假。倘若全是假,全是太虚,为什么又要思念它,呈现它,描述它。曹雪芹毕竟是人,不是佛,他的内心有矛盾、有彷徨、有解不开的世界之谜和人生之谜。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红楼梦》即便是人文科学着作,也无法提供世界与人生最后的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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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湘莲在尤三姐拔剑自刎后,知道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在江津渡口上,他遇到道士,便仰首问道:“此係何方,仙师何归?”道士笑道:“连我不知此係何方,我係何人,不过暂来歇脚而已。”这番话,令柳湘莲大彻大悟,他拔出剑来,斩断烦丝,随道士远行。

       道士所说的话,可视为曹雪芹人生观的要义:人到地球走一回只是到地球上歇脚而已,用现代学术语言表述,人生只是一种暂时性存在,瞬间性存在,过客性存在。确认这种存在形态之后,“我是何人”即扮演何种世俗角色便不重要。道士的话启迪我们:角色的意义并非人生的意义,“我是谁”的问题不可由世俗的理念和编码来规范与确定。大道士也不可能用他者的命名来界定自己。他的回答便是角色的空化无化。曹雪芹也是经历了世俗角色的空化才能创作出《红楼梦》之无上境界。

    莎士比亚笔下的奥赛罗,他一旦发现自己误杀妻子,便立即拔剑饮恨自刎。西方许多「大丈夫」和贵族王侯,可以宽恕别人,但不能宽恕自己。中国的士大夫甚至普通百姓,似乎正相反,总是能宽恕自己,但不能宽恕别人,“恕道”只归自己。但《红楼梦》中的柳湘莲,他发现自己误解了尤三姐之后,也不能原谅自己。他断髮出家,了结情缘,固然受到道士的启迪,但也因为无法宽恕自己。巴金在《随想录》中说他首经写过文章批判胡风,此事别人可以原谅自己,但自己无法原谅自己。能正视自己的错误与罪责,才有生的严肃,情的真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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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月宝鉴”暗示:躯壳再美也要化作骷髅。色是暂时的,虚幻的,表象的。人死后什么也没有,唯“无”是真的,唯活着时所感悟的宇宙本体是真的,唯太初的单纯是真的。还有,“骷髅”也是真的。

       肉体变成骷髅,看得见,灵魂变成骷髅,看不见。人们常说:人死了,灵魂还在。以为这是正题。其实反题更真实、更普遍:灵魂先变成骷髅而后才是肉体变成骷髅。即神死先于形死,心死先于肉死。拼命追求王熙凤的贾瑞,在风月宝鉴面前,不知骷髅的暗示,终于无法自明与自救,死得很惨。薛蟠、贾环、贾蓉、贾赦等“行尸走肉”者,其肉还在,其灵早已成了骷髅,只是他们不可能意识到这一层。骷髅是“此在”的参照系,宝鉴中有这一面在,我们才知道另一面——色的真相。活人如果明瞭骷髅的真实,存在的清明意识就会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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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禅的棒喝痛打的首先是教条主义,是经院哲学,是种种对本本和权威的执着。它的思想方式是避开语言概念直达心灵的一种方式。胡塞尔的现象学也是悬搁概念而探究事物本相的方式。人的心性很容易被概念所遮蔽所覆盖,知识愈多,遮蔽层与覆盖层愈厚。二十世纪的读书人纷纷变成概念生物,也是因为在概念的包围中迷失与变异,贾宝玉喜欢诗词而不喜欢经济文章乃是拒绝天性被概念所覆盖所抹煞。这也说明,禅已进入宝玉生命,他不仅破了我执(完全没有贵族子弟相),而且破了法执,没有被经济文章的正统法规所掌握。“至人无法,非无法也。无法之法,乃为至法”。宝玉可算是领悟到生命至法的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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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西寻求,内外寻觅,求道觅道。到底道在哪裡?我喜欢庄子的回答:“道在瓦罐瓶杓中。”面对瓦罐瓶杓尚可悟道,更何况面对碧空之广、沧海之阔、宇宙之淼远。处处有道,时时可以悟道,道就在日常生活中,就在眼前,就在附近,就在身边。秋花秋叶在秋风中飘落,多么平常,林黛玉却悟出《葬花辞》那一篇生灭“大道”。而贾宝玉,面对龄官在地上书写一个“蔷”字,看得发呆,此一瞬间,哪裡仅仅是惊讶于痴情,他悟到的应是天地间的根本,时空中的永恆,阳光下最后的真实了。晴雯临终前留下的那一片指甲,有如《卡拉玛佐夫兄弟》小说中那棵拯救灵魂的“葱”,它除了激发贾宝玉写出了《芙蓉女儿诔》的千古绝唱,一定还给宝玉留下永远的良心的乡愁。

70

       各种宗教、哲学都有其彻底性。基督教主张爱一切人,包括爱罪人,爱敌人。佛教主张尊重一切生命,包括非人的虎豹鱼虫。禅更彻底,不树偶像,不立文字,不崇尚经书典籍,只相信觉悟的一刹那、一瞬间。“千经万典,不如一点。”无数说教,不如明心见性、大彻大悟的那一时间点、质变点,即所谓“梦裡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栏栅处”。千部经书,万部典籍,不如悟到真理的那一片刻。禅宗实际上是以“悟”替代“神”的无神论。所以它才说悟即佛,迷即众。

       宝玉和宝钗关于人品根底的辩论中,宝钗引了许多圣贤之语,但宝玉答道:“……什么是圣贤,你可知道圣贤说过,不失赤子之心。”宝玉在这裡拥有哲学的彻底性,他穿越圣贤的千经万典,穿越万水千山,穿越覆盖层,直达深渊之底,只取一点,就是不失赤子之心,就是保存生命的本真状态。丧失人生之初纯朴的内心,还有什么圣贤可言,宝玉与黛玉谈禅时也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千经万典中只取一点明彻的真理。这种彻底性,是老子、庄子、慧能的彻底性,也是曹雪芹哲学的彻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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