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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魏六朝诗讲录 太康诗歌1 叶嘉莹

 知愚草堂 2010-09-24

汉魏六朝诗讲录  叶嘉莹

第五章  太康诗歌

第一节   

前面我们几次讲过,魏晋之间正处于中国文学的觉醒时期,在这之前的文学作品,像《诗经》、《楚辞》等都不是为了文学的目的而作的,它是因为有一种感情在作者内心之中涌动,不得已才自然而然地抒发表达出来的,所以后人说屈原是“忧愁忧思而作离骚”,就是说他是在欲挽救楚国命运的强烈愿望和真挚情感的驱动下,不知不觉地写出了诗,而不是为了要做一个诗人才写诗的。

可是到了魏晋时期,上次我们讲过,曹丕在他的《典论论文》中已开始对文学的意义和价值有了新的认识,他说:“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这说明他已经开始注意到文学的独立价值了,当认识到文学的这种独立价值之后,文人们便开始在词句、语汇上下工夫,像我们讲过的曹丕的弟弟曹植就开始经常用对偶,并且注重诗歌里面辞藻的修饰。他的诗不再是古代那种有诸中而形于外的自然而然的作品,而变成一种有心用意的安排与制作了。由此可见,魏晋时代的文学觉醒是可以上溯到建安时期的。

 

这种情况发展到了太康时期就愈加强烈和普遍了,人们更加看重诗句的对偶、辞藻的修饰。这样做的结果是,就文字的安排及技巧的精心雕琢上说,好像是进步了,但可惜的是,古代诗歌中的那种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直接打动人的力量却相对减少了。天下的事情常常是如此的,中国古人常说“丰兹吝彼,理讵能双”。“兹”就是“此”,“丰”与“吝”是一对反义词,即多与少。如果此一方面增多了,那么彼一方面就相应地减少了。“讵”是岂的意思,是说彼此双方怎么能够都同时保有而不受减损呢?天下无论是天理,还是人理都是此消彼长、难以两全的。

《庄子》上讲过一个故事,他说有一个叫做“混沌”的东西,没有耳、目、口、鼻这七窍的感知官能。有人认为这模糊一团、没有七窍的混沌是不完美的,就要给它把“七窍”凿出来,可结果呢:“七窍凿而混沌死”,你给人开凿出七窍,它倒是有了耳、目、口、鼻了,可那个作为混沌而存在的生命却被你给消灭掉了。做诗也是如此,你人工的智力,有意的计划安排的功夫多了,结果那本有的自然的直接感发的力量就相对地减少了。这就是“丰兹吝彼,理讵能双”的道理。

我们对待太康时代的诗歌特色,也应该采用这样一种眼光来看。太康是诗歌发展进程中的一个特别重要的阶段,我们曾经讲过,词的进展也经历过这样一个阶段。

 

唐五代的小词,像李后主的“林花谢了春红”、“春花秋月何时了”,那都是一种直接的自然的感发。而到了周邦彦以后,特别是南宋时的词人们,他们就开始注重有心用意地安排制作了,结果也是使那种直接的,自然而然的感发力量大大减损了,所以王国维就总是不大欣赏南宋的词,其实无论是诗,还是词,总之诗歌中最重要的是应该有一种感发的力量,它是诗歌价值得以实现的生命。那种全凭技巧编排制作出来的诗与词,也不能说它绝对没有感发的力量,只不过它是通过另外一种形式来传达作者内心之中的感动的。

 

我们前面曾经说过,对于不同类型的诗歌,要用不同的方式、从不同的途径去欣赏它,有一些诗人他没有把自己的感发直接地写出来,而是用了一些安排、制作的技巧来创作的,这种制作需要思索的安排,也就是说他是通过思力来创作的,如果对于这一类诗,你总想从中找出那种直接感发的力量来,期望它能像“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那样一念就打动你,那你就会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对于这类诗,你也应该采用作者创作时的方法,即运用思力,透过它安排制作的外表形式去发现它的好处,从而达到欣赏它的目的。这就是此一类诗歌的欣赏途径,下面我们来举几首诗作的例证。

说起太康时代的诗人,大家常常会提到“三张”、“二陆”、“两潘”、“一左”,这种称述最早见于《诗品》。有时我觉得,一般念书人普遍都有一种惰性,反正千古文章一大抄,开始的人还用了点思想来写,后来的人便跟在古人的后面人云亦云了,人家说晋朝有“三张”、“二陆”、“两潘”、“一左”,我们也就只看这“三张、二陆、两潘、一左”了,此外,晋朝诗人还有谁,我们就不大看了,文学史也不大讲了。

其实这“三张、二陆、两潘、一左”里面也不见得每个人的诗都是好的。我以为这些人中,左思是比较有特色的,其他那些人都是用思力去安排制作的,都是透过思想的安排来写诗的,缺少直接感发的力量。只有左思与这些人的诗风不同,是比较富有直接的感发力量的,这个我们暂且将他放下,留待以后专门讲。

 

关于“三张”,有一说是指张载、张协、张亢这三兄弟,但张亢的诗《诗品》里根本没选。《诗品》中所说的“三张”不应该包括张亢。因为《诗品》里所说的“三张”应该是配合他们的诗作一起入选的张载、张协与张华这三个人。另外还有一个人也很有名,就是潘岳。潘岳号叫安仁。我们中国常常说貌比潘安,就是说这个潘岳。

中国这个国家的人很妙,她是一个文学性很强,而逻辑性较少的民族。文学性很强,所以讲究“对偶”,讲究文字美。司马迁,复姓司马,后人不称他“司马”,而称他“马迁”。因为中国喜欢用两个字的词,这样对偶起来比较方便,潘安仁不说潘安仁,而说“潘安”,因为要用他跟宋玉相对,说成“貌比潘安,颜如宋玉”,这样你看不就正好对偶了吗。你如果说“貌比潘安仁,颜如宋玉”就对不上了,因此就从他名中减去了一个“仁”字。

潘安在中国的当时是很有名的,关于他有很多故事流传。因为他人长得很美,文章也很有词采,许多妇女都非常欣赏和崇拜他。传说他每次坐车上街,妇女们都把花果丢给他,他便可以满载花果而归。

潘安仁之所以出名还因为他曾做了几首悼亡诗,是悼他的亡妻的。一般说,在中国的诗人中哀悼妻子的悼亡诗有很多佳作,像苏东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像陆游的《菊枕诗》“记采菊花做枕囊”等。由于夫妻之间是最亲近的,所以对妻子的悼亡,感情一般说来是比较真切的。可是潘安仁的悼亡诗与苏东坡的“十年生死两茫茫”及陆放翁的“记采菊花做枕囊”是不一样的。苏东坡与陆放翁都是直接的感动,好像真是痛哭流涕地说出来的,潘安仁虽然也写得很感动,但是你需要透过他的思力的安排去欣赏他的感动。这一特点很能代表太康这一时期的诗歌风气,为此我们就选取潘岳和“三张”中的张华这两个诗人为代表来简单概述一下这一时代的诗坛风貌。

潘岳是荥阳中牟(今河南中牟县东)人,他曾经被选举为秀才,魏晋之间选拔官吏的方法不是用科举考试,而是由各地方的人推举的。潘岳被举为秀才,做了郎官。后来升迁到了河阳县的县令。据说他到河阳县做县令时,叫全县都种花,河阳的县花,都是潘岳当时提倡种植的。后来他入了朝,做了尚书郎,以后又屡次升迁,官至黄门侍郎。他平时与朝中的另一个官员孙秀有嫌隙,两人彼此之间有些误会和矛盾。

 

据说孙秀当年很卑贱的时候曾经在潘岳手下做过事情,而潘岳对他非常不好,后来孙秀小人得志,凭借逢迎、谄媚的手段为赵王伦所用,而赵王伦曾经一度废了晋惠帝,自己做了皇帝,所以孙秀后来也随之权势大起来,这时他就想报复当年冷遇过他的人。

 

历史上记载说,当孙秀得意之后,有一次跟潘岳遇见了,潘岳问他是否还记得我们从前的事情,孙秀说:“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意思是我永远会深深地记在心中,没有一天曾经忘过。那么他耿耿不忘的是什么?正是当年与潘岳之间的怨恨。潘岳也预感到如今孙秀得势了,自己是难免于灾祸的。

 

果然,不久灾祸就降临了,孙秀诬陷潘岳和另外一个人,也是很有名的石崇,这石崇还不只是因为有诗名,他更著名的缘故是因为他的富有,他是以有钱而出名的。他建造的“金谷园”是当时最美丽的花园,他还有个非常美丽的歌妓叫绿珠。孙秀既然逢迎赵王伦很得势,就向石崇提出把绿珠要过来,石崇不肯给,于是孙秀就诬陷石崇和潘岳两人谋反,把他们都杀死了。在太康诗人中,不仅潘岳是被杀死的,等一下我们将要讲的张华也是这样被杀死的。

史书上说张华“元康六年拜司空,为赵王伦、孙秀所害”;陆机、陆云这“二陆”“因战败绩为司马颖所害”。

魏晋之间的文人可以说是少有全者,很多人都在政治斗争漩涡之中被杀死了。

关于这段历史上有名的“八王之乱”前后的情况,我们以后涉及到具体诗人的身世时再详细介绍,现在我们简单看一下潘岳的《悼亡诗》。悼亡是对于死亡之人表示哀悼,本来一切人,不管是亲戚朋友谁死了,都可以悼亡诗来表示哀悼的,可是中国就因为是从潘岳开始把悼亡诗专用来哀悼自己的亡妻,所以后人再说到悼亡诗就常常是专指丈夫哀悼妻子的诗了。

潘岳的《悼亡诗》共有三首,形成一组,现在我们就来看他的第一首——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来,晨承檐滴。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这首诗你读了半天也没使你感动,不像陆游的诗“记采菊花做枕囊,曲屏深幌闯幽香。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它带给你的是一种直接的感动,苏东坡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这些都是直接的感动。可是潘岳的诗不是这样,他是用思力安排的,这是太康时代的风气。这种诗你也要运用思力去想他的感情,而不能凭直觉去感受他的感情。这里所说的思力或思想,不是哲学上的那种思想,而是说要用脑筋去思索,想一想他的感情。因为作者的感情是用“想”来写成的,读者也就必须通过“想”去接受,这是一种不同的欣赏途径。

诗中首句的“荏苒”是说时间慢慢地移动,“谢”是辞谢的意思。这里写时间的变化,冬天辞谢了,春天也辞谢了,转眼之间他的妻子已经死去一年了。“寒暑忽流易”中既包含着大自然的变化,又包含着他生活中的巨大改变。“之子归穷泉”的“之”这里是起指代的作用,“之子”即指他的妻子。“归”是归宿,“穷”极言其深,“幽”是幽暗。妻子被埋葬在九泉之下的“重泉”里,那么深的层层土壤使她永远在幽暗之中与我隔绝。下面“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私怀”是指自己的想法和愿望。“克”即能够,“从”,随、顺。“淹留”是滞留的意思。

他说按照我的意愿,我当然是愿意留在妻子的坟墓或家庭的附近来表示哀悼,可这是做不到的,因为现在他的假期已满,又要回去做官了。“私怀”,我这种个人的愿望又怎么能够得到满足呢?再说,我即使真的能够留下来又有什么作用呢?五代词人冯延巳有一首《浣溪沙》小词说:“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他是说我就像风中闪动的蜡烛,空中飘荡的蓬草,我过去那么多年的生活,像一场梦一样,如今我回到这里来的目的是要寻找旧时生活的痕迹,然而物是人非,当年我所亲近的、爱慕的人都不在了。我只有无限的惆怅,为什么上天总叫我们内心的愿望与我们实际的生活相违背呢?

从情事上看,潘岳与冯延巳词中所寄的感慨是很相似的,因为潘岳也是回到他原来住的地方,他的旧居的房屋建筑还在,可是他的妻子却不在了。也就是冯延巳的“欲寻陈迹怅人非”,这是人一种直觉的感发。我本来心里很想留住,可我身体的客观情事却身不由心,不许我留下,这就是“天教心愿与身违”,心和身的对举非常鲜明地表达了他的感情。现在潘岳“私怀谁克从”,是说我内心的愿望不能达到,滞留在此也没什么意义,所以他就要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僶俛”是努力的样子,“初役”是指我原来所从事的朝廷所给的政务。我只好努力、恭敬地接受命令,改变我自己耽溺于哀悼的心情,回我的住所干我的工作。当然潘岳还是很怀念他妻子的,因此他接着说“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庐”是屋舍,指旧时同住的房子;“入室”的“室”是指内室、卧室。我一看到我们当年所住的房室,就想到在屋子里的同住之人,以及我们两人在内室之中的全部生活情形。

“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仿佛”是一个恍惚的影子,“翰”是指毛笔,我看到帐幕还垂在那里,屏风也依然立在原地,可在那帐幕与屏风的旁边,却再也看不到妻子那熟悉的身影了,只有妻子当年写诗作文的笔墨和字迹还留在那里。“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你知道妇女常常喜欢一些香料,现在当然都是香水了,当年是一些香粉啦、香料啦,他说她当年留下的这种芬芳的香气还没有消散,“歇”是完全消失。“遗挂犹在壁”,她留下来的挂在架子上的物品、衣架上的衣服或墙壁上挂的用具等等仍然在墙上挂着。看到这些情形,他“怅恍如或存”,一方面很怅恍,怅是怅惘,恍是恍惚,睹物思人,我的心中又惆怅,又恍惚,我恍惚觉得她还在这里。

“回惶忡惊惕”,于是我就四周去寻找,“惶”和“忡”都是内心很惊慌的样子,我的内心觉得非常惊讶和悲哀,她在哪里?她怎么又不在了呢?这正如李清照《声声慢》词所说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感情。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我刚才说过“翰”字从羽毛,这里指代鸟类的飞翔。他说我跟我的妻子就如同是在林中飞翔的一对鸟,“双栖”是说这一对鸟本应是双宿双飞的,现在居然“一朝只”, “一朝”是一日之间, “只”是只身一个,那双飞、双栖的一对鸟,忽然一日之间竟只剩下一只了。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比目鱼的眼睛是长在一边的,另外一边没有眼睛,所以这类鱼要两条贴在一起游才可以。他说我们就像比目鱼,本来要两条合成一对才是完美的,可是在游动的过程中“中路析”,“析”就是分开了。

以上是他与妻子的分离,下面是说他对妻子的思念,“春风缘来,晨承檐滴”,又一个春季到来了,春天的风“缘”来,“缘”是沿着,“隙”是窗户的缝隙。春风沿着窗隙吹进来,又唤起了我的思念之情。

李商隐的“飒飒东风细雨来”一诗写春风唤起一个人对爱情的思念,李白也曾写过—首诗:“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真是写得好,春天是万物萌生之季,暮春三月,草长花开,自然万物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自然也会引起你内心感情的萌发。

所以当“燕草”(燕地的草)如碧丝,秦桑(秦地的桑树枝,秦与燕都指北方大地)新绿的时候,那正是你思念怀人之情也随着春天之良辰美景一同萌生的时候,所以下面就说“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你思念我的时候,也正是我为思念你而心碎肠断的时候。李白诗的下面两句很妙,它忽然间从抒情跳到咏物,从怨别跳到怨春:“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春风我也不认识你,你为什么却进入到我的窗帏罗帐里来?为什么给我这种撩动,增加我的相思之苦?!

你看李太白人家写得多么生动,多么富于直接的感动。你再看潘岳所抒发的这种思念之情就都是思想的安排了:“春风缘来,晨霄承檐滴”,“(liu(四声))是屋檐下的滴水,叫檐溜。这句是说早晨屋檐下的露水沿着屋檐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可是“晨”与你的相思怀人又有何干?这就又需要你用思力去想了。

温庭筠的词中有“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夜夜,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另外清人的小说里也有写女子相思的诗说“枕边泪共窗前雨,隔着窗儿滴到明”。想到这里,你就一下子明白“晨霄承檐滴”这句中的潜台词了。

下面“寝兴何时忘”,是说不管我是“寝”睡下的时候,还是“兴”,即起床以后,我什么时候能够忘记你呢?正因为我无时不在思念你,所以说“沉忧日盈积”,“盈”是满,“积”是堆积,我思念你的悲苦与忧伤就一天比一天更加深沉浓厚了。“庶几有时衰”,“庶几”是大概、或许的意思,他这两句写得实在是妙!

他说,我想我这种悲苦哀伤或许有一天是可以减少,如果将来果真我的悲哀减少了,说不定我也可以像庄子那样“庄缶犹可击”了。

这里用的是《庄子)上的典故。据说庄子的妻子死了,惠子前来吊祭,发现庄子正在“箕踞鼓盆而歌”,“箕踞”是两腿分开来,随便地席地而坐,在古人看来,坐是应该把两腿压在下面的一种半跪半坐的姿式,有的叫它跪坐。而“箕踞’’在古人眼里是一种非常随便、非常不礼貌的一种粗俗的坐法。庄子“箕踞”还不说,还敲着瓦盆在那里唱歌。惠子就对他说“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至乐》)他说你跟你的妻子生活了这么多年,给你生下的子女都长大了,现在她老了,死了,你不哭,这也就算了,居然还敲着盆唱歌,你这样做不是太过分了吗!

庄子说:“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慨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意思说你的话不对,她刚刚死的时候,我怎么能不悲慨呢?可是我仔细地想一想,一个人当初本来就没有生命啊,不但没有生命,根本就没有形体,不但没有形体,根本也没有呼吸。后来在若有若无之间,变而成气,气变而成形体,体变而成生命,现在又变而为死,这样生来死往的变化就好像春夏秋冬四季的运行一样。如今人家静静地安息在天地之间,而我还在啼啼哭哭,我以为这样做是不通达生命的道理的,所以才不哭。这就是庄子置生死于度外的通观与达观。

所以潘岳说“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或许将来有一天,我的悲哀会减少,像庄子一样有了道家的这种哲理的觉悟,说不定我也会从悲哀中解脱出来,像庄子一样敲着瓦盆唱歌吧!这就是当时的风气,你看他里面都是思力,都是安排,都是运用思想的力量,安排制作出来的。辞藻看上去也不错,也很美,什么“春风缘来,晨承檐滴”,什么“回惶忡惊惕”之类的。可是,他不给你直接的感动,这就是当时诗坛的面貌。当然只看这一首诗似乎还不够,下面我们再来看张华的一首诗来加深对这种时代特色的认识。

第二节  张 华

张华有几首《情诗》,我们也只看其中一首:

清风动帷帘,晨月照幽房。佳人处遐远,兰室无容光。

襟怀拥虚景,轻衾覆空床。居欢惜夜促,在戚怨宵长。

抚枕独啸叹,感慨心内伤。

“情诗”嘛,当然是写男女爱情的了,这首诗所写的是对一个女子的相思怀念。

“清风动帷帘”,很清凉的风吹动了帷幕与窗帘。“晨月照幽房”,早晨将落的斜月就照在早晨黑暗的内室的房中。 “佳人处遐远”,我所怀念的那个人她不在这里,她在很遥远的地方。因为“佳人”不在这里,所以这个芬芳温馨的,这位美人曾经住过的“兰室”(闺房)现在已没有了她的容颜和光采。“襟怀拥虚景”,他说我怀念她,可是我的胸襟怀抱之中所拥抱的只有空虚的影子。“轻衾覆空床”,当时我们两个入睡过的床上,那温暖轻柔的衾被还覆盖在空床之上。“居欢惜夜促”,回想我们当时在一起生活居住在欢乐之中的那些时光,我们总是可惜夜晚的短暂,而现在当我一个人处在戚苦悲哀之中时,我竟觉得每一夜都这样的漫长,所以是“在戚怨宵长”。“抚枕独啸叹,感慨心内伤”,于是我就拍着枕头,一个人独自吟啸、长叹,以抒发我内心的哀伤之情。你看这首诗也都是一些用脑筋的说明,不带给你直接的感动。

所以我一直说太康的诗人及作品没有什么特别好的,而且这些诗人和作品都没有自己鲜明、独特的个性,他们只是在文字、辞藻、对偶等方面下功夫,像“居欢惜夜促,在戚怨宵长”、“襟怀拥虚景,轻衾覆空床”等等。这里面真正的感发的生命力是很弱的。太康时期诗歌的一般风气都是如此的,这是时代特色的一个主要方面。

除此之外,这个时期的人喜欢摹仿,因为他们认识到了文学所具有的独立价值之后,要想做出好诗来,就得练习,就得向古人学习,于是许多人争相摹仿古人的诗,有的摹仿古诗,像陆机的《拟迢迢牵牛星》、《拟明月何皎皎》等都是摹仿古诗的。还有的摹仿乐府诗,如张华的《游侠篇》、傅玄的《豫章行》等等。张华摹仿乐府诗也像他的其他诗一样,喜欢用典故,通过安排来写诗,而傅玄摹仿乐府的诗则大多是一种自然的感发。我们先来看张华的《游侠篇》。

翩翩四公子,浊世称贤名。龙虎相交争,七国并抗衡。

食客三千余,门下多豪英。游说朝夕至,辩士自纵横。

孟尝东出关,济身由鸡鸣。信陵西反魏,秦人不窥兵。

赵胜南诅楚,乃与毛遂行。黄歇北适秦,太子还入荆。

美哉游侠士,何以尚四卿。我则异于是,好古师老彭。

以前我们讲过曹子建的乐府诗《白马篇》,它与张华这首《游侠篇》是很相近的。战国时代有一种游侠之士:一些有才情、有志意、有本领的年轻人周游各国,做一些侠义的事情。《白马篇}是写那些勇敢的年轻人,曹子建说“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现在张华所写的就正是这些“游侠儿”。两首诗所写的内容大致相似,可是写作的方法却大不一样。曹子建是对那些幽并游侠儿本领的直接描述,他们可以“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可以“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张华的《游侠篇》并不是直接地写这些游侠,而是写了许多有关游侠儿的典故。

“翩翩四公子”是指春秋时著名的四位贵族公子,他们是魏国的信陵君魏无忌,齐国的孟尝君田文,赵国的平原君赵胜以及楚国的春申君黄歇。他们不但拥有财富和权势,而且风度和仪态也很美好,所以张华用了“翩翩”二字来形容他们的雍容潇洒。不但如此,他们还各自在自己的门下养了一大批很有才能的人,据说每人手下门客都有三千人之多。

在春秋时代那种复杂混浊的尘世里,他们都以自己的才能和名望被众人所崇仰,司马迁的《史记》中就说“平原君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所以张华这里说“翩翩四公子,浊世有贤名”。

下面“龙虎相交争,七国并抗衡”,当时战国七雄在互相抗衡,互相打仗,好像是龙虎交争。

“食客三千余,门下多豪英”,他们门下都养着许多食客,有很多英雄豪杰,这些人各处去游说,靠自己的才能来取得地位,建立功业。

 

“游说朝夕至,辩士自纵横”,“说”这里读shui,用语言和辩论去征服对方叫说。“纵”读(   ),“纵横”指合纵与连横,这是当时流行的两种外交策略。战国时的秦国在咸阳,比较靠西边,其他的六国比较靠东,所谓“合纵”是指东方这些国家包括齐、楚、燕、韩、赵、魏联合起来共同对付秦国的一种策略。而秦国呢,为了瓦解各国的联盟,以利于维护秦的霸主地位而提出了东西方大联合的“连横”之策。当时主张“合纵”的最有名的人是苏秦,他曾经身佩六国的相印。而代表“连横”主张的主要人物则是张仪。

张华这两句诗的意思是说各地的游侠之士到处游说,今天这个人来说服你用“合纵”之法,明天那个人又来动员你采取“连横”的主张,甚至早晚之间都会有不同的论点和主张出现。以上八句是叙说当时的总形势。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孟尝东出关,济身由鸡鸣”。

这里又有一个典故,《史记》孟尝君的传记中记载:齐泯王派孟尝君到秦国去,秦昭王本来想任用他做秦国的宰相。可是有人劝他说,孟尝君是从齐国来的,你怎么能用他做宰相呢?他的政策肯定是对齐国有利的。于是“王乃止”,而且还“囚孟尝君谋欲杀之”。孟尝君派人给秦昭王最宠爱的姬妾送去一份厚礼,这个姬妾为他在昭王面前求情,于是“王释孟尝君”。孟尝君从囚禁的地方出来后,立即骑着马就逃走了,不久秦昭王后悔了,又派兵从后面追赶他。孟尝君夜半逃至函谷关前,当时的关法规定,要等到早晨鸡叫时才可以开关放人,孟尝君害怕后边的追兵赶到,就在这危急的关头,他门客中居下座的有一个能学鸡鸣的人就提前学着鸡的声音鸣叫起来,于是附近所有鸡都跟着叫了起来,于是守关的人就以为天快亮了,便开了关门放走了他们。“济”这里是“救”的意思,这两句的意思是说,当孟尝君东出函谷关的危难之时,就是因为他门下有一会学鸡鸣的游说之士,才拯救了他的性命。

下面“信陵西返魏,秦人不窥兵”,说的是窃符救赵的故事。说当时秦国派兵攻打赵国,赵国公子与魏国公子信陵君是好朋友,并且有婚姻的亲戚关系。他向魏公子求救,魏公子就窃走了用兵的兵符,并假传魏王的旨意,杀死了当时带兵的将军晋鄙,击退了秦兵,保全了赵国。然后他让手下的将军带着军队回到魏国,自己却与门客们留在了赵国,这一留就是十年。后来秦国听说信陵君不在魏国,就日夜出兵攻打魏国,魏王派人请信陵君回来挽救自己的国家,果然信陵君一回来,便“破秦军于河外,走蒙骜,遂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抑秦兵,秦兵不敢出。”这就是“信陵西返魏,秦人不窥兵”。“窥”这里是侵略的意思,诗的意思是说,由于魏公子信陵君返回了魏国,所以秦人就不敢出兵了。

“赵胜南诅楚,乃与毛遂行”,这又是一个典故。说有一次秦国包围了赵国的都城邯郸,赵王派平原君去楚国寻求援救。当时他挑选门客中有勇力、有才干的二十余人同行。有一个叫毛遂的人没被选中,他就跑去对平原君说“愿君即以遂备员而行矣”,我愿意做一个后备人员与你们一同走。后来他们一同到了楚国,楚王不肯出兵救赵,毛遂就“按剑历阶而上”,揪着楚王逼问,最后双方制定了一个“合纵”的条约。“诅”是用祸福之言来威胁的意思,这两句诗也是说明平原君联合楚国的成功,仍是仰仗了这些游侠之士的能力。

 

“黄歇北适秦,太子还入荆”,又是一个故事。《史记春申君列传》说,楚国派遣春申君黄歇带着太子完到秦国做人质,秦国留他们好几年,楚王患病也不让他们回去,于是黄歇就去游说应侯,托应侯为他们在秦王面前说情。秦王仍不同意让楚太子完回去,只同意让太子完的老师,也就是春申君回楚国探望。黄歇就为楚太子制定了一个计策,使太子完换了衣服,假扮成使者乘着车偷偷地跑回楚国去,他自己就留在旅舍中托病不出,估计太子完已经至楚,才冒死回复了秦昭王。这就是“黄歇北适秦,太子还入荆”, “适”是“往”、 “到”,“荆”即楚国的简称。你看这中间八句,一句一个典故,这种表现方法当然不是直接的感发了。

 

后边几句是他的总结, “美哉游侠士,何以尚四卿”是说你看这些游侠之士的功业多么美好,什么人还能超出这四位公子之上呢?所以是“何以尚四卿”,“尚”是可以超乎其上的意思。看到这里,我们大家都会以为这本来是沿续上面而来的赞美之词,是曲终奏雅。可是在结尾之处,作者笔锋一转,把前边的赞美一笔抹杀了,说他们尽管有这样的功业,而“我则异于是,好古师老彭”。我与他们是不一样的,我是不追求功业的,我也不想做游侠,我的兴趣和志向在于师法古先贤“老彭”,“老”是老子,“彭”是彭祖,都是不慕外表的功业浮名,只注重修身养性的道家先祖。

你看这首诗里几乎每一句都有典故,完全是透过意念思索写出来的。这就是太康诗的另外一种作风,并且这种作风对后来也有相当大的影响,不仅写《咏史》的左思受到这种影响,后边还有一个叫刘琨,他有一首《重赠卢谌》,其中也是一句一个典故,都是历史故事。我们讲课,不但要讲个别的诗人、个别的风格,还应该讲历史演进的规律。我们从《诗经》讲到魏晋,你可以看到中国诗歌的演进是怎样一步步发展而来的。好,关于张华摹仿乐府诗对后来的影响这个话题我们暂且按下不表。

第三节  陆机之一

从今天开始我们就要正式讲陆机了,按照惯例我们还是要先看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孟子说:“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其实我们每讲一位诗人都是按照孟子的方法,从“知人论世”开始讲起的。

西方五六十年代流行的新批评,像艾略特等人,反对这种做法,他们认为作者的生平与作品的好坏之间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不能用作者生平来评判诗歌作品的价值。这东、西两种方法和看法我认为都有一定的道理,但我们也必须承认在作品、作者、时代三者之间自有一种十分微妙的关系。首先,我们应该区别出诗人与非诗人来。

一个人的好坏与他是诗人、非诗人没有必然的关联;与他能否作出好诗来也没有关系,我们大陆上有一位很有名的画家,美国一所大学请他去做画展和讲演,这原本是件好事。那位美国的大学教授写了几首诗连同邀请信一起寄来,可一直没有接到回信,他就托我回国时间一问原因。后来我在国内见到这位画家问起这件事,他说,信是收到了,可信里那几首诗完全不是诗,这样的人我不能同他来往。这种做法就未免太过分了,因为一个人的好坏与他诗的好坏完全是两码事。当然这都是艺术家的想法了。

另外,诗人里边当然是有好人,也有坏人,他们每个人的品格都有高低上下的种种不同。即便如此,我们也不可断定好人写出的诗就一定好,坏人写的诗就必然坏。诗人与诗作之间有许多复杂的关系,特别是中国的诗歌,它里边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一种感发的力量与生命。那么这种感发的力量与生命由何而来的呢?王国维说了,诗人要“能感之”,也要“能写之”,作为诗人先要有感受到这份生命力量的能力,然后你还要有表达、写作的修养和技巧。

 

假如有两个诗人,从品格上讲,一个好一点,另一个坏一些,在艺术修养上他们都一样,具有同样的艺术价值观念,同样的修辞技巧,同样的表达功力,总而言之,在“能写之”这一点上完全相同,那么在他们诗中所传达的感发的力量和生命,就一定与这个作者的品德、心灵、感情有着密切的关系。

杜甫诗写得好,艺术表现技巧很高,李商隐也写得好,艺术表达的境界也很高,可他们二人心灵、感情的品质是绝对不一样的,不同的品质可以有不同的成就,也可以有不同的好处。此外,即使都是好的诗人,在艺术表达能力诸方面也基本相同,他们之间也会有大诗人、伟大的诗人与普通的诗人的区别。之所以会产生这种差别,就在于他们每个人所具备的感发的生命和力量自有大小,高低、广狭、深浅的种种不同。

 

同样是写花,或者同样是写落花,北宋晏几道写了两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的确写得很美,春花零落,一个人独立在落红之中,承受着沾衣不湿的毛毛细雨,一对燕子此时从春风微雨中飞过,这情景唤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记得小颜初见,两重心字罗衣”,我记起曾经爱过的一个女子,她身上穿着两重罗衣,外衣上面绣着“心”字形的花纹。篆书中“心”字的笔画是委曲蜿蜒的,而且加上它的字面意义,就将诗人内心中那一份亲密、深厚、委婉、缠绵的感情传达出来了。这种艺术表达的确很美,也很巧妙。然而,他写的是什么?是他个人的、一己的狭窄的私情。

同样杜甫也写花,他怎么说的,他说:“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关塞三千里,烟花一万重”,“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都是写花,这样一比较,你就会发现,杜甫诗中表现出的感情力量是何等的博大、宽广和深厚,相形之下,晏几道的诗虽然很美好巧妙,但却是纤弱、狭窄的。这是我们从感发生命的内在本质上来比较的。

另外,有时外在的环境影响也会起到重要的作用,南宋辛弃疾的词“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如果我们不了解他的时代生平,不知道他所处的时代环境给他生活带来的影响,我们就无法理解他这首词所传达的真正感发是什么。辛弃疾生活在沦陷区,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同胞在金人铁蹄蹂躏之下的痛苦生活。他二十多岁就参加了义勇军,历经干辛万苦,由北方来到南宋朝廷的所在地,而且他果然是个名不虚传的英雄豪杰,他“早岁旌旗拥万夫”,曾带着义勇军出入敌人的千军万马之中无人能阻挡。他要去南方得到朝廷的支持,为国家的统一、北方的收复建立一番功业,从而把人民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出来,可是他没有成功,非但没有成功,连试一试的机会都没有,所以他哀叹“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眼看太阳快要落下去了,人的生命也像那欲尽的夕阳如此短暂,我能为收复国土、统一民族做事的年月还有几天?就像那失群的孤雁,我离开故乡来到南方,却受到了那么多无端的猜忌和排挤,我也想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却没有人给我这样的机会,现在我登上楼来遥望北方,怀思故乡,我这种急切激动的心情,没有一个人能理解。

读辛稼轩这样的词,如果你不了解他的生平经历、不了解他所处的时代环境,不了解他的理想志意,就无法真正领会它的好处。

以上我们所说的这一切,都可证明诗歌中感发生命的大小、厚薄的种种品质,一定与这个人的内在品质和外在境界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所以下面我们讲的陆机,也应从了解他的生平经历和时代背景入手。

陆机,字士衡,吴郡华亭(今江苏吴县)人。生于魏主曹奂景元二年(公元261),死于晋惠帝泰安二年(公元303),享年四十三岁。他是陆抗之子,他们家三代都在吴国为官,他祖父陆逊是东吴的丞相,他父亲陆抗是东吴的大司马,都是孙吴的最高官吏。而陆机“少有奇才,领父兵为牙门将”,就在他二十来岁的时候,晋军逼建业,孙皓被迫投降,吴国灭亡。此后,陆机回到家乡华亭闭:门读书、写作。大约就在此时,陆机写了《文赋》。

 

杜甫有诗说“陆机二十作《文赋》”。这种读书、写作的生活一直持续了十年,他写出讨论东吴灭亡原因的《辩亡论》等许多篇很有见地的文章。他的才能逐渐被人认识,名声愈来愈大。晋武帝太康十年,朝廷下诏书征陆机和他的弟弟陆云赴都城洛阳。到洛阳后,陆机被太傅杨骏辟为祭酒。杨骏本是晋武帝杨皇后的父亲,武帝临死时,杨骏与杨皇后控制了局面,不让外面的大臣与武帝见面,武帝本想把汝南王亮调回,由于杨骏等人的内外阻截,汝南王亮没能来。武帝死后,惠帝继位,杨骏做太傅,辅佐惠帝掌管国家的军政大权,晋惠帝虽然叫“惠”,实则不慧,他的智力水平近乎于白痴,于是杨骏勾结一批人自己专起权来。惠帝的皇后贾南风不甘心让杨骏父女专权,就利用晋朝宗室的力量来反对杨骏等人。晋武帝司马炎夺得曹魏天下之后,将自己的二十几个子侄都分封到各地为王,以图保住司马氏的政权,这些王子中间,势力较大的有八个人,即楚王司马玮、汝南王司马亮、赵王司马伦、齐王司马同、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长沙王司马义、东海王司马越。贾后先指使楚王玮带兵入朝杀了太傅杨骏和杨太后。杨骏死后,贾后请汝南王亮出来辅政。汝南王亮不甘心做贾后的傀儡,于是贾后就暗地里指使楚王玮杀了汝南王亮。随后贾后又乘机将楚王玮杀掉了,这之后贾后自己独揽了政权。

这是“八王之乱”的开始阶段。贾后掌权后曾任命张华做了宰相,政权相对安定了几年。张华不但是个诗人,而且知识非常广博,他几乎无所不知,他曾著过一本书叫《博物志》。

张华这个人虽然很有才华,学识也广博,但在真正大是大非、善恶、正邪的大节问题上却不能坚持真理,忠于持守。惠帝时曾立过一位太子,即愍怀太子,他是惠帝即位前与谢才人所生的儿子。贾后没有儿子,她害怕将来政权旁落,暗地里把她妹夫韩寿的儿子抱来以充己子,并改姓名贾谧,并且要废掉愍怀太子,另立贾谧为太子。就在贾后要废立太子的时候,曾有人出面劝张华带头反对这种做法,而张华没有答应。

 

我以为,太康这一时期之所以出类拔萃的诗人极少,是与当时的这些诗人缺乏较强的性格与较高的品格不无关系的。他们大都被名利禄位所拘囿,很少有人能站出来坚持正义和晶节,张华就是如此。贾后指使人把太子灌醉,并且让人假借太子之名拟了一个废帝篡位的假诏书,趁太子酒醉之时迫其抄写下来,随后贾后便以“谋反”的罪名废掉了愍怀太子。

据历史上记载,这份诬陷太子的假诏书就是潘岳的手笔。当然我不是要以人的好坏来评价其诗的优劣,但晋朝太康时代的文人真的在品格上都有一些缺陷。潘岳也是很有才华的诗人,我们前面看过他的《悼亡诗》,他的对偶、文辞等等都写得很美,当时有人说“潘才如海,陆才如江”,也有人说潘岳的文才“灿若舒锦”,像一匹打开的锦缎。可不管他的文采多么美,他的诗中缺乏一种飞扬的感发力量,元代诗人元遗山写过一首《论诗绝句》批评潘岳,他说“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

人们写的文章中的一些言词,不一定与自己品格完全一致,只看文章写得美,我们怎么能认识他为人是怎样的呢?潘岳曾写过一篇文章《闲情赋》,表白他鄙薄名利,愿意闲居去过隐逸的生活等等。如果我们只看他这样的文章,你怎么能够相信他为了巴结奉承权贵,曾经在贾谧的车子走过的路上望尘而拜呢?

所以尽管这些人诗文都写得“灿若舒锦”,但人品却并不怎么出色,他们的才华只是文字、词汇上的出色,但缺乏一种感发的生命。当然有些人的品格很好,道德人格都具有感发的力量,但由于没有写作表达的训练,因此,虽然有感发的生命却没能写出好诗来。

所以我们说真正的、最高级的诗人是既有深厚、强烈的感发之生命,又有能够与这种感发生命相配合的表现能力,只有这样的诗人才能成为第一流的诗人和作者,二者缺一永远是第二流的。

 

张华与潘岳等人的诗之所以没有神采,就因为他们在大节上缺乏这种内在品质的力量,他们两人在愍怀太子被废、被杀的关键时刻,本来都是应该有能力阻止的,但由于他们患得患失,最终没能挽回大局。贾后废太子一事又引起了“八王之乱”的新一轮的混乱。赵王伦带兵入朝杀死了贾后,接着他又废掉了惠帝自己夺权称帝,齐王同听说此事很不服气,就向各地发送讨伐赵王伦的檄文。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颐也早有夺权的野心,于是此刻纷纷起兵,四个王子你打我杀地混战了两个多月,牺牲了十万多人的生命,齐王同打进洛阳,杀死了赵王伦,操纵了政局。长沙王司马义假装响应,河南王颐带兵打入洛阳又杀了齐王同。在这种篡乱之世,随随便便地杀人、夺权,夺了权就称皇帝,这成了一种社会风气,每一个有权势的王子都幻想着夺权做皇帝。所以后来东海王司马越乘机杀了长沙王义,成都王颖又打跑了东海王越,暂时操纵了朝政。生活在这样混乱时局中的陆机又怎么样呢?陆机刚入洛阳时在太尉杨骏手下做事情。

 

陆机本人是个非常有才华、有理想的人,可是他的遭遇却十分不幸。有的人是因为自己性格上的弱点而造成了悲剧,也有的人却真正是因为时代的原因注定了他的悲剧命运。以陆机的文才倘若生在东吴的孙权时代,一定会有一番功业。可是他不幸地生在孙皓的时候,孙皓亡国,陆机隐居十年写了不少好文章,因为文采出名而被胁迫到洛阳,当时正是杨骏当权,他就在杨骏手下做事,这是命运,由不得他自己来选择。后来杨骏下台,贾氏当政,陆机没有退下来,仍在朝中做官。一直到赵王伦消灭了贾氏,他又在赵王伦的手下做官。这在当时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是政局的变换,不一定他在里面真的做了些什么坏事,他一点坏事也没做,可却不由自主地被卷进了政治的漩涡之中,这就是中国古人说的“见机不早”。

 

古代有个很有名的故事,主人公张翰,字季鹰,他也是江苏一带的人。每当秋风吹起的时候,在外宦游的他就怀念吴中的“莼羹”和“鲈脍”,也就是江苏一带的特产莼菜汤和鲈鱼片,为此他竟然辞官还乡。其实他并非真的因为怀念故乡好吃的食物就不做官了,只是因为他在洛阳看到在这种你死我活的厮杀混战之中没有一个有理想、有才干、有天下国家之责任感的人,他们所有的只是个人野心和私欲,所以他不愿意卷进去,才辞官归乡的。

这就是与陆机同时代的张季鹰的明智选择,为此时人谓之“见机”。而陆机这个人也并非贪恋功名利禄,因为他出身于东吴的名门贵族,是将相之后,所以他自负有才,一个人“天生我才必有用”,他就感到有责任在乱世之中应特别做些事情。所以他始终没有离开政治斗争,他曾在赵王伦手下做官,赵王伦被消灭时,他被下狱。成都王颖很欣赏陆机的才能,将他从狱中救出来,他为此一直对成都王颖怀有一份知遇之感,所以后来他又在成都王颖的手下做事。不但如此,当时成都王颖与齐王同联合消灭了赵王伦,之后齐王同自己做了大司马,成都王颖做了大将军。不久齐王同想独揽大权,成都王颖由于力量不足以与之抗衡,就主动退回到自己的封地,陆机根据这一点就以为成都王颖不像其他诸王那样争权夺势、野心勃勃,再加上成都王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就真的甘心侍奉了成都王颖。后来长沙王义讨伐齐王同,把齐王杀了,长沙王义后又掌了权。这时成都王颖与河间王颐又联合起来攻打长沙王义。在这种情况下,成都王颖任命陆机带兵,陆机本来不肯,就推辞说:中国的道家认为三代为将不祥,可是成都王颖一定要他去。你要知道陆机本来是以败亡之敌国的类似俘虏的身分羁旅洛阳的,现在让他带兵,军队里很多人都不服从他。

 

《战国策赵策》上讲廉颇后来因遭谗毁离开了赵国,后来到了别的国家,别的国家都不任用,不让他带兵,所以他说“吾思赵将”,我怀念我原来所带的那批兵将。带兵一定要带子弟兵,危难之中才会团结一致地抵抗敌人。如果你带的不是你自己的兵,以南人而带北兵这本来是不好的事情,陆机自己是知道的,而且本来他也不肯做的,但成都王颖坚持让他去,当时有许多人都劝他不要接受,可是他认为成都王这么信任他,而且当初又对自己有解救之恩,因此他不肯完全推辞,于是就真的去了。临带兵出发之际,他去见成都王司马颖,司马颖对他说:我希望你能成功。

陆机说:我能否成功,不完全在我,而是在于你。战国时的乐毅,在惠王时候带兵与齐国打仗屡次成功,等惠王死了,昭王就不信任乐毅了,所以乐毅在昭王时就很难成功了。陆机的话其实非常真诚,他以南人而带北方的军队,如果里面有人不信任他,他的战略战术就难以贯彻执行。陆机这种担心并非没有道理。他的才能与职位也曾遭到不少人的嫉妒。果然,他刚一上路,左长史卢志就跑去对成都王颖说,现在陆机带着这么大批的人马出去了,他自称为明臣,把你比作暗主,这样的人你怎么可以信赖呢?

 

另外,成都王身边还有一个深得宠爱的宦官叫孟玖,孟玖本来想以他的宠幸地位安排他家里的许多人都出来做官,可他的家人没有才干,不能担任重负,所以陆机和陆云常常反对这件事,于是孟玖就心怀怨恨。这次陆机出去领兵,他的部下孟超恰好正是孟玖的弟弟。孟超依仗孟玖的势力,怂恿手下的兵士抢掠奸淫,无所不为。陆机为了整肃法纪,就将孟超手下这些作恶的士兵抓了起来。

孟超跑来替他手下的人求情,威胁陆机,逼他放人,陆机不肯,为此孟超也非常怨恨陆机。当时也有人劝陆机说,你既然不肯将他的部下放回去,就应该把孟超也一起抓起来,但陆机不肯这样做。由于陆机不善决断,孟超反倒恶人先告状,写信给孟玖,诬陷陆机,并且还说了陆机许多坏话。就由于这其中的种种矛盾、纠纷,陆机的军队丧失了战斗力,这在双方交战中怎么能不失败呢!陆机失败以后,他们就进一步谗毁陆机,说陆机本来就不是真心侍奉司马颖的,司马颖信以为真,下令派人来抓陆机。

 

历史上记载,在将要来人抓他的那个晚上,陆机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坐着一辆车在路上走,车的前边被一个黑的帐幕围住了,无论怎么冲都不能出去。第二天一大早,收捕他的人就到了,不仅抓走了他,还把他的两弟弟以及他们的全家都逮去了。晋朝流行族诛,这是极其残暴的一种刑罚,一人获罪,往往要连累一家一族几十口人同赴黄泉。陆机与其二弟三家人就这样死掉了。当时陆机手下有个叫孙丞的人,他们胁迫孙丞诬陷陆机谋反,孙丞坚决不肯,他们就把孙丞关进监狱,沉重的手铐和脚镣把他的肉都磨烂了,露出了骨头,但无论用什么酷刑,孙丞就是不肯说一句诬陷陆机的话。孙丞有两个弟子来看他,被他所感动,一定要与他们的老师一同赴难,孙丞临死对他的这两个学生说,陆机是个很好的人,他很有才能,而且陆机能够赏识我,所以我愿意忠心于他,为他去死,你们两人何必陪着我去死呢?这两个学生说,你既然不肯诬陷你所事奉的人,我们也决不会违背你。结果陆机死的时候,孙丞和他的两个弟子也都为他殉身死去。

    从上面的历史事实中,我们不难看出,像陆机这样一个有理想、有才华、非常想要有所作为、建立一番功业的人,就这样含冤衔屈地死掉了,这实在是“八王之乱”所造成的一个大悲剧。然而在那样的历史环境中,像这种命运的悲剧,又岂止是陆机、陆云这个别的几个人呢!好,以上我只是介绍了陆机的身世和他所处的时代背景及政治环境,下面我们就用事实来证明他的才华。

第四节  陆机之二

今天我们来看陆机的《文赋》,这是一篇很长的赋,由于时间的关系,我们只能讲其中的一小部分。其实我们只要看看其中的几小段骈赋,就能感受和领略到这个人的才华的。“骈赋”这种文体是押韵,并且对偶的。

讨论文章的作法,研究“文心”的存在与形成,这本来都是非常精微细致的理论问题,可是陆机居然将讨论文章之创作、构思这样精微细致的理论课题用对偶、押韵的赋体来完成,而且完成得极为出色,这确实是一件相当了不起的事情。这篇《文赋》在正文之前有一段“序”是用散文形式写的,后边的正文是用对仗、押韵的赋体写的。

 

我们先看这段“序”文:“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夫放言遣辞,良多变矣,妍蚩好恶,可得而言。”他说我常常看这些有才华的人所做的文章,我私下自认为能够体会到这些作者们的用心。“窃”是私下,私自。“放言”是写出来的话。“遣词”,就是辞藻的安排。我看他们的表达的方式和字句的安排,每个人的作品都有许多不同。 “妍”是美丽, “蚩”是丑陋。他的文章是好,还是不好,是美还是丑,我觉得我是有体会的,而且是可以将这些体会加以说明的。“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属”读作zhu(四声)即做文章。他说我常常自己也写文章,所以尤其特别能够体会到创作时的情思,做文章的困难在什么地方?“恒患”,常常烦恼。我们做文章常常感到烦恼的是什么呢?是你的意思不能很好地配合你所写的题目,“称”读chen(四声)”,是配合的意思。你的情意与你要写的题目内涵不能很好地相配合,这是我们做文章所碰到的第一个令人烦恼的问题。第二个困难是“文不逮意”,“逮”是“及”,赶得上。这是说你所写的文章赶不上、说明不了你原来想要说的意思。不是说你没有好的意思,是你有好的意思,可你的文章不能将之很好地表达出来。所以陆机接下来对这种情况做了一个总结:“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他说写文章这类创作的问题,不在于你了解的困难,而是你真正能否实践完成的困难。有时候,你读了许多写作方法、创作理论,可你却写不出好文章来,所以要能“感之”,更要能“写之”才行。正因为这些缘故,所以陆机才“作《文赋》以述先世之盛藻,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他日殆可谓曲尽其妙”。我用《文赋》来叙述以往好的作者所创作出的那些具有美好辞藻的文章,并且还要讨论一下创作中好坏、优劣的标准及原因,经过这样一番讨论研究,说不定日后我的文章也会出现委婉美妙的大长进。“至于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盖所能言者,具于此云”。他说,我虽然希望自己能够写出美妙的好文章来,但这就像我手里拿着斧柄,再去砍削制作另一个斧柄一样,虽然模式范例就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但你却未必能做得像你手里所拿的那么好。这里“操斧伐柯”是一个典故,《诗经豳风伐柯》有“伐柯、伐柯,其则不远”的诗句,原意是说“砍斧柄呀砍斧柄,斧柄的样子就在你的手中”。陆机以此来比喻依照古人的样子来写文章。虽说古代之佳作我们都体会了,也领略到其中的好处了,同时我们也明白应该怎样写才好,但临到我们真正做起文章的时候,那写作过程中的种种思绪、感情的变化,实在是很难以言辞来叙说清楚的。能够说得出来的道理,在这篇《文赋》里,我大致都说出来了。以上就是《文赋》的序言部分,是说明做此文章的动机和用意的,接下来我们就看对于做文章,陆机是怎么说的。

    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 瞻万物而思纷; 悲落叶于劲秋, 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

你看这全都是押韵的对句,“典坟”、“思纷”、“芳春”、“临云”、“清芬”、“彬彬”、“斯文”,写得非常漂亮。不仅写得漂亮,而且把文章的情思活动非常生动准确地描叙出来了。“伫”是立,你立在宇宙之中,“中区”是说中心的地区,我以为这里的中区是指天下、地上整个宇宙的中心地区。“览”是观察感受, “玄”是幽远。“玄览”是说你深察万物的变化,而且观察得那么精致、细微。你一个人在宇宙天地之间有那么精微细致的感受,这属于外在生活的体验,仅仅有这种体验还不够,还要培养你的感情和思想。《典》、《坟》是书籍,要多读书,通过书来丰富你的思想感情。“遵”,是循,顺着。你顺循四季时序的变化,感慨时光的消逝,可以看到宇宙万物有大自然的花开花落,有人世间的生离死别,你内心就会有情思纷纷地触发而来。当你看到强劲的秋风将木叶吹落,你就会不由得感到一阵凄凉和悲哀,这就是“悲落叶于劲秋”;而当那芬芳美好的春天将树木花草的嫩芽带来的时候,你就会欣喜欢愉,即“喜柔条于芳春”。这就是感受和感动,当这种种的感受和感动像水中的涟漪不断扩散开来,连成一片的时候,你就会忽然产生一种心灵的震颤,对此你似乎也说不太清楚。其实这就是一种感发,使你心灵为之一震的感触和引发,就好像是“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那样心志高远,超然缅邈。有时候,特别是在年轻时,人是非常敏感的,看到世间丑恶、悲惨的事情,心中就会有一种寒冷的感觉,即“心懔懔以怀霜”的感发,当然这种感触并非每个人都有。

    有一年我回国讲学,偶然的机会遇到了一位佛教界的人士,他约我到庙宇中去吃素斋。席间有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他决志信佛、出家。我问他,你怎么会突然间对佛教有了兴趣,又为什么要决志出家呢?他说我自己也感到很奇怪,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一种感受,那是有一次我跑出去玩,在一个垃圾堆旁,我看到一群非常贫苦的小孩子,他们衣不蔽体,满身满脸灰尘,在捡垃圾堆里的脏东西吃。当时我也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了一种汗毛都立起来的感觉。后来长大了,读到佛教的经典之后才知道,这就是佛教所说的,你突然间发生了一种菩提之心。“菩提”是佛教“菩提萨”,我们常常说的“菩萨”就是“菩提萨”的简称,这是外来语的译音,它合起来的意思就是“觉有情”,这个“觉”是使之觉悟,使有情的人觉悟就是“菩萨”,由自己觉悟到引导别人觉悟,由自己渡脱,到帮助别人渡脱。佛教中所说的“菩萨之心”,是要使天下所有的有情人觉悟。当然,无情的人就不会觉悟,因为他们根本就不会感受到宇宙之中的一切人世间的悲哀惨痛。他内心原本就是铁石心肠,就是麻木不仁的,根本对什么都不予理会,都不去感受。那个青年人自己说,我那时突然觉得我应该帮助这些人脱离贫苦,我忽然间感觉到这些人的苦难仿佛一下子来到我的身上。这话很难解说,可至少那个年轻人他是有这种感受的。那个青年人也会作诗,而且诗写得很好。我现在是要说“心懔懔以怀霜”的感受确实是有的,不但有这种感受,你还会由此而产生“志眇眇而临云”这样一种高远超然的志向,我要使天下的有情人都觉悟。这里所说的是佛教,其实还不只佛教如此,我们读古书,为什么王国维说他读了“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就觉得那是成大事业、大学问的第一种境界?为什么这些诗可以让你从世俗的名利烦恼中超脱出来,让你有一种更高、更远的向往?你怎么会忽然间觉得你的眼界开阔了?这就是因你“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台湾的同学曾来信问我说: “你一个人在海外,离中国的大陆和台湾都那么远,你是怎么跟中国古代传统接上信息?”这个问题提的很好。中国文化有几千年的历史,学习、研究这个文化体系一方面需要能有师友的帮助,相互切磋,这样的研究、探讨形成了一种气氛,构成一个文化信息的“场”,这样一种“场”对我们感受、沟通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本质固然很重要。然而更重要的还是通过吟咏、诵读古人的诗文作品,那里面藏有真正的鲜活的精神和品格,这是一种生生不息的生命,通过它们可以使我们与千古之上的人交流、攀谈,甚至相互往来。我当年在哈佛大学写作那本《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一书时,经常去中文图书馆查阅资料,那里的管理人员就把钥匙给了我,这样在他们下班之后,我还可以留在那里。有的时候,当夜深人静,整个图书馆只有我一个人,我独自置身在那一排排高大的、摆满中国古人诗文的书架之间时,我不止一次地感到书中的王国维仿佛正从远远的书架之间向我走来,与我一起交谈。这就是“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当你从诵咏中感受到了前代圣贤德行的宏大和清馨,欣赏到那些质美而又富有文采的语句辞藻,这时你会情不自禁地“慨投篇而援笔”,感慨地放下感动你的那些前人的佳作,拿起笔来“聊宣之乎斯文”,将你那些感慨启发表达在文章之中。以上这一段是说作家先有了观察、修养与种种感受、体会和感发,然后才开始创作。总之陆机的意思是说要重视前代的传统和已有的成就。所以后面有一段他说: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他要把百世的“阙文”与千载以来古人诗文中的“遗韵”、精华都收集到一起。“阙文”与“遗韵”分别指散文与韵文中前人尚未用到、未涉及的精萃部分。可是他后边又说“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你继承传统,又不能完全被传统所束缚,完全袭用古人传统里的陈词滥调。“朝华”是早晨的花,比喻前人留给我们的美好成果。前人是为我展示留下了那么灿烂美好的东西,但那已如朝花,随着时光消逝。他们开过的花到现在已经大势将去了,“谢朝华于已披”,我们就不要再死板地模仿,因为凋谢的花朵不会再度重开的。所以我们就应辞谢,与它告别,不要总留恋、重复古人的模式,要“启夕秀于未振”,“启”就是开启、开创, “未振”是还没有开放的花蕾。这是说,前人开过的花就让它凋谢而去,我们所要做的是开启,催放那些尚未开过的“夕秀”之蓓蕾!他说得非常好。记得我曾听过一支流行歌曲,其中有这样两句,也许我说的不对,因为我不熟悉那些流行歌曲,它好像是说:“没有你哪有我,没有我哪有你。”我以为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就是如此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个人完全放弃旧有的传统,你自己是无法独立开创的。任何事情都应有一个起点,无论做什么都有一个从什么地方开始的问题。一个人没有根本和根基的话,是不会凭空建设起什么来的,所以你一定要有所继承,你的继承越深,你的根基就越深。这就如同大树扎根,你的根扎得越深,你吸收养分的能力就越强。我最近回到台湾,碰到以前教过的同学,有些同学很聪明,也很有才智,读了很多书,可是他们说,他们读了很多的书都是支离破碎、零零散散的,不能把它们融会在一起。这是什么缘故,就因为他们原来的那个根扎得不够深。这是很难说的一件事情,有些非常好的同学,他们很有才能,也很用功,不但中国的书读了许多,外国的书也读了很多,结果他们发现是驳杂的一大堆,他们无法把它拿到一起来,变成完整的、统一的东西,就因为这中间缺少一个源头、一个根本。读书是件好事,可是如果你只进去,不出来,这就不好了,因此你还要“启夕秀于未振”,传统已经那么多年了,你如果不能给它新的生命和创新,那么这传统就成了僵死的东西了。你一定要在继承当中再有开创。陆机不仅意思说得很好,尤其是他的形象用得很美,比如他说的“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末振”。他说当他有美好的文辞出来,就如同“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形象非常美好。不仅如此,从声音感觉上面来说,音韵的错落、押韵的谐和都很好。这篇《文赋》真是很美、很了不起的,但由于时间所限,我们只好先讲到这里了,因为我们重点是要讲他的诗。

陆机这个人很奇怪,以他这样的才华,以他这种对文学的反省和深切的体会,特别是以他的身世遭遇:他经历了东吴的灭亡,后来招附到洛阳,中间经历了西晋那么多相互倾轧、争夺的政治斗争,他曾经身陷囹圄,后来被救了出来,有过如此不幸的生活劫难,本来真该写出很好的诗篇的,可十分可惜的是,陆机今天留下来的诗歌却不能与之相符合。因为以他那么丰富的人生经历,应该留下比这些更好的诗歌才对。我认为他之所以会这样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由于时代的作风限制了他,当时的诗人都以对偶、排比、辞藻的堆砌雕琢为美。我曾经谈过,一个人很难超越他所处的时代,写起诗来,他不由得要用这种方式,他不可能像李后主那样,没有字句的安排、修饰,完全是从自己内心里流露出来的字句。王国维说, “诗词吾爱以血书者”。李后主就是这样的诗人。他说“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不堪回首月明中”,“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等都是直抒胸怀的句子,直接写出来就带着那么强大的感发力量,完全没有思索、修饰的意念。雕琢、修饰的太多了,常常会妨碍诗歌中真正的感发生命。诗歌是有生命的,当这种生命刚刚生长出来时,你给它这边来一刀,说这个不对,你得这样写才好;那边又来一刀,说那也不行,你得那样写才美,如此这般地一雕琢,它的生命就不能自自然然、很充沛地生长了。这是陆机诗所以未能更好的第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在于陆机这个人对文学有那么深刻的反省,做批评他又有那么好的《文赋》,一个人做了批评家之后,理性逻辑思维的方面发达了,直觉、感性的思维就相对地减少了。古人说的“丰兹吝彼,理讵能双”,你作为一个人哪能把所有的好处都给你呢?一个人不可能在各个方面的禀赋都是很好的。总之在这方面的禀赋多了,相对的另一方面的资质禀赋就自然而然地减少了。我常常认为,不仅每个人天生下来禀赋会有种种不同,而且在发展的阶段中,不同的发展方向也会影响到你禀赋的发展。我年轻的时候,没有写文学批评,也没写论文,也不教书,也不讲评诗的好坏,我只是自己读诗,就是纯粹的欣赏。那时我很喜欢写诗,现在我一天到晚,又批评,又赏析,又写论文,所以自己的创作就减少了。我常常说王国维也是在理性反省这边太多了,所以他的诗和词都没能达到一个最好的程度,当然他也有他自己与别人不同的成就,但不是最高的成就。陆机为什么写出那么好的反省、思索的《文赋》,而诗却不那么好,原因就在于这两个方面:一是时代风气对他的影响,另一个是他对文学理论的反省、思索判断这方面太多了,反而使他把诗歌中那种感发的生命丢掉了许多。他的诗不是那种自然的、不假思索的、带着很强大的力量出来的。为了更充分地证明这一点,我们来看他的几首诗。首先我们看看他的《赴洛道中作》之一:

总辔登长路,呜咽辞密亲。借问子何之?

世网缨我身。永叹遵北渚,遗思结南津。

行行遂以远,野途旷无人。山泽纷纡余,林薄杳阡眠。

虎啸深谷底,鸡鸣高树巅。哀风中夜流,孤兽更我前。

悲情触物感,沉思郁缠锦。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

    前面我们讲过陆机是华亭(今上海附近)人,华亭在山明水秀的江南,据说当时这里自然环境很好,有许多白鹤聚居在这里的山林之中。后来陆机与他的弟弟陆云,还有他的全家人是一起被杀的,他临死时对他的弟弟说“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以前我们两人家居华亭,那么悠闲自在,每天读书写作,空中的仙鹤飞过来,那种嘹唳的叫声我们现在再也听不到了。来到朝廷,最后竟落得这样的下场,实在是始料未及的。这首《赴洛道中作》就是当年他与陆云被征招,离开自己的家园到洛阳去时所写。以前我曾经说过,欣赏这一类的诗要换一条途径,作者是用思力、安排来写的,我们不能从直接的感受来读它,而也要用脑筋来想。通过思力的思索来体会这种诗的好处。当然这类诗也有高低上下的不同。有些人的诗,像张华的情诗之类虽然都是同一个作用,可是张华的情诗,你就是用了思力去思索也找不到很深刻的东西。陆机与他们不一样,因为陆机果然有一些真正深刻的感情在里边。他的诗虽然不给我们直接的感发力量,但是如果用思力去思索追寻的话,还是可以体会到他的深意的。换句话说,陆机与张华等人虽同属于一个时代风格之中,但陆机的诗还是要比张华等人的诗要深刻一些。他说:“总辔登长路,呜咽辞密亲。借问子何之,世网缨我身。”这几句诗不给你直接的感动,但是,你想一想再读,就会发现这是写得很好的诗,“辔”是马的缰绳,“总”是指手里边握住的意思。“登”就是我们常说的上路了。他说,我手里握住马的缰辔踏上了长远的征途,从华亭到洛阳去,我要跟故乡所有的家人辞别,我们在一起哭泣、呜咽着告别了。历史上曾记载说,陆机到了洛阳之后常常怀念他的故乡,也怀念他的亲人。那时候也没有航空邮件,写信是很困难的。传说有一个故事,陆机家里养了一条狗,这只狗的两个耳朵是黄的,主人给它起了个名子叫“黄耳”。有一天陆机对他的.狗说,我想跟我的家人通一封信,你能替我把信传回去吗?这狗听了就一直摇尾巴。于是陆机写了一封信,放到一个竹筒子里,将它套在狗的脖子上,这只狗就真的走了。过了很久以后,这只狗回来了,真的给陆机带来了回信,所以这段“黄耳传书”便成了历史上的一桩美谈。下面的“借问子何之,世网缨我身”,古人诗歌中常常用“借问”两个字,诗人要在诗里用一个设问的口气,如“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之类。“之”是往,“何之”即何往。假设有人间我“你到哪里去?你既然舍不得离开,如此伤感地与亲人告别,那你为什么还要走呢?我就回说是“世网缨我身”。“缨”是缠绕的意思。尘世之间有一个大网在缠绕着我,使我不得不如此。这就是说一个人有时候常常要身不由己地做一些违心的事。当然中国古人也很有一些特立独行的人,坚决不肯出仕。不管你怎么请求我,我就不出来做官。陶渊明辞了彭泽令以后就没有再出来。他的《饮酒诗》里曾表示“一往便当已,何为复狐疑”,你既然已经辞官了,那就应该跟这个尘世真的告别了,为什么还犹豫不决,左右动摇地想出仕呢?陶渊明还写过“行行停出门,还坐更自思”,他假设要出门,可又坐下犹豫起来,但转念一想“万一不合意,求为世笑嗤”,万一你一步路走错了,你这一生都要被后人嗤笑。所以陶渊明就真的再也没有出来。陆机就是因为当时不能决断,才导致了后来的悲惨结局。他出去为官,经过几次玷污,杨骏是皇亲国戚,杨当权时,他在杨骏手下做事;赵王伦废帝篡位后,他又在赵王伦的手下做事;成都王颖解救了他,他就又给成都王颖做事。最后的结果不仅他自身牺牲了,他的整个家族都被灭绝了。他临死之前做梦,梦到他在一个车上,四面都被黑色的帐幔围住了,无论怎样挣扎都出不来,所以他诗里说“世网”果真是一面尘世的罗网将他网住了,使他不得脱身。“永叹遵北渚,遗思结南津”是对句,你读他的诗没有什么味道,想一想之后,会觉得实在说得不错,“遵”是沿着我这一路,渚”是水边的沙洲,他说在向北边走的这一路上,我从水边经过,始终在叹息,我心中对家乡、亲人的情思像一个永不散开的情结系在南方水边的码头上。陆机出来时是很不得已的。可尽管不情愿,最终还是出来了,所以他对故乡亲人是那样依依不舍,要把所有的相思怀念留在家乡。 “行行遂已远,野途旷无人”,我越走离家乡越远了,经过许多荒无人烟的旷野,李后主说的“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陆机接着写途中的景色,“山泽纷纡余,林薄杳阡眠”,这又是一个对偶句,他的句子给人一种繁复的感觉,不像李后主的词“林花谢了春红”,事实上这句诗所说的客观存在只是花谢了,别的都很松散,他在中间加了许多都是表现一种感受的字句。什么样的花,一朵花?不是,一树花?也不是,是满林的花,不仅是“谢”,而且是“谢了”,这个“谢了”不仅是个“完成时”而且有哀悼的情意和口气, “林花谢了春红”,什么样的林花谢了?春天的林花谢了。什么颜色的花谢了?红色的花谢了。那么美好的季节,那么美好的颜色,可是匆匆之间这满林的红色的春花都凋谢了!其实只是花谢这一件事,可李后主用了那么多的字来渲染,这些字都是传达他的感受的。可是现在就有一派诗风,他写得不那么松散,既然不松散,就没有多少空间剩余地来传达他的感受与口吻,所以就只剩下辞藻了。陆机的诗就属于这一派。“纡余”是曲折的样子,“阡眠”是草木长得很茂盛。他说我经过千山万水、曲折纡回的道路,经过高山深林、草木茂盛的地方。“虎啸深谷底,鸡鸣高树巅”,有时经过旷野,你甚至可以听到山谷中老虎的叫声;有时经过村庄乡野,你会听到鸡在树上鸣叫。“哀风中夜流,孤兽更我前”,我听到那悲哀的风在半夜里从我身边吹过去,我还看到孤独的失群兽经过我的面前。“更”有时也念巾g,是经过的意思。 “悲情触物感,深思郁缠绵”,无论我看到什么东西,都使我兴起哀伤的情感。我对故乡的思念那样深沉,那样缠绵不断。“郁”,深厚的意思。“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我在半路上停下来,回过头来望一望那远离的故乡,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的故乡。我一个人独行前往,到那么远、那么陌生的地方,我的内心不由得泛起悲凄的感伤。以上是陆机《赴洛道中作》的第一首,下面我们再看一看他的第二首同题之作。

远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广。振策陟崇丘,按辔遵平莽。

夕息抱景寐,朝徂衔思往。顿辔倚嵩岩,侧听悲风响。

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抚枕不能寐,振衣独长想。

“远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广。振策陟崇丘,按辔遵平莽”,“远游”就是远行的意思,远行经过了重重的山水,山水的路程是那么长远,有时是高山大河的阻绝。“策”是马鞭,“振”是挥动,“陟”是登,“崇丘”是较高的山坡,“平莽”是长满丛草的平野,“按辔”是说安然地握住马缰,不用紧张,也不必鞭打。这后两句是说我上山时挥起马鞭使劲地鞭策我的坐骑;而在原野平原上我就可以信马由缰地沿着长满丛草的道路安闲地前行。你看陆机的诗句都是些很密集的句子,而且是对句。

“夕息抱景寐,朝徂衔思往。”当我晚上休息时,我就孤独地陪着自己的影子一同入睡;早上我又满怀着夜梦里对故乡的感情继续前进了。“徂”是向前进,“衔”是含着’,他的意思本来都是很好的,可是却都变成了一种说明,都无法直接地使我们感动和感发。

下面的“顿辔倚嵩岩,侧听悲风响”,“顿”是停住,有时我走在高坡上停住马鞭,勒住马缰,倚靠在山岩边,侧耳细听那一阵阵悲哀的风响。这是一种悲哀的感慨之情。“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等到了晚上,可以看到草叶上的露水,有时候在一片草叶上本来有几点露水,风一吹,草叶一摇动,几点小露水凝成一个大的露水珠。分量一重,叶子一斜,露珠就滚落下来,在洁净透明之中含有一种凄清的感觉。我是怎样看到这一切的?因为有“素辉”,有那么皎洁的月光存在。侧耳听悲风是什么感受?看到清露坠素辉又是什么感受?他都没有写,只是把自己所看到的情景写出来,把读者带到他所经历的那个境界中去。他接下来发问,天上的月亮为何竟然如此明朗。

苏东坡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月明为什么偏偏要在我一个人孤单在外的时候那么圆、那么亮呢?所以陆机说:“明月一何朗?”人有时会说出没有道理的话,其实,月亮的圆与不圆与你有何相干?当一个人离别之后看到月亮,月亮还是从前家乡的月亮,可是他孤独地离开家乡那么久了,于是正如李太白说的“举头望朋月,低头思故乡”。接下来“抚枕不能寐,振衣独长想”,由于他内心不平静,抚枕久久不能成眠,于是就披上衣服坐起来,一个人引起那么深长的思念故乡、亲人的感慨。你看,陆机的作风虽然也是与时代的作风有相似之处,可是如果你用思力去思索和追求,我们还是可以体会到他确实是有很深沉的情感在里头的。

    下边还有些时间,我们再来看陆机的一首乐府诗《猛虎行}。太康时代诗人们的乐府诗是应当引起我们注意的,我上次讲过傅玄的几首乐府诗,当然傅玄比他们略早一些,他的诗显得更质朴些,我们也看过张华的乐府诗,现在我们再来看陆机的乐府,通过比较通览,我们就会发现,这些人在写诗时很注意文藻与雕饰,可是写起乐府诗来,这方面相对地减少了许多。因为乐府本来就是民间的诗歌,后人写乐府诗是在摹仿旧题,因此不必在文藻与雕饰方面过于用功。这样的结果使他们的乐府诗比别的诗更朴实、更真率、更能打动读者。

    好,下面我们就来讲陆机的《猛虎行》。

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

恶木岂无枝?志士多苦心。

整驾肃时命,杖策将远寻。饥食猛虎窟,寒栖野雀林。

日归功未建,时往岁载阴。崇云临岸骇,鸣条随风吟。

静言幽谷底,长啸高山岑。急弦无懦响,亮节难为音。

人生诚未易,曷云开此衿?眷我耿介怀,俯仰愧古今。

这首诗一读就会感到比较真率,诗的开头说,“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

这是一个典故,出于《尸子》:孔子到了一个地方叫胜母,虽然天很晚了,可孔子不在那里住宿,说这个名字不好。后来又经过一个地方有泉水叫“盗泉”,虽然他们很渴,但却不喝这里的水,因为这个名字也不好。

陆机用这个典故是说,一个人如果想不被污秽的东西玷污,就要“慎独”。从一开始就不要走错路。所以他说渴了你也不应该到盗泉去喝水,无论天气多么热,也不应该在坏的树木下休息。这不是迷信,它是一个象征,一个比喻。

刚才的《赴洛道中作》是陆机在去洛阳的途中写的,而这首《猛虎行》应该是他已经到了洛阳,开始了仕晋生活之后所作的。从中可以看出他自己有些后悔,可是他已经没有办法抽身了,最初你就不应该到这里来,“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这其实是带着深切的感触和充满悲慨的人生哲理。他说“恶木岂无枝?志士多苦心”,恶木难道没有枝叶?难道它的枝叶不能给你带来阴凉?你本可以在这棵树下歇息的,可你为什么不去?因为真正有高尚品节和理想的人有一种更辛苦的用心。我宁可忍受饥渴,宁可忍受炎热,我也不贪图目前现实的安逸。

这完全是一种象征和比喻,陆机在这里用事典来作象喻。我们常常说的形象,并不只是青山、绿水、朱华、碧草才是形象,它包括物象和事象,草木鸟兽是物象。有时形象也可以是现实中的事象,可以是典故,也可以是神话故事。中国古代有许多历史故事可以用来作典故、作事象,这种事象跟自然的草木鸟兽一样都可以起到比兴的作用。陆机这前面的四句就完全是起兴。你纵然渴、纵然热,也不该在这里休息。这是前四句所表达的观念,接下来他说自己:“整驾肃时命,杖策将远寻”。

古人说“非知之为难,是行之为艰”,道理上我也知道,我不该这样选择,可事实上,我没有能够把握住自己,竟然这样做了。前面四句是他的理想,后边这是他的现实。我居然出来了,整理好我的马车,带着我的手杖,到远方去找一找,看有没有机会。“肃”本来是恭敬的意思,是遵从一个命令; “时命”是当时朝廷的命令。“杖”是动词,是手中拿着;“策”是名词,是手杖。

中国古人,特别是那些才志之士,他们不甘心自己的才志落空,所以陆机说“杖策将远寻”。这首诗其实是写得很不错的,它把比兴与赋结合在一起,比兴是一些形象的比喻,赋则是一些直接的叙述。他一段用比喻,一段用叙述,把两者有机地结合起来,两种力量彼此增强,“整驾肃时命,杖策将远寻”,是在形象的比喻之后加上的两句叙述,接下来又是形象的比喻:“饥食猛虎窟,寒栖野雀林。”本来猛虎的巢穴哪里是你寻找食物的地方?难道你想与猛兽谋食吗?而我杖策远寻的结果却正是在饥饿的时候于猛虎的窟穴中寻找食物!当寒冷需要休息的时候,我要在野雀林中栖息,你为什么不找一个高远的树枝,像陶渊明在《饮酒》诗中说的“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陶渊明心中的这只鸟,飞了很久,疲倦了,找不到休息的地方,为什么不随便找个地方停下来,也许那里有一大堆野雀栖息,但陶渊明不肯,所以他只好付上“饥冻”的代价,寻找到“孤生松”才停下来休息。可是,陆机与陶渊明不同,他“饥食猛虎窟,寒栖野雀林”,在一般人都栖落的树林中,我也落了下来。这两句又是用形象的比喻,然后再接着叙述“日归功未建,时往岁载阴”,为了追求功业,我不惜与猛虎争食,不惜与野雀为伍,本以为这样一定会有所成就,可是结果呢,等到太阳落了,我的功业仍然没有建立,时间过去那么久,我仍一无所获。“归”是日落的意思,“岁阴”是岁暮的意思,“载”是语气词,相当于“则”。我们以前讲过,陆机离开家乡是被征诏,不得已的事情,虽然如此,其中也未尝没有他自己内心渴望建一番功业,渴望在乱世之内以自巨的才学“匡正天下”的那种志向与抱负。怎奈生不逢时,这种寻求、这种志’向在乱世之中毫无结果,这其实也是古代所有仁人志士的共有的悲哀。

下面又是形象,“崇云临岸骇,鸣条随风吟”,这是物象。表面上是写高岸上的浓云使人骇畏,而风过鸣条则万木都发出悲吟,若结合前二句的“日归功未建,时往岁载阴”的对于功业无成的悲慨来看,则这两句所写的景象,就也不免有着一种对于环境情势的悲慨。下面的“静言幽谷底,长啸高山岑”二句,则是透过幽谷中的悲吟与高山岑的长啸,用“吟”与“啸”来写内心中难以展抒的一份情意。再下面的“急弦无懦响,亮节难为音”二句,则是以音乐的声调来象喻品格刚正的人,本不应有怯懦的音声,而若要真正表现刚直的亮节之音,在弹奏上又有很多的困难,这当然也喻示着他自己在处世方面的许多不得已的困境。所以接下来,他就写了“人生诚未易,曷云开此衿。眷我耿介怀,俯仰愧古今”的悲慨,表现了虽自怀耿介之心,但人生实难,欲实践自己的理想之不易,陆机之才之遇,是值得众人为之同情悲慨的。

据说张华曾经批评陆机“人之作文,患于不才;至子为文,乃思太多也”,他说别人写文章的烦恼是才少,而你呢,则是才太多了。其实,我认为“才”是一种表达的能力,我们常说要能感之,还要能写之,而才是一种能写之的能力。

陆机读了许多书籍,他的知识、词汇都非常丰富。他运用文字的能力很强,还有很好的对偶、押韵的安排技巧,以此而论,是应当将他列为上品诗人的。可是清朝的一些文学批评家对陆机的评价就不同了,我前边早已讲到过,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风气,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批评标准,这种时代的风气和特色不但影响了作者,也会影响到批评者。

清代的诗评家沈德潜有一本《说诗(日+卒)语》,他说陆机的诗“读之使人白日欲卧”。其实陆机的诗还不见得如此,陆机内心的感情、感受是丰富深切的,只是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风气决定了他的感情只能用一种思力的人工安排来表现,即使是写感发也要透过理性的编排来抒发和表达。像潘岳的《悼亡诗》,他妻子死了,本来是很真挚深切的感情,可他也用思力来写,什么“春风缘躁来,晨冒承檐滴”,什么“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等等,都是用理性、思力来安排他的感情,这是这种特定时代中一类诗人的特色。正是由于他们用理性、用思力来安排,所以他们的诗缺少了那种靠感性直接产生的感发力量,这就是清人沈德潜所说的“读之使人白日欲卧”的缘故。事实上他的诗在内容上有许多是很有思想性的,其中有一种关于人生、关于哲学的反省与思索。他们的诗有时也是很有感情的,只是他们的感情是通过理性的思索和安排来表达的。像张华的《情诗》、潘岳的《悼亡诗》、陆机的<赴洛道中作》等本来都是具有很真挚、深厚的感情的,可由于它们的人工思索安排得太多了,那原本强烈的感情受到了严重的损害,因此缺乏了感发的生命力量。而陶渊明却不同,他也有许多深刻的思索和反省,而且非常富于哲理性和思想性,但他却是透过感性来写的,因此具有非常强大的感发生命。总之这是两类不同的诗歌风格。好,陆机我们就结束在这里了,下一讲我们看左思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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