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本文重新梳理材料,考述高棅应辟入京是在永乐元年,而非永乐四年;对于高棅《唐诗正声凡例》论诗文字的真实性,进一步提出置疑,并提出明代天启年间出现的高棅《唐诗正声序》同样是伪作。高棅《唐诗品汇》列杜甫为“大家”,学界认为是显示杜诗有别于盛唐正宗、名家的意思,本文论证认为“大家”,就是“集大成”、“集前人之大成,而自得其妙”的意思。
[关键词] 辨伪 高棅《唐诗正声序》 “大家”
笔者在《学术界》2007年第1期发表《关于高棅诗学的两个问题》,对于《唐诗正声凡例》中高棅论诗的大段文字的作者提出质疑,承蒙
本来,考证存在不同情况:有的时候是一锤定音,通过文献的发掘和梳理而“捉定”某一事实,纠正已有的定论;有的时候是通过文献的考辨、重新解读,对于习以为常的、未加以审视的结论提出质疑,引起一种必要的学术谨慎。我对于《唐诗正声凡例》中高棅论诗文字的辨伪,应该属于后一种类型。这段属于《凡例》中的论诗文字,在高棅生前的文献中没有出现,在高棅死后几十年内刊刻的两种《唐诗正声》中也找不到,而是赫然出现在一百年后的刻本中,其真实性不是值得我们去慎重对待吗?如果我们能够在嘉靖3年之前刊刻的《唐诗正声》或其他文献中找到这段文字,那么我的结论不攻自破。我也在寻找蛛丝马迹,可惜到目前为止尚没有直接的证据打消我的质疑。
一、对高棅应辟时间等问题的复核
1、申先生提出高棅征辟入京是在永乐四年,而不是拙文中的永乐元年。当然,拙文的永乐元年,并非我独立考证的结果,而是依据蔡瑜先生的《高棅诗学研究》。但“永乐元年”说,是有直接材料依据的。蔡瑜著作附录之《高棅年谱》引《木天清气集》卷六《倚韵奉寄和陈沧州留别之作》序云:
曩岁癸未秋,余以虚名,被征赴京师,明年入翰林。
又引《木天清气集》卷六《题樊可久沧浪秋兴图》序云:
曩岁癸未秋,余被命将行,
癸未,为明成祖永乐元年(1403)。这是高棅自己的记载,是最为可信,不容置疑的。蔡瑜还提供明刊本《长乐县志》卷八选举志,永乐元年荐辟下列高棅。笔者查明弘治刻本《长乐县志》卷四“荐辟”条记有:
永乐元年,高棅(字廷礼,号漫士)。二年,陈仕显(字仲荣)。四年,郑定(字孟宣,号浮丘生),王恭(号皆山)、陈贵。五年,林继祖(字遵性)。
再看
先生事母孝谨年五十七方贵未几而母殁
这句话,按照
先生事母孝谨,年五十七方贵,未几而母殁。
这样断句的意思是:高棅母亲去世,是在永乐四年(高棅57岁)之后的一段时间(“未几”)里。然而事实上,高棅母亲死于高棅57岁之前的永乐三年。请看《木天清气集》卷六《倚韵奉寄和陈沧洲留别之作》序:
曩岁癸未秋,余以虚名被征赴京师,明年入翰林,又明年,丁内艰,归田里。
从高棅这里的记载来看,母亲死于永乐三年,高棅这年又丁忧回乡了。所以,林誌《墓铭》那一句,应该依照蔡瑜的断句,为:
先生事母孝谨,年五十七,方贵未几,而母殁。
“方贵未几”,是指永乐元年应荐辟入京,未几(两三年时间),至永乐三年,母亲去世了。
2、关于高棅诗学的“诗体正变”和“性情正变”的问题。拙文说:“高棅《唐诗品汇》的一个重要思想是‘诗体正变’论。……《唐诗正声凡例》是谈‘性情正变’的问题”。如果说《唐诗正声凡例》是高棅所作,则高棅诗学思想存在从“诗体正变”转变为“性情正变”的思想演化过程。但是否存在这个过程?“需要我们对《唐诗正声凡例》的真伪,做出认真细致的辨析”,从逻辑上说,我并没有如申先生所批评的那样“将此诗学思想的转变作为《唐诗正声凡例》系伪撰的一个证据”。我的思路是:真伪问题搞清楚了,才能考察思想的转变;而不是用思想的转变来论证材料的真伪。文献上的考证辨伪,从思想上去辨析、去找根据,是很没有力度的。但高棅《唐诗品汇》是否持“性情正变”的观念,的确是需要继续研究的问题。申先生已经对此作出可贵的探索。但他在论证高棅《唐诗品汇》有“性情正变”时引用王偁序所谓“备风人之体”和林慈序所谓“温柔和平,本乎性情,谐于风雅”两句话。这个证据是有问题的。王、林二“序”只能代表他们自己的思想,不能作为论证高棅诗学思想的直接材料,最多只能作为旁证。不仅如此,实际上高棅《唐诗品汇》中的大量评论文字,多是摘引自宋代诗话和评点,同样是不能直接拿来就用,以阐释高棅诗学的,而应该正本清源,给于辨析。
3、申先生提出:“试想胡缵宗《唐诗正声凡例》会不会是从很少的‘得之者’那条线沿袭并保存下来的呢?当然这只是猜想,现无文献和材料证明”。这是眼光很敏锐的推论。照申先生的推论设想下去,情况是这样的:高棅本来就有完整的《唐诗正声凡例》,以抄本形式流传将近一百年,而彭曜和黄镐先后40年间的两次刊刻都没有见到完整的《凡例》,直到嘉靖3年胡缵宗才看到抄本形式的完整《凡例》,于是把彭曜黄镐刊本系统和抄本系统汇合成既有彭曜《题识》、黄镐《序》,也有完整高棅《凡例》的本子。
如果这个美好的设想能够证明,一切就迎刃而解了。但是,这里也设想了胡缵宗做了很重要的工作,即发现了一个抄本,弥补了通行刻本的缺损。但既然做了如此重要的工作,胡缵宗在《刻唐诗正声序》中丝毫没有提及,这从常理上是难以说通的。胡缵宗《刻唐诗正声序》说:
华生见予是本,求刻焉,予弗许。长洲郭令曰:“华生之请,富而好礼矣。”许之。
嘉靖初,市面上应该还流传着彭曜、黄镐刊刻的《唐诗正声》,而华庆玄之所以“求刻”胡缵宗的藏本,可能就是因为胡藏本的《凡例》是完整的,而彭、黄本的《凡例》是残缺的,胡缵宗本的特点就在于这个《凡例》的完整性。若胡缵宗做了补阙的工作,《序》却只字不提,读者能不生疑窦吗?所以我觉得,在这个疑窦没有解释清楚之前,对待《唐诗正声凡例》中的论诗文字,还是慎重存疑为好。
其实,因为高棅在明代诗学上地位高,影响大,托名于他的,不只《唐诗正声凡例》论诗文字这一篇。明代后期有一部郭濬刻本的《增定评注唐诗正声》十二卷[②],是将高棅《唐诗正声》和李攀龙《唐诗选》揉合在一起重加编纂的唐诗选本,有评有注。卷首除了李维桢《增定唐诗正声序》、李攀龙《唐诗选序》、郭濬《增定唐诗正声序》之外,还录有高棅的《唐诗正声序》。文曰:
鲁郢,匠之巧者,不能使人巧;甘养,射之精者,不能使人精。能使人精与巧者,道也。镑鏟鋓锯,运绳度材,匠之道也;雕弧劲矢,控弦贯鹄,射之道也。彼二者,能诲人以道,由道而得乎精巧者,在乎人。推是以往,进吾诗道者,曷易哉?呜呼,斯道也,岂易言哉?易学哉?易得哉?学斯道者而曰得斯道,是未可与言斯道也。夫道止于诗,止于言,止于真,止于古,可乎?曰:未也。进而求之,得乎诗中之诗、言外之言,非真之真。原汉魏,溯六代,以入于唐,又进而造乎开元、天宝之域,然后则曰:止斯可矣,止斯可矣!是谓道也。余费力于斯,实不暇惜,偶得此说,书以为《唐诗正声》序。新宁高棅述。
这一段话,关于道的阐述,有其精妙之处,似乎受到苏轼“道可致而不可求”的启发。但,这篇《序》是高棅自己所作吗?是大可疑问的。从高棅去世的永乐二十一年(1423),到天启六年(1626),长达二百年里,不论是在众多的《唐诗正声》版本中,还是在其他地方,都未见这篇《序言》,作者死后二百年忽然冒出一篇序言出来,不是很值得我们怀疑吗?
对于诸如此类文献的真实性,如果我们不提出置疑,而贸然置于高棅的名下,这就不是应有的学术态度。
二、《唐诗品汇》为何列杜甫为“大家”?
高棅的《唐诗品汇》分体选诗,各体之内再立正始、正宗、大家、名家、羽翼、接武、正变、余响、旁流等诸品。“大略以初唐为正始,盛唐为正宗、大家、名家、羽翼,中唐为接武,晚唐为正变、余响,方外异人等诗为旁流”(《唐诗品汇凡例》)。旨在通过这些名目,辨别诗体,描述各种诗体在唐代的演化过程。学术界对其他各品的解释差异不大。唯“大家”一品,只杜甫一人,且只五古、七古、五律、五排、七律等体内列杜甫一人为“大家”,杜甫的五七言绝句列入“羽翼”。学界有的先生认为“大家”一栏是有别于代表盛唐之音的正宗、名家,而专为地位特殊、风格独异的杜甫所设的。这种说法是有一定依据的,如明万历时期的王世懋《艺圃撷余》就说:
子美七言律之有抝体,其犹变《风》、变《雅》乎?
少陵故多变态,其诗有深句,有雄句,有老句,有秀句,有丽句,有险句,有拙句,有累句。后世别为“大家”,特高于盛唐者,以其有深句、雄句、老句也;而终不失其为盛唐者,以其有秀句、丽句也。……
这就是侧重于从“变态”的角度论杜甫为“大家”,高于盛唐而不失其为盛唐。但是高棅列杜甫为“大家”的本意是将杜甫与“代表盛唐的正宗、名家”分别开来吗?是侧重于杜甫的“变调”吗?这还是值得探究的。
先看高棅自己是如何解释“大家”的。高棅在《五言古诗叙目》中解释“大家”说:
元微之曰:予读诗至杜子美,而知古人之才有所总萃焉。唐兴,学官大振,历世之文,能者互出,而又沈、宋之流,研炼精切,稳顺声势,谓为律诗,由是而后,文变之体极焉。然而好古者遗近,务华者去实,效齐梁则不建于魏晋,工乐府则力屈于五言,律切则骨格不存,闲暇则纤穠莫备。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人之体势,而兼昔人之所独专矣。如使仲尼考锻其旨要,尚不知贵其多哉!苟以为能所不能,无可无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矣。严沧浪曰:“少陵诗,宪章汉魏而取材于六朝,至其自得之妙,则先辈所谓‘集大成’者也。”世称子美为“大家”,故略二贤之论,以冠其端云。
显然,高棅所谓“大家”是直接从元稹和严羽之论而来的。元稹所谓“尽得古人之体势,而兼昔人之所独专矣”,到了宋代秦观,在《韩愈论》中提出:“孔子之谓集大成。呜呼,杜氏、韩氏,亦集诗文之大成者欤!”严羽所谓“宪章汉魏而取材于六朝,至其自得之妙”,也就是“集大成”的意思,集前代之大成而自得其妙达到至高的境界。高棅所谓的“大家”,也应该是这个意思。
“大家”杜甫也是盛唐的代表,而不是盛唐的别调。上引《唐诗品汇凡例》已说:“盛唐为正宗、大家、名家、羽翼。”并没有排斥“大家”于盛唐之外。高棅《唐诗品汇》基本主旨是“标举盛唐”,选诗也以盛唐诗人占绝对多数,而杜甫和李白是盛唐诗人中选诗最多的。现统计《唐诗品汇》九十卷中各体前三位的选诗数量:
五言古诗 |
七言古 |
五言律诗 |
五言排律 |
七言律诗 |
李白(正宗) 198 |
李白(正宗) 76 |
杜甫(大家) 82 |
杜甫(大家) 25 |
杜甫(大家) 37 |
杜甫(大家) 86 |
杜甫(大家) 53 |
李白(正宗) 46 |
王维(正宗) 15 |
刘长卿(羽翼) 20 |
陈子昂(正宗) 55 |
岑参(名家) 30 |
王维(正宗) 40 |
李白(正宗) 12 |
钱起(羽翼) 19 |
这个数量统计很能说明问题,在“标举盛唐”的诗学观念指导下,高棅选诗以李白、杜甫为主,也就是把高棅所宗奉的严羽《沧浪诗话》所谓“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也”等等说法落入实处。高棅的“盛唐观”深受严羽的影响,与严羽是一致的;在对于杜诗的认识上也是与严羽一致的[③]。严羽《沧浪诗话·诗评》:“五言绝句,众唐人是一样,少陵是一样。”是把杜甫五言绝句与“众唐人”分开的,宋人普遍视杜甫绝句为“变体”,高棅《唐诗品汇》也一样,他把杜甫绝句列入“羽翼”,五绝8首,七绝7首,远远少于正宗的李白、王维、王昌龄。杜甫的绝句是“变调”,所以没有获得“大家”的资格,而落入“羽翼”。但是,我们不能够把问题放大,认为严羽和高棅把杜甫各体都视为变体,其实除了绝句之外,严羽和高棅都给于杜诗以最高的礼赞,一曰“集大成”,一曰“大家”。
在高棅心目中,“大家”是集前人之大成,而自得其妙,也是盛唐之音的代表,而不是“有别于盛唐之音”,一个重要的证据是《唐诗正声》中也用了“大家”这个品目。《唐诗正声》中,五、七言古诗二体,都列“大家”一目,而且,李白和杜甫均入此品,而其他盛、中唐人仅入“名家”。如果说“大家”是“有别于代表盛唐之音的正宗、名家”,那么,在《唐诗品汇》中列入“正宗”的李白,到了《唐诗正声》里被列入“大家”,难道李白被取消了“代表盛唐”的资格吗?显然不能这么理解。
杜诗之为盛唐的“别调”,的确是明人论杜的一个重要思想,如明中期何景明的《明月篇序》论杜甫七言歌行说:
子美辞固沉着,而调失流转,虽成一家语,实则诗歌之变体也。……此其調反在四子(按指“初唐四杰”)之下。
何景明这么说,与其说是在贬杜,不如说是在针砭李梦阳学杜而失之粗豪的毛病。而何景明的“变调”说是发生影响的,上文提到王世懋对“大家”的理解,未尝没有何景明“变调”说的影响在。杜诗“变调”说,还可以往前面追溯,如李东阳《怀麓堂诗话》云:
长篇……惟杜子美顿挫起伏,变化不测,可骇可愕。盖其音响与格律正相称,回视诸作,皆在下风。然学者不先得唐调,未可遽为杜学也。
汉魏以前,诗格简古,世间一切细事长语,皆著不得,其势必久而渐穷。赖杜诗一出,乃稍为开扩,庶几可尽天下之情事,韩一衍之,苏再衍之,于是情与事无不可尽,而其为格亦渐粗矣。
李东阳敏锐地觉察到宋人学杜之失,所以矫正诗学方向从辨别杜甫与盛唐之异入手。“为杜学”应先“得唐调”,“格亦渐粗”,都蕴涵杜诗“变调”的意味。甚至宋人也有杜诗“变调”说的滥觞。问题是,高棅的杜甫“大家”说,蕴涵“变调”的意思吗?我觉得没有[④]。我们的思维习惯是,后代出现了某种新思想,一定要往前面追溯,追溯得越深越远才好,而结果不免牵强附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