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从史汉贾谊传赞之偏至看班马修史立场之异同

 川流不息@ 2010-10-15

  ■ 贾谊故居贾太傅祠

   《汉书·贾谊传》前半完全抄自《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后半则增入大段贾谊所作政论;原赞语弃去不用,而重写了一段。这些改变使得史汉贾谊传基调截然不同。比较史汉贾谊传赞,兼顾文本的增删,实可看出班马二人相去甚远的写作心态和修史立场。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服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首句意义明确。屈原之遗物,唯文学作品而已,也正是从文学作品中,司马迁得以知其“志”而悲之。于是有如次句所描述的举动:赴长沙,亲临汨罗以凭吊屈子,随而“想见其为人”。至此,屈子的形象便在司马迁的心中复活了。不仅复活,他的情感也引起了司马迁的共鸣。

  第三句从屈原过渡到贾生。贾谊《吊屈原赋》云:“历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颜师古注云:“言往长沙为傅,不足哀伤,何用苟怀此之都邑,盖亦谊自宽广之言。”(《汉书·贾谊传》)窃以颜注为不然。唯屈子之时代,乃有“历九州而相其君”之可能,因为当时各诸侯王事实上是对等的;而贾生之时代,已是中央集权之体制,欲实现治国平天下的大志,非仕于中央朝廷不可。至于长沙王,同其他诸侯王一样,其盛衰存亡取决于皇帝。故而所谓“何必怀此都也”,说的应当是屈原。贾谊在这里是满怀深情地为屈原谋划,以为屈原本可以不用落入这种悲苦境地的;至于他自己,在一个中央集权的时代,正是无可谋划的。这便更见其悲哀之甚了。而在司马迁的时代,诸侯王已然式微,中央集权较贾生时代更甚,既在武帝处受了凌辱,总不见得北走匈奴吧?太史公之怪屈子,又何尝不是一种比贾谊更深切的穷途末路之悲呢?

  第四句谓读《服鸟赋》而“爽然自失”,应当是其中“同死生,轻去就”的观点,与司马迁的观点相左的缘故。以太史公慷慨激昂的个性而言,他是不大可能接受这种人生态度的。他读《吊屈原赋》后以贾谊为知己,观《服鸟赋》后却发现贾谊思想与己不同,故而“爽然自失”。

  总之,《史记》贾谊传赞所反映的,是司马迁与前贤神交的一种状态,而其中情绪的变化,又大都是以文学作品为媒介的。

  司马迁之与前贤神交,有相似的命运是一个重要因素,但还有一个因素也同样重要,那就是他缺少朋友,更无知音。作为一个文人,司马迁所能做的选择,也是中国文人常走的道路,就是尚友古人,或寄望来者。史官的职业使得司马迁能够兼选二者。“述往事,思来者”(《报任安书》),正此之谓也。

  事实上,司马迁将屈原、贾生合传,其用意已经相当明显。二人不仅相隔数百年,而且所处的政权也大不相同。《史记》中再没有一对“难兄难弟”被这样放在一起。所以在《史记》中,贾谊就是作为屈原的祭奠者,以屈子后世知音的面貌出现的。二人相似的政治遭遇,以及一篇多情的《吊屈原赋》,将二人在司马迁的心目中紧紧相连。这种异代知音是为处于司马迁这样境遇的人所无限神往的,因而他在这篇传赞中低回咏叹,分明是自归于屈、贾之列,自许为继二人之后的第三悲情人物。这种借助文学的自我表白,正是一种动人心魄的激情,一种吸引后世读者、使其关注作者个性的激情。

  屈原“不遇于时”,贾谊亦“不遇于时”,太史公亦“不遇于时”,后世“不遇于时”的还将大有人在。而自司马迁这个榜样后,所有这样的人将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和归宿,获得一种心理上的安慰。可怜文人之立言,正如皓月当空,月澄澄银汉无声,说尽千秋万古情!

  赞曰:刘向称:“贾谊言三代与秦治乱之意,其论甚美,通达国体,虽古之伊、管未能远过也。使时见用,功化必盛。为庸臣所害,甚可悼痛。”追观孝文玄默躬行以移风俗,谊之所陈略施行矣。及欲改定制度,以汉为土德,色上黄,数用五,及欲试属国,施五饵三表以系单于,其术固以疏矣。谊亦天年早终,虽不至公卿,未为不遇也。凡所著述五十八篇,掇其切于世事者著于传云。(《汉书·贾谊传》)

  司马迁的短短四句赞语,句句是个人化的感慨,而与司马迁相比,班固的赞语显然审慎得多,也稳健得多。

  班固使贾谊的传记从《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独立出来,并在其后增加了比原来篇幅大得多的贾谊的大段政论。《汉书》当然不用写屈原;而且,从修史的角度看,不写贾谊的政治思想,可以认为是《史记》原传的一大不足,班固将其补充完整,也是完全应当且合理的(司马迁旨在塑造一个怀才不遇、命途坎坷却个性张扬的血肉饱满的灵魂,在这中间,贾谊的理性思维的结晶——政论并非必要,更重要的是他感情活动的结晶,他对生命的思考,他生命中无可奈何的不遇于时,所以,司马迁应该是有意不述及贾谊的政治思想的)。不管怎么说,这一补,从客观上来看,贾谊就整个儿以政治家的面貌出现在《汉书》中了;再加上赞语亦是就贾谊的治国方略而言的,这不能不说是从《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到《汉书·贾谊传》的一个关键性改变。这一改变,充分表明了班固所持的正统儒家思想,其中既包括积极从政的思想,亦包括中庸立论的思想。

  《汉书·贾谊传》之所以呈现出这样一种面貌,也同样有班固个人命运的因素在内。班固的人生,并非如司马迁一般多舛。虽一度以“私撰国史”坐罪,但不久就得到平反,官至兰台令史,颇受信任重用。换句话说,司马迁好比一潭乱石围困的水,若不冲决障碍而出,则只有无声无息地干涸,故激昂奔放,怒不可遏;班固则如在疏通的河道中细水长流,不急不缓。由于不同的人生遭际,班固也不可能像司马迁那样理解贾谊和屈原。芝焚蕙叹的感伤,怎能比得上同病相怜的深情?班氏之贬司马迁,正是未曾怀有这种深情厚爱的缘故。

  司马迁个性极强,其所作为,是“成一家之言”,或者更可以说是“思垂空文以自见”(《报任安书》)。司马迁深知文学彰显人生、刻画人性的作用,故其述说前贤事迹,皆以文学为议论之资,而且《史记》本身亦具有颇强的文学性。班固则不然,其立场乃是大汉王朝的立场,其议论所代表的是大汉王朝的道德观念,所以在赞语中很少提及自身。班固的正统儒家思想,又使其将政治思想放在评判人物的首要位置,故其笔下的贾谊以政治家的面貌出现。从根本上说,司马迁与班固著述风格的区别,仍应归因于截然不同的个人遭际。至于二书在史界乃至文坛上的价值,则各有千秋,已不在本文的论述范围之内了。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