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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阴道上访徐渭

 百了山人 2010-10-21

《中国教育报》20101012 ----

 

 

   徐渭的生命在画布与色彩、线条中找到了艺术的救赎。或许, 艺术家唯其在癫狂状态下所表现出来的线条和色彩才会犀利、奔放;唯其在癫狂中, 一切才最接近原始的真我, 发于笔端, 闻于绝响。于是, 我明白了, 一个如此悲惨至极的人为何拥有那么高贵的灵魂

 

 

山阴道上访徐渭

                            重庆  杨济舟

绍兴, 古称山阴。昔赵构幸逸越州, 感时伤怀, 题“绍祚中兴”, 始有今名。江南水乡, 物润天泽, 人杰地灵。书灵雅景有兰亭, 茂林修竹有百草园, 千古爱情有沈园, 巾帼豪气有和畅堂……    

 

    盛夏时节, 三下江南, 徜徉山阴道上, 赏钟灵秀泽, 沐淳朴风土, 荟萃人文, 目不暇接。我为寻访一颗泣血之灵魂, 参悟一个生命之真谛, 冒雨直奔前观巷大乘弄10号的青藤书屋。   

山阴道上, 人们皆知身处闹市的三味书屋, 却少有人知地处深巷的青藤书屋。青藤书屋就像一坛深埋地窖之老酒, 等待有缘的访客闻香而至。她是我国绘画史上蜚声江南的“青藤画派” 发源地, 也是明代书画家、文学家徐渭的出生地和读书处。

 

    徐渭(1521 -1593 年) 字文长, 号天池, 别号青藤, 其诗、文、书、画、曲涉猎之广, 成就之高, 前追东坡。他开创了水墨大写意花鸟画之风, 扭转了花鸟画的地位, 使花鸟画成为400年来中国画坛之主流品种。

徐渭一生, 时运不济, 命运多舛, 与穷困、疾病、癫狂、暴力、死亡相伴。余秋雨所写的《青云谱随想》中说: 在中国古代画家中, 人生经历像徐渭这样凄厉的人不多, 即便有, 也没有能力把它们幻化为一幅幅生命本体悲剧的色彩和线条。

 

书屋规模偏小, 不足两亩地, 建筑风格不失江南特有之优雅灵秀气。有竹园一片, 假山一座, 两室木格花窗平房, 天井西面墙上挂有几株青藤, 错节盘根, 郁郁葱葱, 长于顽石间且常年苍翠,昭示着主人生前之倔强性格。步入正厅,迎面墙上有徐渭50岁画像,槁项黄馘的面庞显出深刻的怪异与倔强, 与那个机敏诙谐、游戏风尘的20岁秀才相去甚远。我注视良久, 脑中顿时浮现一连串数字: “几间东倒西歪屋, 一个南腔北调人” (徐渭自题联), 出生百日便丧父, 五次结婚, 七年监禁, 八次科举失败, 八次自杀不死,九死一生。且自杀方式骇人听闻:利斧劈首,铁钉贯耳,锤击睾丸……其生命之顽强如身中200多块弹片而不死的“硬汉” 海明威, 连死神也无可奈何。人世间的至惨至悲无人可比。有人说他是“中国之凡·高”, 我却说晚生300年的凡·高是“荷兰之徐渭”。余秋雨所写的《艺术创造工程》扉页上说: 只有当生命被逼迫至最后的边界, 一切才变得深刻, 只有不完满的人才是健全的人, 只有创建中的人生才是响亮的人生, 只有探索的艺术才是壮阔的艺术。

 

于是, 我明白了, 艺术家唯其在癫狂状态下所表现出来的线条和色彩才会犀利、奔放; 唯其在癫狂中, 一切才最接近原始的真我, 发于笔端, 闻于绝响。于是, 我明白了, 一个如此悲惨至极的人为何拥有那么高贵的灵魂。

 

    我的视线移向徐渭生前一幅水墨大写意———《墨葡萄图》的摹本, 笔墨酣畅, 布局奇妙: 老藤错落低垂, 枝繁叶茂, 串串葡萄倒挂枝头, 风格疏荡, 颇具神韵。画面上方空白处以狂草题诗: 半生落魄已成翁, 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 闲抛闲掷野藤中。

   文如其人, 字如其人。茕独者字寒, 高迈者字奇, 深心者字怪, 闲适者字逸。徐渭书法、诗、画生辉, 令平凡的画材不平凡, 令“公安派” 大家袁宏道惊得大呼小叫, 打听徐某人乃今人还是古人。

我不懂画, 更不知笔法、写意, 然从墨迹中我感觉到一种气韵, 一种异乎寻常的艺术张力在撞击、震撼我的心灵。书道言: 草书乃书中之书, 狂草乃草中之草。陈平原说晋人之风不可学。

 

我以为, 狂草书法家怀素、徐渭也不可学。那癫狂醉态, 非理智清醒者所为, 那是从性情里出来的, 是自然的。常人达不到, 一学则歪。袁宏道赞徐渭书法: 强心铁骨, 与夫一种磊落不平之气……不论书法, 而论书神: 先生者, 诚八法之散圣, 字林之侠客也。难怪徐渭自称“书第一, 诗二, 文三, 画四。”

出了厅室, 我独自徘徊在院内, 雨淅淅沥沥滴落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守屋的中年人指着书屋两侧抱柱联语道: “识得那幅联语否? 此乃文长一警联也。” 我欣然观之: 读不如行使废读将何以行, 蹶方长知然屡蹶讵云能知。字迹遒劲见奇。我思索良久, 方悟出哲理: 读书贵在实践, 若废书不读, 将一事无成; 吃一堑方长一智, 然屡屡受挫而不吸取教训, 又怎谈得上智慧?

 

临别书屋, 中年人又告诉我一个好去处———紧邻印山越王陵的徐渭墓园。我辞谢后出了书屋。雨仍在下, 小巷幽幽。我踏上青石板小路, 像戴望舒那样撑着雨伞, 独自徘徊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 一个青衫飘忽、潇洒行吟的儿郎……我不敢相信, 在如此狭小的格局里, 却能窥见豪气纵横之大气象, 奇哉!

 

末世最易出奇人。当年袁宏道寒夜读徐渭诗文曰: 予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 无之而不奇, 斯无之而不奇也哉。万历进士梅国祯评徐渭曰: 病奇于人, 人奇于诗, 诗奇于文, 文奇于画。

印山越王陵乃勾践之父陵, 一派庞大腐败气。徐墓则一股超然清静气。一个帝王与一个读书人相邻而葬, 冥冥之中有何玄妙? 令人感触颇多。到达墓园, 时值正午, 守墓老人说我是今天首位来宾, 提供免费服务。“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文长若泉下有知, 定会欢迎晚生来访吧。

 

墓园规模与青藤书屋相差无几, 也仅是“几间东倒西歪屋”。园内翠竹森森, 松树林立。穿过院落, 是徐渭纪念室, 门前一副联语: 一腔肝胆忧天下, 满腹经纬铸古今。真是好联语! 概括了徐渭生平及艺术成就。老人引我沿着碎石铺就的小路来到竹树环绕的徐渭墓前。墓基用条石砌成, 墓顶黄土荒草弥漫, 甚是凄凉。墓前立一石碑, 上书“明代徐文长先生墓”。墓西还有徐父母及子墓。我久久驻足墓碑, 记不清是何人说过: 墓碑乃引导生者与死者从一种状态到另一种状态而创造的一种仪式———填平生者与死者间的鸿沟。在我心里, 墓主并没有死。死去的只是凡胎肉身。徐渭的生命在画布与色彩、线条中找到了艺术的救赎。他活着时就不曾料到, 有了他的降临, 让众多的艺术家哀叹“既生余, 何生渭?”

 

徐渭73年壮阔的人生, 不再是通俗意义上的人生, 而是艺术山脉上一处醒目的摩崖石刻, 迷倒当时及身后一大批“粉丝”: 王骥德评其杂剧《四声猿》乃“天地间一种奇绝文字”; 袁宏道说他是“明代第一诗人”;“八大山人” 朱耷步其后尘, 一改画风; 郑板桥愿做“青藤门下走狗”; 齐白石“恨不生三百年前, 为君磨墨理纸” ……

此时, 虹销雨霁, 彩彻区明。夏日的阳光终于复照在静静的墓园。我在园里静坐下来, 问老人春秋几何? 老人指了指徐墓道:“ 忝与文长同寿。能为文长守灵, 老夫幸甚!” 我惊喜地望望老人, 私下寻思着这是偶然之巧合, 抑或宿命之必然? 我想,400 多年后的今天, 文长有如此一个老“粉丝” 作伴, 不会寂寞了。

 

活在一个万般无奈的时代, 既是一种不幸,又是一种幸运。不幸的是,作为世俗的徐渭,一生是失败的:疯子、囚犯、自杀狂、离婚专业户,科场屡败,身后之名换不来生前一碗稀粥。73岁死在稻草铺上,唯有一条狗伴之而去,留下一座400多年来连盗墓贼也不曾光顾的荒冢……幸运的是,作为艺术奇才,他遍尝人世之艰辛与无奈, 又以巨大成就来回报世间,就像传说中的荆棘鸟,用生命之终结谱写出辉煌之绝唱。

 

我一步一回头地告别了老人, 离开了墓园。

太史公有言: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 不可胜记, 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作为也。无论什么时代, 一个民族最灿烂的文化都是最痛苦的灵魂谱写出来的, 人生之大悲大难, 个性之大狷大狂, 铸就了文化之大奇大美。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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