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的 留不下的
在滚滚不停汇聚了无数死亡的时间之河里,激荡起了千年不止关于生命的回想的浪花。
在对生命记忆千百年的书写中,书写者们高举着自己的生命之灯,穿过一座又一座形式的大门。在对表达形式不懈地追求和考问中,他们终于明白那原本是对生命自身的追求和考问。于是,唐朝人不再重复汉朝人的诗句;宋朝人不再重复唐朝人的诗句;而清朝的曹雪芹终于放下了诗而拿起小说。现在,当我们把李白和曹雪芹,把雨果和巴尔扎克,甚至把萨特和加缪,全都放在了“过时”的椅子上的时候,我们应当明白,自己也正在一秒钟一秒钟地过时。那个每天下午西沉的太阳,都是一颗“过时”的星星。那个从深深的生命的漩涡中,从对生命深深的焦虑和忧思中产生出来的书写形式,与所有的哗众取宠和争强好胜无关;任何一丝杂质的加入,都是对生命本身的亵渎。当我们点燃了那盏生命之灯,照亮了形式的大门的时候,同时也照亮了你自己,真诚者的面容和投机者的嘴脸将会判然不同。
华盛顿的国会图书馆,应是全世界最大的图书馆,或者起码也是最大的之一。这里有宋代的、明代的、清代的、近代的、当代的,还有刚刚出版的书籍和期刊。然后这还仅仅是中文部的一部分,这个图书馆有全世界各个语种的图书,有许多像这样大和比这还要大的书库。我从那无边无际莽莽苍苍的重山峻岭中收回视线,不由得头晕目眩,一种深深的失落和茫然顿时涌上心头。
你何必非得再写出几本书来放进去呢?真的有这个必要吗?真的不是你自己的矫情蒙蔽了你的眼睛?还是你在一厢情愿地自己跟自己撒娇呢?面对着这个说得太多的人类,你为什么不闭上自己的嘴呢?
庄子的话越过重山峻岭从遥远的云端传来——“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可庄子毕竟还是说了。当庄子端详庄严地缄口不言的时候,他把一只翼岩垂云的大鹏放飞到天上,把一个浑沌的宇宙放进了敞开的胸怀。
今天的人类早已经凭借着现代科技凿开了浑沌的宇宙,起码也是自以为凿开了浑沌的宇宙。当我们把无数的公路、铁路、把无数的飞机、汽车、把无数的城市、楼房堆满在地球上的时候;当我们把无数的战争和罪恶,无数的奋斗和光荣,在这颗拥挤的星球上不厌其烦地演来演去的时候,我们也把越来越多的记录这一切的书籍放进了图书馆。随着电子技术的出现,人类的记忆空间已经扩展到近乎宇宙般的无限。
眼前这座书籍堆积起来的山脉,莽莽无涯,有幸能够站到这重山峻岭当中来的每一本书,既是来到了自己的家园,也是来到了自己的墓地。那密密麻麻的书脊就仿佛一块块的墓碑。随着时间的推移,抚摸它们的手会越来越少,打量它们的目光会越来越远。所有关于永恒的念头都将变得可笑而又可怜。
不由得,那些在黄沙和夕阳中抛洒遍地的白骨,再一次地涌上心头。
当死亡和对死亡的自觉划破了永恒的幻想的时候,生命之火的灼烤是那样的分明而又疼痛。
当疼痛袭来的那一刻,我忽然渴望一张桌子,渴望一支笔,渴望面对着一张白纸倾诉自己。不是为了永恒,不是为了金钱,不是为了庄子和萨特,不是为了曹雪芹和加缪,也不是为了观众和掌声;只是为了那灼人的渴望,只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那拂之不去的记忆。
幸亏造化在给了我们死亡的同时,也给了我们回忆的智慧和力量。由此,逝去的生命在堕入永远黑暗冰冷的寂灭时,也有机会获得动人的喧哗。每一秒钟留不住的生命,却也都会留下每一秒钟生命的记忆。如果你有足够敏锐的感觉和才能,如果你有充沛的想象,如果你能锲而不舍地在记忆的莽林和沼泽中跋涉,那么,终于一天,你会有幸获得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你会有幸在一行诗里,在一瞬间,与人共度岁月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