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国诗选 (36首) (阅读1589次)
徐俊国诗选 (36首) 《道 歉〉 怕弄出一点点声响 怕打扰那只捕食害虫的螳螂 我一再后退 浓重的影子盖住了春天的草地 我挡住了前面的阳光 耽搁了小草的呼吸和生长 哦 这不是故意的 总是这样 我忙着在生活中表白自己 一晃就是一生 被我踩死的秧苗永远活不过来了 我在白杨上刻下“爱你一万年” 你感动得哭了 白杨身上却多了五个疤痕 我老了 拄着拐杖把走过的路重新走了一遍 粗心时犯过许多错 无意中伤害过许多人 快进棺材了才知道 全是我的罪 趁现在还有力气说话 小草啊 秧苗啊 刺槐啊 恩人和仇人啊 我要一一找到你们 捧出真实的泪水 郑重道歉 《小学生守则》 从热爱大地一直热爱到一只不起眼的小蝌蚪 见了耕牛要敬礼 不鄙视下岗蜜蜂 要给捕食的蚂蚁让路 兔子休息时别喧嚣 要勤快 及时给小草喝水 理发 用雪和月光洗净双眼才能看丹顶鹤跳舞 天亮前给公鸡医好嗓子 厚葬益虫 多领养动物孤儿 通知蝴蝶把“朴素即美”抄写一百遍 劝说梅花鹿把头上的骨骼移回体内 鼓励萤火虫 灯油不多更要挺住 乐善好施 关心卑微生灵 擦掉风雨雷电 珍惜花蕾和来之不易的幸福 让眼泪砸痛麻木 让祈祷穿透噩梦 让猫和老鼠结亲 和平共处 让啄木鸟惩治腐败的力量和信心更加锐利 玫瑰要去刺 罂粟花要标上骷髅头 乌鸦的喉咙 大灰狼的牙齿和蛇的毒芯都要上锁 提防狐狸私刻公章 发现黄鼠狼及时报告 形式太多 刮掉地衣 阴影太闷 点笔阳光 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 尤其要学会不残忍 不无知 《故 乡》 一个人可以选择在黎明前的黑暗啜泣 也可以选择麻木 在世事中飘零 可以选择离家出走 爱或者恨 甚至死亡 但就是无法选择出生 一个女人嫁到鹅塘村是命 我被生在遍布牛粪的苦菜地也是命 把辣椒水涂在乳头上的那个人 用鞋底打我又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人 我泪汪汪地喊她“娘” 娘生我的地方我终生难忘 那天 蟋蟀在草墩上把锯子拉得钻心响 钻心响的地方叫故乡 《放 弃》 我无法走遍人间 但我知道这人间肯定还有贫穷的孩子在受苦 让我借助花粉 跟随暖风找到一双双冬眠的眼睛 即使我变成一只仓鼠 但需要挖掘的地方肯定不是一处 我一寸一寸地扒土 一寸一寸地吞下这些褐色的苦难和叹息 但是蚂蚁卵太多 还是无法妥善安置 让我的心不再如此焦灼 让我从火中回到冰 回到春暖花开的鹅塘村 早晨披星走 傍晚荷锄归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放弃 只看见人间的泪水晃荡在每一片菜叶上 《亲 戚》 安静的牛蹄岭火焰不熄 告诉杜鹃花和灰烬 我欲老死在贫穷的家乡 天上有飞翔的棉被 地上有碧绿的软床 走在通往来世的岔道上 我希望碰见两个人 老的是木匠 小的是漆匠 他们都是我温暖的亲戚 木匠用家畜的骨头为我打制灵柩 漆匠提着满满一桶月光 把我颠沛流离的一生涂成银色 并在一个小盒子上写下: 鹅塘村农民徐俊国 《够 了》 二十年前 遭受过雷击的玉兰树竟然还活着 当我重回故乡 它递来更多的浓香 爱一个人 不但得到了她的呼吸和白藕 她还一下子给我生了两个女儿 ——一份幸福就够了 比比居无定所的蜜蜂和蝴蝶 比比寒风中搓手跺脚的卖煤人 我得到的太多 以至于不知道如何偿还 偿还给谁 失眠时 一勺月光就够了 失败时 一个温暖的词语就够了 从一只羔羊的泪眼望进去 能窥见那种清澈的温良就够了 它却主动走过来 轻舔我掌心的疤痕 《小 睡》 不要车祸 战争 绝症 洪水 让我自然而然地老 哦 就像现在 面容可以再丑些 手颤抖得握不住拐杖 年限已到 每个人都有那么一天 但是 永远别说出灰蒙蒙的那个字 我只是无法继续热爱阳光和大地 累了 想小睡一会儿 让我换上出嫁时穿的衣裳 尽量美丽些 干净些 允许我小睡 稍等 我将在另外一个地方醒来 从一株小草 一粒露珠 一只小羊纯洁的泪眼中 《告诉丹顶鹤》 带着止疼药 谣曲 纱布 白云 爱与祈祷 我去疗救一只受伤的丹顶鹤 它却从泥草中高高弹起 溅下三滴泪 九滴血 它肯定怕我 把我当成了刚才开枪的那个人 望着飘满碎羽的天空 痉挛的大地 我多想告诉丹顶鹤 那个人的眼睛与我的眼睛是不一样的 它们恰好代表了灵魂的两种类型: 一种放射出青色的凶光 另一种蓄满清澈的温柔与悲悯 《俗世之爱》 锄完地我就拔草 拔完草我再撒化肥 喷完农药我就用野芹的汁液洗手 活全干完了我就在花香中歇息 就听鸟鸣 看蝗虫在露珠滚动的叶梗上荡秋千 想你了我就回家 你摆好酒菜我就坐在饭桌旁 你铺好床我就搂着你睡觉 你老了我就继续与时光搏斗 我们的俗世之爱体现在最后那天早晨 你用皱皱巴巴的嘴唇亲着我说爱我 我掰开你干枯的小手 硬要先去院子里望望 芝麻开花了没有 浆果熟透了没有 《蛤 蟆》 走遍田间 我偏偏爱上这丑陋 它自卑地蹲在泥水里 像青铜的镇纸压住苍茫的一角 雨点砸下来 眼不眨 脑袋不歪 轻轻经过它身边 它沙哑地喊了我一声 猛回头 我湿湿地看了它一眼 心里啥都明白了 ——我们的命都是一样的 都无法脱掉这身粗糙的脏衣服 无法翻出五腑六脏 让远道而来的人瞧瞧里面的鲜红和柔软 这些年 它吞下的孤独比吞下的害虫多 吐不出一个字 道不尽冷漠之下的炽烈与焦灼 《有时候》 我在一个萤火般的小村庄生活 有时候一出村口 就看见一大片乌鸦刮过头顶 拿着放大镜去找树叶间漏下的光明 找着找着天就变得黑咕隆咚 在牲口走过的土路上坑坑洼洼地走 为什么走着走着竟会流下热泪 我匆匆忙忙经过白菜地 霜降之后 为什么想起的总是远方的好姐妹 那些抱紧内心的清白 在寒风中努力不发抖的好姐妹 异乡的生活是否少了些屈辱 多了些幸福 我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清除害虫 有时候 为什么一停下来 就会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孤单和苍茫 《低 头》 如果不是低着头 即使眼眶里涌出泪水 我的悲悯也将浪费在自己的脸颊上 大地把我搂进她的怀抱 我因此爱上了低处的稗草 它们干燥或湿润地活着 我感动于这种自上而下的生长 低头去吻它们 它们摇晃着羸弱的身子 在风中接住我献给辽阔大地的哭泣 《我不是一个完全闲下来的人》 我不是一个完全闲下来的人 走在软软的田埂上 我会把即将长歪的禾苗往左扶正一点 前面有条要去松土的蚯蚓 我侧着身过去 把脚往右偏移了半厘米 我的细心无人看见 只是风吹过的时候停了一会儿 我的体内吊着钟摆 它平衡着我对大地摇摆不定的爱 向左一点或向右一点 都是精确的牵挂或善意的表达 在我出生的地方 我无法让自己成为闲人 当我走在软软的田埂上 如果一只益虫需要帮助 我愿意放低身子 该蹲的时候就蹲 该跪的时候就跪 《写在沙上的祈祷》 愿我进入黑暗时不受任何阻拦 愿你们原谅我的从容和平静 愿我被芦苇包裹 蚂蚁抬柩 最后的哭泣能够冻结某些人的冷笑 愿我的心脏得到公正的称量 血液中仅有的一点杂质被彻底滤净 我的眼珠能够多喂饱几只益鸟 愿最穷的人得到曙光和针线 流浪者在溪边安家 劳动者不再累倒在泥泞的田埂 愿庄稼和心灵一样繁荣兴旺 贪婪者吐出吞下的种子 愿我一天两次饮到露水 思念和清明节的小雨一样准时 愿我得到更多的蛋糕 更真实的泪水 愿你们善待我亲手种植的塔松 愿我坟头的浅绿擦亮你们的疲惫与忧伤 愿黑土不要堵住我的喉咙 我深深惦记着曾经生活的世界 有人抱怨时 我为他弹唱胸膛中的高山流水 《早啊 春天》 我脱口而出的时候 忍受过霜雪的松针颤了一下 花粉荡漾 时光给小鸟解开活扣 长翅膀的事物飞得比原先更高 我在院子里拔草锄地 双胞胎女儿紧紧跟随 曙光用粉红色的乳汁灌溉心灵 早啊 春天 嫩芽从骨头堆中擎出小旗 生病的松鼠试探着走出洞口 闲逛的人忽然发现自己老了 暖风吹送 胸口多了一朵含雨的云 谁在墙根寻找乳牙 谁把揉成团的遗言放进有蛋的鸟窝 春天喽 我不得不重新打量这个世界 祝愿勤劳者不再收获瘪谷 失败者不再被生活劫持 停止豢养眼泪 《大沽河》 我要把一生的脏衣服抱到这儿 一切都需来个彻底的清洗 河水的三分之二已经解冻 鸟叫渐渐变暖 我的晾衣绳系在悲伤和幸福之间 等我从生活中回来 轻轻拍打各种布料上的阳光 转身的一刹那 桃花全开了 我还没有老 而春风已经来过许多遍了 谢谢它吹拂过我的汗衫 破了小洞的袜子 还有噙在笔尖上的祷告 《挖 土》 一锨下去 再踩上只脚 我听到玻璃灯罩被切碎的声音 不敢再挖 我怕下面就是亡灵的手指 拖拉机轰鸣 大地颤抖 然后 一片寂静 雪压断地平线的声音 月亮掉进深井的声音 祖先关上门 没入黑暗…… 我知道我触及了骨灰 挖疼了一部乡村史 我扶着锨柄 铁锨斜入大地 一群灰斑鸠飞过头顶 它“咕咕”的叫声冰雹一样砸过来 《乡村判决》 一只蚯蚓打扰了根茎的睡眠 一只蜜蜂私自酿造幸福 风未经允许就将这边的花粉传到那边的菜园 它们都输了 ——在上游吐酒的人输了 他满腹的冤屈和咒语弄脏了一座村庄的清澈和安宁 迎娶的唢呐点燃鞭炮 鞭炮炸飞迎面而来的灵车 新婚大喜的人输了 两个人的狂欢应该向一个人的死亡道歉 谁用沾满农药的手抚摸花蕊 罚他像穆斯林那样大净 谁往羊羔脸上吐过唾沫谁就变成它脚下的一片草 踩坏姜芽的人 剪错桃枝的人 原谅他的过失 原谅挖掘机 汽车 流行音乐 荒草一样疯长的楼群 要把碧绿的鸟鸣讨回来 还给大地 要匀一些月光和花香给穷人 ——好了 就判这些 乡村法院只是三间砖瓦房 坐落在309国道拐弯处 藏好惊堂木 节约封条 白纸黑字红手印 《栖 息 地》 牲畜嘴里哈出的热气 能够救活被冻僵的麦苗 一群即将被阉割的公牛 低头走上碎草铺成的手术台 它们眼里的屈辱和愤怒 能够拧出一条大沽河 在生我养我的平度 爱和恨是两株密植的玉米 一棵高了 另一棵就矮下来 一棵低了 另一棵就高上去 位于胶东半岛的这八百亩栖息地 有灵芝和大泽山葡萄 有魏碑 贞节牌坊 感恩祠 报德堂 也有毒蘑 蛇蝎和被风吹干的斑斑血迹 更多的是美丽的传说 盘根错节的忠孝故事 一个瞎子从道光年间开始拉响二胡 现如今还跪在雄伟的解放大坝上 并不随滔滔的河水逝去 《上 学》 一边赶时间 一边踢石子 冷不防会踢到一根白花花的骨头 飞过头顶的灰蝴蝶 像某个谢世的人灵魂重现 过了苇湾就是一座断桥 敲着木梆子的人早晨从上面经过 傍晚还会回来 车上的豆腐减少 身上的灰尘增多 上小学二年级时 有一天放学早 我在苇湾摸到两个大蛤蜊 哼着小曲回家 庭院比往日安静 从窗户缝往屋里看 爹在酗酒 娘双手抱膝 瘦肩哆嗦 我不敢弄出一点声响 一口气跑回学校 眼泪刷地流下来了 《梦 见》 下半夜 祖父悄无声息地回来 他抖抖腐烂的身子 泥土 冰雪和虫声落了一地 在村头 他从怀里掏出锈迹斑斑的镰刀 一口气割完了我剩下的半亩芦苇 他推门回家 钉子碰断手指 却觉不出疼痛 他悄然无声地四处走动 一会儿掀开锅盖 一会儿摇摇空酒瓶 最后在粮囤后找出缺口的烟袋嘴 他在院子中央坐了又坐 忽然从牲口棚翻出一台破挂钟 吃力地 非常吃力地上了几圈发条 这时 我梦见自己的身体被拧紧 直冒冷汗 我惊恐地坐起来 祖父轰然倒地 《生日之歌》 忙着赶路的 急着看病的 请你们停下来 小草 你也安静 请原地站好 还有你 那个叫桃花的小妹妹 你妈妈昨天从枝条上下岗 这我知道 现在 最紧要的是别辜负了今天的阳光 来 听我唱支灿烂的歌 在你们落泪之前 我不会说出真相 “我是一个双目失明的孩子 过了今天 正好六岁” 《那 些》 熬过了寒冷和贫穷 终于走到果实面前 那些用衣袖擦拭浊泪的人 还要拔完最后一棵荒草 还要找到叶子背后最后那条青虫 地上的庄稼大获丰收 天上的神也开始准备镰刀和灵柩 我的爷爷和奶奶 还有他们的兄弟姐妹 那些用拐杖走路的人 打老远就能听见他们的喘息 他们刚刚咽下米饭中的一粒沙 就被秋风捆了去 他们走得那么从容 甚至没来得及留下一句话 只扔下断底的布鞋在这人间 大地的边上 那些葵花 那些命运的钟摆 停止了最后的摆动 《来到鹅塘村》 你们从外省过来 但愿你们的鞋底不是太硬 在鹅塘村 小草的腰是软的 蛐蛐的鸣叫比冰凌还脆 别四下乱瞅 当心碰疼羔羊的目光 它的柔弱和善良会折弯你们的清高和富贵 来到鹅塘村你会惊讶不已 这里河水如绸 蓝蓝的天空下大地在喷香 村庄很大 无数个我在劳动 有的我在锄地 有的我在捉害虫 有的我混迹家禽之中看不见那草帽 来到鹅塘村 你们会情不自禁地拿起农具 爱上缓慢的岁月 半斤果实 十斤汗水 来看看就行了 看完就走吧 白鸽会送你们 一只在前 为你们引路 一只在后 招呼你们不必一步三回头 走吧 要想再来就等下辈子吧 亡灵已经显现 在花丛中看你们呐 他们怀抱干净的谷穗 微微含笑 无声地说“去吧 去吧” 《娘》 一位老人病危 脑袋耷拉 像秋后的茄子 娘领我去看她 她正在抚摸拐杖上的疤痕 娘说我欠这位老人三天三夜的奶 有一次娘住院 是她用洁白的乳房安抚了我的啼哭 如今 她病重 余日不多 我却不知道拿什么来偿还三十年前的恩情 我真想捧给她一幅油画 让画上的阳光 草地 鸟鸣和纯净的蓝天 温暖她最后的凄凉时光 娘说 你吃过她的奶 喊一声娘吧 我没来得及喊出 这位即将被死亡带走的老人早已泪流满面 《命 运》 闪电抽了一鞭子 她在黑暗中亮了一下 又抽了一鞭子 她又亮了一下 她直起腰 开始收拾农具 远处的小房子像蚂蚁放低了身子 她往村子里走 闪电在头顶跟着 她由昌木匠的女儿变成了王仁德的媳妇 闪电一直用鞭子抽她 好像非要追赶她 惩罚她 逼迫她 她像一盏摇摇晃晃的灯笼 在疼痛中守护着微弱的火苗 劳动 生儿育女 倒下的时候 闪电又在她的坟顶上狠狠抽了一鞭子 《消 失》 一窝喜鹊住在沙杉树上 老喜鹊总是准时把小喜鹊叫醒 让它看提水的那个人从河堤后升起 她摘了几片柳叶放入水桶 清澈的曙光漾不出桶外 乳房洁白而饱满 晃荡起来很好看 老喜鹊老了 躺在窝里 小喜鹊准时把它扶起来 让它看提水的那个人还和以前那样来到河边 她只提了半桶水 枯瘪的乳房晃荡得越来越没有力量 再过若干年 老喜鹊 提水的人 小喜鹊将先后去世 最后消失的 肯定是那棵茂盛的沙杉树 《过 年》 爹在扫雪 娘往家里抱进最后一捆柴禾 弹去布鞋上一年的浮尘 姐姐从外省回来 忙着整理衣裳和日记 牛羊无事 从栅栏里探出头来 听我读“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黄昏时分 上香 放鞭炮 一家人对着画上的祖宗磕头 十二点吃饺子 ——小声说话 今夜 老爷爷老奶奶从天堂下来 在我们中间过年 《为花招魂》 招回一小捧泥土 收集泥土中散尽的芳香 一点点送回原处 招回秋风和它凉飕飕的手指 用月光漱口 诵念悔过书 招回蝴蝶 蜜蜂 霜露 阳光 招回风雨雷电 招回花蕊 花瓣 花托 花柄 招回叶子 枝条 根和芽 招回种籽 招回簇拥着种籽的潮湿的骨头 招回那些在大地上劳作过的人 招回明灭的一茬茬时光 《过 年》 爹在扫雪 娘往家里抱进最后一捆柴禾 弹去布鞋上一年的浮尘 姐姐从外省回来 忙着整理衣裳和日记 牛羊无事 从栅栏里探出头来 听我读“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黄昏时分 上香 放鞭炮 一家人对着画上的祖宗磕头 十二点吃饺子 ——小声说话 今夜 老爷爷老奶奶从天堂下来 在我们中间过年 《我这么伤情地……》 我这么伤情地抱着座钟哭 无非是想回到童年 从那个神情庄重的小孩做起 把自己种进泥里 为能够发芽而祷告 最好能重新回到母亲体内 从一颗小小的心脏做起 被一颗大心脏照着 被一双美丽的茧手护着 绕过粪堆 走向开花的篱门 最好回到更早的那些岁月 大地上还没有钢筋和水泥 没有罪与恶 只有小鸟在飞 小兽在睡 下身挂满绿叶的人用手挖着土里的果实 相爱的低语 在空气中颤起兰草的浓香 《躺在黄昏的麦秸垛上》 风止住了青草柔软的钟摆 蜻蜓低飞 麻雀盘旋 它们正打算何处落宿 沿着河边行走 清澈的羊咩让我放慢了脚步 躺在麦秸垛上 迎面是缤纷的晚霞 深呼吸三次 倍感时光轻松 闭上眼 童年消逝的一切全部浮现 就象这尘埃落定的黄昏 再过一会儿 星子又会以昨夜的光亮重现天空 就要困倦 就要梦见卸去荣辱的马车 碾过大地平静的脉搏 飘向远方 而在这之前 一只小小的蚱蜢 已经斜靠我的脚背安然睡去 《这个早晨》 不要轻易说话 一开口就会玷污这个早晨 大地如此宁静 花草相亲相爱 不要随便指指点点 手指并不干净 最好换上新鞋 要脚步轻轻 四下全是圣洁的魂灵 别惊吓他们 如果碰见一条小河 要跪下来 要掏出心肺并彻底洗净 如果非要歌颂 先要咳出杂物 用蜂蜜漱口 要清扫脑海中所有不祥的云朵 还要面向东方 闭上眼 要坚信太阳正从自己身体里冉冉上升 《大地上的一朵小花》 大地是大家的 我不能独享她任何一朵小花 我只是来到这里 只配静静地看 痴痴地想 暖暖地感恩 在我之前许多人来过 在我之后还会有更多的人找到这里 能够和风一样摸摸花瓣 和露水一样有资格挂满她的脸庞 那该多好 大地不是任何一个人的 大地上任何一种好事物都不是任何一个人的 如果上帝非要摘她 容我跪下 恳求三百遍 赠给已经死去和正在活着的盲妹妹吧 《最后一首诗》 没有什么可给的了 灵魂喂养大的所有马匹 都牵给你们了 只剩下这日益变短的铅笔头 百年之后 它也将写不出天空的蔚蓝 大地的荒凉 还有这唱了一百遍的《故乡辞》 你们早厌烦了 没有什么可给的了 如果你们还嫌不够 就把给我做墓碑的那块石料 捐给齐鲁大地上任何一户农家 可以铺地基 也可以挡猪圈 徐俊国简介 徐俊国,1971年生于山东平度。参加第五届全国散文诗笔会、第二十二届青春诗会。诗集《鹅塘村纪事》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7年卷)。获“茅台杯”全国十佳散文诗人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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