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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海平:我找到了上帝 来源:中国艺术批评

 倔强石头1900 2010-11-16
2010 年7 月21日下午4 点20 分,郭海平从南京市建邺区民政局走出来,开动自己的车,缓缓停靠在有树荫的路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拿起手机,开始给所有“知道并关心他在干什么的”朋友们发短信:“批文拿到了,南京市民政局和建邺民政局已批准南京原形艺术中心成立,并批准开展‘原生艺术的创作、研究、展览、代理等’业务,这是原生艺术的概念第一次进入中国的政府文件和法律条文,其意义非同寻常。
  
  第一个接到短信的曾丽华调侃她的战友,“哭了吧?”郭海平顷刻热泪盈眶;有个朋友回信说:“再不成,大家都成精神病了。”他又笑了,心里骂自己:“妈的,怎么这么脆弱!”
  
  这一天,一定会写入历史,郭海平个人的历史,南京民政局的历史,中国一千七百万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历史,中国人的精神史……位于南京江心洲岛上的南京原形艺术中心,正如让·杜布菲在1962 年于巴黎十五区的那栋民宅里成立的“原生艺术协会”,48 年后,原生艺术由欧洲舶到中国,在这个特殊的国度里,它为自己选择了郭海平,作为它的拓荒者。
  
  事实证明,虽然来路艰辛,时年刚巧48 岁的郭海平,从未令它失望。郭海平将之称为:命运。
  
  我看到了真人
  
  2006 年10 月10 日,世界精神卫生日。很多南京人在报纸上读到了一条新闻:一个叫郭海平的艺术家,在南京商人聂鹰的资助下,住进祖堂山精神病医院,成立“艺术治疗室”,进行为期三个月的艺术实践活动。
  
  “他没事儿吧?”
  “估计是真疯了。”
  “不会挨疯子打吧……”
  
  世俗世界对此的评价一如既往缺乏想象力。而对郭海平来说,这是一个酝酿了数年、与医院谈判了十个月的事件——“收集精神病患者的艺术作品,研究他们的艺术创作与精神世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三个月的时间,他何止是完成了“研究与收集”,而是——“ 看到了真人,目见了真相。”
  
  张玉宝,认识郭海平之前从未画过画,发病时举着菜刀在大街上乱跑,就是这个人,画出了令许多艺术家都大吃一惊的 “挣扎” “怒吼” “放大镜后牵着怪兽的人”  等作品。
  
  “无论是神还是形,意识或无意识,他都表现出了出色的驾驭能力”。他作画时的那种大师般的从容与自负令郭海平印象深刻,有一天他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的画,对郭海平说:“凡是在我脑子里出现过的形象,我都能把它们画出来。”三个月的时间,他每天都在创作,其天分令人惊讶,他甚至对自己的未来有了打算, “想做一个艺术家”,甚至成为一个“ 大师”……
  
  王军,一个小学文化水平的农民,身材厚实,满脸和气。这个从未接触过绘画的人称自己是“瞎画”,“苦闷的时候就想画画”,他善用尺子、橡皮、 “茶杯”等工具,画出的各种机械比例精准色彩均衡,有一种明显的俯视视角,在持续一个多月的绘画中,他每天都会来画室画画,并耐心地给所有人讲解自己的画(见P8、17) 。而绘画中的王军,对每根线条、每种色彩都精心布局,其投入程度宛如遗世。
  
  张兵,建筑工人。他第一次拿起画笔,就一口气画了30 个形态迥异的物体与人像,每一个图形都被他抽象到了极致。随后开始随心所欲地画人物肖像 (见P9),他在绘画过程中的我行我素俨然大师风范,若有人挑毛病,他丝毫不会介意;若是赞美他,他就会流露出一种掩饰不住的喜悦,有一次,郭海平正打算把他的画挪到陈列室,他叫住了他,说:“别动,放在这里让我看看。”而后便是反复而长久地欣赏……
  
  在一百多位病人中,郭海平发现了11 个有艺术天分的创作者,这些从未受过任何艺术教育的病人所展现的才华让他惊叹,同时,在持续的创作下,他们精神状态的明显好转也让他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艺术是走入人心灵深处的最佳通道,艺术是进行“社会治疗”的最佳手段。
  
  一年后,由郭海平与王玉(南京祖堂山精神病院医生,被郭称为“少见的站在病人立场考虑问题的医生。”)合著的《癫狂的艺术中国精神病人艺术报告》(Demented Art Report on Chinese Mental Patients’Art 2007 )问世,在这本首印仅为4000 册的书里,国人首次看到了精神疾病与艺术研究的深度跨界互动,从观点、艺术到精神病人的生存状态,这本书展现了一种全方位的不同寻常与不为人知。
  
  而郭海平在这一次体验中,“对精神病医学、精神病人、艺术以及灵魂等问题都有了许多新的认识和感受”,他“感受到了当今精神医学的欠缺与浅薄,也感受到了精神病人内心的悲凉,更觉察到了灵魂的存在与艺术对人精神观照的无限可能性。”他由此确定了自己的方向:让公众在欣赏精神病人的艺术作品的过程中,去了解他们的精神状态,以及我们今天文化的真实处境。
  
  更重要的,作为一个艺术家,一个求真的人,他在这所精神病院里找到并确认了自己的信仰:“我仰视这些疯子,他们就是我的上帝。”
  
  如果我们回到20几年前,重新翻阅这个艺术家的精神进化史,就会理解,这句诳语恰是真理。
第一次进化
  
  如果不是遇到艺术,郭海平无疑会成为一个危险分子。
  
  幼时每日被父母 “绑架”到幼儿园,然后日日午睡时出逃“到人间去闲逛”;小学时因一负责的李姓班主任总是家访,就在家至学校的沿途一路用粉笔写上醒目的大字 “打倒李XX!”;中学时是长了力气与脾气的人了,开始和男老师包括体育老师叫板;高中,开卷考试都能奇迹般地全部挂科……家暴自然隔三差五,但是绝对无效,上学这件事对他来说就是一类最野蛮的酷刑,无法继续,强烈要求退学 “到社会上去”, 终于进入 “社会”到一家印刷厂当了工人,干了没几天又要辞职……父亲福大命大,没有被他气疯或气死。
  
  其实,所有信息皆直抵唯一的一个内核:这个人,无法与任何规则达成妥协。粗暴一点说,这是个“ 反现代文明”的天才。因为,某种意义上,规则就代表了文明。
  
  这种反叛在20 岁那年,终于像早已等待得不耐烦的子弹,“砰”一声喷射而出:由于父亲不同意他辞职,他偷了家里一点点钱,背着一画箱最爱的书,和另一个伙伴离家出走了,二位有宏大目标:偷渡,去澳门或者香港,“老子要到自由的世界去”。
  
  在边境江门埋伏与徘徊了数日,发现渡口有卖票亭上书 “到澳门”,来往多是倏忽而去的气垫船,他拿主意说:“我们找到气垫船,然后弄个绳子,那边拴到气垫船上,这边拴在我们腰上,把我们拖过去。”那位老兄说:“操,你真聪明。”绕着江门边界找了一天,未见气垫船。如果找到,按照他的良策,此二人自然必死无疑。“为了自由,人有时候真的不会想到生命……”,20岁的自由斗士郭海平,此生第一次,将自由的高度与生命齐平。
  
  而后,两个可疑分子被边境武警发现,遂被遣送回乡。领导说:“你连假都不请,记过处分!”那时候处分是写进档案的,等于终生携带污点,他抗议:“不行,要这样我这辈子就毁了!”抗议无效,且已向全厂开会通报。只见郭海平冲出门去,不多时,厂里的告示栏前围满了人,领导前去观瞻,但见红色大字报一排:“南京塑料印刷厂如此制病救人!”书记笑笑,找到他:“你还写大字报呢,字都写错了,治病的治是那么写的嘛。”
  
  他脖子一挺:“我写的就是制造的制……”
  
  想来,这该是郭海平人生中的第一件艺术作品,它在六天后为他赢得了决定性胜利。没受处分,没被开除,甚至得到了一些隐秘的欣赏——一年后得到了新任厂长的赏识,将这位不甘平庸的青年送出去学习平面设计,回厂后便成了设计室里的一位美工。可是怎么都是不爽,就是不爽,这个对最为细微的束缚都敏感如惊鸟的青年,他要的所谓自由其实就是表达,毫无障碍地表达,野兽嘶吼或叫春般地表达,表达那个不知道要表达什么却必须要表达的自己。
  
  画画、写诗、和艺术鬼混……一些反叛和表达在诗意里被缓缓松绑与外渗,他在那些艺术家朋友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一直寻找的那种状态:恣意、癫狂以及由此带来的才华,他洞见了艺术家与疯子在精神上那个相同的DNA密码,并意识到:在常人看来,这种畅通无阻的状态无疑是一种病态。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差?艺术与人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关系?是什么压抑了人的天性以致发疯?正常与异常的界限在哪里?理性与非理性如何平衡?
  
  他解释不了,便扎进书海,哲学、美学、社会学、人类学,最 “光明”的是心理学,他发现了 “原来有人专门研究这个问题”。在无意之中,他成了改革开放后中国接触心理学最早的一拨人之一,好似获得了某种终极解释能力,他开始写一些与人性、心理、意识形态有关的文章发表在报纸上。1989 年,当时的南京团市委书记听说香港有心理咨询这种社会机构,决定借鉴,最后通过报社记者辗转找到郭海平请他出任心理辅导员——从一个反叛青年到心灵引导者,27 岁的郭海平完成了他人生第一次、也是最为关键的进化。
  
  而这种进化,若不是来源于对生命本质的探索,则不是随便谁都能拥有。拓荒的始源
  
  1989 年3 月7 日的 《中国青年报》 的头版头条刊登了 “中新社文章”:《南京“青春热线”咨询电话备受欢迎》, 可以负责任地说,中国大陆心理咨询的策源地,正在南京;郭海平,恰是旗手之一。
  
  他还记得心理咨询热线公布于众的第一天,自己提前一个小时来到办公室,同屋的干部半开玩笑地说:“你干的好事!”“怎么啦?”“电话就没停过,放下一个就得接另一个!”
  
  “太意外了!”,二十年后,郭海平依然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那种深刻的意外,“原来有那么多人有心理问题。”那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像一根灸疗的针,持续刺激着已初见学者的思考气质的郭海平,社会转型、心理疾病、人群分化等等这些庞大的社科词汇潮涌般冲进郭海平的心脏,他觉得自己有点儿踉跄。
  
  被采访、到处讲座、电台嘉宾……用今天的话说,这个人,火了。但是他并不是很乐意,他发现自己钟情与擅长的依然是艺术,后来他干脆提出了开设“艺术分析部”,这个开拓性的设想虽因条件所限最后流产,却成为郭海平日后一系列拓荒行为的始源,从此开始,艺术、精神与社会之间的关系成为他精神探索的隐约动因,他称这是自己“由非理性到理性的转向”……
  
  这期间,郭海平自身的艺术追求同样处在一种摸索状态之中,他在南京东郊写生的作品是透过白桦林看到的房子,视角充满了追索感。而树木们看似紧密地站成一排,却是那么的寂寥。也是在80 年代后期,他组织了已经写入中国当代艺术史的活动:“ ‘晒太阳’艺术活动”,他与几个艺术家朋友一起将中国七个城市数百名艺术家拉到南京玄武湖进行不受任何束缚的自由表现,以行为、装置等自由艺术的形式表达对自然的崇拜,也可以说那是艺术家们一次自发的“ 祭天”活动。
  
  “让他们从自身的象牙塔里走出来,与自然亲近,以更开放的姿态去表现!”事实上,这种“ 走出”与“ 开放”, 正是郭海平艺术观建立的基石,它们直指这个艺术家日后二十年的核心智慧:艺术必须参与社会实践——“ 当代艺术,就是面向自然、社会和生命而开放的艺术。”
  
  疾病、艺术与自由
  
  1996 年,郭海平和当时的女友现在的太太许孜奕借贷37 万,在南京大学旁开了“ 半坡村咖啡馆”,截止2002 年转让“,半坡村”一度为南京文化艺术的 “碉堡” (《东方文化周刊》评)。“第二年就还了债,后来一直经营得不错”——在现实的世界里,郭海平其实是个“ 很有办法”的人。
  
  在半坡村,听得最多的是艺术家们的辩论与争吵:“当代艺术该往何处去?”“它的最大局限在哪?”“对艺术家来说,什么样的妥协是有价值的?”……啤酒瓶已经码了一地了,花生壳与唾沫星齐飞, 来消遣的人故意离这些看上去肝火两旺的人远一些,可是,细听下来,你会发现那些夹杂着粗话与暴躁的胡侃里,有一种严肃到让人尊敬的气息,它的核心内容依然是:对艺术的探索。
  
  彼时,中国社会的震荡进一步加剧,转型期所凸显出的问题日益明显,而某种程度上,郭海平的咖啡馆正是一扇窗口,他看见那些曾经在热线电话那端的各色人等纷纷跳将出来,有一种集体性的病态正像一个阴险的暗算,埋伏在那些流淌着眼泪的面庞上、那些喝下去的酒水里、那些突然爆出的粗口里、那些凌晨时分雾霭氤氲的路口与徘徊着的孤单背影上……“精神疾病其实早已真实地存在于我们这个社会的各个角落,所谓病态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常态。”
  
  而对艺术与精神之间的那种紧密联系他渐渐有了越来越多的领悟, 他发现自己“ 只有进入艺术创作的实践,才能真正领会什么是‘精神障碍’和‘ 疾病’”。
  
  他又进一步解释:“艺术的创作是神性的、自由的,在这种状态下你对所有的障碍都会异常敏感,就好比在纯净的水里杂质一览无余。”2005 年的某天,在画室画画的郭海平忽然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他清晰地体会到有一股电流 “倏”地穿越全身,他意识到这就是 “茅塞顿开”“豁然开朗”。那种感觉高级得如同神启,更像是一种召唤——他由此做出了一个决定:放下手中一切的“世俗活动”,做一个职业艺术家。
  
  这意味着他与自由的全面拥抱,更意味着他要以自身的行动去实践一件事:自由,仅仅是追求自由这件事,在现实中到底能否生存下去……
  
  之后,他的创造力不仅活跃,更变得多样起来:除了绘画,他还以摄影、装置、行为艺术等方式来表达自己;他积极参与并策划多种展览,更与公众互动;他在此中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2005 年,他邀请了27 位中国当代艺术家围绕着“病”的主题在南京美术馆举办了一场“病:我们今天的艺术”展,第一次,疾病,尤其是精神疾病,成为当代艺术的一种母体思维,直接刺入现实的穴位。
  
  然而,郭海平说,那时,他对病的的认知依然是对抗性的,“它是问题、障碍、负担”,他还是在以一种“祛病”的姿态与病对垒,以一种强者的目光对病进行俯视甚至轻视,直到一年后,当他在祖堂山精神病院又一次开拓性地进行了一次为期三个月的 “行为艺术”而由此走入一个神秘的世界之后,像一个圣徒终于抵达了圣地——郭海平目见了真正的自由、自然,与生命的意志。
  
  由此,回到文章的开头,在他看到“真人、真相后”,郭海平的想法愈发清晰:做一个民间原生艺术中心!指导所有有创作才华的精神病患者,为精神病人创造一个精神自由的咖啡馆,让他们成为带领我们走出精神困境的艺术大师,不仅让他们自己养活自己,同时还让人们从鄙视与恐惧他们变为尊敬、理解和仰视他们!
  
  也就在这时,他的又一个“贵人”出现了——曾丽华说自己并不是一个特别有钱的人,但是她想 “做些有价值的事儿”。这个率性的南京女人对精神病人最直观的认知来自于一个小学同学的哥哥:“她哥哥疯了,一家人的命运都改变了,女同学早早退学,当了工人以养家……”问及她资助郭海平的原始动因,她反复说一句话:“如果他们能养活自己,不成为家人及社会的负担,那该多好。”她预计为原形艺术中心投三十万,投入期为三年。她的下一个目标是建一所与原形艺术配套的康复中心和原形艺术展览馆,而为了实现这些目标,作为一个女人,她甚至要比男人更加玩命地工作……郭海平说:“可我实在不愿意让一个女子为此承担得太多”,他所预见到的光明是政府介入进来,就像今天的法国和日本那样,“这样会让更多的精神病人更早受益。”事实上,南京民政局的大力支持已经让郭海平看见了曙光,而此时,即2010 年7月21日,一个艺术家已彻底转型为一个艺术实践家、先锋者,在促进艺术发展的同时,他更要以艺术去改变人们的固有观念,挑战人类对自身人性的认知局限。他知道,当中国人的潜意识大门徐徐打开之际,在他身前,是一个辽阔的异度空间,在他身后,依然是那个深不可测的世俗黑洞。
  
  他说,“我准备好了,一切都不再属于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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