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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

 宝宝小猪猪 2010-11-17
九、“千里魂应忆旧俦”
  1928年随着政权易手,北京改名为北平;8月17日,南京政府决议改清华学校为国立清华大学。校长温应星随着奉系军阀的倒台而离职。早在1926年春教务长张彭春辞职,学校曾因此掀起了“改进教务”的浪潮,教务长一职不再由校长任命,而由教授会公举。4月,物理系首席教授梅贻琦被推为改制后的首任教务长。梅贻琦天津人,美国吴士脱工业大学毕业,学识广博,曾被公认为“科学各教授的首领”,作风民主,富有办学才干。他接任后对大学部作了有力的整顿和调整,本来大学部只是笼统划分普通和专门两科,学习年限各定为两年或三年,目标不明确。梅贻琦把两科制改为学系制,结合社会需要,设立了国文、西文、物理、化学、历史、政治、农业等17个学系,并制定了新的组织大纲和学程大纲。温应星离任后,南京政府电委教务长梅贻琦代校长职务,8月下旬罗家伦受命接任校长。
  就在金风飒爽的8月,朱自清的第一本散文集《背影》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了。内分甲乙两辑。共收散文15篇,是他四年来劳动的结晶。在《序》里,他略述了现代散文发生的历史背景和发展趋势,指出:“就散文论散文,这三四年的发展,确是绚烂极了:有种种的样式,种种的流派,表现着,批评着,解悉着人生的各面,迁流曼衍,日新月异:有中国名士风,有外国绅士风,有隐士,有叛徒,在思想上是如此。或描写,或讽刺,或委曲,或缜密,或劲健,或绚丽,或洗练,或流动,或含蓄,在表现上是如此。”说到自己则坦白相告:我是大时代中一名小卒,是个平凡不过的人。才力的单薄是不用说的,所以一向写不出什么好东西。我写过诗,写过小说,写过散文。25岁以前,喜欢写诗;近几年诗情枯竭,搁笔已久。
  其中又说到创作的艰辛:我觉得小说非常地难写;不用说长篇,就是短篇,那种经济的,严密的结构,我一辈子也学不来!我不知道怎样处置我的材料,使它们各得其所。至于戏剧,我更是始终不敢染指。我所写的大抵还是散文多。……我意在表现自己,尽了自己的力便行;仁智之见,是在读者。言辞恳切,话说的十分实在。
  开明书店将《背影》寄到朱自清老家扬州,他的三弟朱国华接到一看,不由喜出望外,连忙拿着书飞快奔至二楼父亲的卧室,让老人家先睹为快。这时朱小坡身体不好,行动不便,他把椅子挪到窗前,戴上老花眼镜,一字一句地读着儿子写的文章,心中感到莫大欣慰,昏老的眼睛猛然迸出兴奋的光芒。“腹有诗书气自华”,儿子毕竟没有辜负自己的期望。
  《背影》是朱自清的代表作,它犹如一鸣惊人的云雀,在文坛上激起了强烈的反响。朱自清遵循的是现实主义法则,十分强调对客观事物进行仔细的观察,深入的体味。他认为“所知愈多,所接愈广”,主张“要将‘自己’散在天下,渗入事事物物之中看它的大小方圆,看它的轻重疏密,这才可以剖析毫芒地渐渐渐渐地认出‘自己’的真面目”①。这种创作态度就深切地反映在《背影》中,他对自己描写对象观察之认真,已经达到锱铢必究的地步。当《荷塘月色》发表后,有个姓陈的读者给他写了一封信,说“蝉子夜晚是不叫的”。朱自清重视,问了好些人,都说蝉在夜晚是不叫的,又写信去问一个昆虫学家,回信抄了一段书给他,说“好容易找到这一段儿”,蝉在夜里会叫的。朱自清认为既然是好容易才找到那么“一段儿”,可能这是一次例外。因此,他写信给陈先生,表示感谢,说待《背影》再版,当删掉月夜蝉声那句子。后来,他留心观察,有两回亲耳听到了月夜蝉声。因此感到“观察之难”,原因就在“往往由常有的经验作概括的推论。”②朱自清这种品辨毫厘的创作精神,便形成他的散文创作具有鲜明的个性色彩的缜密细致的风格。同时,他又讲究剪裁技巧,追求语言艺术,常以素朴优美的文字,描写客观事物,抒发主观情愫,以发自肺腑之声,直诉读者心灵。因此,他的散文在当时获得良好的社会效应,在文艺界有极大的影响。小说家杨振声对其评价颇高,他在《朱自清先生与现代散文》一文中指出:“近代散文早已撕破了昂然道貌的假面具,摘去了假发,卸下了皂袍;它与一切问题短兵相接,与人生日常生活厮混,共游戏。一句话,它不再装腔作势,专为传道者与说理者作工具,而只是每人宣情达意的语言符号。”又说:“现代散文的运用就在它打破了过去的桎梏,成为一种综合的艺术。它写人物可以如小说,写紧张局面可以如戏剧,抒情写景又可以如诗。不,有些地方简直就是小说,就是戏剧,就是诗。它的方便处,在写小说而不必有结构,写戏剧而不必讲场面,写诗而不必用韵脚,所以它本体还是散文”。他认为这些特色,朱自清的散文都做到了,“不但做到,而又做得好。所以他的散文,在新文学运动初期,便已在领导着文坛。”他还感到朱自清文如其人,“你同他谈话处事或读他的文章,印象都是那么诚恳、谦虚、温厚、朴素而并不缺乏风趣”:风华是从朴素出来,幽默是从忠厚出来,腴厚是从平淡出来。
  郁达夫对他的散文也赞赏备至,说:“朱自清虽则是一个诗人,可是他的散文,仍能够满贮着那一种诗意,文学研究会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女士外,文字之美,要算他了。以江北人的坚忍的头脑,能写出江南风景似的秀丽的文笔来者,大约是因为他在浙江各地住久了的缘故”。①后来李广田在观照一代散文创作后,明确地指出他作品的价值:“在当时的作家中,有的从旧垒中来,往往有陈腐气;有的从外国来,往往有太多的洋气,尤其西欧世纪末的颓废气息。朱先生则不然,他的作品一开始就建立了一种纯正朴实的新鲜作风。”①
  《背影》的出版大大提高了朱自清的声誉。
  革新整顿后的清华大学的文学院院长兼中国文学系主任,就是对朱自清创作十分欣赏的杨振声,他是朱自清的大学同学,对朱自清的学问和为人都很器重,系里一切计划多和他商量。当时各大学中文系都存在着两个关键问题,即新文学应如何与古代文学承接,如何与外国文学交流。过去中国文学一直与中外新潮隔绝,究竟何去何从?许多教师都在观望,学生则十分困惑。杨振声和朱自清商量决定,国文学系的教学方针应是:注重新旧文学的贯通与中外文化的融会。在他们拟定的课程总说明中明确指出:我们的课程的组织,一方面注重研究我们的旧文学,一方面更参考外国的现代文学。为什么要注重研究旧文学呢?因为我们文学上所用的语言文字是中国的;我们文学里所表现的生活,社会,家庭,人物是中国的;我们文学所发扬的精神,气味,格调,思想也是中国的。换句话说,我们是中国人;我们必须研究中国文学。我们要创造的也是我们中国的新文学,不过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中国新文学罢了。
  为什么要参考外国现代文学呢?正因为我们要创造中国新文学,不是要因袭中国旧文学。中国文学有它光荣的历史,但是某一时代的光荣的历史,不是现在的,更不是我们的,只是历史的而已。
  这完全是立足于民族,立足于现代的一种革断。朱自清带头实践,一年内开了两门新课,一门是“歌谣”,一门是“中国新文学研究”。过去中国文学系的课程带有浓厚的尊古倾向,许(慎)郑(玄)之学是学生入门之导,文字、声韵、训诂之类课程占主要地位,新文学和民间歌谣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朱自清新开的两门课程,首先打破了中国文学系教学设置的旧格局,使五四以来文学和民间文学成为一门独立学科。
  “歌谣”这门课的内容十分丰富,有“歌谣释名”、“歌谣的起源与发展”、“歌谣的分类”及“歌谣的结构”等,后又增加了“歌谣的历史”、“歌谣的修辞”、“歌谣的评价”、“歌谣研究的面面”、“歌谣的收集历史”、“歌谣叙录”等。在向来比较保守的中国文学系来说,这门课程显得特别新鲜突出,因此引起学生们浓厚的兴趣。
  “中国新文学研究”分“总论”和“各论”两部份。“总论”共三章,第一章“背景”,从戊戌政变讲到辛亥革命,系探讨晚清文学与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历史关系。第二章“经过”,由五四《新青年》提倡文学革命开始一直讲到当前,其中包括文艺运动、思想论争以及各种文学流派的主张。第三章“外国的影响”与“现在的分野”,主要论述外国文学对中国各种流派的影响。“各论”分五章,前四章分别论述五四以来诗歌、小说、戏剧和散文等创作的成就,介绍各类体裁的理论主张,着重分析评价每一文体重要作家作品在思想和艺术的风格和成就。鲁迅和茅盾的创作,胡适的《尝试集》、郭沫若的《女神》、康白情的《草儿》、李金发的诗,以及冰心、叶圣陶、郁达夫、巴金、蒋光慈、张资平等作品无不论及。最后一章“文学批评”,主要介绍五四以来有社会影响的各种文学见解和主张。这门课既是对五四以来新文学历史的总结,又是对当代文学创作的评价。在讲课时,朱自清特别注重对作家创作风格的研究,引导学生关心现实。他教学态度十分严肃,甚至有点拘谨。他极其尊重别人的看法,力避个人的好恶和门户之见。他的学生吴组缃回忆说:给我印象较深的是“新文学研究”。发的讲义有大纲,有参考节目,厚厚的一大叠。我们每星期得交一次读书报告,这种报告上若有什么可取的意见,发还的时候他就告诉你说:“你这段话,我摘抄了下来,请你允许我”。
  他讲得也真卖劲。我现在想到朱先生讲书,就看见他一手拿着讲稿,一手拿着块叠起的白手帕,一面讲,一面看讲稿,一面用手帕擦鼻子上的汗珠。他的神色总是不很镇定,面上总是泛着红。他讲的大多援引别人的意见,或是详细的叙述一个新作家的思想与风格。他极少说他自己的意见;偶尔说及也是嗫嗫嚅嚅的,显得要再三斟酌词句,唯恐说溜了一个字,但说不上几句,他就好像觉得已经越出了范围,极不妥当,赶快打住。于是连连用他那叠起的手帕抹汗珠。①朱自清也是当时知名的作家,但他在课堂上绝不讲自己的作品,同学们发现了这一点。有一天,他们提了出来,朱自清脸红耳赤,非常慌张,半晌才镇静下来,不好意思地说:“这恐怕很不重要,我们没有时间来讲,而且也很难讲”。同学们不肯,一定要他讲。他看推辞不掉,就想了一想,十分严肃地说:
  “我写的是些个人的情感,大半是的。早年的作品,又多是无愁之愁,没有愁偏要愁,那是活该。就让他自个儿愁去罢。”
  他十分重视新人新作,有发现立即补充,张天翼的《鬼土日记》和臧克家的《烙印》一出版,他就在课堂上讲开了。他又很认真,若发现讲错或不妥之处,下次上课必定慎重提出更正。有一次,他讲到张天翼时,介绍说:“这是位很受人注意的新作家,听说是浙江人,住在杭州。”
  第二次上课他立即声明更正:“请原谅我,我上次说张天翼是浙江人,恐怕错了。有人说他是江苏人。还弄不清楚,你们暂时空着罢”。数年后,吴组缃了解到张天翼原籍湖南,父母住浙江,姊姊嫁江苏,他自己两省都长住过,还能说一口地道的湘乡话。昊组缃写信告诉朱自清,喜得他连忙回信道谢。在课堂上,他常常启发学生独立思考,鼓励他们发表自己意见,一听到他们有新的见解,立即高兴地说:“啊,你的意见很新!”他教学严谨持重,绝不作主观论断,谈到某种文学现象时,总是尊重客观事实,进行实事求是的评述,如讲“革命文学与无产阶级文学时期”,他在全面介绍创造社与太阳社的文学观点和主张的基础上,对当时普罗文学创作倾向,提出了三点意见:(一)革命遗事的平面描写;(二)革命理论的拟人描写;(三)题材的剪取,人物的活动,完全是概念在支配着。持论十分公允全面。他备课极其认真,讲义就有三种,一种铅印,两种油印,随时充实修改,所以最后一种剪贴补正很多。因而这门课受到同学们的热烈欢迎,师范大学和燕京大学都请他去讲课,可能是负担太重,1933年以后他就不开这门课了。
  和其他教师不同的是,朱自清课堂纪律特别严,经常点名,记忆力又好,只要点过两三次名,名字就记住了。有一次,一个男生没来上课,第二天在走廊上看到他,便叫他的名字道:“你昨天为什么缺课?”吓得那学生满脸通红连忙道歉,从此不敢逃课。他上课认真,改作业更是认真,他和俞平伯曾有过一次关于作业应否改得详细的问题的有趣讨论。俞平伯不赞成多改,理由是学生只注重分数多少,从来不仔细看老师的修改和评语。朱自清反对这种看法,他说:“我有一个学生,已经十多年不见了,忽然有一天来看我,他说,‘老师,我给你带来了一份礼物,你猜猜是什么?”我回答说:‘你不要买礼物,太破费了,我心里不安。’‘我知道老师一定猜不着,哪,你看’,说着,他从皮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作文簿来,这是我在中学教书的时候替他改的,如今他已由大学毕业,也在教中学了,真想不到我改的作文,他视若珍宝地保存得好好的。”
  “那只是千万个学生里的一个特殊例子。”俞平伯反驳道:“据我知道的是大多数学生,都是不把老师辛辛苦苦改的文章当做一回事的,不信,我来给你看一件事实。”
  俞平伯立刻掏出钱来,请人到巷口买包花生米,想不到那包花生米的纸,正是一篇作文。俞平伯笑说:“怎么样?这不是铁的事实!告诉你,大多数的作文,都是拿来包花生米的,所以我主张,不要改得太详细。”“不!这现象,也不过是千万人中的一个特殊例子罢了”。朱自清不服气,他仿照俞平伯的口气反驳道:“大多数的学生还是欢迎多改的,不管怎样,各凭良心,我始终主张要详细地严格地改。”
  朱自清坚持自己的主张,他为班上学生改作业,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放过。
  自从接眷北来之后,有妻子儿女相伴,朱自清安享到了静谧的家庭之乐,得以全身心扑在教学上,做一些自己乐意做的事。他写了两篇《近来的几篇小说》对当前作品进行了评价,还为李健吾的《一个兵和他的老婆》、老舍的《老张的哲学》与《赵子曰》写了书评。为《粤东之风》和俞平伯的《燕知草》写了序。同时,还根据自己的生活经历写了《儿女》、《白马湖》等优美散文。还抽空为《小说月报》写了篇随笔《说话》,主张文章语言要像“行云流水”一般自然,“文章有能到这样境界的,简直当以说话论,不再是文章了。但这是怎样一个不易到的境界。”这种“谈话风”,也正是他自己散文创作所追求的艺术境界。
  写作之余,他常在清华园里散步赏花。他爱繁花老干的杏,临风婀娜的小红桃,帖梗垒垒如珠的紫荆。但最喜欢的还是西府的海棠,那花絮得好,也淡得好,艳极了,却没有一点荡意。树干高的,疏疏的,英气隐隐逼人。有时俞平伯来了,他俩一天三四趟在花下徘徊。他偶然也到城里去,有一次,还带武钟谦和孩子们去玩了万生园。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谁能料到,不幸的阴影已渐渐逼近这个善良的家庭?武钟谦本来患有肺病,1928年1月11日她生了一个女儿,没有奶,只好喂奶粉,雇了个老妈子专管她;不料年底又生了一个男孩,过于劳累,过年之后病情日益严重了。小男孩身体不好多病,朱自清劝她少管,但她总是放不下心来,一会儿搂,一会儿抱,到了夏天小孩病更多了,她整天忙着小生命的汤药冷暖,毫不关心自己的身体,看他好一点,黄蜡枯干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对小女孩也不放心,夜里一听见哭,就竖起耳朵听,工夫一大就要到老妈子房里看看;同时又惦念着在扬州的迈儿和转子,又关心丈夫的健康。到后来,她天天发烧,自以为是疟疾,不放在心上,怕丈夫担心一直瞒着,本躺着休息,一听见他的脚步声,便一骨碌从榻上坐起来。日子一久,终被朱自清发觉了,立刻陪她到医院检查,发现病情十分不妙,肺已烂了一个大窟窿。大夫劝她到西山疗养,她丢不下孩子,又怕花钱,在家里休养,又丢不下家务。身体越来越不行了,10月间,朱自清乃决定送她和孩子们一起回扬州养病。她想到回家可以看到两年不见的迈儿和转子便答允了。
  朱自清送她到车站时,她忍不住哭了,说:“还不知能不能再见!。”朱自清知道她从心里舍不下丈夫和儿女,她不愿就这样离开人世,她多希望病好后带着六个孩子回来见他呀!他也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但心里却也盼着她能很快养好病回到自己身边,遂好言抚慰她。谁知此去竟是永诀!回到扬州一个多月,才31岁的她,竟于11月26日,抛下他和六个孩子与世长辞了。
  噩耗传来,朱自清痛不欲生。他和武钟谦结婚12年,伉俪甚笃,现在竟中途永别,怎不令他肝肠寸断!从此,偌大西院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形影相吊,十分凄凉。
  这时,朱自清的生活发生了困难,饭食无法自理,笃于情义的俞平伯出来帮忙,一日三餐均由俞家送来,朱自清要算伙食费,俞平伯坚持不收,朱自清执意不从。最后,俞平伯只好每月收他15元搭伙费,而暗中却又把它全部用于他的伙食,因此朱自清感到俞家的饭菜总是特别丰盛可口。这个秘密多年之后他才知道。为了排遣愁怀,一天,俞平伯特地陪他冒着大风到中山公园去看海棠,那天看花的人不少,可惜没到畿辅先哲祠去,俞平伯告诉他,那里有一株海棠遮着大半个院子,枝干向横里伸张,花繁得没法说,海棠本无香,因为花太繁了,却酝酿出一种淡淡的香气,使人久闻不倦。

  日子过得十分苦寂。朱自清说过,他的“全世界只有几个人,我如失了他们,便如失去了全世界”。现在,他的“世界”几乎破碎了。他日夜思念远在扬州的失去了母爱的六个儿女。一天,报纸报导缉私营兵士滋事,心中更是无限挂念,乃写五律《忆诸儿》,以遣情怀:

  平生六男女,昼夜别情牵。
  逝母悲黄口,游兵警故廛。
  笑啼如昨日,梨栗付谁边。
  最忆迎兼迈,相离已四年。

  对亡妻他更是深情绵邈,梦寐难忘。清明节后一天,是武钟谦的生辰,那天傍晚,他到西郊,见春游车马极多,万感交集,不禁想起去年和她及儿女共游万生园的情景,凄恻之情,不能自已。乃赋诗以抒哀情:

  名园去岁共春游,儿女酣嬉兴不休。
  饲象弄猴劳往复,寻芳选胜与勾留。
  今年身已成孤客,千里魂应忆旧俦。
  三尺新坟何处是?西郊车马似川流。
  世事纷拿新旧历,兹辰设悦忆年年。
  浮生卅载忧销骨,幽室千秋梦化烟。
  松~*春阴风里重,狐狸日暮陇头眠。
  遥怜一昨清明节,稚子随人展暮田。

  爱妻亡故,儿女远离,在北京几年中,他除了俞平伯没有什么朋友,生活无味,心境寂寞,时时念旧:

  旧京盛文史,贤隽集如林。
  侧陋疏声气,风流忆盖簪。
  辞源三峡倒,酒盏一时深。
  懒寄江南信,相期印素心。

  南方变成了巨大的心理磁场,强烈地吸引着他。在流霞翻飞的傍晚,在孤灯莹莹的深夜,他常常苦苦地思忆着南方诸友,往事如潮,旧情似海,他是那样深切地怀念着往日热闹的生涯。他想起了夏丐尊的豪情与诚意,想起了他家的好花与美酒,想起了他丰富的著译和古朴的家居。

  古抱当筵见,豪情百辈输。
  莳花春永在,好客酒频呼。
  鞮译勤铅椠,江湖忘有无。
  别来尤苦忆,风味足中厨。

  他想起了刘延陵,想起他飘泊的生活和不幸的婚姻,想起他的病与远游。

  响濡泉边鲔,飘零海上鸥。
  廿年悲女难,一病等俘囚。
  破浪舟空往,论交孰与游。
  可怜随雁鹜,频为稻梁谋。

  他念念不忘丰子恺当年在白马湖畔弹奏贝多芬的《月光曲》,也想起他的漫画,想起他近年随从弦一法师学佛茹素。

  洲渊黄叔度,语默与时殊。
  浩荡月光曲,风华儿女图。
  劳歌空自惜,烂醉任人扶。
  近闻依净土,还忆六凡无?

  他十分敬佩叶圣陶狷介的风格和朴真的品性,羡慕他的勤奋和精思。

  狷介不随俗,交亲自有真。
  浮沉杯酒冷,融泄一家春。
  说部声名久,精思日月新。
  付余勤拣择,只恨屡因循。

  在《怀南中诸旧游》一组五首旧诗中,他思绪绵远,情怀诚挚。这种对已逝生活的咀嚼,对过往温情的寻觅,映现出的正是朱自清在丧偶之后,无限苦寂的心情。
  叶圣陶以往曾托朱自清为他的短篇小说编个选集,此事拖了很久没做,“只恨屡因循”,他一直感到愧对老友。暑假无事,乃决定抓紧时间进行,每日躲在书房里,挥扇翻阅叶圣陶的短篇小说著作,择选篇目。在编选中颇有心得,便着手写《叶圣陶的短篇小说》书评。他认为叶圣陶“初期的作风可以说近于俄国的,而后期可以说近于法国的”,“爱与自由的理想是他初期小说的两块基石”,因此“特别着眼在妇女与儿童身上,他写出被压迫的妇女,如农妇、童养媳、歌女、妓女等的悲哀”。他又发现叶圣陶小说还有一个特点,即“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如亲子之爱与礼教的矛盾,理想被现实所食的痛苦,以及理想主义者与腐败社会的抗争等等。后期作品“便是现实主义手法的完成”,“他的眼从对村镇转到城市,从儿童妇女转到战争与革命的侧面的一些事件了”,于是出现了“广阔的世间”。他也指出叶圣陶小说的不足之处,那就是,“爱用骈句,有时使文字失去自然的风味”,“写对话似不顶擅长,各篇中对话嫌平板,有时说教气太重”。论述精辞中肯,态度严肃持正,充份表现了他的美学思想和学术作风。由选编评述作品,而勾起了他和作者之间的许多往事的回忆,想起两人的友谊,于是又冒着酷热,着手写《我所见的叶圣陶》。在文章中,他细细地叙写了自己与叶圣陶交往的经过,以白描手法写他的寡言,写他的和易,写他的天真,写他的诚朴,从他的穿着、处世、起居、情性等各个方面,勾勒出一个诚挚的灵魂,再现了这位现实主义大师的个性风貌。流贯在全篇的是他对远方挚友的深浓的情意。
  这时,朱自清有个钻心的苦恼,使他昼夜不安,梦寐不宁。那就是由于他对现实抱“暂时超然”的态度,因此对当前文艺运动都不介入,生活圈子又极狭小,游离于主流之外,以致渐渐地感到心灵之水有点枯窘了。以前他写诗,后来写散文,近来却写不出什么来了。他感到有的人苦于有话说不出,有的人苦于有话无处说,而自己则是觉得无话可说。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他前后徘徊,左思右想,总感到自己多年来只是凄凄惶惶地在个人小天地里辗转,为填饱一家的肚子,在庸庸碌碌的生活浊流里挣扎,内心十分痛楚。他万分悲哀地说:
  我觉得自己是一张枯叶,一张烂纸,在这个大时代里。①
  他又一次默默地审视自己生命的足迹,翻阅已逝的生活日历,吃惊地发现过往深长的岁月,竟是如此惨淡,如此平直,如此空寂。由不得从心中发出悲鸣:我永远不曾有过惊心动魄的生活,即使在别人想来最风华的少年时代。我的颜色永远是灰的。我的职业是三个教书;我的朋友永远是那么几个,我的女人永远是那么一个。有些人生活太丰富了,太复杂了,会忘记自己,看不清楚自己,我是什么时候都“了了玲玲地”知道,记住,自己是怎样简单的一个人。②这是坦爽的直白。朱自清始终是严肃的正视人生,严格地剖析自己的。而剖析是为了探索,因此他的心境虽然跋徨,但仍然发愿要不务空想,脚踏实地,继续摸索前进。“这时候眼前没有雾,顶上没有云彩,有的只是自己的路”:他负着经验的担子,一步步踏上这条无尽的然而实在的路。他回看少年人那些情感的玩意,觉得一种轻松的意味。他乐意分析他背上的经验,不止是少年时的那些!他不愿远远地捉摸,而愿剥开来细细地看。①
 十、欧洲之旅
  1930年8月,杨振声到青岛大学任校长,所遗中国文学系主任一职,校方请朱自清代理。
  一些关心朱自清的朋友,感到他孤身一人生活不便,应该及早续弦,于是开始为他物色介绍,选定的对象便是陈竹隐女士。
  陈竹隐原籍广东,但从高祖起就迁往四川了。1905年生,小朱自清7岁,16岁时父母相继去世,生活清苦。后来考入四川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毕业后开始独立生活,继后又考入北京艺术学院,学工笔画,曾受教于齐白石、肖子泉、寿石公等人,又从浦熙元学习昆曲,常到浦家参加“曲会”。浦熙元看她年龄已大,北京也无亲人,便关心她的婚姻问题,与清华大学教授叶公超谈及此事,请其作伐。
  1931年4月的一天,浦熙元带陈竹隐等几个女学生到一家馆子吃饭,在坐作陪的有清华大学的两位教授,其中一人身材不高,白皙的脸上戴着一副眼镜,身穿一件朱黄色的绸大褂,颇为秀气文雅,但脚上却穿着一双老式的“双梁鞋”,显得有些土气。这人便是朱自清。两人便这样见面了,但席间很少说话。
  饭局散后,陈竹隐回到宿舍,同去的同学便笑着嚷开:“哎呀,穿一双‘双梁鞋’,土气得很,要我才不要呢!”陈竹隐却有自己的见识:我认为在那纷乱的旧社会,一个女子要想保持自己的人格尊严,建立一个和睦幸福的家庭并不容易,我不仰慕俊美的外表,华丽的服饰,更不追求金钱及生活的享受,我要找一个朴实、正派、可靠的人。为这我曾坚决拒绝了一个气味不投而家中很有钱的人的追求。佩弦是个做学问的人,他写的文章我读过一些,我很喜欢。他的诗歌与散文所表现的深沉细腻的感情,所描绘的一幅幅恬静、色彩柔和的画面,以及那甜美的语言,都使我很受感动,我很敬佩他。①从此两人开始通信,感情不断发展,陈竹隐住在中南海,朱自清常常进城去看她。他们有时往瀛台、居仁堂、怀仁堂等处游览,有时漫步在波光潋滟的湖边,有时相约垂钓于河畔。朱自清还常把自己的文章念给她听,征求她的意见,共同推敲琢磨字句。有一次,朱自清拿来一篇清华学生的试卷,里头文章词句古奥,陈竹隐居然顺利地完成了“考试”的任务,两人为此都很高兴。在交往中,陈竹隐深深地感到朱自清做事严肃认真,话虽不多,但为人诚恳,真心待人,实实在在关心着自己,心中很感动。
  但也有矛盾,主要是当她知道对方老家尚有六个孩子时,便不免有些犹豫,思想时有斗争。
  我那时才24岁,一下子要成为六个孩子的妈妈,真不可想象!一时我很苦恼。要好的朋友劝我说:“佩弦是个正派人,文章又写得好,就是交个朋友也是有益的”。
  是的,我与他的感情也已经很深了。像他这样一个专心做学问又很有才华的人,应该有个人帮助他,与他在一起是会和睦和幸福的。而六个孩子又怎么办呢?想到六个失去母爱的孩子是多么不幸而又可怜!谁来照顾他们呢?我怎能嫌弃这些无辜的孩子们呢?于是我觉得做些牺牲是值得的。①
  两情相许,两心相依。
  六、七月间,两人在北平订婚了。爱情的柔丝,把朱自清破碎的心重新缝补,幸福的阳光又将照临他久已冷寂的家了。
  清华大学对教授们很优待,它靠着庚子赔款的余额,在校园南面建立一幢幢精致而宽敞的住宅,薪金也很优厚,到一定时期还让出国休养。这年,朱自清获得了公费出国游历的机会,过去他曾向往远涉重洋,饱览异国风光,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
  俞平伯得讯为他高兴,特赠诗两首:翰海停车挹晚凉,乌拉岭外有斜阳。
  少将远志酬中岁,多作佳游在异乡。
  五月花都春烂漫,十年雾国事微茫。
  槐阴时霎灯前雨,明日与君天一方。
  下城黉舍乍披襟,去矣年光不可寻。
  眼底桑田同阅历,尊前哀乐半销沉。
  壮君绝域关河气,笑我荒居懒病心。
  欲反楚声代骊唱,山中松桂未成阴。
  诗中有慰勉,有鼓励,叙的多是旧事与故情,深切地表达了对老友依依惜别的殷殷之意。
  8月22日,朱自清从北平起程往欧洲旅游。这天是个阴天,浮云满天,清风阵阵,气候凉爽,朱自清心情愉快,满脸笑容。来车站送行者有胡秋原、林庚、陈竹隐及妹妹玉华等十余人,朱自清和大家合影一张,又和陈竹隐合影一张。8时25分,气笛低沉地长啸一声,车轮启动,列车徐徐而去,朱自清看着月台上面带微笑的陈竹隐,向她挥手告别。
  翌晨5时到沈阳,雇汽车玩了北陵和故宫。下午乘南满车,晚抵长春。24日早上到达哈尔滨,住在北京旅馆。在朱自清看来,哈尔滨没有一点中国味儿,街上都是俄国人,中国人也大都会说俄国话,连店铺里的招牌也都是俄文的译音,他感到这样下去,终归是“非驴非马的畸形”。当天,他游逛了特市公园,里面有许多花坛,用各色的花拼成种种对称的图案,最有趣的是入口处两只蹲伏的草狮子,满身碧油油的嫩草,神气极了。第二天到太阳岛去玩,在松花江里划船,桨薄而弯,长而匀称,又稳重,又灵活,江上没有萍藻,宽畅之至,痛痛快快地玩了一个下午。
  26日又登车启程,第二天到满洲里,傍晚日落时分,明霞如海,景物之佳,为其向所未睹。晚过黑龙江,二时许抵赤塔。展现在他眼前的,是西伯利亚的茫茫平原,沿路没有童山,千里黛绿,到处点缀着木屋,在牛毛细雨中,有一种特别的韵致。晴天时落日特别好看,平原渐渐苍茫起来,边际无穷尽地伸展开来,只有西方一片深深浅浅的金光,像是一个海。金光炫烂极了,像熊熊的火焰,但那深深浅浅的色调,又有些像版画,浓一块淡一块的,虽不经意,倒极显精神。
  28日晚7时许,车过举世闻名的贝尔加湖,朱自清极思一看这个名湖,在他想象中那是一个美丽而荒凉的世界,当年苏武就在这个湖畔牧羊。可是,在黯淡的暮色中,他只看到渺渺一片无穷的白水,十分平静,十分寂寥,没有一个帆影,也没有一只鸟影。他坐在窗前足足有两个钟点,贝尔加湖的水还在窗外流淌着。
  在车上,朱自清悠闲地抽着香烟,品着香茗,细细地观赏着外面绵延不断的青山和悠然流淌的绿水,经常把它和中国的山水意境相评比。他发现在欧亚两洲交界处的有些地方,近乎中国的山水诗或山水画。河中一条狭狭的小舟,一个人缓缓地划着,那船和人都是灰镑镑的,暗淡的,这岂不简直就是一幅中国画?除了观赏窗外景致,他就给陈竹隐写信,和同车人玩扑克。8月的最后一天,他以和叶圣陶通讯形式,为《中学生》杂志写《西行通讯》,报导旅途的见闻。9月2日,列车本该于下午两点抵达莫斯科,因误点5个钟头,到时已是晚间了。朱自清一心想看看这个著名的赤都,谁知下车一看,眼前只是一片漆黑,只得怅怅上车。在当日的《日记》中,他写道:“恨未睹赤都光景也。”列车向西飞驰。3日,过波兰,越莱茵河。4日,经柏林。5日抵达巴黎,和朋友们游览了卢浮宫、凡尔赛宫、巴黎圣母院、铁塔、殖民地展览会等。8日早上登车,下午抵达伦敦,暂时寓旅馆,连日忙于联系大学,寻找住所,购买衣物,并和友人游览了伦敦堡、博物馆、海德公园、伦敦大街、帕尔议会大厦、白金汉姆宫等。
  正当朱自清在英伦漫游时刻,他的祖国河山正遭到外敌铁骑的蹂躏。
  日本帝国主义早有侵吞中国富饶东北的野心,1927年4月,臭名昭著的“田中奏折”就公然叫嚣:“惟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满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1927年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危机爆发,日本为缓和国内的阶级矛盾,加紧了侵略中国的步伐。1931年7月,日军制造了挑拨中朝关系的“万宝山事件”;8月,又制造了日本间谍失踪的“中村事件”。狂叫“根本解决满蒙问题”,“以武力解决悬案”,悍然调动军队开进东北境内。
  9月18日夜间,日本关东军故意制造事端,下令军队向东北军驻地北大营发起攻击,重炮猛轰沈阳城。事变发生时,蒋介石下令东北军“绝不抵抗”,“避免冲突”,二十几万东北军竟一枪下发,撤入关内,沈阳城一夜之间陷入敌手。接着,日军又分兵进占长春、本溪、牛庄、营口及安东等地,至21日,辽宁、吉林两省千里江山几乎全部被其侵占。
  朱自清在《泰晤士报》得知“九·一八”事变消息,心中非常焦急,但报国有心,救国无方,徒唤奈何,在给陈竹隐信中写道:
  阅报知东省事日愈。在外国时时想到国家事,但有什么法子呢?
  10月8日,朱自清至皇家学院办上课手续,学校规定要选四门课,且须主课,遂决定不在该校进修。翌日,往另一所大学上课,修语言学及英国文学;每星期二、四、五下午都有课,星期一下午还要听讲演。他对自己每天活动做了这样安排:早上念英文生字、读报;下午上课;晚上写信或访问朋友。还定了每阶段读书计划,涉及面极广,包括圣经、欧洲文学历史、神话故事、各种类型的现代作家作品,以及莎士比亚、哈代、高尔斯华绥、康拉德、劳伦斯、肖伯纳、沃德、查理德等作品,还要研究音乐和艺术。他决定要在这次欧游中充实自己。
  10月10日上午,他在查林路上散步,忽然迎面走来一个中国青年,觉得有点面熟,停步谛视,原来是清华大学学生柳无忌,听过自己的课,是个好学生。他乡遇故知,心中十分高兴。两人没有客气寒暄,直言互说自己到伦敦的经过。柳无忌是在美国耶鲁大学得到学位,经留美学生临督处的准许,来欧洲旅行一年,在英、德、法图书馆探访馆藏的中国旧小说。从此,两人交往甚密,经常结伴游逛。朱自清当时为住所问题伤透脑筋,不是房租太贵,就是房东不理想。柳无忌正好也在寻找一个可以安身的住处,两人不约而同,认为最好能找一个地方同住,彼此可以照应,也比较热闹。不久,柳无忌在伦敦西北部芬乞来路找到一个老大房子,房东歇卜士太太,原是个阔小姐,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丈夫在剑桥大学毕业,是个不成功的诗人,早已去世。儿子在世界大战中牺牲,现在唯一的亲人就是一个女儿。朱自清特地访问了这个人家,感到很满意,“因为这个地方的女房东确实是个与人为善的妇人”,而且“这里的伙食比我们住处好,女房东对每件事情都很用心。”①由是,决意搬去,柳无忌说:歇太太出租的两间房子,一间大的正房朝宽阔的芬乞来路,窗户十分清亮。另有一间侧房,对着邻近的另一家房屋,稍阴暗,但亦颇舒畅。朱自清虽是清华教授,所拿到的月费恐怕不见得比我的多,可是他得接济在国内的家人数口。因此,他挑了那间侧房,把正房让给我。②
  朱自清对新居很满意,房东歇卜士太太虽然并不怎样喜欢中国,可“有中国那老味儿”,教养很好,爱说话,也会说话,为人乐观,是个道地的贤妻良母。小妹大约有二十四五了,高个儿,蟹壳脸,露牙齿,脸上倒是和和气气的,主客相处颇为融洽。直到1932年2月10日他才搬到金树公寓去。芬乞来路是伦敦北部的一条交通大道,公共车站离歇卜士太太的家很近,每天清晨,朱自清和柳无忌同坐公共汽车进城,到不列颠博物馆附近,两人分手各奔目的地。
  在雾重重的伦敦,朱自清除了学习外,大部分时间用在游览。有时候,他和柳无忌结伴到Hampstead旷野散步,那里灌木丛生,漫无边际,一望无涯,别有风味,有时则在公园里划船。
  伦敦对名人故宅保存很好,李健吾从巴黎到伦敦来玩,朱自清便和他一起去参观约翰生的住宅,位置在旧城一个小方场的角落里,是一座三层楼房,装置与陈设无不古气盎然,他编的那部著名大字典厚厚两大册,就陈列在楼下会客室里。他们还凭吊过在市北汉姆司德区的济慈故居,这是诗人恋爱、写诗的地方,屋后是大花园,绿草繁花,相当幽静。中间有一棵老梅树已枯死了,据介绍,济慈的著名诗篇《夜莺歌》就在这棵树下写成的。在那里,他拜读了《夜莺歌》的复制件,深感诗人的笔锋十分浑厚有力。他还去泰晤士河旁乞而西区访问维多利亚时代初期的散文家加莱尔的故宅,瞻仰过坐落在热闹地区的狄更斯故居,增长了许多见识。
  在伦敦,朱自清还和友人去切林克斯路游旧书铺,最大一家是福也尔,共占七号门牌,有新旧两座大楼,都是四层,旧大楼还有地下室,里头都是旧文学书。牛津街也有一个大书铺,叫做彭勃恩,是座五层大楼,很有年代了,下层卖新书,二楼卖绝版书,三楼是儿童书和外国书,四、五楼专卖廉价书。朱自清最感兴趣的是在大不列颠博物馆附近的小街上的一家诗铺,设在一座建筑物的地下室里,不大显眼,要花很多时间才能找到,铺子是诗人赫洛德孟罗于1912年创办的,用意在于让诗与社会发生切实的关系。为达到这一目的,孟罗除开办书店,还办杂志,办读诗会,于每星期四晚上举行,许多诗人几乎都在这里读过诗,入场卷很便宜,只收六便士。朱自清去过两次,都恰逢诗人生病,由他的夫人爱立达克莱曼答斯基诵读济慈的诗,听的人很多,屋内只有读书人的小桌上,放一盏蓝罩子的灯,发出幽幽的光。朱自清感到“她读得很好,口齿清楚,又有顿挫,内行说,能表出原诗的情味”。①诗铺里陈列着各种诗集和杂志,朱自清选购了好些。
  朱自清在英伦的文化生活相当丰富,常去听音乐,看芭蕾,学跳舞,参观画展和各种博览会。伦敦有一个加尔东尼市场,每星期四和星期五营业,有点像北平的庙会,朱自清对它很感兴趣。1932年2月26日恰是星期五,他特地去逛了一次,可怜没有财力,只能专挑便宜货,先到外头一家旧书店,在乱书堆里挑出一本莎翁全集,是普通本子,花了九便士买下。露天场地里有许多地摊,摊主男女老少都有,货物色色俱全,多半是日用什物,他踱了半天,看见一个铜狮镇纸,样子颇威武,要价三先令,还了一先令没成交。无意中发现地上有一本大厚册,拿起来翻看,原来是旧贺年片样本,虽是废物,印得却很好看,价钱只四便士,马上把它买下。这次他逛了一趟市场,花钱不多,收获不少,感到很值得。
  在伦敦,朱自清时刻挂念着国内时局的发展。“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为巩固其侵华利益,变本加厉地推行其并吞中国的野心计划。他们把魔爪伸向上海,1932年1月18日,日本和尚在上海马玉山路向中国工人义勇军挑衅;20日,日本浪人焚烧中国纺织广,捣毁中国商店,杀害中国警察;24日,日本特务火焚日本驻华公使馆,制造事端,并于27日向上海市政府提出禁正排日运动,取消抗日救国会等四项无理要求,调动海陆空军集结上海。1月28日,日军疯狂地向上海江湾、北站,吴淞等地发起进攻。驻守淞沪的十九路军在广大上海人民的协助下,不顾蒋介石不抵抗政策,奋起抗击,英勇杀敌,毙伤日军万余人,这就是震动全国的”一·二八”事变。
  自“九·一八”之后,朱自清一直注意阅读报纸,关心国内情况,有一天他和柳无忌参加北大同学聚餐会,研讨国事,还被选为北大同学会书记。当他听到日军对上海进行军事挑衅时,心中十分不安,在1月22日《日记》中写道:“我们的国家现在正处于危急关头,我们正在忧患之中没落。我们能做些什么呢?有一件事是显而易见的,不能再讲空话了”。29日,他从收音机中听到“一·二八”事件,更是忧心如焚,在《日记》中写道:无线电广播说日本人占领了上海,商务印书馆和北火车站被炸成一片火海。这真是人类文化的浩劫。我耽心东方图书馆是否还幸存着!
  房东歇卜士太太听到这消息,和朱自清等人——相抱,表示同情。2月2日,他在报纸上又看到日本宣称在上海大获全胜的消息,心中更加烦乱。
  大约在三月间,朱自清在伦敦街头又遇到一个好友朱光潜。1925年,朱光潜到英国爱丁堡大学学文科,1928年获文学硕士学位,1929年11月又到伦敦大学的学院学习,致力西方哲学的研究,从克罗齐开始,阅读了康德、黑格尔、叔本华、尼采等著作,又接触了莎士比亚、济慈、雪莱、勃朗宁、歌德等作品,潜心研究欧美文学。1927年他写了《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这时又写了《谈美》和《文艺心理学》两本书。朱光潜很钦佩朱自清的学问和为人:我对于佩弦先生始终当作一个良师益友信赖。这不是偶然底。在我的学文艺的朋友中,他是和我相知最深的一位,我的研究范围和他的也很相近,而且他是那样可信赖的朋友,请他看稿子他必仔细看,请他批评他必切切实实地批评。①
  朱光潜把《谈美》和《文艺心理学》两部书稿交给朱自清,请他批评指正。八年前,朱自清曾看过朱光潜的论文《无言之美》,很喜欢他说理透彻,现在仔细地读了《文艺心理学》之后,深感朱光潜的学识更其渊博了,心中十分欣慰。《文艺心理学》实质是一部从心理学观点出发来研究美学的论著,在当时是一门年轻的学问。朱自清很欣赏这本书,认为“书中虽以西方文艺为论据,但作者并未忘记中国”,“此书并不是专写给念过西洋诗,看过西洋画的人读的。他这书虽然并不忽略重要的哲人的学说,可是以‘美感经验’开宗明义,逐步解悉种种关联的心理的,以及相伴的生理的作用,自是科学的态度。在这个领域内介绍这个态度的,中国似乎还无先例;一般读者将乐于知道直到他们自己的时代止的对于美的事物的看法。”并且“全书文字像行云流水,自在极了。他像谈话似的,一层层领着你走进高深和复杂里去。”①他也诚恳地向朱光潜提出意见,该书第六章“美感与联想”,就是根据他的批评而改写的。《谈美》是以《文艺心理学》这本书为依据,用简洁素朴的语言介绍美学与心理学的理论。据作者说,他之所以要在时局维艰时刻侈谈美学,是因为“坚信中国社会闹得如此之糟,不完全是制度的问题,是大半由于人心太坏。”他写这本书主要目的就在要求“人心净化”和“人心美化”②。朱自清对这本小册子也很欣赏,认为它并不是《文艺心理学》的节略,而是有其完整体系的论著。他特别欣赏最后一章“人生的艺术化”,认为它是朱光潜“最主要的理论”,将引导着读者“由艺术走入人生,又将人生纳入艺术之中”③。4月5日,他为《文艺心理学》和《谈美》两书各写了一篇序言。虽然他对自己的评论“并不感到满意”,但却是“已尽到自己的最大努力”。①自去年9月到达伦敦,至今已半年多了,光阴如驶,假期将尽,该作归计了”。4月21日晚上,他与柳无忌夫妇商量同去欧洲旅游的计划。柳无忌此时已完成了在伦敦的进修任务,看完博物院所存的中国通俗文学书籍,且与从美国来的未婚妻结了婚,现在要与她同去欧洲度蜜月。柳无忌和朱自清共处一段时间,对他的为人十分钦仰:我与朱自清一同在伦敦住了三、四个月,天天见面,交往甚密。但在谈话中从不涉及家庭及私人琐事,也不提到他在清华学校的事情。……他总是伏在案头读书或写信,我不便去打扰他。就是有几次我们空闲了聊天,也寡言笑,不时相对着作会心的领悟。这也许就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在现代中国作家中间,朱自清是少有的君子人,我对他有深厚的敬意,同样的在道德与文章方面。②
  五、六月,他们在欧洲漫游,“这两个月走了五国,12个地方。巴黎待了三个礼拜,柏林两礼拜,别处没有待过三天以上;不用说都只是走马观花”。③巴黎看得最细,所有名胜几乎游遍,他沿着塞纳河岸游览了刚果方场、砖厂花园、仙街、凯旋门、卢森堡花园,还登上铁塔眺望,只觉眼底尽是密匝匝的房子,有点应接不暇,而无苍茫之感。他还参观了歌剧院、国务院、养老院、圣龛堂、毛得林堂、枫丹白露宫等。卢浮宫去了三回,遗憾的是还只看了一犄角。在柏林他游逛了柏林最大的公园梯尔园,在那里欣赏望不到头的绿树和隐现其间的小湖和小溪,还去司勃来河一个小州上参观七个博物院,看那些世界闻名的壁雕和古迹,以及气象万千的壮丽的古建筑,他深深地为德意志人的魄力所感动。
  在柏林,他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结识了青年诗人冯至。冯至很喜欢朱自清的创作,以前他读过《雪朝》,感到“里边的诗有个共同的趋势,散文化,朴实,好像有很重的人道主义的色彩。”他以为中国新诗如果能沿着这一条路发展下去,也许会少走许多弯路,可惜集子中许多作者都放弃了创作或者改变了作风,“其中真能把那种朴质的精神保持下来的,不但应用在诗上,而且运用在散文上以及作人的态度上”①的就只有朱自清。冯至这时住在柏林西郊,一天,他特地邀请朱自清到他的寓所小花园里喝咖啡。过了几天,又陪他到柏林西南的波茨坦游览无忧宫,波茨坦是佛来德列大帝的城,无忧宫是他常住的地方,大帝和伏尔泰友好,曾请他在宫里住过好些日子,他住的房间就在宫的西头。冯至曾记下朱自清游览时的情景:
  他很少说话,只注意听旁人讲;他游无忧宫时,因为语言文字的隔阂,不住地问这个问那个,那诚挚求真的目光使回答者不好意思说一句强不知为知的话。①有“欧洲的公园”之称的瑞士,是个小国,朱自清感到在这里逛山的味道比游湖还好。瑞士的湖水是淡蓝的,一平如镜,在阳光照耀下,水在微风里摇晃着,如西方小姑娘的碧眼,若遇上阴雨天,湖上一片迷镑,水天混在一起,人如在梦里一般。风起时,水便皱起粼粼细纹,又像颦眉的西子。湖水虽时有变幻,但朱自清以为这些在山上可以更好地领略到,而且山上不但可以看到湖,还可以欣赏谷,风景流连低回,目不暇接,境界层出不穷。在卢参的东南有一个交湖,从那里可以乘车登世界闻名的少妇峰。一天,朱自清和柳无忌夫妇住在山脚下一个旅馆里,登山费用极大,柳无忌夫妇不敢去,因为这一来就得花去他一个月的清华官费的一半。可是,爱女山水的朱自清却不计较这些,兴致勃勃地独自去作登山旅行。路上要换两次车,还要经过隧道,从车窗望出去,可以看到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冰川,山上厚厚地堆着白雪,日光虽是淡淡的,却耀得人睁不开眼,山上不时有雪崩,沙沙沙沙地流下来,如水一般,朱自清觉得“很好玩儿”。他早上9点多钟在交湖上车,回来时已是傍晚五点多钟了。
  他们在意大利玩的比较匆促,多半是坐在美国运通公司的大汽车里看的。在意大利半岛西南角上的庞贝古城是尽人皆知的著名古迹,这座在8世纪被火山埋在地底的古城,当时已大半被挖掘出来了。朱自清和柳无忌夫妇被一个导游领着逛了一个下午,看了遍布各处的酒店、魏堤的住宅、讲究的浴场,以及能容纳2万人的剧场和各种店铺的遗址,从中领略到当时庞贝人民的生活习俗。最后,他们到达在意大利东北角的威尼斯,这是名闻遐迩的“水中的城”,这里水天相连,一片茫茫,天空没有煤烟,干干净净,在温和的阳光中,一切都像透明的。在朱自清眼中,威尼斯有点像中国江南的水乡,水是那么绿,那么酽,简直要把人带到梦中去。7月7日,朱自清告别了如梦般的威尼斯,和柳无忌夫妇乘意大利罗索伯爵号轮船,经红海印度洋返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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