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科植物秋天最显眼。草地上，随处可见一片片丛枝蓼或者红蓼，纷扬举起粉红花穗，花穗上是细密的花蕾。蓼是秋天的季语，白居易诗里有“秋波红蓼水，夕照青芜岸。”陆游诗云：“数枝红蓼醉清秋。”遍地秋光红蓼里令人想起另一种蓼，水蓼，曾经是重要菜蔬的水蓼。 水蓼（Polygonum hydropiper L.）多生于水边泽畔，又叫辣蓼，蓼子。《尔雅》里叫虞泽蓼，《礼记》里叫蓼。全世界都有分布，英文名为水胡椒。在古代它曾经是重要的蔬菜和调味料。《礼 记.内则》第十二，记载了春秋时代人们烹制鸡豚鱼鳖都要“实蓼”，“实蓼”是指将蓼叶填塞于肉中。还特别指出，“脍：春用葱，秋用芥、豚；春用韭，秋用 蓼。”蓼叶辛香，而秋天调味正好要用辛料。蓼也可做主菜，南朝梁诗人庾肩吾的迎春诗中提到了五辛盘：“岁序已云殚，春心不自安。聊开柏叶酒，试奠五辛 盘”。在迎新之时，要用葱、蒜、韭、蓼、蒿这五种辛辣物做成“五辛盘”来敬献祖先。 苏轼有名句：“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但人们 记住的可能只有后一句，前一句里可能也只有蒿笋，很难想到蓼了。蓼跟吴其睿在《植物名实图考》里感叹过的“葵”一样，渐渐被其他菜蔬取代，而不多见于饮 馔，《本草纲目》中说：“古人种蓼为蔬，收子入药。”然“后世不用，人亦不复栽，惟造酒者用其汁”。水蓼于是沦为野菜，野草，药用的时候更多，只有少数地 区至今用来做鱼鸭料理的佐料。 蓼有过荣光的时代，人们悉心种植观察，还发现了附居其上的蓼虫，由此得出了一个文学史上的著名典故：“蓼虫不言 辛”，喻惯于艰辛。苏轼晚景时也说，“少年辛苦真食蓼，老景清闲如啖蔗。”《离骚》里说，“蓼虫不知徙乎葵菜”，葵滑甘，而蓼虫不图，意蓼虫习性苦辛，人 各有志。诗文里，蓼作为食物日渐稀疏，只剩“蓼虫不知辛”的比喻了。（这倒很类似艾柯在《玫瑰之名》里引用的十二世纪修士的名诗，“昔日玫瑰以其芳留名， 今人所持唯玫瑰之名。） 水蓼在日本叫柳蓼，因叶片似柳，也用于做鱼料理。日语受中国文化熏染，同样有“蓼食う虫も好き好き”的谚语，源自中国 的蓼虫说法，意为各有所爱。近代文豪谷崎润一郎，精通向往中国文化，曾两次到中国旅行，和国内文学人士田汉、欧阳予倩等都有交集。他写过一本未完成小说 《食蓼虫》，源于他一生中最有名的与佐藤春夫的纠葛：小田原事件。 佐藤春夫年轻时代因中国题材的诗歌很受谷崎赏识，后寄宿于谷崎润一郎在小田 原的家,结识了其妻子,艺伎出身的石川千代以及他们的女儿鲇子。后谷崎恋上了千代的妹妹,具有异国情调美貌的せい子,艺名叶山三千代。谷崎以给せい子出演 的电影写剧本为借口,与其在电影公司同居不归。佐藤春夫因此与千代接近,因同情而生爱。谷崎起初还极力鼓动这种关系，表示愿意将妻子让给佐藤春夫。后来三 千代厌倦了谷崎,谷崎回家开始反悔,不愿意佐藤 与妻子相好，佐藤一怒之下与谷崎绝交，文学史称“小田原事件”。佐藤回到故乡，写下怀念千代的 著名诗歌《秋刀鱼之歌》，而谷崎将这段感情变故写成了两篇著名小说：《痴人之爱》和《食蓼虫》。《食蓼虫》中，北村庄一郎对妻子八重失去了兴趣，十分冷 淡，而妻子却得到了庄一郎的友人赤木清吉的同情和爱恋。 小田原事件后的几年间,佐藤春夫因为灰心失望在家乡结婚又离了婚。后来听说谷崎打算 让千代与其弟子结婚,急忙赶来商谈,结果弟子退出,佐藤决意和千代结婚。1930年的8月19日,佐藤,千代和谷崎在《朝日新闻》上发表谷崎与千代离婚， 千代与佐藤结婚的声明，这就是著名的“妻子让渡事件。”此后，谷崎依然追逐理想的女性,再次短暂结婚又离婚,几经周折后与爱慕已久的,比其小17岁的根津 松子结婚,开始一生中最为稳定和高产的时期。而佐藤作为文学家,后来入选艺术院会员,有门下弟子三千之称,著名的有太宰治,檀一雄,吉行淳之介等。72岁 那年在家中录制自叙传节目时,说到“我这一生很幸福”时突发心肌梗塞不治。谷崎嘲笑过的食蓼虫般的爱情，有如此完美的结局。 作为四川人的我喜欢水蓼，水蓼味道和木香菜近似，而辛味更强烈。川人吃豆花，或者做鱼料理时常用此物。这次特意从四川老家带回几株种在自家阳台上，吃鱼或者豆腐时放上几片，自觉味辛而鲜美，当然——也吃它附着于文学史上的千古之名。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