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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梦溪:“敬”是中国文化的终极价值

 长远 2010-11-29

刘梦溪:“敬”是中国文化的终极价值

时间:2009-07-11 17:30   来源:中国台湾网

  中国台湾网7月11日长沙消息 在11日举行的第五届两岸经贸文化论坛分论坛“中华文化的传承与创新”上,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兼所长刘梦溪发表演讲,以下为刘梦溪演讲稿。

  信仰指的是一种带有宗教意味的终极关怀。信仰之境的“敬”,可以使一个人的意志不发生动摇。孔子对宗教与信仰,似乎有所保留。对“敬”则笃信不移。他强调“执事敬”、“行笃敬”、“修己以敬”。与其说孔子信仰鬼神,不如说他更信仰内心的诚敬。宋儒深悟此理,大张旗鼓地提出“主敬”的概念。

  诚和敬是连同在一处的。不诚则不敬,不敬也就没有诚。而且诚与信可以互训。按《说文》:“信,诚也。”段注曰:“诚,信也。”无诚则不信,反之,无信亦无诚可言。中华文化立国之大本和立人之大德,无非诚信二字。益信“敬”之为德具有终极价值,是不诬也。“敬”还与礼仪密切相关。“礼以敬为本。”中国自古号称礼仪之邦,主要是有“敬”存焉。

  信仰是终极,诚敬是本体,功夫在约束。孔子“克己复礼”一语,释证缤纷,莫衷一是。其实“复礼”就是复性,也就是恢复诚信,重构“敬”的价值本体。而做到了诚敬和诚信,也就达到了“仁”的境界。“敬”既是道德伦理,又是中国人和中国社会永恒的人文指标,也是中国文化背景下具有终极价值的道德理性。

  我们中国人不是没有信仰。我们的信仰不在彼岸,而是在此岸。即事即理,即心即理,即性即佛。不必登舟,无须拾筏,此岸同样可以实现超越。诚敬充实内美,“志”坚不可“递夺”,身心获得自由,精神自然欢畅。

  中国人有信仰吗?照说不是个问题。其实一直是一个问题。所以成为问题,

  是由于迄今为止,绝大多数西方人都认为中国人没有或者缺少信仰。中国人自己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学术界长期存在争论,至今仍未能在这个问题上给出真切的答案。

  中国不是有佛教和道教吗?难道不是信仰吗?这里,需要对信仰一词稍作分疏。所谓信仰,应该指一种带有宗教意味的终极关怀。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国之后,经历了繁复的本土化的过程。它在中国社会裂分为两条途径。往知识阶层里面走,出现禅宗,禅宗流于智辩,其信仰的成分大大减低。往民间社会走,出现世俗化的趋向,香火虽盛,信仰却不能说是牢固不移。民间宗教的适用性取向和为我所用的特点甚为明显。至于道教,属于自然宗教性质,神出多门,不易取信。如果以西方的宗教理念来衡量,终极关怀一词宜乎与佛道二教无缘。

  问题是应该对这种现象作怎样的解释。我个人多年研究学术思想史和文化史,特别关注二十世纪一些大儒的思想脉络。史学家陈寅恪和新儒学的圣者马一浮,是我集中研究的两个个案。他们对与此相关的一些问题的论说,无意中给我打开了思考的理路。陈寅恪认为,中国思想文化的建构,如果要吸收北美或者东欧的思想,必须和本民族的思想资源结合起来,不忘记本来民族的地位。而中国思想史上最能体现此种精神取向的,是道教和新儒学。儒家思想从先秦两汉一直到宋代,经历了几个发展阶段。春秋战国时期是思想家的思想,也就是孔子的思想、孟子的思想、荀子的思想。到汉代武帝听从董
仲舒的建议独尊儒术,儒学成为和社会制度结合起来的学说。宋代大儒朱熹出来,使儒学成为不折不扣的哲学思想体系。这个哲学体系的名称叫理学,特点是它吸收了道教和道家的思想,又吸收了佛教特别是禅宗的思想,实现空前的思想大融合大汇流。宋代的理学是先秦两汉儒家的承继,又不同于先秦两汉的儒家。他们是儒释道三家融合过的思想成果,所以称作“新儒学”。

  陈寅恪说:“中国自秦以后,迄于今日,其思想之演变过程,至繁至久。要之只为一大事因缘,即新儒学之产生,及其传衍而已。”按佛教的说法,佛陀出世是一件“大事因缘”。陈寅恪先生把宋代新儒学的产生与传衍,看作是中国思想史的“一大事因缘”,可见他对宋儒是何等看重。看重者何?在于通过宋儒的改造融解过程,终于使外来之佛教完成了实现中国本土化的最关键的步骤。而道教作为中国的本土宗教,它的文化之根始终牢牢扎在中国固有文化的土壤之上。以此我们不难明白,陈寅恪为什么那样重视外来学说的“吸收改造之过程”。第一他主张“吸收”,第二他主张“改造”。两者缺一不可,而不能简单套用照搬。所以陈寅恪得出一个明晰的结论:“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陈著《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见《金明馆丛稿二编》页285)

  陈寅恪先生的结论,足以启发当时后世:我们华夏子孙,我们中华儿女,当我们与世界上其他民族、不同的文化系统相接触和打交道的时候,心里面要装有中华民族,要记得我们中国的历史地位。虽然,文化应该高于种族,对待文化问题的态度应该秉持孔子“有教无类”的通博朗畅的态度,向一切异质文化学其所长,同样是我们的文化长策。此又与今时所谓的“民族主义”不能同日而语也。了解这个问题的难点是,儒家思想为什么能够具有如此宽博巨大的包容性?

  这涉及学术界的一个争论,就是儒家到底是不是宗教。我个人不赞成把儒家宗教化。我找到一个旁证,陈寅恪先生在他的《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一文里面,白纸黑字写道:“儒家不是真正的宗教。”他为此做了一个对比,当佛教传入中土之后,攻击佛学最力的不是儒家,而是道教,即当时的天师道。最有典范意义的是写《神灭论》的范缜,他的家世,从曾祖到父尊到他本人,都是天师道的信徒。

  儒家虽不是宗教,但儒家一向有重“教”的传统。“教”是儒家思想的应有之义。其“教”应解释为教化之“教”。因此唐宋以还盛行“三教合一”的说法,可以看作是“教化”思想的殊途同归。今天以此一观点概括传统文化或传统学术思想的多元品格,可视为成立。中国文化的这一特异之点,使得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宗教战争,中华民族也从来不排外。这也就是,孔子的弟子子夏为什么能够讲“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孔子还说:“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试想这是何等气魄!《易经》的系辞则说:“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这是儒家的文化态度,也是儒家的包容精神,同时也是中华民族的文化态度和中华民族的包容精神。

  中国人精神信仰的特点,是不离开自身,不着意外求。要问信仰自身的什么物事?是诚和敬。何谓敬?是自性的庄严。也可以叫做人的本性的庄严。二程子说:“当大震惧,能自安而不失者,惟诚敬而已。”(《二程集》下,页1227)当一个人遇到某种不可抗拒的意外,遭遇大的变故,身心受到大的震撼,却能够安稳自定,而不手足无措,只有牢固秉持诚敬之心的人,才有可能做到。这种情境之下,诚敬已经成为当事人的不可移易的信仰。所以二程子说:“君子之遇事,一于敬而已。”(《二程集》下,页1221)切忌“简细故以自崇”,也就是不用一些无关紧要的细琐之事来安慰自己。也不
自作聪明,“饰私智以为奇”。也就是不施用一些小技巧来搪塞蒙蔽自己。因为这些都是内心缺乏诚敬的支撑,亦即没有信仰。

  信仰之境的“敬”,可以使一个人的意志不发生动摇。所以孔子说:“三军可以夺帅也,匹夫不可以夺志也。”怎样使得自己的“志”不被夺去?按马一浮先生的解释,“敬”就有这种奇妙的作用。他说:“何以持志?主敬而已矣。”(《马一浮集》第一册,页108》)又说:“以帅气言,谓之主敬;以不迁言,谓之居敬;以守之有恒言,谓之持敬。”这是告诉我们,如果要让此一“诚敬”之心守之有恒,不迁不易,则“居敬”和“持敬”是必不可少的修持功夫。“居敬”、“持敬”,才能“主一”。这也就是二程子之一的弟弟伊川所说的:“主一者谓之敬。”(《二程集》上册,页315)此来解释、界定“敬”,显然已使“敬”的价值义涵带上了终极的意味。孔子对宗教与信仰的问题,似乎有所保留。他的名言是“祭神如神在”、“敬鬼神而远之”、“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以及“子不语怪力乱神”等。他雅不情愿在信仰问题上多发表意见。“祭神如神在”,那么不祭神呢?难道神就不存在了吗?当孔子这样说的时候,已经对信仰对象作了一种假设。而信仰对象是不能够假设的。“祭神如神在”是要求当祭祀的时候,应该对“神”保持一种虔敬的态度,即使不相信神的存在,也不妨假设神已经在那里享用你的祭品。这样才能不失内心之敬。依照程灏的解释,也就是“不渎”,即不亵渎。“不渎”就是敬。《论语》里的孔子,对鬼神的态度未免马马虎虎,对“敬”则是笃信不移。

  他强调“执事敬”、“修己以敬”、“行笃敬”。与其说孔子信仰鬼神,不如说他更信仰内心的诚敬。孟子在释“义”的涵义的时候,也说“行吾敬而已”。早期儒家事实上把“敬”视作社会人伦甚至生之为人的基本精神价值。宋儒深悟此理,大张旗鼓地提出了“主敬”的概念。所以宋代儒学的集大成者朱熹说:“敬字工夫,乃圣门第一义,彻头彻尾,不顷刻间断。”(《语类》卷12)我们以此看到了孔子和儒家思想在宗教与信仰问题上,能够有的东西和所没有的东西。有的,是礼仪和礼敬。没有的,是离开人的自性主体另外去寻找信仰的对象。

  孔孟等先秦儒家和宋儒提倡“主敬”,目的是要使中国人的文化性格庄严起来。如果说在宗教与信仰层面,儒家思想尚留有某种空缺的话,那么“主敬”思想的提出,应是一种恰如分际的补充。今天我们重提儒家“主敬”思想,是非常必要的。因为晚清以还的百年中国,特别是经历过文革劫难而又为经济大潮所冲刷的中国大陆,人们的信仰与礼敬之心严重流失,世俗化和粗鄙化成为流行的时尚。而中国大陆以外的地区,本来文化传统的流失尚称冲缓,但政党政治所掺杂的私心和机心的变乱,使二程子所批评的“简细故以自崇”和“饰私智以为奇”,成为公开的权谋手段,作为中国人信仰的诚敬精神,也就变成人伦社会的紧俏稀缺之物了。

  诚和敬是连同在一处的。伊川“主一者谓之敬”的“一”,其实即是诚。不诚则不敬,不敬也就没有诚。二程子说:“诚然后能敬,未及诚时,却须敬而後能诚。” (《二程集》上,页92)诚敬,诚敬,一而二、二而一而已。而且诚与信可以互训。按《说文》:“信,诚也。”段注曰:“诚,信也。”无诚则不信,反之,无信亦无诚可言。中华文化立国之大本和立人之大德,无非诚信二字。益信“敬”之为德具有终极价值,是不诬也。

  “敬”还与礼仪的重建密切相关。孔子说:“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如果用一个概念范畴来表达礼仪的内涵,那就是“敬”。所以马一浮说:“礼以敬为本。”中国自古号称礼仪之邦,主要是有“敬”存焉。百年以来在饱经反传统的伤痛之后,近来我们又开始讲“孝”了。但传统社会处理父子之间关系的“孝”,今天是否可以直接搬来使用呢?今天的父子关系,已经超越了“孝”所规定的那些具体的道德内涵。比如“父为子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父母在,不远游”等理念,显然已经不完全适用于今天。但孔子对“孝”的解释,颇值得我们深思。

  《论语》“为政”篇,记载子游问“孝”的义涵,孔子回答说:“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孔子说如今的所谓“孝”,以为能够养活父母就可以了,其实狗和马也能够得到饲养,如果对父母不怀有“敬”这种道德,和饲养犬马有什么区别呢。可见孔子把“敬”视作了“孝”的基本内涵。如果我们不能原封不动地把“孝”搬过来,当作处理今天父子关系的准则的话,那么作为“孝”的伦理内核的“敬”,我们却可以高高兴兴地拿过来,作为我们躬行“孝道”的精神指归。

  “敬”的反面是放肆,是怠惰,是漶漫。故马一浮说:“圣狂之分在敬与肆之一念而已。”所谓“一念”,即是内心深处的灵明信仰。因之,信仰是终极,诚敬是本体,功夫在约束。所谓“约束”,就是“约之以礼”。也就是建筑在理性自觉基础上的自省之道,其内容自然包括“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忠信有疑,就是诚敬有疵。改变之道,在于“克己”,在于“修己”,目标是“修己以敬”,成为君子。《论语》“宪问篇”子路问怎样才能成为君子?孔子的回答直接明了,曰“修己以敬”。孔子“克己复礼”一语,释证缤纷,莫衷一是。其实“复礼”就是复性,也就是恢复诚信,重构“敬”的价值本体。而做到了诚敬和诚信,也就达到了“仁”的境界。然则圣人“克己复礼为仁”的“六语掾”,意在斯乎?意在斯乎?

  此可见“敬”之一字,足可唤醒个体生命的人性尊严,足以维持社会人伦的基本价值。“敬”既是道德伦理,又是中国人和中国社会永恒的人文指标,也是中国文化背景下具有终极价值的道德理性。当我们今天为重建业已流失的文化传统而竭诚竭力的时候,“敬”之一字的提升、布化、推展、重构,最是必不可或缺的前提条件。
我们中国人不是没有信仰。我们的信仰不在彼岸,而是在此岸。即事即理,即心即理,即性即佛。不必登舟,无须拾筏,此岸同样可以实现超越。马一浮说:“儒佛等是闲名,心性人所同具。” (《马一浮集》第一册,页743)二程子说:“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此是彻上彻下语”。不需防检,不须穷索,“以诚敬存之而已”。二程子还说:“反身而诚,乃为大乐。”马一浮也说:“敬则自然虚静,敬则自然和乐。”诚敬充实内美,“志”坚不可“递夺”,身心获得自由,精神自然欢畅。此亦如马一浮先生所说:“敬也者,所以成始而成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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